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焜来到了京师。城市的繁华喧闹,使他无比震惊。林立的店铺、宏伟的府第、宽阔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辆、联翩而至的人群,使他目不暇给、眼花缭乱。他茫然在人群中穿梭,不知该往哪儿去。忽然,他想起了冯二狗的话,说可以到慈恩寺广场找他。冯二狗虽然未回京师,既然知晓这么个地方,就只有到那儿看看去。从黄山和凌晓玉一块上路的那些天,四星女谈起京师就老提这个地方,说那儿各行各业都有,是最好玩的地方。主意打定,问了过路行人,便走过聚宝门,沿大功坊直走,不久便到了慈恩寺广场,只见五花八门的杂艺,三教九流的门道,真是无奇不有,使他大开眼界。在他眼中,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有趣。他显得愣头愣脑,嘴角挂着傻笑,一会儿去瞧人家算命,一会儿瞧人家耍刀打拳。他见卖艺人打一套拳、耍一趟刀,围观人众就大声喝彩,往场里丢铜子儿。不由心中一动,暗忖,何不学他们的样,找块空地比划一阵子,挣些钱来住店吃饭?这样一想,心胸顿觉开朗。原来,在京师挣钱却也这般容易。说干就干,他兴致勃勃找了块空地站下,巴望人众围了过来,只要人一多就开始比划。可是,他站他的,没人理睬。他一想,光站着不行,得喊,要有段开场白。他适才听人家喊过,全记下了。可是,他喊不出来。没喊就感到脸发烧,不行,没这个勇气。他又开始闲逛,一个个摊点挨着瞧。突然,有个女子声音叫他:“喂,小哥儿,算个命吧,只要你十文大钱。”他扭头一瞧,是个摆算命摊的妇人。咦,妇人家也干这营生,新鲜事儿,不由把这女人打量了一番。四十出头的年纪,稍有几分姿色,可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身段不肥不瘦,貌相温柔不足,辣气倒有几分,颇具阳刚气,要不一个妇人家,岂敢抛头露面端算命这一行的饭碗?东野焜笑笑,摇摇头就要走。“慢,小哥儿,你急着上哪儿去?”“急则不急,只是在下不算命。”“哟,说活文绉绉的,小哥儿识字么?”“略通文墨而已。”“失敬失敬,小哥儿不像京师人士,是不是头一遭来此了?”“不错,进城只有一个时辰。”“小哥儿是来探亲访友么?”“在下在京师并无亲朋。”“啊,那是来游耍的了,小哥儿好福气!”“咦,这怎么是好福气了,芳驾不也在京师么?这来来往往的人是不是也算好福气?”“错了错了,小妇人虽在京师,却是劳碌的命。这不,摆摊算命,坐一天赚不了几个子儿,怎么是好福气?要像小哥儿一般,无忧无愁,成天玩耍,不愁生计,这才是好福气呢!”“错了错了,在下身上不名一文,到京师来也为的谋生,哪有好福气呀!”“真的么,小哥儿,你别哄人哩!”“信不信由你,告辞!”“哎,回来,回来,别忙啊,小妇人有话问你,多耽搁一会也无妨的,反正小哥儿也没事,萍水相逢也算有缘,你说是不是?”东野焜向来心性平和,不愠不火,常为此遭师傅责骂:“你小于做事磨磨蹭蹭,像头懒驴拉磨,抽一鞭,转半圈……”他分辩道:“师傅,反正无事,又何必风风火火瞎忙一气,俗话说慢工出细活……”“什么,你还敢回嘴?叫你快你就快!”不过,练功则像换了个人,十分勤奋,但师傅从没夸奖过他。“听着,你脾性和善本也不是坏事,以后可少造杀孽。不过也不能好坏不分,一视同仁,大丈夫当嫉恶如仇,决不能姑息养奸!”师傅不止一次这样教训他,他却没往心里去。本来嘛,这山上只有他师徒二人,与世无争,世外桃源,你叫他恨谁去?要是他性情暴躁,云禾村王子川一伙把他折腾来折腾去,能有好果子吃么?因此,算命妇人喋喋不休缠住他,他也不发火,叫他停下就停下。“小哥儿,算个命吧,小妇人今日还没开张,锅里还等着米下哩,就十二文大钱……”“不瞒你说,小可身上只有二两银子,在京师也不知能住几天,所以……”“你只有二两银子怎么够啊,京师住店贵,吃饭贵,二两银子怎么够开销?”“就是哩,可我只有这么多,奈何?”“小哥儿,奴家看你诚实,替你谋个事儿你愿不愿干?要不然你东游西走的,被巡兵盘查起来,不是自找麻烦么?”“你是说,替小可谋个差事?”“不错,奴家替你荐个好差事。”“当真么?不知叫小可干何营生?”“这样吧,等收了摊,奴家带你去一瞧便知,包你满意,吃住都有地方。”“这……恐怕不妥吧?在下与芳驾素昧平生,这就跟着去……”“哟,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小妇人把你卖了不成?有什么不妥的?”她边说边动手,十分麻利地一会便收拾妥当,自己背着个卦兜,带着他往北走,绕过慈恩寺废墟来到忠孝坊,又穿进一条小巷,到了一幢小屋前,敲了敲门。妇人道:“这里叫仁盛巷,记好了别走错了,小妇人就在此存身。”门不一会就开了一扇,是个二十六七的姑娘探头出来看:“哟,三姐,回来得这般早……”乍又见东野焜,讶道:“咦,他是什么人,带他来干什么?万一不是好东西……”妇人道:“别乱嚷,到里头说话。”三人穿过小天井,到正厅客室坐下,让他稍候说是去烧茶水,两个妇人便下厨房说话去了,也不知嘀咕些什么。盏茶时分,才见两人端着茶碗回来,请他喝茶。妇人道:“小哥儿,奴家名叫侯三娘,这是妹子侯四姑,以后长相处,彼此不必客气。”东野焜谢了茶,道:“在下东野焜,蒙大嫂垂爱,不知欲荐在下干何营生?”“喝茶喝茶,奴家自会奉告。”东野焜端起茶喝了几口,生津回甜,端的好茶,便一口气喝下。这时又有人敲门,三娘道:“是鹏儿回来了吧?”说着亲自去开门,不一会和一个二十来岁,相貌俊逸的年青人回到客室。“犬子张逸鹏……”侯三娘替二人引荐,又道:“小哥儿是娘在慈恩寺找来的,如何?”张逸鹏道:“身体壮实,相貌忠厚,不错不错,孩儿以为可以。”侯三娘笑眯眯道:“小哥儿,奴家荐你到个好去处,那儿吃穿不愁,也用不着干什么活儿,每月俸银二两,奴家再奉八两,一共十两,另外,小哥儿的衣服鞋袜,也由奴家操办,不知小哥儿愿不愿去?”东野焜一听,诧道:“不干活儿那又干什么?叫在下白吃白住白拿银子么?不妥不妥!”“哎,别急别急,听奴家慢慢道来。奴家有个亲戚,要雇个长随,小哥儿住在他家,平日也用不着跟他出外,只是他若有书信交与小哥儿,小哥儿送到奴家来,若无书信,小哥儿自管闲着就是了。只是有一条,小哥儿不可随意外出,得呆在家里边。”“咦,原来是要在下做鸿雁传书的差事,只是同在京师,相互往来就是了,又何必……”“小哥儿不知,奴家这位亲戚当的是官差,平日里差务繁忙,哪有闲空走门串户。再说奴家一个妇道人家,又怎好时时上门?因此,委屈小哥儿传递书信,一个月跑个三两趟也就够了,就请小哥儿答应了吧。”东野焜道:“好,在下答应,只是有一条,二两银子足矣,那八两在下不要,若不答应,在下就只好告辞了!”有钱不要,这使侯三娘一家感到惊讶。侯四姑道:“我说小兄弟,有钱不赚,有什么理儿,能说说么?”东野焜道:“一月送两三次信,管吃管住,二两银子也尽够了,怎能多拿?”侯三娘笑道:“原来如此,小哥儿当真是诚实人,不过小哥儿有一条,书信不遗失,也不能让人看到,责任极其重大,平日又不能随意外出,所以这十两银子是该拿的。”东野焜心想,这世上的人怎么了?为何都神神秘秘含有隐情。凌晓玉如此,白远昌等人也如此,这侯三娘一个算命的也如此。不过,侯三娘算命是假,在广场她说等米下锅,这会儿一给就是十两银子。也许,她也属于什么秘密帮会,自有一番隐情。但是管他的,自己先找个落脚地方,挣上几两银子再说。以后不想干的话,提脚走人就是了。他于是道:“银子二两,多一分不要。”侯三娘见他固执,只好答应。这一天就在侯家度过,谈说中问及他的来历,他想总不能见人就说自己有武功,于是把小时当学徒的事拿来搪塞。晚上,他与张逸鹏同屋。第二天一早,侯三娘上街替他买了两身衣服,穿上后哪里像个长随,倒像个家道小康的读书人。吃过中午饭,张逸鹏带他穿街过巷,走正阳门穿洪武门,来到六部五府、官衙门林立的长安街,出出进进的大都是文武官员。他们最后转入了一条小巷,来到张逸鹏亲戚家。这小院比张院宽敞多了,天井里置放着许多盆花木,夏天时花儿一定茂盛。主人年约四旬,夫人三十多岁,有个十来岁的小儿。另外有一对夫妇充当仆役,丁口倒也不多。张逸鹏替他们作了引荐。主人王必胜也还客气,当下引他们入室。张逸鹏道:“这位兄弟充当信使,当不会引人注目,请王叔多加关照。”王必胜道:“好说,就请他留下吧。”张逸鹏又嘱咐东野焜一切小心,便径自走了。东野焜被安置在边厢房里,有个自己的小天地,无事便勤练内功,倒也自在。这王必胜敢情是个会家子,早上天不亮起来,就在小天井里练拳舞刀。东野焜躲在自己屋里,看他练完后心想,这人刀法还不错,莫非也是帮会中人,不知每天出门去干什么,有时中午不回来吃饭,有时夜间半夜三更才回来。不过与自己无干,反正他不是坏人。半个月后,东野焜才知道,王必胜在相府里当差,是个护院,经常值更。由于彼此慢慢熟悉了,王必胜也会讲些相府里的琐事给他听,无非是达官贵人起居饮食的奢华之类,旁的并不涉及,但东野焜听了极为震惊,原来人世间还有这般的荣华富贵,与寻常百姓家徒四壁,艰难竭蹶的困境相比,当真是差之万里了。这天晚饭后,王必胜在屋里写好一封书信,让东野焜带给侯三娘,要他小心千万别丢失。东野焜及时送到了忠孝坊仁盛巷,侯三娘拆阅了书信,又递给四姑、逸鹏看了,三人都露出了激动的神色。三娘道:“如此说来是护卫堂所为,但护卫堂的头儿是谁他也不知道,那找谁去?”张逸鹏道:“娘,司徒天鹏定然脱不了干系,爹爹一向与他不和,说不定是他害的。”“这事娘自然知道,但苦无真凭实据。”四姑道:“依我说,只要找司徒天鹏、伍岱、鲁方还有麻雄算帐就不会错,只有从他们口中,才问得出护卫堂的头儿到底是谁。”三娘叹口气道:“四姑,凭我们的能耐,斗得过这些人么?”四姑愤然道:“斗不过也要斗,合我们三人之力,不信斗不了司徒天鹏!”逸鹏道:“娘,事到如今,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报这个仇!”三娘道:“你们就只知道去拼命,也不想想,我三人若把命丢了,不但仇报不成,连张家的香火也断了,对得起张家的祖宗么?”四姑、逸鹏不作声了,三娘又道:“这事不能着急,要等查明真凶,待机而动,须知我们要对付的恐怕不是一人两人,金龙会操在他们手里,凭我们三人能是对手么?”逸鹏道:“娘,世间虽不知京师有个金龙会,但金龙令已是威镇江湖,我知娘的意思是想邀约些亲朋好友助拳,但人家一旦知晓要对付的是金龙令一伙人,天下只怕无人有此胆量。”三娘道:“不错,娘也知道实情如此,但别忘了江湖上还有个紫星红梅,去年金龙令初现于江西大旭山,不正是紫星红梅挫辱了它么?所以只要我们查出仇人到底是谁后,再去寻访紫星红梅,若得她相助,必能报仇!”四姑道:“哎呀,这要等到哪一天?”三娘道:“从知晓你姐夫遭到不测到现在,时间也不算长,我们被瞒得好苦,但知晓噩耗后我们到京师也不过半年,这半年里好不容易才找到王必胜,总算打听出些端倪。若是被金龙会查知我们来京师,我三人只怕性命难保。因此我们要非常小心,决不能贸然从事,以卵击石。不能自保,还说什么报不报仇?”东野焜听懂了一半,知道他们来京师是为了报仇,仇人就在相府,但又不知是谁。三娘旋又对他道:“小哥儿,你回去告诉王大爷,书信已收到,详情已知,请他设法探听出祸主是谁,我们静候佳音。”东野焜回到仁盛小巷,把话对王必胜说了。王必胜有些诧异,问他听到些什么,他照直说了,王必胜想了想,道:“既然三娘不背着你说,以后就不必写什么书信了,万一失落,那可是要命的事,就让你传口信吧。”东野焜回到屋里,心中十分纳闷,这侯三娘真是奇怪,为何要找他来干这般轻巧的事,张逸鹏自己不会来么,真是多此一举,还要破费银两,何苦来哉!他入世未深,哪里知道三娘的打算。三娘为何挑中了他,一则他纯厚朴实不懂世情,二则他文质彬彬,人才一表,又读过书识过字,办起事来决不会莽撞,也不会招人注意。找这样的人来干这极危险的营生,算是稳妥不过。就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送信人,她在广场足足摆了二十多天的相摊,观查了来来往往的无数个人,总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直到那天见到东野焜,攀谈几句就相中了他。东野焜哪知道干这件差事的凶险,连十两银子的工钱都不敢要,他以为这是个松闲轻巧的差事呢。这些天来,他经常想念凌晓玉,白天王必胜的小儿子小勇会来纠缠他,要他教认字要他做游戏。每天晚上静夜,面对窗外冷月,他就会想起她来。这一点也由不得他,他想把她忘却,可她总是往心里钻。这正是“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凌晓玉违背带他上京师的诺言,突然叫他离去,这实在是深深刺伤了他,他对她有了怨恨,下决心再不与她相见。可他却忘不了她,与她常在梦中相会。他对自己说,凌晓玉如月宫里的嫦娥,离他远之又远,自己不过一个凡夫俗子,怎能与仙娥攀交?仙娥既然瞧不起凡夫俗子,又何必自贱去讨好奉承。人总得有点儿志气,别人看不起你,你总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所以,他不会去寻找她,万一哪一天意外相逢,他也要躲开她。因此,每当想起她时,总要烦恼难受一阵子,然后强迫自己打坐,勤练内功,使自己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而超脱。这天下午,小勇儿缠着他出街玩耍,王大娘无法,只好应允。出了洪武门,刚到正阳门,迎面有人冲着他笑,向他招呼,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儿来。那人道:“在下杨启,兄台忘了云禾村?”东野焜恍然大悟:“并没忘记,只是尊驾那夜未通名姓,是以叫不出来。”杨启看看小勇,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兄台欲到哪里去?”东野焜道:“这是主人家公子,带他到街上玩耍,并不一定到哪儿去。”杨启有些惊讶,道:“兄台干何营生?”“在主人家做长随。”杨启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位武林高手,居然屈尊去做人家的仆役,真是不可思议。但嘴里道:“在下进城访友,不料却碰上了兄台,真是再好不过,白大爷一直念念不忘兄台,今日就请兄台随在下去见白大爷如何?”“不成不成,拖着个小孩儿怎么去。”“那明日如何?”“也不成,在下做长随,主人嘱咐不得随意出门,所以对不住各位,以后吧。”杨启心想,好不容易见你出来,今日无论如何也得拉你去。嘴里道。“那就带小孩儿一同去吧,离此并不远,白大爷老念叨着老弟,今日务请赏光一见!”东野焜推却不过,只好背起小勇,随杨启走出通济门到了秦淮河边,进了一幢带个小花园的雅致住宅。进了门有条石砌小道,两边花木扶疏,绿荫笼罩,小道尽头有座小楼。杨启叫来个小厮,带小勇去捉蛐蛐儿,请东野焜在楼下客室就座,自有小丫环送上香茗。东野焜几曾见过这般窗明几净、陈设典雅的居室,不禁入迷地瞧着墙上的山水字画。杨启遂上了楼,不一会白远昌便和他一块下楼,大家又寒暄一番。白远昌笑道:“少侠这么长时间也不到隆兴镇来,不知少侠在何处高就?”东野焜道;在相爷府的王护院家做长随,也没什么事,只是不好随意离开。”白远昌讶然道:“少侠去做那护院的长随?这真叫老夫不敢相信,以少侠的武功……”言未了,忽听环佩叮当,从楼上下来了个千姿百媚的富家小姐,由丫环搀扶着,袅袅娜娜,款步轻摇,一双星目不断打量着东野焜。东野焜被这位小姐的美貌给吸引住了,但刹那间想起了凌晓玉,富家小姐出尔反尔,千万别相交,于是赶紧把头低下,不敢正视。白远昌笑道:“少侠,这是小女白艳红。”东野焜连忙站起行礼,长长一揖,也不说话,脸却涨得通红。白艳红不禁一笑。那丫环也穿戴得十分整齐,和小姐一起落座,见东野焜都不看她一眼,不禁生了气,嗔道:“喂,你这个人几天不见就眼高于顶啦?不认识我了么,招呼都不打?”东野焜一愣,心想我何曾又认识她了?便抬头一瞧,连忙站起来:“原来是王姑娘,只因姑娘装扮得如此艳丽,在下一时认不出来,还请姑娘原宥是幸!”“哦,原来如此,我以为你装糊涂呢!”王莲英这才转嗔为喜,因他话中有赞扬之意。白远昌笑道:“莲儿向不饶人,嘴如……”王莲英道:“又来了又来了,谁叫他目中无人呢?”稍顿问东野焜:“你发迹了么?”东野焜道:“做人家的长随,这算发迹了么?混饭吃而已,叫姑娘见笑。”王莲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什么?你去当人家长随?我不信,你骗人!”东野焜见她不信,一急就对天盟誓:“老天爷在上,东野焜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王莲英嚷道:“你这人真是的,谁要你立誓来,我信了不就成了么?赌什么咒!”白艳红不禁好笑,此人当真老实,便试探道:“听家父说,少侠身怀绝技,去当人家长随,定是韬光养晦,另有所图,可肯道出原因?”东野焜一愣:“韬光养晦,另有所图?小姐说到哪儿去了,在下幼失双亲,无处可去,有人相雇,找个安身之处而已。在下凡夫俗子,一个贫民,心无鸿图,也不存名利之心,随遇而安,此乃在下肺腑之言,不信则奈何?”白艳红看他确非心机深沉之人,不禁十分感慨,人与人迥不相同,那秦玉雄与他年岁差不多,却仗着自身技艺攀龙附凤,追名逐利,而他一身功夫只怕不输于秦玉雄,却安居贫困,闲云野鹤,心安理得。只不知今后会不会被闹市所染,一旦显出绝技,受人赞誉而改变了心性呢?就像一张白纸染了墨一般,也成个为虎作伥、摆脱不了名缰利锁的势利小人,那才是叫人惋惜呢。心里想的,嘴上自不能说,她道:“少侠诚实君子,妾身怎能不信,只是替少侠委屈。”王莲英道:“得啦,你一旦显出武功,只怕身不不由己,到时别忘了我们就成。”白远昌道:“少侠与其做人长随,不如由老夫给荐个差事,不知意下如何?”东野焜道:“多谢帮主美意,但东主待在下甚好,此时辞去于心不安,再过一阵子再请帮主谋事,在下先谢过帮主。”白远昌无奈,只好道:“好说好说,少侠何时愿来,只管知照一声就是。”白艳红道:“听家父说少侠武功极高,能否请少侠显露一手绝技,也让贱妾开开眼界?”东野焜忙把双手乱摇:“白前辈过奖之言,小姐当不得真,在下哪有什么绝技。”说死说活他就是不肯,拿他没法。白艳红又道:“少侠别一口一个小姐,听着刺耳,换个称呼如何?”白远昌赶忙道:“你们以兄妹相称最好。”东野焜道:“使不得使不得,在下不过一个长随,怎能与小姐兄妹相称?不妥不妥!”王莲英生气道:“你这个人可真难说话,这个不成,那个使不得,你真是……”白远昌忙打断她的话:“莲儿,不要怪罪东野少侠,彼此还不熟悉,所以少侠有些拘束,以后慢慢熟了,也就不拘小节了。”东野焜见时候不早,怕主人惦记小勇,便起身告辞,要带小勇回家。白艳红又问了他的住处,约他明日来吃晚饭,盛情难却,他只好答应。回到家中,小勇兴高彩烈地对他娘说到一富人家游耍的情形,妇人心中惊疑不定,这小哥儿既然有阔朋友,又为何来当人长随?王必胜回来时,妇人悄悄对他说了,他也感到惊、诧,嘱咐她不要声张,待他去告诉侯三娘后再说,由她处置。夜里,东野焜练功至三更方才就寝。忽然,他听见瓦楞上有人,心想这人轻功不弱,到这里来干什么?咦,不止一人,而且下到了天井里,这得出去瞧瞧。他连忙套上鞋子,走到门前拉开门一看,只见三个黑影正潜往正房,便大声嚷道:“喂,你们深更半夜闯入私宅,意欲何为?”这一嚷,惊动了上房里的王必胜。他赶紧套上衣服,摘下墙上的朴刀,开门冲了出来。三个黑影并不惊慌,仍大模大样站着。王必胜一打量,见这些人黑巾蒙面,不像窃贼,喝道:“哪条道上的,到此何为?”一个蒙面人冷笑道:“王必胜,识相些,快说出你打听张瑾的事有何企图?”王必胜大惊,道:“你们是……”另一蒙面人道:“谁让你打听,一并招来,若想狡辩,杀你全家!”王必胜知道大祸临头了,但他决不能供出侯三娘他们,便搪塞道:“并无人托在下打听,在下也只是偶然想起问问罢了。”“说得轻巧,你当别人不知么?侯三娘与那个孽种张逸鹏现在何处?”王必胜惊得魂飞天外,道:“我不认识他们,怎知他们在何处?”“嘿嘿嘿,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既不肯实话实说,大爷们就把你捉到个好去处。慢慢用刑消遣你,看你打熬得几时!”话才落音,此人就动了手,一掌拍出。王必胜为护家小,只有拼死一斗,连忙往后一退,举刀反击。但他未施出两招,就被其他两个黑衣人点穴治住,刀也被夺去,站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只听他颤声哀告道:“三位,一人做事一人当,望三位莫动在下妻儿。”上房里的妇人听见丈夫如此说,吓得嚎哭起来,把小勇也吓醒过来,跟着大哭。一个蒙面人道:“饶了你妻小?有这等好的事么?斩草不除根,岂不留下祸害!”说完嘿嘿笑着上了台阶,要进屋行凶。东野焜耐心真好,直到现在他才把事情弄清,这些蒙面人要杀主人全家,居心不良,定然不是好人,他不能让小勇母子被杀。他喝道:“站住,你们竟敢来此行凶,快把王大爷放了,在下放你们一条生路……”那上了台阶的蒙面人“咦”了一声道:“嘿,把这个小厮忘了呢,多亏他自己出了声,这叫自己找死,让大爷来成全你!”王必胜急得大叫:“小哥儿,快跑!”东野焜道:“东家放心,在下不惧强人!”下了台阶的蒙面人身形一晃到了东野焜跟前,举起巴掌朝他天灵盖拍了下去,要一掌击碎他的天灵盖,打发他回老家。不料手掌还未拍列人家脑袋上,上腹部鸠尾穴一麻,糊里糊涂就被这小子点了穴,一时惊得魂飞魄散,张嘴欲叫同伙来救,可接着哑穴也被点上。那边两个同伙浑不把小厮当回事儿,一人提着王必胜一只手,打算拖他出门。忽觉眼前黑影一晃,两人胁下同时一麻,吓得张嘴惊叫,可哑穴紧接被治,哪里还喊得出声?只见那个不起眼的小厮把王必胜解了穴,原来是栽在这小子手里,真是阴沟里翻船,太想不到了。王必胜又惊又喜,顾不上道谢,连忙进屋叫妇人收拾细软银两。东野焜则在天井里踱来踱去。隔壁住着的仆役夫妇听见没事了,才敢开门出来,问东野焜可要将贼人捆起来送官,他们十分奇怪,三个毛贼居然老老实实站着。不多会王必胜夫妇牵着小勇出来了,夫妇两人都提着大包袱。王必胜给仆役夫妇十两银子,叫他们连夜离开,他也要离开京师逃命。东野焜道:“如何处置这三个贼?”王必胜道:“不必管他们,快走!”一行人急急忙忙出了门,把三个强人留在天井里傻站着,把他们气得发昏。王必胜小声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三娘也不告知在下实情,请恕在下有眼无珠……”东野焜道:“东家不必客气,现往何处去?”说着把小勇背在背上。王必胜道:“先到三娘家,让他们赶快逃走,迟则走不脱了。”于是王必胜背起妇人,两人施展轻功,不多一会便到了三娘家房头。王必胜当先跳下,站在天井里道:“三娘、三娘,大事不好,快起来说话,事情紧急!”话音才落,正屋客室门一开,侯三娘提了把刀出来,侯四姑跟在后面,厢房里的张逸鹏也冲了出来。一见是王必胜一家,忙情他们入客室,点上灯坐下说话。王必胜道:“在下探问张师傅的事,不知为何被护卫堂的人查觉了,今夜突然来了三个高手,在下被他们治住,多亏小哥儿救了在下。三娘你不该把东野小哥儿的事瞒着在下,害得在下慢待了他,今夜若不是他,在下一家哪里还有命?不过三娘有先见之名,把这样一个高手遣来保护在下,只是该把话说明……”三娘等人听得满头雾水,三娘连忙道:“且慢,王兄说是谁救了你?”“这自然是东野小哥儿,你三娘岂能不知?”“你说小哥儿救了你?如何个救法?”王必胜把情形详说了一遍,侯三娘大惊,不及再问,举目瞧屋里,不见东野焜,忙问:“人呢?小哥儿呢?哪儿去了?”王必胜一愣:“他背着勇儿和在下一同来的。”三娘不等他说完就跳到天井里,哪里有人?轻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小勇道:“大哥哥把我从背上放下,又跳上房走了,也不说他上哪儿去。”侯三娘跌足叹道:“该死该死!我侯三娘白白闯荡了二十年江湖,把一个武林高手看成个忠厚的小厮!唉、唉,真是瞎了眼啦!”王必胜讶然道:“什么?不是你派他来保护我家小的?你不知他有武功?”“哎呀,王大哥,我哪里有这份先见之明呀,我要是知道他有武功,能把他当你的长随么?以王大哥的武功,被蒙面人轻易就治了穴,而小哥儿却又出其不意治了三人的穴,即使那三人一时大意遭了偷袭,但小哥儿的身法可不是等闲人做得到的。可惜可惜,失之交臂!”张逸鹏道:“孩儿明日上街找他去。”四姑也道:“他在京师无亲朋,好找。”王必胜道:“不然,小儿昨日随他到了一个富人家玩耍……说起这事,在下有些不解,他有功夫在身,怎么甘做下役,这其中……”三娘道:“王大哥言之有理,这位小哥儿当真有些神秘,但他并不是和我们作对的,也就不必担心,他日若再相逢,定会弄个明白。”王必胜道:“这事暂且放下,护卫堂的人已怀疑大嫂你们到了京师,望大嫂暂躲一躲。”三娘道:“我们这儿他们一时找不到,只是王兄又有何打算?”“唉,京师已不能存身,在下只有远避。”不提他们在此商议,再说东野焜上了房之后,一时也不知该往哪儿去,他不辞而别是因为人家已不需要长随,若去道别又得让人道谢一番,人家正有急事,何必再去打扰?他胡乱走了一会,突见西南角上有一黑影飞快掠过,后边有几条黑影紧赶,好像是追逐前面那人,左右无处可去,不如跟去瞧瞧,是好人追坏人,还是坏人追好人,如有需要,他得帮好人,抓坏人。于是,他急起直追,不多会便见前头跑的人进入一个宽敞无比的旷地里,后面的人则分散开去包围他。跑了没多远,迎头又蹿出两人拦路,看来逃跑的人正进了人家张好的网,无处可逃了。他连忙提足气跃了上去,离那些人十多丈立住。瞧瞧周围无处藏身,便蹲下来慢慢往前跳,像只大青蛙。只听那逃跑的人说道:“各位大哥,在下,与各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各位如此苦苦相逼又是为了何来?望各位高抬贵手,放小弟一马,小弟感激不尽!”围住他的有六个人,有一人道:“梁上鼠,莫不识抬举,你是明白人,违抗金龙令可没有好下场,你自问比集贤庄的人高明么?”“应大哥,并非小弟敢违抗金龙令,只是小弟懒惯了,不惯受人差遣,求应大哥……”“求我应某有何用?我只问你,你只须答一句话就成,不过要仔细斟酌好了,事关你的生死,可不能儿戏。你若不奉召,就是违抗金龙令,你若奉召,咱们就是好朋友,说吧!”“这个么,应大哥,小弟有自知之明,奉了召去,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所以……”又一人喝道:“冯二狗,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爷们找了你好长时间,就为的相中你那点偷鸡摸狗的本领,你要是不识抬举,今日就把你拿下,先让你饱受刑罚,再慢慢消遣,一刀一刀割你的肉,直到你咽气为止!”“哎哟,头陀大哥,大家在江湖上早不见晚见,何必那么凶霸霸的,小弟又没招惹你……”东野焜趴在地上,离他们七八丈远,听得清清楚楚,原来被迫的人就是那个在面摊上和他逗笑的冯二狗。听双方对答之言,追他的人又凶又恶,恐怕不是好东西。看他们六人,都用黑布蒙巾,就像在路上偷袭凌晓玉的那些人。而冯二狗在面摊还想给他银子,心地善良,恐怕是个好人,不如帮他一帮,助他脱逃。他把汗巾摸出来蒙上脸,待机而动。这时又听冯二狗道:“各位,高抬贵……”又听一个女人劝道:“冯二狗,别指望大爷们高抬贵手,应大爷劝你别死心眼儿,跟着爷们干,好处多得很,要钱有钱,要宝有宝,放眼江湖,谁还敢来招惹你?你只要亮出身份,我冯二狗是奉金龙令差遣的令差,江湖黑白两道,谁敢不退让三分?又何苦流浪江湖,形单影只?到头来还不是死在仇家刀下,要么就是碰上了硬点子,丢了小命。所以你只要归附金龙会,大伙儿又怎会亏待了你?”冯二狗道:“彭大姐,你的好意心领,但我冯二狗不会干缺德事,跟着各位也没用……”那姓应的大怒:“混帐东西,你骂爷们缺德,你当真不要命了!”冯二狗忙道:“应大哥;误会误会,这样吧,哥们要二狗去盗取什么财物,二狗定为各位效劳,至于拿不拿得到,就看天意了!”“这么说,你是愿意为金龙会效力了?”“我没这般说;我只说效一次劳……”“小子,你敢消遣大爷,你……”冯二狗不听他说话,猛一下跳起老高,向人圈外落去,恰好是东野焜趴伏的方向,因为他想蹿回街道好躲藏,免得在大教场难以藏匿。他这一跃已拼尽了全力,足足跃出七丈外,双足一落地,赶紧再次腾身。围住他的人没想到他说了那么多话是为了缓过气来,先前他已跑了大半个城,累得再也跑不快了,缓气是为了再次逃走。而他们以为他已走投无路,稳是囊中之物,所以疏了神。冯二狗提足气第二次腾跃,双臂一振,猛力向前一扑,可双足居然牢牢钉在地上,身子不但没有腾起,连脚也没抬得起来。这一下,把他惊得魂飞天外,惊骇中这才感觉出两只脚的脚踝处被两个软箍子箍着。我的娘!莫非大教场上有机关?他赶紧低头一瞧,吓得叫出声来,敢情不是什么机关,是面前趴伏着一人,用两只手握住他的两只脚。急切间不假思索,弯下腰朝那人头上狠命一掌打下,可手才打出,两只脚踝处的太溪穴一麻,全身力道顿失,人也不会动了,把他惊得亡魂皆冒,大叫救命!眨眼间,趴着的人站了起来,冲他一笑,道:“喂,老兄,记得我么?”冯二狗仔细一瞧,星光下认出,正是那个不久前在面摊吃面遇到的穷书生。“啊哟,是你啊,小兄弟,快逃!”逃?逃得了么?那六个灾星,早在四周团团围住,插翅也难飞。冯二狗掉了魂:“唉哟,小兄弟,你害苦了我,干么要拉住我的脚……”“上回你把我的钱摸了,把我耍得狼狈不堪,这回我也耍耍你,彼此两下里扯平!”“哎哟,我的小祖宗哟,你这不是要了我的命么?你不该在这节骨眼儿上拉我的脚呀!”应天华哈哈笑道:“冯二狗,别怨天尤人了,认命吧!你这位小兄弟可真帮了你的大忙啦,现在你还想跑么?哈哈哈,这叫命中注定,你这条狗命只有呜乎哀哉啦!”东野焜问冯二狗:“他们要你去干什么?你又为何不跟他们去?”冯二狗哭声哭气说:“倒八辈子霉才跟这伙凶神恶煞去呢,那不是羊羔落进狼群了么,他们全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骂得好骂得好,爷们今天就剥你的皮!”东野焜道:“他们既然是大恶人,你不跟着去就不去,又怕什么?”“小兄弟,你说得轻巧,不去他们会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割舌头挖眼珠子,受尽活罪……”一个蒙面人喝道:“既知爷们的手段,还不乖乖跟爷们走,当真要等爷们动手么?”冯二狗垂头丧气地说道:“走是只有走的了,只是心中不甘。这样吧,你们前头走,在下跟着就是了,反正逃不出你们的手心!”“好算盘,先点了肩井穴再走!”应天华道。东野焜道:“你跟着我走,别理他们!”“小兄弟,你说些什么呀!这还能走得了么?你就别管啦,自顾逃命去吧!”“胡说八道!我说走就走!”冯二狗听他话一落音,自己胳膊就被他抓住,“呼”一下,身子被一股大力一拉,其快无比地从蒙面人间的空隙冲了出来,那首当其冲的拦路者被东野焜顺手一拨,趔趔趄趄往一边斜退出丈余。冯二狗大吃一惊,两足已落地,又被一股大力拽着飞跃出去,他连话也来不及讲,忙提起真气跟着他跑,心中却骇异无比。他冯二狗的轻功本就算高明的了,哪知比起这位小兄弟来却差得太远,他只觉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两耳生风,快速无比。身后传来了应天华等人的喝斥声,他们正拼命追赶呢。东野焜此刻施展佛遁,运足了功力,想试试自己的轻功,比起别人来到底如何。他二人臂挽臂,心意相通,一会上房,一会穿街过巷,盏茶时分便听不见追兵的声音。冯二狗心里高兴得要命,忙道:“小兄弟,小兄弟,停下来歇歇,那些凶神找不到我们了。”话一完,东野焜便刹住身形。冯二狗道:“啊哟哟,我的小祖宗,你原来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失敬失敬!”东野焜道:“敬什么,被你捉弄……”“啊呀呀,旧事不重提,今夜你老兄也把我给吓傻了,扯平扯平,啊哟,不对不对,扯不平的,你给不出面钱只丢脸,我却差点丢命!”“那还要不要再耍一次?我把你送回……”“得啦得啦,耍一回就够了,……慢,这里是会同桥,小兄弟,到我下榻处去吧!”东野焜道:“去干什么?就此辞别!”“不成不成,你救了我的命,就这么走了未免不够朋友,大家叙谈叙谈,天明后再说。”东野焜也无处可去,道:“好,走吧。”冯二狗带路,把他引到三山街东面一家旅店,从窗子里进去,冯二狗点亮了烛火。东野焜刚一坐下,冯二狗纳头便拜,便以阴柔内力托住他,让他跪着却弯不下腰。“你这是干什么?再叩头我可要走了!”冯二狗只好站起来,道:“小兄弟,我二狗服了你啦,你年岁不大,内功已登峰造极,在小镇上见到你,我就知道老兄有能耐!”“骗人,有能耐还受你欺负?”“啊哟,闹着玩儿开开心,当不得真。”“谁与你当真?要当真,我还管你?”“老兄是怎么知道我被这些大恶人追赶的?”东野焜不便讲出侯三娘的事,说道:“我在一人家给主人当长随,不想干了便趁夜里出来,却瞧见有人被追,就赶了去,发现是你。”“你老兄去当人的长随?啊哟哟,这不太委屈了么?那人大概没长眼珠子,不识老兄……”“得了吧,不当长随我怎么谋生?不提这些事,你今晚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人,怎会说你偷鸡摸狗有本领,那金龙会又是怎么回事?”“我二狗外号梁上鼠,专干劫富济贫的侠义事,所以是侠盗,我只对那些贪官下手,还有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偷来的银两大多拿来周济贫苦人家,当然也得留点给自己用。今晚那些大恶人,原都是江湖有名的凶恶之徒,杀人谋财,横行霸道,坏事做绝,如今都被金龙会统率在旗下,也不知为何会聚集在京师。前几天我在街上药铺抓药,不料却撞上了魔手书生应天华、追命双钩龚强,两人要逼我听从金龙令指挥,也不知要我去干什么勾当,我自然是不干,挤进人流溜了。哪知今日进得城来,被他们的探子盯上了,晚上叫来了黑衣女妖彭桂兰,恶头陀普济,大力双斧申豹,还有一个不认识,六人把我追得满城跑,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多亏遇见了小老弟才……”接着他讲了金龙令在江湖出现两次的情况,最后道:“这金龙令究竟是何人所发,江湖并无一人知晓,但它霸气十足,已震骇了江湖,许多门派正商讨如何对付它呢。小老弟,你有一身惊人的功夫,今后还得仰仗你对付这班凶徒哩!”东野焜道:“原来金龙令这般凶狠,可它是何人所为也不知晓,又怎么对付它?”“这个,不用担心,俗话说,水干石头露,迟早它会现原形。”东野焜不禁沉思起来,江湖上原来有这样多的事,师傅叫我除恶,看来不能不管。“小老弟,你今后作何打算?”东野焜仍在沉思中没听见,他忽然想起了冯二狗说集贤庄事时提的有个如澄和尚,不知是不是师兄,便问道:“你说有个如澄大师让集贤庄庄主也收纳改邪归正的黑道人物,这个如澄大师是谁,你见过么?”冯二狗道:“你问如澄大师么?嘿,说起他老人家来那是赫赫有名,十年前他助风火刀王赵鹤与夜行魔慕容石、断魂手张渊大战千合,结果两败俱伤,他失去了功力,以后不听见他的消息,前几年才又现身江湖,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据说曾到集贤庄去住过。”东野焜心想,果然是师兄,可惜不知该到何处去寻找他。又问道:“你听说过侯三娘么?在江湖上是正是邪?”“知道知道,侯三娘出身于山西武术名家,夫君叫张瑾,人称螳螂神拳,是山西武林的翘楚。几年前听说上了京师,把妻儿留在太原府。后来又听人说他是被当朝一位丞相请去的,也不知得了什么病,死了。但叫江湖人猜疑的是,遗孀侯三娘和孩子张逸鹏忽然遭到不明身份人物的追杀,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大概是藏匿起来了。咦,小老弟,你为何问起她?”“原来如此,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不告诉你,因为不能说。”“告诉我无妨,你小老弟对江湖事不熟,我可以帮你出些主意。”“不是我的事我不能说。”“小老弟,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如跟我们在一起好耍,有事也好相商。”“你们是谁,帮派么?”“我们只是三个人,老爷子沈志武,大傻子牛安,加你四个人,前不久老爷子被人打伤,我们便躲到镇上养伤,所以我才会遇上你,他二人还在镇上,明日我去把他们叫回来。”“和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呢?这吃饭用钱……”“吃饭用钱不须你小老弟操心,自有我二狗操办。我们四人结伴,就可以斗一斗金龙会那伙死囚,这就多半要仰仗你小老弟了。当然,凭我们几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能自保就成,别自己找上门去。”“你操办吃饭用钱,什么活儿也不干,钱从何处来?我知道,你要去偷:那可不好。”“哎,小老弟,那些贪官的不义之财,留给他们无度挥霍么?我二狗取来,大半周济百姓,这可是侠盗行径,又不是自己来挥霍!”“偷人家的东西,总是有点不妥。”“小老弟,你初入江湖,知晓的事太少,慢慢你就懂得了,放心,我二狗从不干缺德事。”东野焜又问明了沈志武、牛安是什么人,想想自己确实也无处可去,便答应下来。两人谈谈说说,二狗又对他讲了许多江湖逸闻,东野焜听得入了迷。第二天午饭后,冯二狗出城叫人,东野焜则去白远昌家赴约,二人说好晚上在慈恩寺前见面。东野焜出了通济门,在河边找到白家,才一敲门,王莲英就把门开了,一见他就嗔道:“为何不早来,叫人家好等!”东野焜道:“吃完饭小可就来了……”“你总是有理,还不快进来!”进客室坐下,白艳红姗姗从楼上下来,娇声道:“东野兄何其姗姗来迟?莫非你那东家不让你出来么,管得也太紧了点儿。”“不是不是,小可已从王家出来,那个家已住不成了,便散了伙。”这话叫人家怎么听得明白,白艳红和王莲英“噗哧”一声笑起来。王莲英笑道:“你胡乱嚼些什么,从头说起,一一俱实招来!”东野焜一愣,糟,侯三娘的事可不该说出来,便支吾道:“不能说,因为东家不让说。”二女一听,相互对视了一眼,王莲英性急,嗔道:“有什么不能说的,见不得人么?”“不是不是,昨夜有蒙面人来,主人便离京师避难,便打发小可离开。”东野焜一急之下,只说出在王家发生的事,并不涉及侯三娘。白艳红关切地问道:“有蒙面人来,他们和你东家有仇么?”“小可不知,大概是吧。”王莲英则好奇地问:“他们动手了么?”“动了,他们三人打主人一个。”“后来呢?你怎么不接着往下说?”“后来三个蒙面人走了。”“糊涂帐,蒙面人为何走了,被主人赶走的,对不对?你别问一句答一句好不好?”“是的,主人赶走了他们。”“你见主人有难却袖手旁观是不是?”“哪里呀,小可帮了忙的。”王莲英气得嗔他:“总算套出你的话来,你自己从头至尾一一说出来不好么?”白艳红则好笑,她也猜到蒙面人定是他赶走的,可他就是不说,这人真有趣。王莲英眼珠儿一转,又问:“你夜半三更出来,又到哪儿去蹲了一夜?”东野焜又把救冯二狗的事简略说了说,只说见冯二狗被追,他帮他逃走。王莲英气得跺足:“啊呀呀,原来还有一段精彩戏文在后头哩,你这人真是的,干么不痛痛快快说出来,非等人家问呢?我问你,你怎么见冯二狗被人追的,又怎知他是冯二狗,知道后你又怎么帮他逃走……”她一点一点逼着问,东野焜只好一点一点回答,待说到他捏住二狗双脚让他逃不了时,二女不禁大笑,笑得弯下了腰。“哎哟,妈呀,想不到你……还这么……缺德,拉住人家……”王莲英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二狗……一定吓得……魂飞天外……哎哟、哎哟……想想看,他当时是、什么一个模样……咯咯咯……”白艳红笑出了泪。东野焜听她二人这么说,又被她们的笑声感染,想想也确实好笑,也“嘿嘿嘿”大笑。这时,白远昌回来了,见三人笑成这般模样,心里又高兴又惊奇,忙问怎么回事,二女都把个手指儿指着东野焜,笑得说不出话。好不容易二女才收住笑声,王莲英把刚才他讲的说了一遍,白远昌也呵呵笑起来。白艳红笑道:“对了,你为何要捉弄他?”东野焜把吃面的事说了,又引得二女大笑。王莲英指着他道:“看不出来,他这样一个老实人,还会报复人家呢!”白艳红逗他道:“表面上老实的人,往往骨子里坏,是不是啊,东野少侠?”东野焜并不生气,笑呵呵说:“在下并不老实,所以骨子里也就不坏。”王莲英惊奇地说:“哟,看不出来,这张嘴也蛮会说的嘛,可别小看了他!”白远昌笑道:“少侠既然丢了差事,不如就到伏虎帮来,大家朝夕相处岂不是好?”王莲英见他不回答,把小嘴一嘟,道:“人家怎么看得起我们,和我们这些凡夫俗女在一起,岂不委屈了人家大侠?”东野焜忙道:“王小姐千万别这么说,在下师命难违,所以……”他昨日误把她看成丫环,心中很不过意,故今日以“小姐”相称。“别叫我小姐,你这人真会把人气死!”白远昌怕东野焜生气,忙道:“少侠不入帮也成,只要大家是好朋友,也不枉相识一场,少侠你说对不对?”“对、对,前辈若有用得着处,晚辈一定效劳,前辈只管吩咐。”接下来白远昌请东野焜到园中小坐,白远昌说古论今,讲些江湖逸闻,还说起京师现在第一高手是风火刀王秦玉雄。昨夜东野焜就听冯二狗说起过,讲他如何骄横,怎样打伤沈老,沈老不想伤他性命,未出全力,可他却不顾人命,全力出掌云云。这会又听白远昌提起,便专心听。只听白远昌道:“此人少年英俊,武功高强,已成为相爷和京师达官贵人的座上客,可谓前途无量。少侠的武功只怕不输于秦大侠,要是得人引荐给相爷或是亲王,少侠定能出入头地、名震京师。”王莲英紧接道:“到那时呀,人家早就目空一切了哩,哪里还会记得我们这些人!”东野焜把个手乱摇:“不,不不,在下决不会见利忘义,做那攀龙附凤、蝇营狗苟的小人,决不趋炎附势、为虎作伥!”白远昌夸道:“好男儿,有志气,少侠不为富贵名利所动,这才是真君子!不过,话又说回来,男子汉大丈夫,习得一身绝世武功,也该在世上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也不枉到人间来走一遭。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名垂青史的不在少数,他们便是当今男子汉的楷模,后辈应当仿效之,少侠以为如何?”东野焜对这番话似懂非懂,话面上的意思自然是清楚明白,他不知道白远昌说这番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只好含含糊糊说:“是是。”白远昌叹口气,接着道:“可惜呀可惜,自大明天子立国,本以为是位明君,能招贤纳士,以仁心治国,哪里知道却是个残忍无道、以重刑立威的暴君。表面上降诏天下州府立学,以栽培栋梁之才为国所用,但却对秀才们动辄降罪,秀才们每每在称颂皇上的文章中罹祸遭灾。杭州府学教授徐某人,替府台写的贺表中有‘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之语,这本是阿谀颂德之词,但皇上御览后,龙颜大怒,说‘生’谐音‘僧’,‘光’暗寓剃光了头发,‘则’本指法则、模范之意,皇上却硬把‘则’看作‘贼’义。说徐某人文章讥讽他早年做过和尚,咒他现在‘为世作贼’,罪该万死!一道圣旨下来,砍了徐某人的头,你说冤枉不冤枉?”东野焜、白艳红、王莲英都惊得叫出了声:“啊哟,真是天大的冤枉哪!”白远昌又叹一声气,道:“当今遭难的,又何止徐某一人,单为这个‘则’字遭殃的,就有好几个,有的写‘作则垂矣’,有的写‘垂子孙而作则’,有的写‘仪则天下’等等,没一个人不遭杀戮。有个和尚,来自边远地区,入京朝觐后写了首谢恩诗,自称来自殊域,‘无德颂陶唐’,这‘殊’字被皇上拆成两个字,那就成了‘歹朱’,皇上不正好姓朱么?这歹朱岂不是骂他?那无德也是骂他皇上无德,于是这位高僧的脑袋也就糊糊涂涂搬了家,你们说荒唐不荒唐,可悲不可悲?”东野焜等三人听得好不难过,均皆叹息。白远昌续道:“皇上疑神疑鬼,对臣民都不放心,因此钦探遍及京师和州府县府。那羽林卫也有人出来暗查,只要被视作谋反,那就大难临头。这皇上有这许多耳目还要不放心,有时在夜晚微服出皇城闲逛,亲自探查民情。有一年之元宵节晚上,他带几个从人到处观灯游耍,忽见路边有人猜谜,引动了他的兴致。只见一个谜面是一幅画,画着个赤足妇人怀抱个大西瓜,围观人众瞧着嘻嘻哈哈大笑。皇上不解其意,问旁观之人,那些人不知他是皇上,便告诉他,这谜底的意思是,淮西妇人喜天足,不喜缠足之意。哪知皇上勃然大怒,第二天便下令将这一带的男女老少通统问斩!”东野焜大惊道:“前辈,这又为何?”“因为皇上祖籍是淮西人,皇后是天足,所以认定那灯谜是讥笑皇后大脚。”白艳红叹道:“真是冤枉呀,杀一人也罢了,却累及那一带百姓,心真狠呀!”白远昌道:“他怎么不狠?钦订的刑律,就有剥皮、抽肠、活埋铲头等等酷刑,叫人不寒而栗,这地地道道是个暴君!”东野焜摇头叹息,没有作声。白艳红道:“爹爹,皇上这般残暴,这龙椅坐得稳么?不怕天下百姓造反?”白远昌却对东野焜道:“少侠,老夫听说前朝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为人仁和宽厚,如今在蒙古境内跃跃欲试,以复元朝江山。一些前朝文武,明里降了大明,暗中也在养精蓄锐、招纳人马,为恢复元朝山河尽忠尽力。要不了多久,天下必然大乱,到那时少侠的武功便会大大派上用场,只不知少侠会站在哪一方?”东野焜有些困惑:“站哪一方?这……”“对,站哪一方,是效忠大明皇帝朱元璋,还是拥立仁慈明君爱猷识理达腊太子?”白远昌、白艳红、王莲英都盯住他看,等他的回答,白远昌尤为急切。“这个……啊哟,晚辈不曾想过,不过那元帝在位时,若是极得人心,又怎会失去江山?”王莲英气极:“你这个人好糊涂……”白远昌忙道:“莲英,别逗少侠,我们本是说些闲话而已,当不得真的!”王莲英道:“当今皇上如此残暴,稍有仁义之心,也该……”白远昌瞪了她一眼,道:“该用晚膳啦,回房里去,痛痛快快喝两杯!”白艳红笑道:“只顾说闲话,我都忘了,少侠饿了吧,真是对不住!”东野焜道:“不饿不饿,小姐别客气。”白远昌道:“你我一见如故,从今日起以叔侄相称,你与艳红、莲英兄妹相称如何?”白艳红道:“爹,这不委屈少侠了么?”东野焜被说得不好意思,见人家真心对他,也颇受感动,便答应下来。进了客室,白艳红吩咐丫环上席,三四个仆役穿梭般一会儿就摆满了一桌子,碟碟菜肴都堪色香味俱全。宾主杯觥交错,十分欢娱融洽,东野焜不再拘束。白艳红待他亲切和蔼,不由使他想起凌晓玉。两位姑娘牡丹芍药,各具秀色。凌晓玉亲切中带着几分矜持,令人有不敢高攀之想。白艳红和蔼娇媚,更平易近人,他在她面前也更随便些、自在些。还因为凌晓玉还有几分威严,举止端庄又不苟言笑,似乎不易亲近。酒过三巡,白艳红命人取来琵琶,轻抒歌喉,唱了曲元代散曲。《殿前欢》,词名《观音山眠松》,是写一株老松树的。“老苍龙,避乖高卧此山中。岁寒心不肯为梁栋,翠藤蜿俯仰相从。秦皇旧日封,靖节何年种?丁固当时梦。半溪明月,一枕清风。”她的嗓音珠圆玉润,婉转动听,把东野焜听得入迷,不禁忘情喝彩,可他却不懂词意,便道:“贤妹唱得人心醉,只是不懂含意。”白远昌道:“此小曲乃元代徐再思所作,这位徐先生以苍龙比作松树,说老松避世乱隐居在山,这就是诗中的‘避乖’,老松不愿做世间的栋梁之材,却宁愿让翠藤缠绕己身。想当年秦始皇曾封松树为‘五大夫’,陶渊明号靖节,也曾栽种过松树,三国时吴国人丁固,梦见松树长在他肚腹上,醒后高兴地对人说:‘松字十八公也,后十八岁,吾其为公乎!’果然,后来他做了大官。以上种种,说明松树之不凡。然而老松宁愿与清风明月作伴,也不愿到世间去为官为相,同流合污。贤侄,不瞒你说,老夫最爱这首小曲,此曲明我心志也!”东野焜似懂非懂,也不纠缠,请白艳红再唱一曲,他喜爱她甜美的歌声。白艳红一笑,轻抒玉腕弹起琵琶,唱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在空,还如一梦中!”音调凄怆,回肠荡气,无限惆怅,听来令人歔欷,泪湿眼眶,东野焜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东野焜纯是被“情”所动,并不知此词是南唐后主所作,充满了亡国后的极度悲伤与悔恨之情。他对诗词文章的了解不多,那是赵鹤教的,跟了老和尚之后,只有本金刚经让他读,说是于练功有益,所以知之有限。他偷眼去瞟白远昌、王莲英,吃惊地发现他们在无声饮泣比自己还要动情。又去看白艳红,她只是紧皱双眉、神情严肃而已,不禁有些奇怪,但不好动问,只能静静坐着。稍停,白远昌拭去老泪,勉强一笑:“喝多了,喝多了,听个曲儿也动情,倒让贤侄见笑了,来来来,喝酒喝酒!”东野焜道:“艳红妹唱得声情并茂,小侄也动了情,情不自禁就有了泪水。”王莲英埋怨道:“姐姐也真是的,好端端的吃饭,却把人唱得好心酸!”白艳红道:“是姐姐不好,认罚吧!”说着端起小杯一饮而尽。东野焜道:“妹妹之情寄于音律,流露真情有什么不该?这酒罚得冤枉!”王莲英一皱鼻子:“咦,你还帮她说话?那就罚你三杯!”不由分说,逼他喝一杯倒一杯,连喝三杯,东野焜喝得满面赤红。这一闹,悲伤之气顿消,大家重又说说笑笑,快活起来。饭罢,摆上香茗,东野焜见天已黑,想起要到慈恩寺前见冯二狗,便起身告辞。无奈两位佳人说什么也不准走,只好坐下喝茶,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得以离开。那王莲英还发了脾气,嗔道:“你怎么三番两次说走,可是我们这些人还及不上那只狗?在你心目中,他重要得多?”东野焜苦笑道:“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愚兄与他相约在先,不能失信呀!”白远昌道:“贤侄既与人约好,自然该去,明日与他们一块来如何?”东野焜大喜:“如此甚好,小侄一准带他们来,决不失信!”三人送他到门口,这才依依惜别。东野焜兴冲冲到了慈恩寺广场,边走边找冯二狗,冷不防冯二狗却从身后叫他,道:“哎哟,小兄弟,叫我二狗好等……咦,你去哪里喝酒来?也不叫我二狗一声?”“在一个相识人家,怎好叫你?”“走走走,沈爷和牛安在家等着呢。”“谁的家,你的么?”“沈老的家,就在这附近。”两人往西走,走了百十丈,进了怡和巷,有座小小的四合院,便是沈志武的家。众人在客室就座,相互寒暄。牛安瞪大了眼看着东野焜道:“黄鼠精说你小哥儿跑得比风还快,救了他的鼠命。”东野焜道:“人哪有风快,他乱说!”牛安道:“我就说不信嘛,这老鼠精的话十句中有八句是老虎吃天,不着边际!”冯二狗笑道:“你老弟是属蜡烛的,不点不明,这世上轻功高过我二狗的,不能说没有,只是不会太多,但你老弟比我快,不像什么?这牛安是老鼠看天,少见识!”沈志武笑道:“你两兄弟不斗口就过不了日子么?也不怕叫东野少侠见笑!”冯二狗道:“说正经的吧,这京师只怕呆不下去了,应天华那伙人要迫我入伙,再给他们找到,只怕溜不掉……”话未完,东野焜忽然指了指房顶上,接着就听有人冷笑道:“你本不该溜的,要溜也溜不掉,大爷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谅你插翅也飞不出京师去,还是乖乖出来跟爷们走吧!”冯二狗大惊:“糟啦,说曹操曹操到,快跑!”说完“扑”一声吹熄了灯,一把拉开门,只见天井里站着四个人影,又只好返回。沈志武道:“没出息的东西!慌什么?把灯点上,让老夫瞧瞧,是谁如此霸道!”牛安当即取出引火的淬儿往墙上一擦,点亮了油灯和五只蜡烛,照得室内明亮如昼。沈志武径直来到门口,道:“各位夤夜光临寒舍,有何见教?”应天华道:“姓沈的,大爷奉金龙令来召冯二狗,识相的让开一边,别管闲事!”牛安怒气冲冲来到门外一站:“冯二狗不听那劳什子的鸟令,你们滚回去吧!”应天华喝道:“放肆!你敢蔑视金龙令,不想活了么?今夜就让你尸横当场!”冯二狗站在门边上道:“你们怎么像鬼魂一样缠着我二狗?二狗又没招惹了你们,大家又何苦结下梁子呢?烦各位回去禀告金龙令主人,就说二狗已离开京师,下落不明,这不就可以交差了么?”彭桂兰娇笑道:“我说二狗,你这人真是饭馆门前卖瘟猪,不知趣!我们三番五次请你,你却是哈巴狗上轿,不识抬举。你真要让我们把你大卸八块、剖腹剜心才甘心么?”冯二狗跺脚道:“你们要我去干什么,我说我可以干,就算大家彼此帮忙吧,又何必凶霸霸的,彼此应以和气为重嘛!”应天华道:“要你去干什么,自有人告诉你,那就跟我们走吧!”“应老兄,你说要我干什么?”“你去到该去的地方不就知道了么?”“你先说出来听听,让我二狗掂量掂量,看看能不能办到,若能办到,一定尽力。”“这恐怕就由不得你啦,办不到也得办,金龙令一下,你只能把事办好。”“不先说出来,倒叫我二狗为难了。”彭桂兰道:“有什么为难的?走吧走吧!”“我二狗得先听听,这事该不该办。若是缺德事,对不住,我二狗还有良心,恕不奉陪!”一个粗嗓门吼了起来:“你小子噜嗦什么,要佛爷超渡你上西天是不是……”二狗对这些人很熟悉,他们虽蒙着面,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听罢说道:“恶头陀老兄,你们四个人,我们也有四个人,你最好别大声嚷嚷,动起手来还不知鹿死谁手呢?”彭桂兰笑道:“错了,你们有四个人又怎的?还不是丫头当媒人,自身难保。蚱蜢儿碰上了大公鸡,在劫难逃!不过放心,你二狗却是死不掉的,我们活捉了你去,你不乖乖受命去干差务,那就卸掉你手脚,再把你养起来,慢慢剜你的肉,让你受够活罪……”冯二狗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大骂道:“好个心肠歹毒的泼妇,二狗爷爷今日与你们拼了!”话一落音,他一步跨出门外,手一抖,鹰爪带着练子射向彭桂兰,出手极快。那飞爪四指箕张,只要一沾上对方身上,爪尖倒钩就会牢牢钩住衣服。冯二狗用它做翻越高楼高墙的工具,兼当暗器兵刃使用,端的厉害。彭桂兰冷不防遭他一抓,向后退时已经避不开,“咝”一声,把衣服钩掉一块,惊得她破口大骂:“好煞材!老娘不施点手段,你这畜牲不知厉害!”咒骂声中,刀光一闪,她的柳叶刀已砍向冯二狗。正好牛安已回屋取了铁锏出来,见状挥锏迎了上去,“当”一声架住柳叶刀,把彭桂兰虎口震破出了血。彭桂兰气得尖叫一声,施开刀法,泼风般向牛安卷来,把牛安杀得手忙脚乱。冯二狗则躲在一边,抽冷子打出飞抓,偷袭彭桂兰,把她打得措手不及,又被撕掉一块衣襟,气得她破口大骂。应天华趁二狗收回铁爪之际,倏地跃了过去,一爪抓向二狗,使他无法施展飞抓。恶头陀普济大喝一声,挥舞戒刀来斗牛安,沈志武迎上去,凭双掌与他交锋。大力双斧申豹则去攻二狗,二狗哪里吃得消,便大声嚷嚷:“小老弟快出来,二狗爷爷被孙子打得招架不住啦!”东野焜站在屋里观战,因为天井小,根本挤不进去动手,便道:“出不来啊,天井太挤,你往房头上去吧,腾个地方出来。”冯二狗忙往房上一蹿,叫道:“鼠爷爷去也,小辈们歇着吧!”“臭老鼠,你哪里走!”应天华急忙上了房。追命双钩龚强稍后跃上房头,突见面前黑影一晃,有个人挡在了前面,心里一惊,一钩劈了过去,遂见那人以臂一挡,只觉虎口一震,兵刃“呼”一声飞了出去,大骇之下左手一钩接着砍去,却被对方手一抬捏住腕脉,顿时手软脚瘫,吃那人一脚踹在腿上,一个身子从房顶上滚了下去。他连忙使个千斤坠稳住身形,但却是一点不管用,因为穴道已受治,“叭哒”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痛得他哼了起来,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吓得他急忙使劲爬了起来,发觉这一摔穴道已解,连忙拔步就逃,边跑边喊道:“青衫客,青衫客,点子硬,扯乎!”可惜,他喊得晚了些,应天华也从房头摔下来了,摔得个眼冒金星,浑身疼痛,听龚强一嚷,急忙跳起来就跑。此时东野焜、冯二狗回到了天井,见牛安正招架不住,被彭桂兰杀得东避西让,连忙一跃到了彭桂兰身后,正好彭桂兰一刀扬起要往下劈,可是刀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怎么用力也砍不下去,惊得她刚一扭身回来,刀已从手中脱出,接着就被一股大力在肩上一推,身不由己跌了出去,吓得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这时她才想起龚强在屋外叫喊“青衫客”的原因,猛然省悟遇到硬点子了,急忙跳起来就往房头上蹿,嘴里尖声喊道:“头陀兄,走!”恶头陀与沈志武战成平手,听见彭桂兰的叫喊声,知道不妙就赶紧虚晃一刀跃上了房,两人一前一后拼命飞逃,刹时没入了黑夜中。冯二狗等人回到屋里坐下,冯二狗问东野焜:“他们说的青衫客是你?”“不错,是我胡乱取的,他们却记住了。”“咦,你与他们交过手?”“到京师时,在来路上碰到他们抢人,我就与他们交了手,所以……”“怪不得哩,凭追命双钩龚强的功夫,居然一照面就被你打下房去,小老弟,你真行啊!”冯二狗未见他用空手挡兵刃,因为正被应天华缠着,要不他更要大惊小怪呢。东野焜道:“也没什么,我不过乘他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而已。”冯二狗忿忿然道:“可惜小子们溜得快,要不狠狠教训教训他们!”沈志武道:“要出气么?放心,他们还要来找你的,下次来时,恐怕不止四个人了。”冯二狗一拍脑袋:“对呀,这冤仇是结下了,他们岂能罢休?集贤庄有十大正邪高手都被他们毁了,我们怎么吃得消?哎呀呀,小老弟,二狗可是一步也离不开你啦,得靠你保命呢,你千万别扔下二狗自己溜了……”东野焜道:“看你说的,我会溜吗?”牛安道:“兄弟你比俺年岁小,却有这般高的武功,叫俺羡煞。”东野焜道:“师傅教的,只是小弟愚鲁,没学得一二成,实感汗颜!”牛安道:“小兄弟艺高不欺人,说话也客气,不像那秦玉雄,趾高气扬,横蛮无礼!”冯二狗道:“大牛,珍珠与泥丸,秦玉雄是泥丸子,怎比小兄弟么?”东野焜道:“二狗兄,不可乱说,秦玉雄是我师兄呢!”“什么?地是你师兄?”三人大吃一惊。冯二狗又道:“昨夜说起他,你也没说认识他,这会儿怎么又变成你师兄啦?”“我与他只同师五年,后来分开了,没想到如今他成了京师第一高手,我真替他高兴,你们为何要骂他?”冯二狗追问道:“你和他同师五年,后来为何分开了?真是怪事!”东野焜就把当年赵鹤与如澄大师相约之事说了,只没提寂空大师顶替如澄之事。二狗道:“原来你后来成了如澄大师的高足!小兄弟,你也够沉稳的,昨夜还问我认不认令师如澄呢。那你也会使风火刀法了,怎不见你带把腰刀呢?”“我不会风火刀法,那时小弟功力差,师傅没有教,后来离开雁湖,自然学不成了。”“这么说来,你的功夫根本比不上秦玉雄?”“师兄资质上佳,小弟愚鲁,自然比不上。”“啊哟,原来如此,好叫人失望也!原指望你能打败秦玉雄那小子,替沈爷替我们出口恶气,没想到你却做他的师弟,可又不会风火刀法,功夫也不如他,唉,真叫人丧气啊!”东野焜道:“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了吧,他对各位做错了事,我是他师弟,这里代他向沈前辈、向二位大哥赔罪!”说着起来行礼。沈志武道:“难得少侠一片仁心,好,我这里一笔勾销,再不提秦玉雄的事!”东野焜大喜,又向沈老感谢一番。冯二狗叹道:“小兄弟,当年你为何这么笨,放着绝技不学,却跟那废了功力、没有用的和尚去当什么有名无实的徒弟……”东野焜道:“不许对我师傅说长道短!”“哎哟,你走错了道,还不准人说!不是我二狗说你,你当时真的太笨,天下第一刀法没有学,就跟着和尚走了,你大概也想当和尚吧,要不然怎会自告奋勇随和尚走呢?”“你才想当和尚哩!当年我代师傅报恩,有哪一点错了?我都不悔,关你甚事?”沈志武、牛安都说他做得对,二狗胡说八道,不必理睬他。二狗道:“那秦玉雄为何不去侍奉和尚?人家就比你聪明得多,不开口,不作声,可你却偏偏自告奋勇……这下可糟啦,惹翻了金龙令主,等下次再来几个一等一的高手,我们吃得消么?原指望你挡灾的,可你连风火刀法都不会,还挡什么灾?我二狗这条命保得住么?亏你小兄弟还好意思说与我不相干!”东野焜一愣:“咦,有这个理么?”沈老笑道:“这小子尽讲歪理,夹缠不清,你千万莫睬他!”大牛骂道:“就数你怕死!一条狗命,值多少钱?何须看得这般重!”二狗骂道:“狗命不值钱,光你牛命值钱么?佛祖眼中,人和牲畜的命都值钱!”大牛道:“俺不怕死,谁像你二狗……”二狗道:“好好好,不与你争,我还有话问小兄弟,你走了后,那如澄和尚教你些什么功夫?他又是何时恢复功力的?”东野焜道:“又来胡说,如澄是我师兄,他可没教我功夫!”二狗睁大了眼:“咦,小兄弟,你是不是神智不清,把师傅说成师兄去了?”“呸!你才神志不清哩!”东野焜只好把寂空冒充如澄大师到雁荡山的事说了一遍。二狗等三人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内中还有别情,这寂空虽不闻名,定是世外高人。二狗喜得跳了起来:“好、好好!有救啦,有救啦,如澄大师是你师兄,小老弟的辈份高得吓人,一定学得了超人的功夫,我二狗这条命算保住啦!那秦玉雄又怎能与小兄弟比,矮着一辈呢,可差远啦,哈哈哈……”大牛骂他:“你这个势利鬼,疯狗!”沈志武叹道:“贤侄你秉性仁厚,愿代师报恩,宁愿不学功夫,这位高僧正是看中了贤侄的为人,才肯把你带走的。当时你要是后悔或是不愿侍奉废了功力的和尚,那你仍旧在风火刀王门下,成就至多和秦玉雄一样。但老夫相信贤侄现在一身功夫,定然超过了秦玉雄许多!”二狗愈发惊喜:“真的么?那太好啦太好啦,是我二狗有眼光,把小弟拖了来……”东野焜道:“你闭上嘴吧,沈叔只是夸奖后辈几句,其实我哪有那么大的本领,你这条命还是自己保吧!”“哎哟,使不得使不得,二狗自己可保不了命!”沈志武道:“说真的,金龙令势大,光我们几人很难对付,得想个两全之法才成。”东野焜道:“上五台山找如澄、如愚两位师兄去,师傅当年也说过要他们与我同行江湖,彼此相助,有他们,人不就多了么?”冯二狗道:“好主意,不过如澄大师……”“他功力早在六七年前就已恢复,这个你尽可放心,不是废物!”冯二狗大乐:“好,明日一早上路!”东野焜道:“不成不成,我答应明日带你们去做客哩,等我先去辞行吧。”冯二狗一心只想出京师避难,没心思做客,便道:“今晚我们不能住这里,得到旅舍去住一夜,沈老快收拾东西,明早小老弟去辞行,越快越好,不然又被人家蹑上踪迹。”沈志武道:“我的随身衣物一收就成,你们稍等一下。”于是二狗等人都去收拾东西,东野焜无物可收,就等着他们。不一会,三人带了大包出来,沈志武把门锁了,遂出小巷,来到广场。此时已是戊时末,秋夜寂寥,只有过路人匆忙走过,四人遂折向三山街方向,迎面一人擦肩而过,忽然咦了一声,停了下来,道:“是东野兄么?”东野焜一愣:“哪位?”旋又悟过来:“是逸鹏兄?在下正是东野焜!”“哎哟,东野兄,你找得小弟好苦哇!”张逸鹏激动得一把抓住东野焜,就像怕他跑了似的。东野焜也亲热地拉住他。张逸鹏道:“东野兄要去何处?”东野焜道:“去三山街找旅店住宿。”张逸鹏道:“走走走,我家足够容下三位,大家在一起好说活。”冯二狗道:“这位兄台何人?”东野焜道:“对了,他叫张逸鹏,他娘亲就是侯三娘,你说你听过大名的。”冯二狗喜道:“原来是侯前辈,正想一见。沈老,就去这位张兄家叨扰一夜如何?”沈老道:“素昧平生,只怕不妥。”张逸鹏忙道:“前辈务请光临寒舍,家母与晚辈从昨夜至今都在寻找东野兄,望前辈成全家母祈盼之心!”沈老道:“世兄不必客气,只要东野贤侄愿去,我们就叨扰一夜。”张逸鹏忙道:“东野兄,你可不能让家母失望啊,她和四姨一整天都在城里找你,我则晚上出来继续寻找,刚从三山街大功坊一带回来,总算老天有眼,给小弟无意撞到,你……”东野焜受了感动,道:“蒙兄台一家厚爱,小弟感激不尽,这就随张兄去吧!”张逸鹏大喜,笑道:“回到家,我娘不知要如何高兴呢,各位,请。”到张家并不太远,不多会便到。张逸鹏兴冲冲敲门,一会门就开了,四姑提着盏风灯,埋怨道:“怎么这样晚回来,你娘好担心,……咦,怎么有这么多人?”东野焜走上前来,行礼道:“见过四姨!”侯四姑一见是他,不禁大喜过望。“哎哟,是你呀!总算……”她大叫出声。屋内侯三娘闻声出来,见是东野焜和三个陌生人,喜得她心花怒放,急步迎了上来,一把拉住东野焜:“哎哟,小祖宗,总算找到你啦,皇天有眼,佛祖显灵,快、快进屋坐!”众人喜滋滋进了客室,四姑连忙多点了几盏灯,一时灯火通明,大家相互引荐寒暄。之后,侯三娘问他们提着衣包欲何往,冯二狗把金龙令的事说了,说要随东野焜去五台山。三娘道:“各位可知金龙令是谁发出的?”二狗道:“不知道,集贤庄被毁,足见这金龙令已控制着可怕的力量,我们去五台山寻访如澄大师,顺便暂避一时。”三娘道:“京师有个金龙会,各位可知?”沈志武道:“老夫长住京师,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个金龙会,不知是白道还是黑道?”三娘道:“金龙会乃相爷所创,拙夫就曾任金龙会会主,那是三年前的事,不料一年多后,拙夫忽然与家中断了书信,起初以为是患了疾,哪知两月后仍没有音讯。我正准备上京师探望,不料夜间突然有六个蒙面人来行凶,幸而我查觉得早,一发现有夜行人到,便与逸鹏四姑逃出家园,辗转于十多个县府之间,迭经追杀,总算逃掉了性命。我们三人改名换姓,找隐蔽处住下来,天天苦练武功。因我判断,拙夫定遭不测,否则有谁敢到张家撒野?我们一直躲了一年,才又潜到京师,好不容易碰到过去相识的王必胜,请他打听拙夫生死。足有三月余,才探知了一些消息,哪知却惊动了相府护卫堂的人,要追杀我们母子,线索就此中断。这使我明白了一点,光凭我们娘三个,无论如何斗不过金龙会和相爷府护卫堂,与其在此冒险,不如随各位离开京师,暂避一时。”冯二狗道:“好极好极,人多些壮胆。”牛安道:“就你怕死,没出息的东西!”侯三娘又道:“对不住东野大侠,我侯三娘有眼无珠,错把黄钟当瓦釜……”东野焜道:“前辈千万不要这般说……”二狗道:“怎么回事?”三娘把请东野焜当长随的事说了,二狗大笑不已,沈志武心想,这人深藏不露,真君子也,后辈中出此俊彦,实武林之福也。当晚四人便在三娘家就宿,一夜无事。秦玉雄回到京师的第二天下午,霍东家便来探望他,给他带了人参鹿茸之类的补药。霍瑞祥探问他腿上的伤势,他说已好得差不多了,请霍东家放心。霍东家兴奋地告诉他;“贤侄,你此次在集贤庄立了大功啦,相爷极为高兴,对你倍加赞扬,说你没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秦玉雄大悦,但装作平淡的样子道:“小侄到了集贤庄也没做什么呀,只把铁判官翁老儿宰了,这老鬼临死将手中判官笔掷出,小侄没防到这一着,给刺伤了腿,只好退在一边。”“哎,贤侄,正因为你宰了铁判官,所以才说你立了大功。据关爷他们还有相府里的高手说,集贤庄十大高手,铁判官是最扎手的一个。让贤侄打头阵时,并未料到他会第一个上场,因此为贤侄捏着把汗,哪知贤侄神功盖世,要不了几个回合就把老家伙打发了。听相爷说,这事还惊动了护卫堂的几位绝世高手,他们都说没想到铁判官会栽在贤侄手里,若是事先估计的话,贤侄只怕不是他的对手,因此对贤侄颇多赞语,据相爷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金龙会自会主以下,三位祖师未称赞过一个人。贤侄,你想想,这不是很难得的么?”秦玉雄终于忍不住撑开了笑脸:“霍叔,这几位绝世高手是哪几位?”“这个愚叔就不知道了,愚叔是昨天在相府听相爷亲口说的。那几位高人身份特殊,一向不露面,贤侄也不必探听,管他是谁,贤侄只要忠于相爷,建功立业就成,你说对不对?”秦玉雄道:“霍叔说得是,知道不知道无关紧要,干好自己的事就是了。”霍瑞祥压低了嗓门道:“据愚叔听相爷的口气,对贤侄要有大大的赏赐!”秦玉雄喜不自禁问道:“什么赏赐?”“这个愚叔也不知道,相爷没说,不过愚叔看相爷那高兴的神情,只怕不是一般赏赐,贤侄大概会得到料想不到的殊荣呢!”秦玉雄听得心痒痒的,恨不得现在就去相府,好领受那份让众人艳羡的殊荣。“不会吧,愚侄也没干下多少事,相爷至多嘉勉几句,小侄也就感恩不尽了。”他言不由衷地说,但笑容还是忍不住挂在脸上。“贤侄不信就等着看好了,迟则三五天,快则一两天,准保有好消息!”“多亏霍叔的栽培,小侄纵有一份前程,也是霍叔为小侄铺好的路,小侄永生难忘!”“哎,说这些干什么,你我情同一家人,贤侄有了前程,愚叔倍感欣慰!”略顿,又道:“愚叔还要到钱庄理事,改日再来探望,这里有五千两银票,贤侄要什么就只管添置!”霍瑞祥把一厚迭银票放在几上,站起身来,秦玉雄亲自送到门口,等他上了车才转回来……把一大迭银票数了数,喜滋滋叫绿荷收起四千六百两,自己揣着四张一百两的银票,还拿了两只人参,到小楼陈志鸣、陆望宿处。陈陆二人受伤不轻,但已好了大半,他把人参分给了两人,又把银票分给两人每人一百两,然后把伏正霆、梁公柏从楼上叫下来,一人给了一百两银票,说是当零钱花。他兴致勃勃地把霍东家说的话说了一遍,陈志鸣、陆望、伏正霆都极为高兴,只梁公柏平平淡淡,这使秦玉雄极为不满。他对梁公柏道:“梁兄,你为何不高兴?”梁公柏道:“铁判官翁梓是白道上响当当的英雄,这位前辈一生嫉恶如仇,行侠仗义,可却毁在你刀下,这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咦,这是什么话?谁让他妄自称尊,不服从金龙令,我执行会中差务,莫非错了不成?”“你怎么会错,错在我梁公柏自己,早知金龙会这般行事,我……”伏正霆忙劝道:“梁老弟,这话不能说,武林中纷争从未停息过,谁是谁非殊难说得清楚,你我既然入会,自然服从会中调遣,至于是非对错,不用操心。至于双方争斗,死伤难免,这叫各为其主,梁兄要想开些才成。”陈志鸣道:“伏兄说得好,大丈夫要扬名立万千一番事业,就不能有妇人之仁。江湖霸业,凭武功决断。那天我们要是不敌,集贤庄也会把我们杀光,决不会手软。”陆望道:“可不是么?我们的人也死了好几个。集贤庄一战,要么金龙令天下扬名,要么为人所轻鄙,二者必居其一。金龙令今后要在江湖行走,没有威严谁会听你的!”秦玉雄道:“大家说得对极,江湖争胜,以武功决断,金龙令令到之处,只要服从,谁会把刀刃相向?以武压服,实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入了会,须知会规极严,相爷护卫堂的监察使无处不在,因此行事说话都要小心,以防祸从口出,各位要牢记才是。”梁公柏不服,还想说些什么,被伏正霆扯他衣角制止,遂不再作声。这时,仆役忽然来报,有个小姐造访。秦玉雄大喜,小声道:“莫非是紫星红梅来了?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便对仆役道:“快请到主楼客室,我随后就来了!”伏正霆道:“好事好事,快去迎接吧!”秦玉雄笑盈盈从小楼返回主楼,却见仆役引着一位小姐娉娉婷婷走来,一路东张西望,不禁一愣,这不像是紫星红梅哪,是谁呢?”“哟,副会主,不认识我了么?”小姐嫣然一笑,“真是贵人多忘事哪!”来到近前,秦玉雄才认出是副总执刑使张媚红,心里不禁一惊,连忙行礼:“原来是副使玉驾光临,请恕在下失迎之罪!”张媚红笑道:“哦,总算还记得我呀,今日来看看副会主,伤势好了没有?”“多承副使关照,请进请进!”绿荷见来了女客,本有些奇怪,待看清是张媚红,心中不由一懔,连忙低头奉茶。“副会主这宅第幽静雅致,不愧称为雅庐,住在这里的主人,定然也是高雅之士了。”“承副使谬赞,在下凡夫俗子,怎敢称高雅之士。”秦玉雄嘴里应酬着,心里却十分纳闷,这位身份神秘的小姐,为何找上门来了呢?“此次秦兄在集贤庄立了头功,颇得护卫堂几位前辈嘉许,小妹也特来祝贺!”秦玉雄听她忽然改了称呼,心中又惊又喜,她既是护卫堂中要人,当知许多机密,若得她的青睐,护卫堂对自己就会加以关照。因道:“副使如此称呼在下,在下愧不敢当。集贤庄之役,在下未尽多少力……”张媚红一笑:“秦兄不必谦让,你我就兄妹相称,这样说起话来方便些,以免一个副使、一个副会主,听起来就像是办公务一般,多无趣,秦兄以为如何?”“是是,既如此,只好委屈副使了。”“护卫堂几位前辈要小妹转告秦兄,金龙令要叱咤江湖,还要有一番争战。时下江湖以少林武当华山等大门派为主,正探查金龙令来源,申言要为集贤庄复仇,所以金龙令要想号令江湖,不是一蹴而就的,秦兄任重而道远,要加倍努力才成呢,秦兄以为然否?”“是是,在下定当竭尽全力,为金龙令效命,望副使今后多多指教!”“怎么又副使副使的了,称我一声小妹不成么?说实话,这金龙会上上下下,无人敢对小妹无礼,也不敢与小妹平辈论交,你秦兄算是第二人,第一人是副监察史慕容星耀。你我他三人是金龙会最年青的首脑人物,下次我带他来看你,只要我们同舟共济,定能有番作为,秦兄你说是不是啊!”“是是,愚兄初入会中,对许多事都不知晓,请贤妹多加指点,愚兄感激不尽!”“秦兄这话可是真心的么?”“小兄此心,唯天可表!”“那好,小妹就不客气了。进入金龙会最最重要的是个‘忠’字,千万不能有二心。不瞒秦兄你说,护卫堂几位前辈,堪称当世无敌,谁要是有叛逆之心或是在会中想独树一帜,独断专行,不听指挥,那么他的下场就会很惨很惨,前任会主螳螂神拳张瑾,秦兄听说过么?”“没有,小兄从不知晓还有个前任会主。”秦玉雄装不知道,想听她多讲出些机密事。“张瑾成名多年,螳螂神拳已练到以气伤人的至高境界。相爷请人专程到山西太原府重金礼聘而来,就任金龙会会主年余之后,竟然以陈腐之见,说些什么黑白两道誓不两立、不能同流合污之类的蠢话,妄图改弦更张,另起炉灶,遂被护卫堂一位前辈处死,他纵有以气伤人的绝技,依然不是这位前辈的对手。秦兄该知道,胸怀大志者,不拘小节,为创建大功大业,则不择手段以达到目的为宗旨,这才是大智大勇!若斤斤计较什么白道黑道,在江湖上扬个小名儿就沾沾自喜,岂不是鼠目寸光的小人?相爷手创金龙会,难道要去江湖争霸争雄么?真是再愚蠢不过的小人之见。相爷在国中,只居万岁爷之下,手中权势岂是江湖霸主所能比拟的,因此秦兄要把目光放远些,今后的作为更大呢!小妹的话,秦兄懂了么?”“懂了懂了,贤妹一番话,愚兄顿开茅塞,前任会主那是咎由自取,小兄当引以为鉴!”张媚红嫣然一笑:“秦兄果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这样说话,彼此就心意相通了。”“贤妹胸襟开阔,目光远大,愚兄虽是须眉而不及远甚,今后愚兄若有危难,还请贤妹相助解危,愚兄将感激不尽!”“好说好说,你放心就是,秦兄若有危难,小妹决不袖手旁观。”秦玉雄满心欢喜,决心进一步试探,便道:“愚兄自入金龙会后,尽忠尽职,决不敢有丝毫疏忽,唯在相府与二总管鲁方、总教习麻雄较技时曾开罪了他二位,是以又得罪了大总管司徒前辈,只怕他们几位对小兄有了误解,难免对小兄有些微词,不知贤妹知此事否?”张媚红一笑:“金龙会中没有小妹不知道的事,你那日在相府锋芒毕露,自是开罪了他们三位。不过你放心,只要你忠心耿耿,护卫堂几位前辈就会另眼相看,有前辈们的呵护,谁也奈何不了秦兄。否则,得罪了大总管可不是闹着玩的。前任会主之所以丢了性命,与这位大总管多多少少有些关系。”“是是,愚兄受教了,多谢贤妹!”“还有,相爷已把仁勇堂交了给你,秦兄要尽快招兵买马,以充实堂中之力,这是刻不容缓的大事,否则秦兄孤掌难鸣,又怎能独挡一面?总不能干什么事都要请忠武堂助力,岂不被人小瞧了?长此下去,会中以忠武堂为先,仁勇堂派不上用场居后,对秦兄可是大大不利的啊,望秦兄多费些心思,越快越好,赶紧结纳四方豪客,以壮声威!”秦玉雄道:“小兄出道太晚,在江湖上并不识人,是以不能如愿以偿,但小兄定当千方百计招纳群雄,请贤妹放心就是!”张媚红点了点头:“小妹还有事,今日暂别,改天再来探访秦兄。”秦玉雄挽留不住,说要驾车相送,张媚红说她就是坐了车来的,不必麻烦。秦玉雄亲自将她送到大门口,果见一辆豪华马车停在门外,秦玉雄一直等她上车,才转回来。他迫不及待地把陈志鸣、陆望、伏正霆、梁公柏找了来,把张媚红说的话简要说了一遍,然后道:“有这位副总执刑使的关照,无疑就是得到了护卫堂的呵护,不啻有了道护身符,今后就不怕小人在相爷跟前进谗言,但最令小弟不安的是,仁勇堂高手太少,这次去集贤庄,又损了两名得力人物,若不再招纳些高手进门,又何以担当重任。因此请各位采商议,这是刻不容缓的大事,要怎样着手,还请各位出些主意,否则寝食难安矣!”陈志鸣道:“小弟与陆兄只有回杭州府去招请几位能人,但成与不成,不敢说定,只能尽力而为,午饭后就动身如何?”秦玉雄道:“好好好,只不知都是些什么人物,可否说来参详参详!”陈志鸣道:“莫干山有两位黑道高手,一叫刘良驹,一叫乔劲福,人称江南双鬼,名头不下于恶头陀、魔手秀士,只要找到他们,由他们引荐,人就会多了。但小弟并不认识他们,只有请杭州黑道上的朋友引荐,设法找到他们,看他们是否愿来效劳。若是愿意当然最好,若是不愿,也可以请他们帮忙引荐别人。”“好好,去试试看吧!”“但这两人身份颇高,去见他们就得奉送重礼,等闲之物不在他们眼下。”“我这里只有两颗珠子,那就拿去吧!”“还要二千两银票,以示诚意。”“这……要是送了礼他不来又如何?”“这个,小弟也无把握。”伏正霆道:“不妥不妥,这样请来的人岂肯俯首低头,任你指挥?他若呆得腻了,什么时候提起脚来走人,你难道还去追杀他?而且这事让护卫堂知道了,对我们也不利。”秦玉雄道:“伏兄说得对,可是除了这办法之外,也无别的办法呀!”“办法是有的,就看老弟能不能到相府去拿到一件东西,有了这东西,事情好办得多了。”“相府有什么东西能招兵买马?”“金龙令!”“金龙令?啊哟,伏兄,这……”“有了金龙令,江南二鬼和其他什么人见令就得服从,否则集贤庄就是榜样!”“可是,伏兄,他要是不听,我们该怎么办?莫非当场把他们宰了?”“不错,我们只能这么做。他要是服从了金龙令,就会老老实实俯首听命,也不敢任意逃走。所以我以为,秦兄该到相府去讨取一枚金龙令,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动身去招兵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