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奇峰道:“不错,邵安波是第一个。我用心推想之下,才发现邵安波是利用咱们的车辆离开时,或附在车底,或利用其他方法藏在车队中逃走的。你们定然记得,沈陵被囚禁之后,那些车辆才离庄的,唯有如此猜测,才可能解释邵安波何以得知沈陵被囚之故。最重要的是也解释了沈陵为何自愿接受囚禁,又提出种种条件,以便他得以暂时不被咱们全力攻杀之原因。”众人无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但显然又十分震骇。因为这么一来避尘庄的秘密,等于公诸世上。尤其邵安波乃是东厂四大高手之一,莫说要杀她灭口之举谈不上,甚至还得庆幸她没有再度前来生事才是。以无双飞仙邵安波的势力,她随时可以调动大军,包围此地,把全庄之人一网打尽,再予审讯。她如果这样做,谁能阻得住她?所以众人无不大骇。石奇峰又道:“这件事内情相当复杂,诸位弟兄绝对想不到沈陵与邵安波乃是一个怎样的关系。”他住口不言,意思让大家猜猜看。当下有人猜他们是上司部属,有人猜是主仆,有的猜他们是一对情侣,也有人猜他们是夫妻,甚至有人猜是姐弟等等。石奇峰最后才道:“你们都猜错了,邵安波和沈陵,他们本是对头。咱们都知道有不少人组成一个秘密团体,与东厂锦衣卫等激烈暗斗。咱们也知道这个秘密组织之人,全部都是忠贞热血的志士,东厂与锦衣卫,皆被权阉把持,胡作非为,无法无天,甚至危及国家与百姓。”吴一等人静静地聆听着,面上都没有什么表情。石奇峰略略停歇一下。又接着道:“咱们虽然不问国事,亦不关心这种明争暗斗。可是有一点弟兄们不可不知,那就是咱们都必须居住在气候寒冷的北方,而北方这几省,莫不是在鞑靼各族的窥视下。世局一旦变易,被异族入侵占领的话,咱们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安居了。”众人对这番话想了一下,才纷纷动容。石奇峰又道:“你们这些年来往北方各省,除了盗匪流寇之外,还没有碰上鞑靼人,所以不甚注意。但我告诉你们,鞑靼各部向来是咱们大明朝至为可怕的边患,目下边境烽烟四起,鞑靼随时都可能入侵中原。”吴一审慎地问道:“二爷的意思,倒是像很同情那个秘密组织,只不知咱们能够做些什么?”石奇峰道:“现在还谈不到做什么,但我希望你们还是要留心世局国事,须知咱们今日能安居此地,全赖国家时局的平静。一旦发生了战乱,咱们哪里还找得到这么一处可安居的地方。”吴七信服地道:“二爷说得极是,咱们弟兄真没有想到今日得以安居,竟是与朝廷大有关系。”石奇峰道:“据我所知,最近厂卫派出大批高手密探,积极侦缉某一特定人物。此事虽与本局无关,但由于本局地处暴风圈边缘,难免不遭波及,因此咱们必须要有应变的心理准备。”吴二道:“那特定对象究竟是什么人?”石奇峰道:“不知道,连厂卫的中级人员也皆讳莫如深,大概只有几个高级人员才知晓。”吴二愤然道:“厂卫的行动,势将波及本局,咱们何不将梁芳这奸贼杀了,以消除祸苗。”石奇峰笑道:“想杀他的人,算起来你已经是第一百万个了。如果那么容易,纵有再多的奸恶太监,也不够杀的。”吴二想起东厂和锦衣卫,顿时默然。他当然晓得厂卫所豢养的高手的厉害。吴一问道;“既然邵安波与沈陵乃是对头,她为什么还帮他的忙?莫非未明真相么?”石奇峰道:“这一点仍有疑问,虽然沈陵应讯之时,曾亲口告诉我说,他是邵安波的俘虏。”他笑一笑,又道:“这便是我何以深信你们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故了。试想想看,这种关系,怎有可能呢?”吴一道:“那沈陵长得很帅,武功高明,又富才智,想必已令邵安波芳心倾倒。”石奇峰作出恍然大悟状,道:“你说得对,他们如发生了男女之情,则不管是什么关系,邵安波也会帮他忙的。”他只停了一下,又道:“今晚让沈陵走了,是祸是福,还难说得很。你们不用多想了,吴一兄你负责将人数补足,恢复原来十三煞神的队形。我这就前赴京师,与局主商议大计。”众人至此果然抛下寻死之心,遵命离去。石奇峰回到房中,胡蝶衣已取下面罩,奉上香茗。“二老爷,您当真认为沈先生逃走之举,对本庄较为有利么?”胡蝶衣轻声问。石奇峰举目注视这个侍候他的少女,第一次发现她的美丽,竟达到了令人眩目的地步。“奇怪,你突然变得更漂亮啦!”他答非所问地道。“漂亮又有什么用呢?”胡蝶衣美眸中露出黯然之色。“现在你知道我下令所有女人都要遮面之故了没有?像你们这些小女孩,一转眼就长大,而且无法估计变得多漂亮,所以干脆一律把面孔蒙起来,免得有些男人看了,发生乱子。”“我明白啦!”胡蝶衣垂首道。“沈陵逃走成功,对本庄是否有利,还是未知之数,可是我敢担保一点,他绝不会对本庄有害。”“那么无双飞仙邵安波呢?她若是来本庄查看,暗的不怕,就怕她带同官兵捕快来明的。”“不错,这正是最可虑之事。”胡蝶衣见他愁眉不展,不禁大惊失色,深知事态严重万分。因为石奇峰多少年来,向来以机智过人著称,假如连他这个智多星也束手无策,则问题之严重,不问可知了。石奇峰起身在室中负手踱起方步,皱眉寻思。走了几个圈子之后,突然不耐烦地道:“把头罩戴上,免得扰乱我的心思。”胡蝶衣吃了一惊,哀声道:“啊!不,二老爷您怎可这样说呢?”石奇峰讶然道:“为什么不可以?你不是女人么?从前你还小,现在已经长大。我是男人,为什么不该发生反应?”胡蝶衣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道:“我……我心中一直把您当作父亲看待,所以您的想法,我觉得很可怕。”石奇峰一愣,凝视着这个少女。过了一阵,他眼中忽然露出慈爱的光芒。“好吧!孩子,你以后就是我的女儿。”他柔声道:“唉!我应该想到这一点才对,你记住改口叫我做爸爸,知道么?”胡蝶衣泛起无限欢愉的神色,叫了一声“爹爹”,同时走近石奇峰,把面庞贴在他胸口。“我有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儿,实在感到心满意足了。”石奇峰举手抚摸她黑亮的长发:“我们在世上都是寂寞可怜的人,我永远不会有儿女,而你也不可能嫁给任何人,只好眼睁睁地任得大好芳华虚度,唉!”胡蝶衣也连连叹气,使得房间内的气氛,甚是悲愁黯淡。过了一会,石奇峰用坚决的语气,道:“孩子,你一定要把沈陵忘记,否则,他的影子将是你陷入痛苦的根源!”胡蝶衣轻轻哭泣起来,她显然完全同意石奇峰的话,亦深信无法改变这种命运,因此只好自悲自怜。石奇峰耐心地等到她停止哭泣,才道:“我们的绝域十三煞神,日后将要改变作风,但愿我这个想法,能使局主同意接受。”胡蝶衣马上感到自己的地位已经大有变化。因为这位城府深沉的第二号人物,居然把心中之事与她计议。可见得他当真把自己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因此,她的愁绪被欢欣之情驱散了大半。“为什么要改变作风呢?”她轻声地问。“以往本局的十三煞神,凡有任务,总不免要杀死不少人命,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将来他们绝对不可以滥杀。”“他们杀人是为了灭口啊!难道以后不灭口了么?”胡蝶衣讶然地道。石奇峰摇头道:“他们不单是灭口,而是跟你我一样,心中藏有一股对世人的怨毒,正因如此,咱们没有一个人会替被害的人难过的。”“为什么从现在起不须怨毒仇视世人呢?”石奇峰笑一笑,道:“这个道理你最需要明白,因为将来有很多事要你去办。现在我问你,如果我叫你杀害沈陵,你心中可有不忍之情?”“有的,我下不了手。”胡蝶衣毫不隐瞒地道。“这是因为你接近过他,了解他是很好的人,是不是?”“是呀!但这与别人有何相干?”“别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咱们没有机会接近和了解他们而已。”石奇峰正色道:“世上的人,不管咱们多么仇视他们,但在他们之中,也有很多值得咱们尊敬的,例如忠臣烈士、仁人孝子。这些人往往为别人牺牲自己,不问代价,这种人物虽然与咱们没什么相干,但还是值得尊敬。”“我明白啦!”“还有一点,你不可不知。那就是为了咱们的利益,亦有使天下太平的必要,至少咱们不可使国事变得更糟。”“我知道啦!”胡蝶衣恍然道。石奇峰爱怜地拍拍她的面颊,道:“你去睡吧,我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头绪。”※※※※※※这座避尘庄堡,在黑夜中孤零屹立,竟连一点灯光也没有。沈陵狐疑地遥遥注视,只觉得这座庄院内,埋藏着人间某种惊人的秘密,不禁连连摇头。胡蝶衣的艳绝人寰的面孔,亦是使他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他隐隐感到在尘世人间,不可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子。然而她又不是仙女,那么她是什么?是狐仙么?他自己也不知呆立了多久,猛然回醒,已是露湿衣衫,当下振作精神,举步向京师疾奔而去。他目下急于办理的有两件事,一是向上级报告,吴同吴四叔是东厂潜伏我方的奸细,一是查明骆大顺骆老爹那间中药铺,是否已被东厂破获。他原本的职责是京师以外地区的总指挥,负责维护各地组织安全与搏杀敌方首脑的任务。之后接获“老爷子”的密令,准他视状况便宜行事,等于是扩大了他的权力。而今发现京城内之组织有安全顾虑,他岂能不管?他入城时,已经是黎明时分。城门外聚集着无数的车辆牲口,那是载运各种蔬菜和鸡鸭牛羊等家畜,还有很多是挑着田里出产的东西到城里售卖的乡下人等。沈陵混在人车队伍中,通过城门,忽见前面大街上有一队盔甲鲜明的军士,一望而知乃是锦衣卫精锐官兵。他心头大震,毫不迟疑地身子一晃,跃上前面的大车。这一辆大车没有车蓬,载的是三十多头肥羊。大车边缘的栏板只有尺许高,往上就是木条横钉的栏杆。因此沈陵立即施展缩骨功,缩小身子,绻伏在角落,好在羊群没有发生骚动,未引起别人注意。当大车通过那一队隶属锦衣卫的禁军前面时,突然停了下来。沈陵心头大震,心想:莫非已露了形迹?由于现在尚是黎明时分,光线还不十分明亮。沈陵估计那队禁军如不行近,就不易发现自己。纷沓的靴声,以及戈矛长柄触地声响处,一名小旗官率着五六名军士来到载羊的大车前面。小旗官冷冷地打量车把式一眼,那车把式连忙堆起笑容,跳落地上。两名军士把车夫夹在当中,其中一个搜索其身,然后回头道:“身上没带兵器。”车夫向小旗官道:“官长,小的是何尚书府的下人,每隔两三天,就到城外庄子里载运牲口回府。”小旗官面色一沉,道:“怎么啦!尚书府的人就不能搜查么?”车夫连忙陪笑道:“不,不是这个意思,小的赶快向官长报告,为的是免得耽误官长的时间。”那小旗官一听,登时心平气和,微一侧头示意,那两名军士便放开车夫。大车继续前行,经一条巷口时,沈陵像一抹轻烟似地从车内跃出,隐没在巷子里。他没有立刻走开,仍然躲在巷中,向巷外遥遥监视。同时心头迅转,忖道:“这种搜查法大有蹊跷,好像不是为了拦截我,莫非我方另有行动,风声外泄,所以敌方派出禁军查缉。”过了一会,一辆马车突然被禁军拦住盘查。车厢内有一名女子被叫下车,车把式是个年轻男子,全身搜过,似乎没有什么嫌疑。一名军土登车搜查,被叫下来的女子倒是没有打扰她。然而沈陵却看出情形不妙,因为散立在四周的禁军,显然已布下一个阵式,把马车、车夫以及那女子包围在当中。这一男一女,沈陵都不认识,因此他猜想,由于锦衣卫权力甚大,无论什么案子都管,所以他们可能犯了别的案子而被拦查。那小旗官高踞马上,向那车夫和女子注视,面上毫无表情,使人感到他是个冷酷残忍的家伙。一名禁军报告道:“禀李队长,这厮身上和车内,都没有兵器。”李队长哼了一声,向车夫高声问道:“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那车夫道:“小的姓张,人家都喊我小八子。”李队长道:“你是哪家车行的?”小八子道:“小的是虎口坊泰顺车行的车子。”李队长转眼向那女子望去,道:“是这位姑娘雇用你的车子么?”“是的。”小八子躬身道。李队长冷冷地道:“她从南边的虎口坊雇车,出城绕了个大圈子,黎明时分从西直门入城,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说看!”小八子道:“启禀队长大人,这位姑娘昨天下午雇的车,到三家店去,今儿清早赶回来,所以从西边进城。”李队长道:“照你这样说来,倒是本队长多疑了?”小八子连忙陪笑打躬。此刻一名禁军领了一个中年人过来,那个看了小八子一眼道:“李队长,小的没见过这小伙子。”李队长点点头,向小八子问道:“你可认得这个人么?”小八子瞧了一眼,道:“小的没见过这位老哥。”李队长道:“那么我告诉你,他便是泰顺车行老板。”小八子一怔,道:“什么?队长大人不是开玩笑吧?”李队长冷冷地道:“谁有闲工夫与你开玩笑?哼!不但泰顺车行老板在此,这边的店铺里面,还有七八家车行的老板或掌柜,不管你冒充那一家,也休想混过去。来人,把这小子抓起来。”四名禁军立即挺枪扬戈上前,迫指小八子,另一名禁军持拷镣过去,马上把他双手双足都给拷上。李队长目光转到那女子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那女子长得眉清目秀,面色红润,虽然身着普通布衣裙,但仍然掩不住焕发的青春光彩。她的装束打扮,一望而知是普通人家的年轻媳妇,看来毫无可疑。她怯怯地道:“小妇人夫家姓陈,就住在菜市口那边。”李队长道:“本队长派人一查便知真假,你倒说说看,这小八子打什么地方让你上车的?”陈姓少妇道:“小妇人是昨天雇的车子,去的时候,也是这个车把式。”李队长道:“你是三家店人氏么?昨儿回娘家去是不是?”少妇点头道:“是的,老爷不信的话,尽管派人去查。”李队长道:“我们早已查过了,你的话一点不假,这小八子有同党在泰顺车行守着,留意前来雇车的人,你家里的人昨天去雇车时,他们认为合适,一方面派人告诉泰顺车行说改了日子,暂时不去三家店,一方面派小八子到你家接你出城。”少妇眼中露出迷惘之色,没有说话。李队长道:“我们另有车子送你回来。对了,先回答我一句话,昨儿出城之时,车子里还有别人没有?”少妇点点头,道:“还有一个男孩子,大概十二三岁,在半路下车的。”李队长道:“好,你走吧!那边有车子送你。”那少妇由一名禁军带领着,登上另一辆车子走了。李队长俯视着坐骑前面的小八子,冷冷道:“你们想不到吧,本卫这次不但把案子破得干净利落,而且一个人都没有冤枉,你服不服气?”小八子突然间一挺胸,长笑一声,神情豪壮,已一扫刚才那种卑屈之态。他道:“只要李队长说得出我的真正罪名,我就服气。”李队长狞笑一声,道:“你是某一不法组织的人马,昨天送出城的男孩子,是一名犯官的独生子。你们先是把他藏匿起来,直到昨天风声太紧,便把他送出京师。仅仅这偷运犯官家属之罪,就杀头有余了。”小八子微微一笑,道:“你不过是听了那女子之言,才猜出在下这项行动的内容而已。其实你所知有限得很,不然的话,昨天就可以把我的车子扣下啦!”李队长道:“哼!你若不是换了车子,昨天你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了。”小八子吃了一惊,道:“哦!你们已查出调换车子之事?”李队长得意地道:“当然知道啦!”小八子道:“那么我已用不着隐瞒什么了,只不知我若是从实供出一切所知之事,还有没有活命的机会?”李队长道:“回去再说。”小八子忙道:“等等,李队长想不想把那孩子弄到手?”李队长一听这话,立时摆手命军士停止推他移步的动作。“你有什么条件?”李队长问。“一个人换一个人。”李队长沉吟一下,才道:“不行,你比那孩子重要得多了。”小八子面色一变,道:“那么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什么话?”“李队长一定听过‘天堂鸟’这个名字吧?”李队长讶然道:“‘天堂鸟?’这是鸟名,谁没有听过?只是它是传说中的鸟,谁也没见过它!”“原来李队长没听过,那就算了。”李队长喝道:“你要不要说,由我决定。”小八子道:“在下听你吩咐就是。”李队长道:“你先告诉我,天堂鸟是什么意思?”小八子道:“那是一个人的名字。”李队长怒道:“胡说八道,怎会是一个人的名字?”小八子摇头叹道:“李队长若是不信,那也是没有法子之事,怪只怪你的地位不高……”李队长一挥手,两名军士架起了小八子,迅快地登上一辆马车。这时沈陵的面色和心情一样的凝重,他几乎想扑出去,杀散那些禁军,救出这个自称小八子的青年。可是他终于忍住这种冲动,目送大队禁军护送马车离去。大街上旋即恢复了原状,过往的行人车马,以及邻近的店铺中人,对于刚才的一幕,都不谈论。要知东厂和锦衣卫在京师,时时有逮捕行动,莫说区区一名车夫,即使是身穿官服的大臣,也往往有当街被捕的情事,如果有人谈论,被人告发,免不了亦有牢狱之灾。所以一般百姓,都不敢过问。沈陵悄悄走开,不一会已跟上另一辆马车。来到菜市口的一条胡同外,马车停住,一个女子下来,走入胡同内。这个女子,正是早先乘坐小八子马车的陈姓少妇。沈陵看她走入那一间屋子后,然后隐身在胡同外稍远的一家店铺门前。他留心查看了好一会工夫,发觉有四个可疑的人,在胡同口和附近街上徘徊。以沈陵的经验判断,八成是厂卫的密探。沈陵心下骇然,忖道:“显然李队长乃是故意纵放了这名女子,却暗中派人监视,只要有人与那女子联络,就可以循此线索,搜捕更多和更重要的人物,那陈姓少妇虽然使用过掩护手法,但仍然瞒不过李队长,由此看来,那个李队长可能也不是锦衣卫的小旗官,定是相当高级的人物改变身份的。”他目下当务之急,就是通知那个女子不可向外联络。不过这一点却不易办到,因为他如找上她以暗号联络,势必也受到监视跟踪,并且列入黑名单中,迟早怕被对方查出破绽的。他略一沉吟,当下找了一个正在闲荡的孩童,先拿了一把铜钱给他瞧,才道:“小兄弟,你到那条胡同口上,在墙上画一只大王八,我请你吃东西。”那孩子相当伶俐,点头道:“好呀!但我怕画得不像。”沈陵道:“不要紧,你这样画就行啦!”他用铜钱在墙上画一个给他看,果然十分简单,那孩童得了大把铜钱,欣然去了。沈陵远远看了,但见那孩童在胡同的墙上依言画了一只乌龟。现在问题解决了一半,凡是自己组织中人,一看见这只缩起头的王八,都晓得发生了问题,立即远远避开。但另一半问题更为重要,那就是如果那陈姓少妇是同路人,她一定要把经过情形报告出去。不管她派人或亲自送出报告,凡是此屋之人,都在盯梢监视之列,这一来很容易就被敌方跟出线索了。他一定要马上阻止她发出报告,假如是她本人出来,则尚可以利用一些暗号,使她折回,但如果她托别的不知情人传递,则警告暗号便无法发生作用了。忽见胡同前后又出现了几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都扮作卖零食或日用品的小贩,可是沈陵还是辨认得出都是厂卫中人,其中并有两个是武林高手,这些增援人马,很可能是厂卫接到报告后,派出来支援的。这一来沈陵更没办法可想了。他本来考虑收买街上另一个孩童,直接到陈姓少妇家报讯,可是感到此法大有破绽,一来目下尚不知陈姓少妇是不是圈内人?二来对方可能把那孩童拿下,追问内情,这么一来,岂不是反而让敌方获得了证据。除此之外,他本身亦须立即获得掩护。因为敌方人数增加了不说,其中还有几个好手,这些精于秘密侦探之道的好手,势必马上就会清查四周环境,不容许有任何可疑的人存在。沈陵一面考虑,一面打量旁边的几家店铺。旋即看中了一家中药店,进入店内。这时只有两个顾客,掌柜和伙计虽是忙着抓药,但还有一个五旬左右,穿着较体面的胖子,在最靠里面的柜台,正在检视一包药材。他走到柜台前,面色冷峻,但不凶恶。等到对方抬头打量他,并且微露讶色之时,才严肃地道:“你是大掌柜么?贵姓?”那胖子道:“敝姓孟,大爷有何贵干?”沈陵道:“我姓高,是九城兵马司的捕快。”孟大掌柜啊了一声,连忙从凳上站起,堆上笑脸。“原来是高头儿,只不知有何公干?”孟掌柜客气地问道。沈陵道:“最近这附近可有什么特别事故发生?例如半夜屋顶上有人行走,或是有人被杀伤的惨叫声等。”孟大掌柜摇头道:“小的没听到这些声音,我问问别人去。”沈陵伸手做个阻止的动作,道:“不要问,我们装出谈生意的样子。”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对街有一个小贩,挑着担子,正向这边走来。这名小贩乃是敌方当中,可以看得出精于攻击的一个。盂大掌柜诧异地应了一声,但并未发问。沈陵回过头,稍微挪移一些位置,以便以眼角余光来瞧看门外的情形。“我告诉你,最近有好几宗飞贼的案子,本司获得线索,指出这几名飞贼落脚在这儿附近,本司如果指派熟悉地面的人办案,你们认得出是公人,飞贼也认得出,所以特别派我来查。”他停歇一下,已瞥见那个小贩来到店门口,正向铺内打量。当下伸手把柜台上面那包药材拨弄着,口中说道:“这几个飞贼手下眼线很多,假扮成各种身分的人,查看本区出现的生面孔的人,你装着与我谈生意,就没事啦!”孟大掌柜不敢有违,照他的话去做。他们的动作看来天衣无缝,那个小贩很快就走开了。沈陵道:“我掩饰身份之故,一方面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也是怕你们这种良民受到连累,你明白么?”“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孟大掌柜感激道。沈陵又道:“你连店里别的人也不必让他们知道,免得人多口杂,传了出去,对你不利。”孟大掌柜自然答应,而且满心感激。沈陵已经得到最佳掩护,当下转身走到门口,向外查看。约过了一刻时辰。忽见一个中年人走到胡同口,旋即改变方向,横过街面。这个中年人外表与一般小民毫无区别。不过沈陵却见他走到胡同口时,看见了墙上画的王八,曾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折转方向,一径穿过街道。因此他认为此人必是同路人,见到警告标志而走开的。除此之外,这个中年人的步伐沉实有力,颇似修习过武功之人。沈陵等这中年人走到药店门口时,便以传声之法,遥向这个相距远在两丈之外的人传声道:“在我说出口令前,你不可惊疑四望,我的口令是‘十全十美’。”当他传声时,那中年人已立时放慢脚步,直到沈陵说出“十全十美”的口令时,他抬起双手整理帽子,十指张开,看得很清楚。沈陵见他依令回答暗号,并无错误,就确知是自己人了。“你可诈作绑腿带。”沈陵再传声。中年人依言而做。沈陵又道:“你是否要到胡同内,与一个少妇联络?”对方既不能回答,亦不方便用点头示意。但他们却另有一套暗号,只见他大拇指竖起来,沈陵已得到肯定的答复了。沈陵接着道:“赶车的兄弟已被锦衣卫抓去,这一个姐妹由我想法子警告就是。”那中年人弄好腿带,起身匆匆而去。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向四下张望一下。现在沈陵已确知陈姓少妇乃是同路人,因而剩下的问题,是如何通知她暂时不可向任何方面联络。本来他考虑过托这药铺之人,送讯到陈家,可是此念旋即放弃,因为一来破绽太多,二来亦难以自圆其说。说实在的,眼前的环境中,已没有可资利用的人了。最后他想到,既然无法以直接的方向通知他,何不改用其他迂回的方式。在目前的情况中,陈家的邻居恐怕亦受到监视,只能从她家人上面想办法了。他深信陈家的人,必定有些是在外面做事的,否则她既不种田,又不开铺,如何维持一家生计?他回到胖掌柜旁边,问道:“你们对面的胡同内,一共有几户人家?”胖掌柜道:“只有四家人,两家姓张,一家姓范,还有一家姓陈。”“最外面的一家姓什么?”“是姓陈的。”“陈家的人口多不多?”“不多不多,只有五口人。”胖掌柜为了表示自己地头熟,滔滔地说道:“陈家老的俩口,共有一男一女,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只有十四五岁,还未说定亲事。”“他们家靠什么过日子?”“陈家老的大家都称他陈老头,就在菜市口开了一家小小的绸布店,女儿在店中帮忙照料,儿子永定却做银器手艺,就在大街上的老泰昌银号做工,听说已经是师父了。”“大掌柜对这附近的人家,全都知道得很详细,真是难得。”沈陵口中打着哈哈,心中却泛起愁意,因为他就算找陈家的儿子回家通知,恐怕很难行得通。事实上参加了他们这一行的,往往连父母丈夫妻子之间都不让知道。例如那陈姓少妇,她的丈夫未必晓得,因此如不是事机危急,绝不可贸然对她丈夫说明让他回家示警。他取出一锭银子,交给胖掌柜,道:“这是押金,我拿了你的药材出去走走,回头送回来,以免人家疑心。”不待胖掌柜开口,沈陵包起药材,走出店门,发觉自己不曾受到注意,当下慢慢的往前走,不一会,到了另一条大街上。他并没有存心找寻那家银号,无奈出得大街,目光一转,发现自己正好就站在这家银号前面。这是一家专卖各种银制器物,并且还有一些手饰,铺面不大,工厂是在铺子后面。沈陵走入铺内,掌柜的很客气地招呼。他选了一支凤钗,那支凤雕塑得极为精致生动,还镶有翡翠,价值不菲,竟达二十两纹银。沈陵道:“贵号可有一个师父姓陈名永定的么?”掌柜忙道:“有,有,他在后面工厂里。”沈陵道:“有烦请他出来,说几句话。”掌柜的差小厮大叫,转眼间一个青年走出来,他长像老实,可说是有点丑,而且左足微跛。沈陵暗暗拿他与那美貌少妇相比,心下顿时泛起了彩凤随鸦之感。陈永定惊讶地望着这个陌生客人。沈陵道:“陈老头叫我到这里,说是你在这儿,价钱上不会吃亏,所以我请你出来。”陈永定欢然道:“啊!是我爹让你来的。”掌柜在旁接口道:“客官早说是陈老头介绍的,那就不用叫永定出来,也是一样,您如果喜欢这支翠玉凤钗,那就少算一两。”陈永定点头道:“掌柜减了的这个价钱,绝对公道,大爷您放心,这个价钱别处也买不到。”沈陵付过银子,道:“你们这儿手工很好,我想要特别订造一件好的饰物。”掌柜已命小厮奉茶,请沈陵落座,慢慢商量。起初掌柜还陪着他,后来有客人上门,告个罪便去招呼别的客人。沈陵跟陈永定谈论打造银器之事,口气中透露出他是这一行中的高手,不禁灵机一动。“这支凤钗虽是很不错,但却太平凡普通了,我想打件罕见精美的首饰。”陈永定沉吟道:“如是穿戴的首饰,除了镶工之外,还须贵重的珠宝,这一来造价太高昂,不大划算。”沈陵道:“我不限于首饰,亦不怕贵,就怕不合那位小姐之意!”陈永定同情道:“那么待小的想想,小的从前曾经打造过一件百鸟朝凤,各类鸟雀栩栩如生,费了小的好几个月工夫。”“妙极了。”沈陵喜道:“这一件百鸟朝凤现在何处?”“在小的家里。”“你不打算出让么?”“小的费了无穷心血,实在不舍得卖出。”沈陵晓得凡是巧手名匠,不论是哪一行的,往往会有这种不舍得将心血结晶卖掉之事发生。因此他当真泛起激赏之意,道:“假如我中意的话,那就重金请你再打造一件,反正我也不急,你慢慢打造,可是你收藏的这一件,须给我看看。”“小的就住在那边横街上,大爷如果要看,小的带领你前去。”沈陵万万想不到有此收获,心想:虽然到他家去,不免背上嫌疑,但只要能暗中警告那少妇,叫她蛰伏一段时期,使敌方认为她没有嫌疑,那就行了,至于自己方面,总有法子甩脱跟踪之人。他早先已用暗号口令试过陈永定,晓得他是圈外人,所以不敢托他带口信回去。因为陈永定必然会疑惑和追究这事,那就是他的妻子怎会与陌生男人相识?又干起这种秘密危险的勾当?他们出来时,沈陵手中拿着碧玉凤钗,却把药材留在店中,他还特意与陈永定一路谈论凤钗上的手工,以便旁人都可看见他手中的这件首饰。转眼工夫,两人已经转入另一条街。沈陵乃是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之人,这时一眼看见一个女子,在横街对面,正要转出大街。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美貌的陈姓少妇。由于他们是转入来,那少妇是转出去,彼此相距两三丈,眼看相错而过。陈永定没有一点动静,大概是没有瞧见对面街上的少妇。沈陵碰了他一下道:“瞧,那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