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戈一大早起来时,雨早已停了。他踱出客栈,因为还早,街上笼着一片晨雾,有早起的人家炊火的味道传来,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有工匠敲打着什么。吴戈循着叮当声在青石街走着,走到一个破旧不堪的门面前停了下来。叮当声是从门里传来的。门面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鞋子,大约是个修鞋铺。吴戈掀开门帘,见一个老鞋匠正在为一双靴子上掌钉。这老人眼睛已不太好使,眯成了一条缝,手边放着一对拐,正是昨天下棋的年长老者。吴戈低下头,只见他的双脚明显是残的,都萎缩得不成样子了。吴戈问道:老人家,您的脚大约不太好吧。老鞋匠慢慢抬起头。我是说您的脚不好,却知道别人的脚穿鞋舒不舒服。很有趣。吴戈补充道。老鞋匠眯眼看了看他,说:你有没有听说,有一种鸟专门帮鳄鱼剔牙?其实不是它知道鳄鱼喜欢,而是非得靠这个吃饭活命。风神的小镇里,只有我一个鞋匠我靠这个吃饭。我不认识你。你要修鞋吗?吴戈抬起脚,确实他的鞋子已经破了一个大洞。他笑了,我没钱啊。鞋匠不再理他,低下头又开始钉鞋钉。吴戈说:我是个捕快。鞋匠似乎没有听见。吴戈又说:我上个月去京师查一个案子的卷宗,遇见了一个人,官居刑部从三品、九省总捕头,大号九天云动名唤徐天。鞋匠停下手来看着他。吴戈说:徐大人听说我要上这儿来办案,就托我找一个人。说这个人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前任。鞋匠不再理他,又低头敲打着。吴戈说:这个人叫魏风子。他顿了顿,道,听说他在这里当鞋匠。鞋匠放下手中活计,抬起头说:我就是魏风子。但我不是什么总捕头。我只是个鞋匠,不修鞋的话,请不要打扰我。吴戈笑了笑,离开了。出门就看见了风少爷。风少爷正和周大、还有一个酒楼里的姑娘说着闲话一路走来,还不时跟那姑娘调笑着。今日他换了一身淡紫的长衫,摇着一柄折扇,神情总是那么潇洒。风少爷好奇地看着吴戈从鞋铺走出来,说:看来你还真是个捕快。吴戈笑:捕快有什么好冒充的,又没很多钱拿。风少爷说:真还有人记得他啊。他指了指鞋铺,我记得他来这儿只怕是十多年前,我那时还小,然后他就一直在这里当鞋匠,听说刚开始还有人来找过他,后来就再没有人来了,这七八年来吴捕快你是第一个。是啊,谁还知道他曾是天下第一名捕呢。失望?没有。听说你是来抓风神的。是啊!吴戈像恍然大悟看见了宝贝一样地对风少爷说:差点儿忘了,你不是他徒弟吗?怎么能找着他?风少爷看着他,有点儿张口结舌,觉得这人不可思议。他只好说:风神就住在那座小楼。周大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道:有本事你就去抓他啊。吴戈顺着风少爷的手看去,那是街角一座并不起眼的小楼,也很敝旧,两层高,门窗都紧闭着。这是个药铺门面,只是没有开门,一个同样破旧的招牌写着颜体大楷飞廉草药四个字。一个人坐在门口靠椅上喝着一碗粥。这个人十分特别,他喝的粥碗,确切说应该是个盆,跟洗脸盆一般大。更特别的是人。这人大约四十余岁,看上去只怕比吴戈还要足足高出大半个头,而且浑身都是肌肉,一块块一条条地饱满得要炸出来。裸露出的胳膊比吴戈的大腿还粗。这样的巨人,若非昨天已见过他,吴戈一定会吃一惊这人就是昨天在两个老者一旁观棋的。吴戈走过去对这巨人赞道:好一条大汉!这人向吴戈点点头,表情颇为谦和:你找风神?吴戈道:正是,还请这位仁兄通报一下。风神不见官差,除非你先杀了我。巨人不露声色地说。吴戈微笑着上下打量对方。而巨人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仍然坐着一动不动。两人就这样对望着。今天不方便,那就改天吧。吴戈忽然笑着摆摆手道,你的碗歪了。巨人也笑了,说,就是就是,跟你说话说忘了,粥差点儿都泼出来了。吴戈笑着说:慢慢用,回头见。风少爷走过来对巨人说:他可能是来接魏风子回家的,你怎么不杀他?巨人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他跟魏老的事,魏老爱走不走,关老子屁事,要杀你自己去。吴戈还没来得及走开,就看见姓石的少女和她的高个子同伴也向巨人走来。风少爷和周大看见就迎了上去,风少爷根本没有去看那个高个子,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姓石的姑娘。少女换了一身雪白的衣衫,仍然未施脂粉,更显得肌肤晶莹如玉。她用眼角扫了一下风少爷身边那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低下头去,并不搭理风少爷炙热的目光。风少爷却不在意人家的冷落,嘻皮笑脸地迎上去道:石姑娘早啊,这么好的天气,我陪姑娘四处转转?少女仍是敛衽轻轻地说:公子莫要说笑,小女子实有要事要办。那个高个子走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冷冷地道:这位小哥,没听到石姑娘说我们有要事么?风少爷也不以为意,仍然笑着等这女子回话。这时周大在一边有些看不过眼,傲慢地对高个子说道:风少爷好像没跟阁下说话吧。阁下尊姓大名啊?昨天可忘了问。高个子根本没有拿眼看周大,只是说:滚开。周大一下僵住了,眼睛狠狠地望向高个子。周围的人纷纷散开,立刻让出了一片空地,知道事情不妙。酒楼那个小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吴戈身旁,小声地嘀咕道:乖乖不得了,要打架了,要死人了!在这里,有两个人没有人敢惹,就是周大和铁塔。周大不只是你的管家吗?你们二娘还是他老板呢?那有什么,风神在这里也还只是一个卖药的,铁塔只是给风神看门的,可谁敢惹他们。这里哪有什么小人物啊。除了我,呵呵。这男孩啧啧叹道。周大沉声道:在下周飞羽,十三年前甘南道上的铁羽飞鹰就是在下。还没请教阁下大名。高个子看上去大约有四十来岁,脸庞也是很瘦削,有种刀锋的感觉,相貌说得上相当英俊,但之前总是低着头,皱眉垂眼,一副落寞的样子。这时他两眼一翻,不耐烦地道:滚。连开字都省了。周大脸色变得更为铁青,他双手慢慢从袖中伸了出来,两手各自套上了一副尺余长的五刃铁爪。铁爪极其锋利,刃上泛着一抹蓝光。周围的人们纷纷开始低声议论,把让开的圈子又扩大了一些。周大低喝一声,去死!高个子根本就没有理他,迈步就向风神小楼走去。周大的铁爪这时带着一股风声直向他咽喉抓去。就在铁爪离他咽喉只差几寸之际,高个子身形一晃,众人眼前都是一花,就见一道剑光闪过,只听周大发出一声惨叫,而这叫声在喉管中被截断了,显得格外短促瘆人。周大噗地倒在地上,而绝大多数人竟没有看见这高个子如何拔剑,只知道就在那一闪的剑光中,周大的双爪和咽喉竟都被切断了。只有一剑。围观众人呆了半晌,然后才是一片哗然,一直坐着靠椅的那个巨人也霍地站了起来。众人给高个子让出了一条路,他一面走一面缓缓地将剑插回鞘中。他的剑定是名剑,剑柄剑鞘都色泽古奥,剑刃细长而窄薄,刃上锻打的花纹繁丽细密,一剑削过周大身上三处,剑上居然没有留下血迹。他和那女子把惊呆了的众人甩在身后,走向那个巨人。只有吴戈听见那少女低声喜悦地说道:大哥的剑法果然如高冈孤云、深谷修竹,神完气足又飘逸至极,真是让人不可企及。在众人惊呼之中,高个子一直恍如无事,听到这话,却停下来转过脸,凝视着那少女道:这是送给你的第一剑。少女又低下头,却掩不住羞涩欢喜的神情。那高个子凝望着她的发鬓,目光渐渐痴了。这时候被他们甩在身后的人群渐渐地鼓噪了起来,只听那个老田鼠忽然大声叫道:这人是黄、黄、黄宾雁,回雁步,列缺剑,就是他!一剑横江黄宾雁!小楼的门呀地开了,一个人慢步走出来,正是昨天下棋的另一名老者。他迎向高个子和石姓少女说道:两位看来是找我的。今晚正好请两位吃个便饭,还望两位赏光。他抬起头,对不远处的吴戈说道,还有这位老兄,吴捕快,一同前来,请不要推辞。他稳稳地一笑道:老朽燕飞廉,他们都叫我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