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是个什么年?那一年应该说是皇帝老子上吊的年吧。不错,癸末年朱由检这位崇祯皇帝就是上吊死的。皇帝老子一死“不”了,留下的是天下大乱了。中华中华,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绵延不绝。话是不错,只可惜不团结而常常内忧外患,就好像谁说的“树林大了,什么鸟也有!”鸟多嘴杂呀。春寒料峭,黄尘飞扬中一辆双辔大车正自出了山海关往北疾驰着,大车上一共是五个人,车前座的是两个汉子,其中一人挥鞭叭叭响,他们恨不得每匹马有八只脚飞驰。大车上虽然坐着五个男女,但他们的身份不知是谁,如果说他们是大明的王室,似乎走的路不对头。要知道历来王室如果逃难都是奔向南方,像宋末的南宋就是一路往南逃,逃到最后没有了。如今是明朝,想必也都往南逃,明显的是去找地方安顿几年,到头来还不是消失在历史的废渣里。这就是人们说的,偏安局面难久长。只不过此时这辆大车上的五个人十分紧张,那个坐在前座的中年大汉不时地回过头看后面,看表情令人一看便知道他们怕后有追兵。追兵没看见,就是长城的影子也快消失了,赶大车的汉子挥鞭刚舒一口痰,一边的大汉开口了:“咱们距离青龙河渡口尚远,要快!”皮鞭抽得叭叭响,石头路颠簸得两只车轮弹又跳。大车行出三十里,后面不见有追兵,挥鞭的大汉回头对车内喊着:“王爷,咱们过了青龙河就会遇上自己人马了。”车内传出男人声音听起来带着几许无奈,道:“但愿咱们的人马仍在,快!”马车当然驶得快,赶大车的恨不得自己帮着马来拉,早已是满头大汗滴湿衣衫了。半个时辰之后,远处的青龙河长河如带风沙,在河岸刮起阵阵黄风来,光景是很凄凉的。大车驶近渡口,果然渡口有一艘大木船,木船上一共八个壮汉,他们头缠头巾腰系布袋四人举篙四人抬跳板,伺候着大车上了船。动作是快的。快得不听任何人说一句话,好像大家心中早已彼此心照不宣了。虽然大伙不开口,但赶大车的两个壮汉有动作,这二人拔刀分别站在大车的两端虎视着八个行船人,那模样很明显,只要八个行船的不老实,他们就砍人。那大船很快离了岸,河水悠悠,河面宽,四支长篙两支橹,掌舵的口中吆唱着行船歌。掌舵的大唱歌,吃力撑船的也附合,大木船才刚刚行驶到河中央,那掌舵的忽然一声吼:“劲子!”刹时之间,大木船上的八个大汉发动了,只见四支长篙不撑船,拔在当中扎向守大车的两人。两个摇橹的壮汉真是快,当守车的两人被四个汉子缠住的时候,他二人已拔身跳上大车顶。掌舵的很精明,飞身落在两匹马前面拢住马还直喊叫:“吁!”他怕马乱跳,弄翻他的船。这时候正拼杀的车尾壮汉高声叫:“王爷,咱们遇上强盗了!”冷不丁大车上一声响,后车内冲出一位锦衣中年人,这人手上举着剑,他跳出车外便大叫:“住手,住手!”他叫的声音大,稳马的大汉粗声笑:“他们听我的,不听你的!”“本王有话对尔等说,快住手!”“此时此地你已不是王爷了,此时此刻我说了算!”他突然提高声音,又道:“下手要狠,一个不留!”果然,七个壮汉齐声吼:“杀!”那位王爷只一听便明白,今天只有全力拼杀了。飞去车身顶的两个大汉把刀挥舞着,先是割开了大车篷,砍刀下从车内传出一声尖叫:“唉呀!”叫声未起,有个宫装女子拉着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往车尾跳,那宫装女人的头上尽是血。“王爷!”宫装女子挥剑拼命的向锦衣大汉冲去,忽地一把快刀横劈过来,杀得宫装女背上冒血,但宫装女子拉起那男童张臂哭着又叫:“不要杀我儿子!”斜刺里一支竹篙猛扎过来,竹篙越过追杀的恶汉,噌的一声刺过宫装女人的脖根也扎中那男娃的顶门,刹时间宫装女人尖叫一声便往下倒去,那个男娃头冒鲜血弹落到河中还听得男孩子一声大嗥:“啊!”此刻,船在漂,船上的搏杀更惨烈。那位王爷与他的两名近卫拼了命,只可惜大木船的空间有限令他们施展不开,没多久便被六名恶汉围杀而倒在大木船上。为什么说只有六个恶汉围杀?那是因为有两个恶汉已死在船头上了。那个掌大舵的大汉看河面,他重重地问:“那个半大不小的娃儿——死了?”有个大汉抛下竹篙回应:“大人,死了。”“你怎么知道落水的娃儿死了?”“大人,他中了我一篙,那一篙不但扎死女人,也把那小子的头扎烂。”“你看清楚了?”“冒着血落入水中,我看得再清楚不过了。”这恶汉应着还遥看河面。掌舵的大汉点点头,道:“咱们总算完成范大人的心愿,回去有了交待。”于是,大木船到了河北岸,船上死的人早都被六人抛入河中,即是他们两个同党的尸体也一并抛下水。那年头河面上出现死人,常事。大木船栓在河岸边,大车拉到岸上,六个大汉一齐登上大车,呼啸着往北疾驰而去。这六个恶汉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是大将军范文程的人马。谁又是范文程?范大将军却又是一位投降将军,他与洪承畴一个样,早几年就投靠关外的女真国了。至于以后的发展,那得慢慢地说下去了。青龙河,水悠悠,不见浪花往东流。虽然浪花不见,但河水深,深不见底。相反地,河上浪花翻腾反而河水不会太深,原因是河底不平起浪花。这道理说的是河面上,大海就不是这个样。大海乃是因风而起浪,海上讨生活的人都知道“无风不起浪”这句话。如今不提大海上。如今说的是青龙河,青龙河水悠悠地流,那青得泛绿的河面上不见浪花有漩涡,漫悠悠的有一张脸露在水面上,那是一张带着血的脸。那也是一张娃娃脸露出一双无助的大眼珠子看着天。他也只好看着天,因为他如果身子稍动就会有河水往他的口鼻灌。河水入口喝一口,河水入鼻那就不大对劲了。就在那张脸时而一声尖尖的喷水声中,从远处有一个竹排漂过来。竹排上坐了两个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超过半百的人。女的比男的眼尖,她发觉附近漂来的那个娃儿面,不由得手指过去,道:“老伴快看。”“看什么?”“看那个人呀,你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河面上常有淹死的人。”“老糊涂?死人还会喷出声音呀。”“什么,活的?”“快,那娃没死!”这二老拿起竹篙吃力地撑着竹排往那娃儿接近,渐渐地更看清楚了,果然是个活的。当二老把竹篙往那娃儿递过去,老人大叫:“快抓紧竹篙!”河中抛去的竹篙几乎把那娃儿压入水下,还是老人用力抓着竹篙往下挑,挑得娃儿一声叫:“妈呀!”老太太一声唉:“老伴呀,是个男的呀!”她好像很高兴地又道:“快,快呀,拖过来!”二老终于把娃儿拖到竹排上,老太婆看着一瞪眼,她对老伴道:“他是个富家子呀。”那老者重重地对老太太道:“快寻件衣衫给他换穿上,别冻着他。”老太太怔怔地道:“咱们这包内衣衫,他……能穿吗?”“把我的那件上装取出来把他先裹起来。”老太太把背的包袱取下来,她取了一件黑外衫把冻得打哆嗦的娃儿披裹起来,这才发觉娃儿的前额在流血,令这两个老人吃惊的是娃儿的头上有一顶丝缎帽,帽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乳白玉石镶在缎帽上,如今那块宝玉却裂了,破了,明显的是被什么尖器扎破的。话说到这里,应该明白这个娃儿不是别人,他乃是上游的大木船上被贼子用尖尖的竹篙刺死了他的娘,再刺到了他的头上的那个娃,真叫幸运,他头上戴的缎帽上的这块宝玉救了他一命。刺来的篙尖扎破了宝玉,滑过去前额可也没要这个娃儿一命,那位恶汉认定娃儿被他刺死了。那时候任何人都会以为娃儿必死无疑。竹排上的二老又是谁?他二人乃是长城外的两个贼。那竹排漂到一处大山口,青龙河已往南流,流水绕过一座大山口,竹排已拔转山口内的小支流。竹排没有划太远,一片芦草内靠石岸,看上去那是个很隐秘的地方。现在,那老人抛下了竹篙低头看那男童,老太太已指着岸上道:“娃儿,上岸了。”娃儿还在哆嗦着,闻声吃力地站起来未站稳,差一点又摔落到河里。老太太一把抱住男童,身子一挺上了岸,她吃吃地冲着男童笑笑,道:“娃儿,跟我二老去,你有福了。”随后上岸的老头儿忽地伸手抱起男童,道:“快走!”他还回头看着山口外的青龙河,那光景是怕有人追上来。老人以为这个娃儿必是出自皇室的人,既然遇上仇家,若未被杀死,必会有人再追下来。这二老的身法真叫快,男童以为这二老奔跑像飞,好像双脚离了地。大山中二老奔到一处山坳里,两间茅屋建在石头台子上,仔细看可真够破烂的。老头儿抱着男童先奔到,老太太背了一大包东西跟上来,二老到了屋门前,他们不用喊不用叫,不用钥匙去开门,老人用足踢开门,当先笑对男童,道:“这就是我二老栖身之地,你别看屋内屋外没有一件值钱的,哈,那是外人以为,我老人家富呀,哈。”到了这时候,男童开口了:“老爷子,我头痛。”原来男童的头上伤处尚在冒血水。那老头示意老太婆,道:“先把他弄进去把伤养好。”老太婆不多说,错开板床到墙边,只见他用力顶着土墙推,推开了墙角下一个地洞便跳下去了。那老人忙抱着男童跳下去,老太太也跟着跳下去。再细看这地洞,真叫妙,原是个木板附上土,合起来就是一堵墙,在这样破落的土屋内,无人会相信这儿会有个地洞。地道五丈五尺深,二老人相继走到一间地室中,有三道光线自一处崖射进光亮,照得地室很明亮。地室也有另一道出口,三尺宽的洞口就在断崖那一边,想是另一处逃生门。老人把男童放在一张虎皮垫的床上,老太太已将伤药取过来,忙着为男童把伤处敷了药。那药真灵验,男童不但不再流血水,而且也不痛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这二老取来大包裹,里面包的真不少,尽是宝,有玛瑙,有玉器,金碗金筷带玉盘,翡翠镯子十几个,样样都叫人看了张大眼睛吓一跳。这二老把宝物放在一边的架子上,立刻围近那男童,直待男童说肚子饿,老太太无声笑起来:“好了,好了,醒过来了。”老头忽低声问男童:“几岁了?”“老太爷,我十岁了。”“那你姓什么呀?”“姓……朱。”“那你的名字是……”“我叫朱天明。”“你怎么会受伤落水的?”“我们遇上海盗了,我们上了贼船。”“你们一家人怕是……”男童朱天明落泪了,他露出无奈的伤心模样,老太太开口了:“娃儿,年头不对了,天下大乱呀,不过没关系,你能遇上我们二老,那就是缘份,我二老收养你。”男童微点头,那老太又道:“你爹是干什么的,我看你是……”“我爹人称王爷,我们……”“唉呀,我的妈呀,原来是北京城逃过关外来的呀,真会逃,你们不往南,反而往北逃,你爹不知打的什么算盘,一家人就只有一个了。”老太太低声道:“老伴,他得改改名呀。”那老人道:“你看改什么好?”“当然他得改咱们的姓。”“姓杨?”“改个什么名字好?”老人拍着脑袋,想着,那男童朱天明张大无助的眼睛看着这地洞石壁,他感觉里面的摆设真不错,晶光闪亮的宝物也不少,好像比他父王的宝藏还多。忽听老人哈哈一笑道:“有了!”“有啥?”“咱们给他起个名字叫香吾吧。”“杨香吾。”“你看怎么样?”“我看吾字不如改成武字,叫他以后有功夫!”“行,咱们就叫他杨香武好啦。”老太婆拍着男童朱天明,道:“娃儿,你以后改名叫杨香武吧。”“为什么改名字叫杨香武呀?”“为了活命,香武呀,如今天下大乱,听说北京城里正在到处捉拿姓朱的人,你不怕死?”“你二老大概也姓杨了?”“你以后就变成我二老的儿子吧。”“老太爷你的名字……是……什么?”“老夫杨得寸,哈。”想起自己名字他得意地笑了。“老婆婆的大名是……”只见这老太太忽地自架上取过一个怪琴,她弹指琴上发出噌噌噌音甚是悦耳,笑道:“琴痴婆就是我老婆子呀,哈!”他忽然收住笑,又底头对男童道:“有许多江湖人物都不叫我琴痴婆,他们叫我‘进尺婆’。”“为什么他们给老婆婆改名字?”“哈,因为我的老伴叫‘得寸’,所以他们就叫我‘进尺’,合起来就是‘得寸进尺’了。”她忽地拉开裹在男童身上的大人衣裳,那是因为在竹排上男童全身湿透由她为男童披的。外披大人衣衫取下来,再把男童身上湿衣脱掉,只见这男童的脖子上挂了个玉片甚是细腻光滑,这二老只一看便明白那是最上等的玉刻的,上面有一条小龙栩栩如生,四个小字刻的“长命富贵”。那杨得寸忽地淡淡一笑,道:“你还真应了这玉片上的字,长命呐,哈。”老琴痴婆找了一套小衣先叫男童换穿上,拍拍男童:“你叫什么名?”“我叫……杨香武。”“哈……记住了,你以后叫杨香武。”杨得寸又指着自己鼻头,道:“我是你什么?”男童杨香武道:“你们没有告诉我呀。”杨得寸吃吃一笑,道:“叫我干爹。”痴琴婆接道:“他,你叫干爹,我当然是你干妈了。”杨香武看看这二老,童心已起地问:“干爹,干娘,你们是干什么的?”杨得寸干干一笑,道:“天地之间杀戮重,日子不太平。富的富来穷的穷,神仙叫不行。”杨香武怔怔地道:“干爹,什么意思?”“干儿子呀,我二老就是因为这两句话才干上今天这一行。”“这一行是干什么的?”老太太吃吃一笑:“打烂砂锅问到底不是?”杨得寸淡淡地道:“早晚他会明白的,不如此刻告诉他。”他伸手拉住杨香武,又道:“干爹我告诉你,咱们干的这一行名字不好听,叫贼,可是咱们把贼改一改,侠盗也可以。”杨香武怔怔地道:“唔,原来二老是贼呀!”杨得寸面色一寒,道:“咱们这是表明了当贼,要知江湖之上到处是贼,明里暗里有贼,唬人骗人自命清高的人物差不多都是贼,欺世盗名之后的便是男盗女娼,是以天下难太平,好人遭了殃了,你干爹我就是看不惯这世道之艰险,人心之恶毒,才会暗地里神仙一把抓。”杨香武十岁整,他听的一知半解低下了头。他的心中苦涩呀,自己是小王爷,怎么会一变成了二老贼的干儿子。只不过当他随着逃命出了北京城,爹娘死在青龙河,自己能保住小命一条,算是祖上有德了。心念之间有灵光,杨香武决心忘了过去,他问:“干爹,我以后干什么?学什么?”“贼,学贼的本事。”老太太露齿一笑,道:“干儿子呀,你看看这里放的东西都是宝,干什么能赚这么多宝物呀!”杨香武果然四下观看,他冒出一句不该说的话:“失宝的人痛苦了。”杨得寸指着老伴,道:“香武需要你多教育他,至于功夫我来教。”杨香武急问:“做贼要习功夫呀?”“当然要习功夫。”“刀法枪法杀人方法。”“贼的功夫是什么?”“八个字,套插抓摸,勾切黏叨!”杨香武听的直瞪眼,杨得寸接道:“这八字诀的基本功夫在手上,有时候十指坚如钢,有时候十指软如棉,香武呀,你苦练这八字诀,干爹我自会把压箱底的绝技教给你。”“干爹的压箱底绝技?是什么?”“神仙一把抓”,他提到这一手绝技,笑着,只是未笑出声音来,那表示他得意呀。就在这时候,忽地杨得寸一愣间:“有人来了。”琴痴婆也听到了。杨香武未听到,他怔怔地看着二老。杨得寸对老伴道:“带着你那玩意,出去瞧瞧。”老太太的行动快,抓了那个三尺长半尺宽的七弦琴从一边的石洞口跳到石洞外。这光景看的杨香武发了呆。杨得寸笑对杨香武道:“干儿子呀,饿了吧,卤羊肉你啃一块,渴了,小米酿的甜酒你喝几口。”杨香武还真的饿坏了,听干爹的话便吃喝起来。从对面山道上过来了八个大汉,八人手上拎着刀,只一看便知道是满州人。别以为满州人穿的是长衫,跑起来带风声,快极了。八人越过一道石坡,忽然间传来了噌噌的响声令这八人彼此对望怔住了。有个红面汉子刀指远处草屋道:“草屋有人。”“走,过去看看。”另一个说着便当先往草屋奔过去。另外的几人紧跟上,红面汉子一边奔跑一边对身后几人道:“是琴声,弹的真好听。”八个人奔得快,刹时到了草屋门外面,八个人挤着看向屋子里,不由更是一个愣。红面汉子好像是头儿,他伸头看看草屋内,粗声问:“老婆子,你停一停!”老婆子当然是琴痴婆,她扭头看门外,咧嘴一笑,道:“你们干什么的?”不料她刚说完,八个汉子已挤入草屋内,他们进门手不停,东翻翻,西找找,彼此对望摇着头。红面大汉冲着老太太道:“老太婆,你这儿一穷二白呀。”“谁说的,我富呀。”“你看看这屋子里,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你这叫富呀。”“我婆子只要弹琴,琴声带给我快活,比之富人来,我可乐多了。”说完,她伸指猛一弹,那琴声发出“噌”的一声,说是好听,可也刺耳。八个满州汉都觉不快活。红面汉子面对琴痴婆,道:“我问你,可曾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娃儿吗?”“野狼野狐,我见过,娃儿没见过。”“真的没见过?”“骗你干什么。”“你如果见过一个十来岁的娃儿,要诚实对咱们说,必有你的好处,要是隐瞒不说,小心你的脑袋。”“你的话我婆子记下了。”八个人再看看这间破落简陋的草屋,便相继往屋门外走出去,老太太的面上露个冷笑。岂料八人之中忽一人低呼:“什么味道?”另外七人立刻耸动鼻子猛吸气,吸着吸着叫起来:“好香,这是肉香还有酒香。”那红面大汉忽地使刀冲入草屋里,刚刀猛地一抡:“老太婆,你这里有秘道呀。”老太太吃吃笑,双手抱琴起来了。老太太露齿笑,手指山坡道:“那面有个山洞,洞中常有人住,必是洞中人喝酒吃肉的香味飘过来。”她稍顿又道:“说不定你们要找的娃儿躲在那处山洞里。”八个汉子一听之下拔腿往那座荒山坡奔去。老太太也奔去了,老太太吃吃笑,谁也看出来她是高兴地打自心眼里笑。山坡那面是有个山洞,荒草蔓经乱石堆着大半个洞口,谁也不相信这个山洞会有什么人。当然山洞中也没有什么人在喝酒吃肉。猛回身,红面大汉怒指身后奔来的老太太:“可恶,你诓爷们!”另一青面汉骂道:“妈巴子的,人呢?”老太太指着洞内,道:“进去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人。”红面大汉指着荒洞:“你进去,妈巴子的你想耍爷们呀。”老太太木然地道:“叫我老婆子进去?”“不进去杀了你。”忽听青面壮汉道:“管带,必是那座木屋附近藏了人,咱们回去仔细搜怎么样。”红面汉子遥看木屋,尚未开口,老太太开口了:“好,我进去,如果洞中有人我喊叫,你们听我叫,可得马上进去呀。”八个汉子两边闪,老太太低头走进荒洞中。老太太听了这几个人要再搜查草屋,她便只好立刻往荒洞中走。老太太走入洞中五丈多,她回头冷笑不已。她的心中在思忖:要死太容易了,老娘叫你们上西天。忽地,老太太大声叫:“你这娃怎么躲在荒洞中啊!”他不叫外面的人,她只说娃儿那比她叫人更管用。果然,八个汉子争着往洞中冲进来,红面大汉是管带,八个人他是头儿,他走在最前面。洞底站着老太太,她在洞中弹上了,她弹的琴声好像是“将军令”,声音刺耳又慑人,立刻间洞中传来厉嗥声,一个个死在老太太的脚前方,如果仔细看,每个人都是张大了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噌”的一声琴声嘎然而止,这儿洞中没有血,这儿却死了八个人。八个满州杀手一个也没有逃掉。缓缓地,老太太走出荒洞外,她连回头看一眼也没有地往草屋那面走去。她的那把七弦琴挟在她的腰下,她的口唇在蠕动,仔细听她说的话:“无奈呀,谁愿意杀人呐。”老太太绕道回到草屋里,她由暗道入地室,杨得寸很不高兴地道:“去了这么久。”“老伴,我把他们都收拾掉了。”“他们是干什么的?”老太太指着吃惊的杨香武,道:“他们是捉拿他的,哈,我怎么会叫他们找到咱们的干儿子呀。”杨得寸点点头,道:“咱们把他穿的换掉,扮成像咱们这种人,往后他就忘了过去,跟咱们跑江湖。”杨香武的心中多少还不是味道,自己原本是北京城的小王子呀,如今变成个贼娃儿,干爹干娘还杀人,他们杀人不眨眼。他想着,干娘一举杀了八个人,她是怎么杀的,她的功夫是什么样的叫人惊呀。杨香武心中在琢磨,人生求生之道尽多,可朱家人不能作奸犯科。十岁的朱天明如今改叫杨香武,那当然小王子也变成小偷儿了。只不过杨香武的心中也有计较,即是王子也有混帐的,小偷更有忠义人,这二老如果做事有良心,跟了他们跑江湖,他二老如果是黑心的,等个机会溜他娘的了。杨香武在地室中不出洞,两个老的也不吭声,他发觉这二老有怪毛病,大白天二人比赛睡大觉,天黑以后坐直身子像两尊泥塑的神。就在第三天夜里,杨香武被那怪声音弄醒了。什么声音叽叽喳喳的响,杨香武张开眼睛一看,他发觉干娘坐在干爹的怀里一张老嘴在干爹的面上咬又吻,那是干什么的?杨香武从未见过这种事,吓的急忙闭上眼。其实这有什么关系,人家夫妻三十年,这种事谁也一个样,天王老子也如此,贩夫走卒也不例外,因为这是上天的安排,而且是最公平的安排,你能说人穷就不能来?其实人穷的人多一半在这一方面找快乐。此刻杨香武不敢看,二老的行动就不知道,但声音还是有的,似乎二人带着那种歇斯底里的味道,细听之下怪吓人的。只不过杨香武心里想,他二老如此的认真干活儿,怎么连个儿子也没有?只不过怪事又发生了。就在第二天两个老人兴奋一夜之后,他们取了酒菜拉了杨香武吃起来。那杨得寸细看杨香武,道:“娃儿的伤好的快,好了教你学功夫。”老太太吃吃笑,手摸娃儿面颊,道:“细皮白肉的不知能不能吃得消。”杨香武眨动眼睛不开口,心中想着学功夫,干贼只需下苦功呀,什么功夫吃不消。那杨得寸忽对杨香武笑笑,道:“干儿子呀,你知道我二老为什么没儿子?”杨香武怎么会知道,他才十来岁,所以杨香武听了向他直摇头。“我不知道。”“告诉你我二老是不想要儿子。”“为什么?是人都想有后代。”“我二老不打算有后代。”“却是为何?”“干儿子呀,你听过有句话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鱼嫁鱼虾嫁虾,乌龟配王八’,我同你干娘干的是什么?贼,那么生出的后代都是贼头贼脑的不是好种呀!”那老太太接口,道:“所以我们不生养儿子,我们……”她看向老伴,又吃吃地笑,道:“我们有不生孩子的办法。”昨夜他二老还在男欢女爱地咬又啃,那模样不可能不生几个儿子,而且应该生一堆娃儿的。杨得寸呵呵笑起来。杨香武忽然想着这二老必有什么不生娃儿的秘诀,老太太又接道:“生娃儿多麻烦,误事呀。”杨得寸忽的不笑了,他坦然的道:“人生在世有个不变的定律,那就是富不过三代,孝不过一轮,这一轮你听过吗?”杨香武忙摇头,道:“我没听过。”“你是不会听过,有权有势的人想不到什么叫人生的一轮,干爹我告诉你,这一轮也就是一个轮回,说穿也就是生死生或死生死而已。”杨香武听的发疑症。杨得寸笑笑,道:“干儿子呀,你看看这天地间一共死了多少人?我告诉你,世上生了多少人就会死多少人,开天辟地到今天,谁能算出,一共死了多少人?可是你见过多少人会怀念他们的祖先去上坟痛苦地捶胸顿足大哭的?告诉你,顶多一个轮就没人再去到坟上缅怀他们的祖先了。”杨得寸的话未完,杨香武冒出一句:“那你二老的祖先呢?”杨得寸立刻回应:“我以为我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这说明他早忘了爷奶老爹何许人了。杨香武道:“二老都把我收养门下了。”“我说过一个人呐,只要有个人将来替自己收个尸,这人已是幸福的人了,我们只指望你小子有良心,替我二老收个尸就行。”老太太黯然地道:“死了之后别的地方你不想,把我二老送到这个石洞中就行了。”“二位老人家,你们身子好得很,还能再活五十年!”“哈……小子嘴甜呐,哈!”杨香武忽然怯怯地问:“二位老人家,我以后准孝顺,可是我想知道你二老昨夜……昨夜干什么?”杨得寸双目一亮:“好小子,你看到了?”“别怕,我二老在练功夫。”“抱在一起练功夫?”“我二老就是那样的练功夫,一方面也快活,另一方面阴阳调合固真元,这……你以后会知道。”杨香武更不会懂了。老太太忽地对老伴道:“咱们得先文指,然后武导,”杨得寸点头,道:“你且对他说。”杨香武被老太太拉到身边,她一本正经地道:“干娘的话要听清楚,以后走江湖就得按照干娘的话去做,要不然……”杨香武点头,道:“我一定听干娘的话。”“这才对,切莫要有一天惹我二老不高兴,下来把你废了,告诉你,我二老也曾收过几个徒儿,就是因为她们不听话,惹得我二老发了火,把他们废了。”杨香武听得全身一紧,他可不想死,而废了的人比死还不好受。杨得寸已闭目又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