凌云微笑道:“我觉得这种祭典确有深意,身既入丐帮,自然是不计荣利,尝天下最困苦之事,才能坚定信心,人弃我取,人苦我乐,这是本帮真正精神之所在。”阴海棠又道:“帮主既然能想到这一点,为什么也要撤销流莺部呢?她们献身的精神也是以此为根据呀。”凌云笑笑道:“这不同,丐帮的立足点是苦自己。”阴海棠道:“流莺部的弟子并不享受。”凌云庄容道:“话也许不错,可是以色身取悦别人,殊非立身之正道,在牺牲中我们要保持灵魂的圣洁,一颗清白的心是最大的财富。”阴海棠默然片刻才道:“属下明白了。”说着几个人已走出树林,来到芦沟桥畔,只见一辆绿色宫车,四马引辔,二王子道:“我们坐车子走吧。”凌云一皱眉头。二王子忙道:“本来这点路兄弟也跑得动,可是我们一行人在路上急走,未免太招摇了,尤其是南城,大部份是官宦居邻。”“殿下怕失身份,我们却不在乎。”二王子眉头一皱道:“凌夫人这话就令我太难堪了,老实说我的身份并不比各位高,可是拘于礼仪,我必须要装点排场,南城的街道上没有走路的人,寻常的老百姓根本不许走到那儿去。”雷始平道:“有殿下作陪,还怕不准通行吗?”二王子笑道:“那自然不会,可是我们走在路上,势必引起那般俗人的大惊小怪,每家都在门口摆开仪仗,相迎起送,各位也不愿意引起这种无谓的纷扰吧。”听他这一说,凌云才不再坚持了,四人相偕上车,里面十分宽敞,男女分两边坐下,犹感余裕,丝绒的坐垫更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车子走得很快,却十分平稳。雷始平笑道:“这一趟京师倒是不虚此行,什么福都享到了。”二王子苦笑道:“凌夫人若是长处这种生活中,就会体味到绫罗大厦,反不如布衣茅舍来得自由。”雷始平道:“人总是爱舒服的,谁都不会自讨苦吃吧。”二王子道:“绫罗也许比布衣柔软,可是一袭品服,连带而来的是无限拘束,譬如说我看中了一块草地,穿了这身衣服,能自由自在地躺在上面吗?”雷始平道:“为什么不能,行事但求心安,只要我不做官,就不怕人家说我放肆。”二王子一叹道:“也许我可以撇开一切的批评不理,但是人家说我暴殄天物,不爱惜东西,听起来也不舒服吧。”雷始平没有话说了。凌云一叹道:“难怪丐帮的立意要摒弃富贵,真正的乐趣原是在贫穷中啊。”雷始平道:“丐帮弟子遍及天下,在全部的人群中说起来仍是沧海之粟,难道那些人都是傻瓜?”二王子微笑道:“不是傻瓜,是疯子,明知富贵多烦忧,仍营营以求之,不是疯子是什么?可是在疯狂的世界里,清醒的人又有几许?”这个问题将大家都问住了。凌云本来想引证丐帮的精神以作解释,但是继而想到丐帮的门下虽然摒弃富贵,却是故意为之,过犹不及,依然在为一些事情忙碌着,得不到真正的自由自在,无可骄人之处,所以也不想了。车声粼粼,驶入一条大街,两旁都是高楼结厦,门口站着衣着鲜明的仆厮,见到他们的车子后,立刻肃容垂手端立,车子终于在一所华屋前停了下来。有一个华服中年人过来掀起车帘恭身道:“微臣恭叩殿下金安。”二王子摆摆手道:“附马知道我来了吧。”那中年人依然弯着腰道:“微臣见到殿下的銮车后,已经着人前去通知了,大概马上就会前来接驾。”二王子笑道:“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进去。”说着下了车了,凌云等人也跟着下来,那人见他们身边都佩着武器,不禁微怔,意欲拦阻。二王子一沉脸道:“混账,我带来的人还会有错。”那人连忙下跪道:“微臣不敢,请殿下到花厅。”二王子怒声道:“胡说!这几位贵宾连正厅都嫌委曲了,你去告诉驸马,开凤仪阁款待。”那人顿了一顿。二王子已不顾一切地跨了进去。凌云等人自然也跟着进去。那人连忙肃手侍立在一边,等他们进门后,从旁边的小道飞快地赶去通报了。阴海棠微笑道:“这位大老爷穿着五品官服,不知道是什么职位?”二王子笑笑道:“门官。”阴海棠一怔道:“门官,承相门口也不过七品……”二王子道:“这是驸马府,自然身价要高一点。”雷始平冷笑道:“一付奴才相。”二王子微笑道:“别瞧他是一个小小五品门官,一二品大员见到他也得客客气气地打招呼。”雷始平哼声道:“不客气又能怎么样?”二王子微笑道:“不怎么样,普通朝臣上这儿总是有所企求,得罪了他,扳起脸来回你一声不在,你总不能硬闯进去。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连阴曹地府都是如此,阳间的守门官自然更是气势万丈了。”雷始平道:“你不是闯进来了?”二王子笑道:“我若不是沾着各位的光,也不敢这么大胆,虽然他不敢挡我的驾,但也得等他进去通报后,再由敝姊夫出来接我进去,这是官场礼仪,一点都错不得。”雷始平笑笑没作声。二王子又道:“这所大门只有两个人可以直行闯进来而无须通报。”阴海棠好奇问道:“是那两个人?”二王子笑道:“一个是我父王,一个是凌大侠,父王用不到闯,也不会到此地来,他要见我姊夫,会下个诏令把他召去就行了,因此够资格直闯的只有凌大侠一个人。”凌云连忙道:“殿下不要开玩笑,凌某只是一个草莽布衣,如何能与圣上相比。”二王子一叹道:“大侠江湖奇士,天子不能臣,这些官场俗套如何能拘得住你。”曲曲折折经过一行回廊,遥见一座华楼,金碧辉煌,彩栏雕栋,气象十分宏伟,一方泥金直匾,端书“凤仪楼”三个大字。二王子对那方金匾遥致一礼。凌云等人正自不解。二王子已含笑道:“那是父王手泽。”雷始平笑笑道:“笔力雄浑,气势肃人,果有君临天下之概,我们是否应该跪礼一番?”二王子一叹道:“凌夫人别说笑话了,父王的书法虽然火候很深,可是他老人家当了一辈子的太平皇帝,落笔之时,总缺少那种豪情,实在算不得什么大家,在下是身为人子,必须尊从礼法,各位既无意于富贵,自然不须受礼俗之拘束,不必多此一举了。”雷始平微微一笑道:“我们还没有见过殿下的书法,不过可以想像得到,万一殿下有日身登大宝,落笔之势,一定可以高于圣上。”二王子脸色一动道:“现在没有旁人在,凌夫人可以言语无忌,回头当着敝姊夫,最好不要说这种话。”雷始平连忙道:“为什么?”二王子压低声音道:“父王对于自己的书法十分据傲,认为冠古绝今,永世不作第二人想,我在十五岁时,偶然书临了一张习帖,写的是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廷师誉为不可多得之佳作,送到父王面前去邀功,谁知反而因此邀祸,平白地丢了一颗脑袋,哧得我以后写奏章时,都只敢用近似娟媚的瘦金体了,父王最忌讳有人在这方面超过他,触这立有巨祸。”雷始平冷哼一声道:“这太岂有此理了,他嫉妒别人还可说,难道连自己的儿子都吃起醋来了。”二王子轻轻一叹道:“自古以来,做皇帝的都是独夫,既然不敢要求任何一方面都比别人强,但是他自认最得意的一点,却绝对不允许有人,超过他,宋代词人柳永,如果不是遇上一个自负填词妙手的皇帝,也不致落泊终身,在平康里巷中教曲以终了。”雷始平低头不语。凌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指着那栋画楼道:“这凤仪楼是什么地方?”二王子道:“这是家姊夫归时的御赐宅弟,多半用来朝臣集宴的场合。”凌云连忙道:“我们似乎不够资格进去吧。”二王子微笑道:“凌大侠不够资格就没有人够资格了,家姊夫为人虽然略嫌拘谨,但是在性格上犹不失为性情中人,尤其是对于大侠这种江湖奇士,必会另眼相待,我相信他一定在楼中作了准备了。”雷始平冷笑道:“你在外面说得那么严重。”二王子连忙道:“他一心想见大侠,所以才用那种方法来逼我,大侠真肯光降,他的态度自然就不同了。”雷始平不满地道:“他在大街上见过我们了。”二王子苦笑一声道:“那时他不愿表明真正身份,自然不能与二位多作交谈。”雷始平道:“他见我们的目的只是为了交谈吗?”二王子道:“自然不是,家姊夫颇喜欢击剑,可能是想向大侠讨教一番,不过中间又参杂了一个卓少夫,我就不知他另有什么居心了,反正各位是由我带来,我负责各位一定能安然离去就是……”雷始平静思片刻才道:“我们是江湖人,对于本身的安全用不着谁来负责,倒是等一下闹出什么事来,恐怕会牵涉到殿下,你还是想个法子把自己撇清吧!”二王子微笑道:“邀请各位前来,仍出于家姊夫自己的意思,不管发生什么事,他总赖不到我身上来。”雷始平望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惊惕,她虽然自负机智过人,却无法弄清二王子真正的用意,只好在暗里防着。几个人一直走到楼前,白石为隔,共有八级,这是仅次于天子的庭墀,约等于公候的身分,由此可见这位驸马在朝臣中,的确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他们还没有上阶,重门已呀然而开,走出一个满身锦装的中年人,正是他们在长街闹市中所见的那个人,由于换了衣服,显得气度更是不凡。他的左手牵着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孩儿,遍体罗绮,也正是差一点为凌云坐骑冲倒的女孩儿。那中年人先打了一个哈哈,朝二王子道:“老二!你真有办法,果然将凌大侠伉俪请到了。其实你也是多余,我早已准备在凤仪楼设宴款待,只因为忙着准备,来不及通知门上一声,被你先说了出来,倒显得我的诚意不够了!凌大侠,凌夫人!在大街上兄弟不知是二位侠驾,乃致多有冒犯,得罪之处,尚祈垂谅。”说着拱拱手,语气态度都十分谦冲。凌云倒感到很不好意思,忙也拱拱手道:“无知草民,冒犯了驸马及郡主,凌某特来领罪。”那人哈哈一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大侠乃江湖奇土,草野豪杰,屈驾辱临,幸何如之,我们都哆了那些俗套吧。大侠请!夫人请。”说着伸手作了个邀请的姿势。二王子微笑道:“凌大侠放心了吧,我说了家姊夫也是个性情中人……”那人笑笑道:“老二!现在也别来那一套,兄弟赵霆,贱字元辉,凌大侠尽管直呼贱名好了。”凌云连忙道:“这个草民怎敢。”赵霆微笑道:“老二在大侠面前都不敢摆王子的架子,我这驸马又算得了什么。”二王子笑道:“元辉!你这话可是口不由心,连大哥正宗太子的身份都高不过你这个驸马爷,兄弟这个空心王子的身份又怎敢与你相比,不过接待凌大侠这种江湖豪杰,我们撇开那些虚衔吧。”赵霆微笑道:“正是!正是!凌大侠若是不愿直呼贱名,兄弟托大一点,叨在长岁月的份上,就称我一声赵兄吧,驸马本不是官,大侠驸马长,驸马短的叫下去,只有使兄弟徒增汗颜!”二王子一笑道:“凌大侠!我看你恭敬不如从命吧,元辉在父王面前红得发紫,都不是为了家姊的关系,因此他最讨厌别人叫他驸马。”这时那小女孩已叫起来道:“二舅舅,你们大人最讨厌了,为一个称呼也要争个半天,爸爸也是的,客人来了,也不快点请人家到里面去坐,尽站在门口噜嗦。”赵霆哈哈一笑道:“我家的小魔王不耐烦了,各位还是进去吧,我这个做老子的也惹不起她!”那小女孩一笑道:“爸爸不替我介绍,我只好自己介绍了,我叫赵小慧,后学末进,请凌叔叔凌婶婶多指教。”说时弯腰行了一个很好看的宫礼,神气十足,众人都被她逗笑了。雷始平含笑牵起她一只手道:“小妹妹,我也托大不叫你郡主了,你今年几岁?”赵小慧笑道:“十一岁。”雷始平将手捏得紧一点。赵小慧若无所觉,微微一笑道:“凌婶婶,你是不是在考较我的功夫,你别看我年纪小,从五岁开始,我就跟爸爸学易筋正篇,要是比手以功的话,你可能还会输给我。”说时将手轻轻一振,已经挣脱了雷始平的掌握,二王子神色微动,面上却带着笑意道:“小慧!你这小鬼不声不响的,已经把武功练得这么纯了。”赵小慧一甩头,跳着一对小酒涡笑道:“二舅舅!你还不是一样,以前你斯斯文文的,谁都不知道你背着练成了一身好剑法,要不是爸爸拦着,我早就想找你比一下高低,看看你是否揸得过我?”二王子故意一伸舌头道:“那我可不行,谁不知道你爸爸是宫廷里的第一名剑手!强将手下无弱兵。”赵小慧扁着嘴道:“爸爸的剑法还不如我,要是跟他学,一辈子也练不出个玩意儿来。”二王子神色又是一动道:“那你是跟谁学的?”赵霆连忙打岔道:“小慧别胡闹了,你要讨教的话,二舅舅,凌大侠夫妇,都是当今的一流高手,有的是机会,现在可不许打扰我们大人说话。”赵小慧顽皮地笑道:“你们大人就会站在露天底下说空话,里面的菜都凉了,是不是还要叫妈妈重烧一遍?”二王子见赵霆故意打贫,阻止她说出师承,心中暗作计较,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今天是大姊亲自下厨?这倒是我们的口福不浅了,凌大侠,别的不敢吹,家姊的烹饪手艺的确是天下无双,我们快进去一饱口福吧。”几个人相偕登阶入厅,步上重楼,这座凤仪楼的确是别具匠心,一栏一柱,都是用大理石精镂而成,连楼上都以大理石铺地为砖,宽敞可容数十人的巨厅,却只在正中安了一张大圆桌,围放了一团檀木椅。四周还有许多长方形的双人坐席,都已靠墙而列,空出一大片地方来。凌云心中一动,知道今天这一场宴会不太容易下咽,从主人安排的居心看来,那片空旷的地方定然是留作比剑之用。赵霆伸手招呼大家入席,目光流扫到阴海棠身上,神情微微一动道:“这位姑娘面熟得很,不知在那儿见过?”阴海棠微笑道:“赵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的海棠书寓设立第三天,即蒙大人柱驾下顾。”赵霆脸上一红道:“你就是秋海棠?”阴海棠微笑道:“是的!小女子一曲琵琶‘昭君出塞’,曾蒙大人誉为绝响,脱手万金作缠头,小女子受宠若惊,天天盼望你这位豪客再度莅临……”赵小慧哈哈大笑道:“爸爸!这下子可给我抓到把柄了,原来前几天妈妈跟你吵架就是为了这件事,不过这位姑娘的确很漂亮,难怪你念念不忘,我要去把妈妈请出来见见这位姑姑。”赵霆的脸色更红了,连忙沉声喝道:“小鬼!不许胡说八道……秋姑娘:你怎么会跟凌大侠在一起的?”二王子笑道:“元辉!这下你可走眼了,这位阴海棠姑娘是丐帮的九结长老,侧身书寓,不过是为了隐蔽行迹,你这个老实得出了名的人……”赵霆的脸色涨得红中发紫,讪讪地道:“老二!你别乱讲,我是听老四讲起京师来了一位秋海棠姑娘,琵琶精绝,歌喉尤佳,所以才去拜会一下,谁知……阴姑娘究是真人不露相……”阴海棠轻笑一声道:“赵大人过奖了,那天您化名柳三老爷下顾,出口均是绝妙好辞,小女子还以为那位风流词人柳三变再世了呢,谁知您竟是驸马爷呢。”赵霆的脸色更形尴尬。二王子本来想说几句开玩笑的话。但是阴海棠对他一示眼色,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他心中虽然一动,却已会意,乃笑着将话头岔开道:“元辉!客人都坐下来了,你迟不上菜,难道是存心叫我们空着肚子聊天的?”赵霆趁着这个机会转场,连忙道:“对了!这是兄弟粗心了。小慧!去叫你娘快一点把菜送上来。”赵小慧笑着去了。赵霆才讪然笑道:“兄弟唯恐凌大侠不肯惠然下顾,所以才对老二把话说得那么严重,其实兄弟绝对没有那种意思,只是想请各位前来谈谈,而且兄弟为了表示敬意,特令拙荆亲自下厨整治薄肴。”凌云不安地道:“驸马不以冒犯之罪见责,凌某已感激莫名,怎敢再劳动公主。”赵霆笑着道:“凌大侠不要客气,只看兄弟所安的席次,已经可以明白兄弟的诚意。”凌云对他的话听不懂。雷始平也不懂,是以二人都不敢随便接口,以免落下笑柄。阴海棠却是明白,指着周围的条桌道:“凤仪楼是官宴的场所,在那些官席上,宾主尊卑之分,分得明明白白,谈起话来就不能随便了,赵大人今天是采用我们江湖上便宴的方式,大家不分宾主,坐在一起,谈话自然方便些。”赵霆笑道:“阴姑娘的话只对了一半,兄弟如此设席的用意,不仅为了谈话方便,而且也可以脱略形式,与各位套近一点,希望各位把兄弟也当个江湖人,尤其是那些殿下驸马等庸俗称呼,一律俱免,犯者罚一大杯。”二王子鼓掌大笑道:“我第一个赞成,这样大家才可以推诚相见,不拘形式,使这场紧会愉快一点,实不相瞒,兄弟对于家姊的烹凋手艺,心仪已久,可是以前偶而有机会得浅尝一二,都是陪着父王母后在一起,战战兢兢弄得食不知味,今天可得一饱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