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一钩冷月,看尽千年悲欢离合。无泪未必无情,自古便有痴人,深藏肠中火热。山川亘古,流水不枯,谁人听他诉说?恨与华年消,志随鬓发白。偶记当年,也曾冠绝满城红颜。游春归来浅醉,都道香若貂婵,引来蜂蝶翩跹。王侯将相,风流子弟,哪个没羞敢看?停车长安南,桃花争人面。纤指拨筝弦,不知曲终寂寞最难言!曲一六被砸得鲜血长流,神智不清,众侏儒先将他抬回去治伤。众人绕路到了悬崖之下,找寻曲二三。莫之扬知道他们与上官楚慧有关系,便与安昭跟到崖下。曲三九、曲五五等已打了火把察看。莫之扬但见绝壁之下,是一潭四五十步见方的泉水,黑幽幽的不知多深。问道:“找着了么?”曲三九道:“没有。”莫之扬与安昭猫下腰去,贴着水面看,但见苦泉上泛着一条隐隐明亮的水线,水面甚平,未见半个人影。曲五五骂道:“这曲二三老家伙成心是祸害咱们,这样一来,咱们怎么喝水?”莫之扬看准一根碗口粗细的冷杉,拔剑砍断,削去枝桠,成了一根两丈长的木棍,伸入苦泉中探寻。他本料这苦泉不会有多深,谁知一根木棒直插完,也没够上泉底。忽然木棒一沉,被一股潜流吸住,莫之扬一拉之下,竟拽不回,运气于臂,猛一回拉,木棒“咔嚓”一声被硬生生拉断,看看手中木棒,只剩下不足一丈。有一个侏儒惊道:“水鬼!”众人被他吓了一跳,有几个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二四夫人扭头叱道:“胡说八道,哪里有什么水鬼!”话音未落,只见泉中“咕嘟嘟”冒出一串水泡。这一下她自己也怕了,道:“大伙儿退后!”横臂向后跃开几步。莫之扬心道:“冒几个水泡也值得大惊小怪?”却见水泡越冒越急,跟着“哗”的一声,射起一道水柱,不由得大惊失色,将安昭一把拉住。水柱落下之后,水面上渐渐冒出一个人头,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只是冷冷瞧着岸上众人。莫之扬虽一向不相信山精水怪,这一下却也觉得手脚发麻,道:“是曲二三老人家么?”那人头一动不动,但不像是曲二三。莫之扬大着胆子,从身后曲五五手中拿过火把,探到水面上去照。这下终于看清了那人头的相貌,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头发已经半白,横眉冷目,望着莫之扬。莫之扬看清她相貌,不由惊道:“娘子!”那女子忽然一声冷笑,口唇一张,“滋”的一道水箭射来,登时将火把浇熄。众侏儒吓得一齐乱叫。却听“哗”的一声,那女怪已从水中蹿出,凌空一掌,向莫之扬拍到。莫之扬心念一闪,已知这人绝不是上官楚慧,见她掌势凌厉,不敢怠慢,伸出双掌,运足十成气力,拼命抵去。那女子冷哼一声,两人三掌相撞,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莫之扬给震得气血翻涌,“蹬蹬蹬”连退三步,奋力拿桩站定,只觉得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众侏儒见水鬼索命来了,吓得又哭又叫,连滚带爬四处逃去。只有几个还在原地,不是不怕,而是怕得连走都不能了。安昭见莫之扬受伤,大惊之下,抽出剑来,护在莫之扬身前,那女子“哈哈”一串长笑,沉入水中,水面上冒出一串水泡之后,又恢复沉寂。众人呆了约摸一盏茶工夫,见苦泉之中再无动静,这才回过神来,相互扶携着逃走。安昭心惊胆战,道:“七哥,水鬼伤了你,这可如何是好?”扶着莫之扬随众侏儒急走。莫之扬摇头道:“她绝不是水鬼,是一个人!不过掌力竟然如此厉害……”又吐了一口鲜血。莫之扬身受重伤,回到石屋,觉得阵阵头晕目眩,忙打坐运功疗伤,他自信内力不错,加上服过薛白衣先生焙制的至宝“千年蛤蚧精”、“千年参丹”,以往与人对掌都是占便宜,未料今日双掌竟然敌不住那女怪的一记单掌,推想起来,那女怪掌力竟似还在秦三惭之上。当下不敢大意,意守丹田,催动内力,行功一周天完毕,觉得稍稍好受了一些,睁开眼来,见安昭持剑站在一旁,静静地垂下泪来。莫之扬强笑道:“柳弟,你的金豆豆可真不少,我又死不了,你掉什么泪?”安昭急道:“不要乱讲!”捂住他的口,道:“七哥,咱们明日就走,好么?”莫之扬见她秀目之中一片关爱之情,说不出的动人,拉住她手掌,轻轻抚摸。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上官楚慧,跟着想起苦泉中的那个女子,脱口道:“我知道她是谁了!”安昭反应过来,道:“她是谁?”莫之扬道:“上官楚慧的娘!”安昭惊道:“谁是上官楚慧的娘?莫非是苦泉中……那……那……”莫之扬点头道:“不错!那女子便是上官楚慧的娘!”安昭不由打了个哆嗦,道:“你为何说这些话来吓我?那女鬼好不吓人,咱们别再说了,好么?”莫之扬摇头道:“她不是女鬼,我和她交了一掌,知她一定是人。”安昭辩道:“倘若是人,怎会在水底下还得以活命?”莫之扬皱眉道:“我正是不明白,她何以能在水下生活?”安昭问道:“七哥,我听你叫她娘子,你一定是将她当成上官姐姐,你以前将上官姐姐称作娘子么?”莫之扬知她冰雪聪明,想瞒住她势必不能,当下叹口气,将以往与上官楚慧在观音庙中发誓之事说过。安昭听完,半晌不语,良久叹道:“七哥,我令你毁了前誓,你不怪我么?”莫之扬以往听班训师讲过女人最喜欢吃醋,本以为安昭要哭闹,孰知她竟将不是揽到自己身上,心中一热,握住她手掌,道:“柳弟,你可真好,我怎会怪你?上官楚慧虽与我有过誓言,可当时我只不过十三四岁,如何当得了真?便是上官楚慧多半也忘了此事,今后遇上她,说不定她早有了如意郎君呢。”安昭道:“但愿如此。不然,教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我自小不爱与别人争东西,可这一回,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将你争了去。”莫之扬笑道:“为何?那是因为我不是东西么?”安昭笑道:“正是如此!”在他脸上轻轻一吻。莫之扬一把将她拉住,揽入怀中,安昭温柔得像一只猫儿,似乎连呼吸都已消失。两人依偎了一会,莫之扬道:“柳弟,恐怕不对,我丹田之内为何阵阵发热?我忽然想……想……”安昭柔声道:“想什么?”莫之扬颤声道:“我也不知想什么,我想吃……吃掉……吃掉你!”安昭一惊,推开他站起,嗔道:“是谁教的你这些疯话?我还一直以为你特别老实呢。”将被褥铺好,道,“你受了重伤,虽然仗着内功好,可也不敢大意,还是早早休息罢。”扶莫之扬躺下,吹熄灯烛,坐在椅子上,轻声道:“我在这里陪你,不过,你可千万别想……吃我。”莫之扬道:“柳弟,你回屋睡罢,我没事的。”安昭柔声道:“你要听话,知道么?老实睡觉。”莫之扬知她看似柔弱,但什么事她都能坚持到底,当下闭上眼睛,只觉安昭身上淡淡一股清香散在房中,令人说不出的舒服。不知过了多大一会,沉沉睡去。这一觉直睡到天亮,睁开眼睛,见房中只有自己一人,赶忙爬起。刚叠好被褥,安昭兴冲冲进来,道:“七哥,出来看看。”莫之扬随她来到屋外,见众侏儒提出了二百七八十只大小水桶,堆放了不少长绳之类。有几个侏儒正砍倒了几株桃树,将桃枝分发给众人。莫之扬奇道:“这是做什么?”曲三九道:“驱鬼啊。柳仙客说桃枝可以避邪,让每人在衣中插上一枝,咱们大伙儿把苦泉的水淘干,捉拿水底女鬼。”安昭道:“七哥,你不捉到那女鬼,怎会安心上路?再说,曲家庄的人怎么敢再去苦泉中担水?”莫之扬见她费了这么多心思,不由心下大为感动,暗道:“我说不是鬼,她也不会相信,曲家庄的人更不会相信。也罢,就将那苦泉淘干,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在水底生活的。”当下匆匆吃过早饭,看了看曲一六,招呼着曲家庄众人来到苦泉边。此时太阳已经老高,曲三九向安昭问道:“仙客,可以淘水了么?”安昭点点头,道:“大伙儿把桃枝别好了,选出三十个有力气的年轻男子专门汲水,三十个妇女专管往扁担上挂水桶,另六十个男子挑到那边倒掉,大伙儿明白了么?”曲三九便站出来挑人,分派好汲水、挂水桶、担水诸职。安昭道:“汲水的每人腰上缚一根绳子,连在一起,拴到粗大的松树上。这样便是那水鬼出来,也不能将咱们拖入水中。”三十个汲水的侏儒本有些害怕,听她这样说,一齐将绳子缚好,赞安昭想得周到。莫之扬心想:“柳弟是郡主,长年生长在军队之中,吩咐起人来,倒真有些小将军模样。”瞧她着了一身短打衣裳,正是一位英气勃勃的美少年,又想:“世上除了我,谁知道这美少年还有那么多的心事!谁知道这美少年胸襟博大却又温情脉脉?”一种幸福之感浸遍全身。安昭安排停当,大声道:“咱们只要一干起来,那就得不遗余力拼命加劲。好罢,大伙开始!”一声令下,众侏儒立即动手,汲水、挂桶、担水,直干得热火朝天。那苦泉水本就不算多,底下泉眼渗水又不快,不一会水面便下去了三四尺。众人见此法生效,干起活来,都是不遗余力。安昭、莫之扬站在泉边,仗剑伺立,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泉水竟落下一丈有余。泉水愈浅,众人信心愈增。曲三九忽然道:“大家快看,快看!”大伙儿一惊,有几个吓得扔掉水桶便跑,拖动身边的人,登时大乱。曲三九骂道:“胆小鬼,看仔细些!”大伙儿顺着他的手指瞧去,见泉壁北角处有一个二尺余宽的石洞,原先藏在泉水之中,现在泉水浅了,那里面的水开始向外流。曲三九道:“泉眼竟这么大!”莫之扬仔细瞧去,摇头道:“不是泉眼。若是泉眼这么大,咱们淘水怎会来得及?”安昭道:“大伙儿别停下,将水淘干再论!”众人复又上阵,百余只水桶上下翻飞,将泉水源源不断运出去。泉水下降愈快,那石洞的水外流也愈急,水面又下降四尺时,已看见泉底的石头与枯根。莫之扬一眨不眨地瞧着那石洞,喜道:“大伙儿快干,那石洞里的水要流干了!”众人见石洞上端已经露出空隙,干劲陡增。石洞流水之势突然变得更小,几乎全部停歇。忽听一个女子道:“你们偏不让人清静么?我不想杀人,你们快去罢!”此时提水声、木桶相撞之声、叫喊声嘈杂至极,这女子声音不算高,但说也奇怪,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一样。莫之扬道:“你是谁?”那声音又道:“你们快去罢!”这一次众人都听清声音正是由泉底石洞中传出,一齐惊住。曲五五等人忽然发一声喊,转身便跑。安昭怒道:“你做什么?”曲五五大惊道:“是鬼!鬼……”曲三九大声道:“大伙儿别怕,今日有两个仙客在这里,咱们务必要将这水鬼擒住!”听石洞中传出一声长笑,那女子声音道:“谁是鬼?三九儿,莫非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么?”她说出曲三九的名字,曲三九再大的胆子,也吓得险些将裤子尿透,愣了半晌,颤声道:“你是仙姑么?”那女子声音道:“我连鬼都算不上,又怎会是仙姑?”长叹一声,其中意味,竟说不出的忧伤。莫之扬大声道:“上官楚慧是不是你的女儿?”那女子“咦”了一声,道:“你认得慧儿么?”莫之扬跃到泉中,对着那石洞作了一揖,道:“晚辈莫之扬,与上官楚慧是好朋友。”向石洞中看去,见里面波光粼粼,似是别有洞天。水底一个女子脚在上头在下,一动不动。莫之扬不由奇道:“前辈,你何以能在水中……这个……活命?”那女子幽幽一声长叹,道:“这位姓莫的相公,你能接下我一记‘四象掌’,内功可强得很哪。嗯,我想起来了,你的内功似是十分奇怪,但其中一些门道,似与‘四象神功’有些相似,请问莫相公师尊是谁?”莫之扬见她卧在水中,仍能如常人一般说话,不由得心下甚惊,暗道:“她到底是人还是鬼?罢了,便算是鬼,她生前也是上官楚慧的母亲,我不可欺瞒她。”当下恭恭敬敬道:“前辈谬赞了,晚辈对内功所学甚浅,与前辈相比,相差何止千里?前辈真是见识卓绝,传授我内功心法的第一位师父,正是上官姑娘。”那洞内女子“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慧儿将‘四象宝经’传给你了么?”莫之扬道:“正是。”那女子叹息一声,道:“我看你人品相貌都还不差,也难怪慧儿将‘四象宝经’传给你。可是慧儿怎的没有与你一起来,只让你一个人来找我?”莫之扬听她说自己“人品相貌”等等,忽然想起上官楚慧曾自语:“娘啊,孩儿听从你的话,没将‘四象宝经’传给外人。”暗道:“原来上官楚慧的娘早就对她说过,‘四象宝经’不能传给外人,那是只能传给……传给夫君的了。”心中踌躇,道:“前辈不知,我与上官姑娘失散已经四年多了。晚辈此次能有幸见到前辈仙踪,纯是误打误撞,倒不是上官姑娘指点的。”他此时已不能断定洞中之人到底是人还是鬼,所以说“仙踪”。洞中人极为聪明,道:“莫公子不用害怕,我不是鬼怪。这些年我虽形如鬼魅,奈何仍未忘为人之烦恼。”顿了一顿,道,“你过来罢,我有话对你说。”泉边上众人听洞中之鬼唤莫之扬进洞,纷纷道:“仙客不可!”安昭本想让莫之扬了却一桩心事,此时见势头不对,跃到泉底,拉住莫之扬阻道:“七哥,不可!”洞中人道:“这位小哥是谁?”安昭躬身对石洞行了一礼,道:“晚辈姓柳,与莫公子是朋友。晚辈知前辈必是身遭莫大冤情,芳魂不散,才在苦泉之下长年受这阴冷之苦。前辈有何冤情,可否说与晚辈二人知晓,他日晚辈必请法师道长为前辈做一个道场,化解前辈冤屈,超度前辈去西方极乐世界。”洞中人呆了半晌,叹道:“这位柳公子谈吐温文尔雅,莫公子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柳公子说话似是阳气不足,莫非受了内伤?你既与莫公子是朋友,若有内伤,我定为你医治。”安昭暗道:“她是神鬼,竟未看出我是一个女儿身。”当下解去头上文士巾,将一头青丝披落下来,道:“晚辈是个女子,倒教前辈费心了。”忽听洞中人一声厉啸,喝道:“莫公子,这姓柳的既是个女子,你为何同她一起行走江湖?慧儿呢,你是不是骗了她?”洞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掌,向莫之扬抓到。这一下惊变突起,莫之扬未加防备,衣襟被她一把抓住。安昭情急之下,长剑脱鞘而出,向那手臂砍去。洞中人一声冷笑,又伸出一只手,两指一扣一弹,“叮”的一声,安昭只觉得一股大力自剑上传来,长剑拿捏不住,掉入泉底。她见洞中之鬼已将莫之扬拉近洞口,大惊失色,扑上去将莫之扬牢牢拉住。洞中人内功甚是了得,莫之扬奋力挣脱,却觉得那手掌犹如一支钢爪,一寸寸将自己拖入洞中。从缝隙之中,看到洞中人怒目如火,神情狰狞,虽形似上官楚慧,却比上官楚慧不知难看了多少倍,不由吓得大叫,发足向她踢去。却听她一声冷笑,手掌激出一道寒气,直转入自己膻中穴,浑身霎时冰冷僵硬,一腿竟踢不出,大叫道:“昭儿!昭儿!”安昭道:“七哥,把手给我!”莫之扬回手握住安昭右掌,顿觉身上内力连同寒气自劳宫穴传到安昭手掌之上。安昭以“十向桥”手法将莫之扬身上寒气吸来,洞中人“咦”了一声,又加上两成内力,向莫之扬催动。安昭不敢松手,道:“七哥,顶住!”将另一只手探入泉水之中,泉水经她手掌上传来的寒气,不一会起了一层白雾。岸上众侏儒见仙客与鬼怪正在斗法,又惊又呆。曲三九大声道:“快帮仙客。”率先跃进泉底,不过他身材短小,泉水虽已不过三尺深,还是险些淹过他的脖颈。其余侏儒胆大些的如五二、五五等人,也跃进泉中,却觉得水冷刺骨,又叫喊着爬回岸上。莫之扬将那女子寒气传到安昭手上,自己便不再受那苦寒煎熬之苦,但觉那女子手掌上传来的阴气愈来愈弱,大声道:“放手!”那女子面色也十分惊恐,咬牙道:“你这是什么……妖法?竟化去我……我的内……内力……”莫之扬此时与她几近贴面,仔细看她一眼,见她双目之中的怨毒之色确非人所能有,不由大叫一声,一掌推出,那女怪似已脱力,竟被震开。莫之扬得了自由,道:“昭儿,快走!”挣出石洞,与安昭携手向岸边跃去。苦泉本不大,安、莫二人情急之下,只三两步便逃到岸边,众侏儒大声欢呼。忽听一声厉啸,飞出一道白影,向莫、安二人扑到。莫之扬不假思索,回身一招“排山倒海”,双掌运足十成内力,拼命拍出。太阳下蓦见那女子神情凄绝,与上官楚慧十分相似,呆了一呆,双掌被她一掌拨开,跟着掌尖划在身上,莫之扬只觉身上一麻,已被她点了穴道。那女怪似是两腿不能站立,跌入水中,手掌一拍,激起一道水箭,射在安昭身上。安昭目不能视物,急道:“七哥!七哥!”忽觉那女怪伸指向自己肩井穴点到,情急之下,手掌探着莫之扬的剑柄,忙中一手拔出,拼命挥剑向她咽喉刺去。这一剑情急之下,真可谓又狠又准,那女怪见无法闪躲,忽然张口咬住剑尖,脖子向后一仰,将安昭拉近半尺,跟着左手点了安昭肩井、扶突两穴,右手点了安昭胁下麻穴,却在同时,“咯嘣”一声,咬断口中剑尖,吐将出来,射入刚爬上岸的曲三九后背。曲三九一声惨叫,跌入泉中,那一片泉水登时被鲜血染红。那女怪左手捉了安昭,右手将莫之扬拉过,身子一摆,一道水花溅处,已到了石洞口,回头对众侏儒道:“谁还敢再扰我清静,三九儿便是样子!”将莫之扬、安昭依次塞进石洞,自己一闪,也进了石洞。此时泉水开始上涨,石洞已有大半没入水中,众侏儒只见几个水泡从洞中冒出,便没了动静。醒回神来,均觉得浑身虚脱,半瘫之人竟不下四五十。曲五五、曲五二等与曲三九一向交好,大着胆子将曲三九抱回岸上,抬了尸首,哭叫着跑回庄去。众侏儒不一会便跑了个干净,百余只木桶与几十根扁担扔得满地都是。泉水继续上涨,一个半时辰后,又恢复了那黑寂寂的模样。且说莫之扬与安昭给那女怪点了穴道,带入石洞,均感性命便要从此断送,虽然穴道被点,手脚不能动,但嗓子可是比平日都管用,大声喊道:“七哥!”“昭儿!”但奇怪的是,二人却觉得不似在水中,只是四周漆黑一片,莫说伸手不见五指,便是连半个指头都看不见。那女怪极不耐烦,道:“吵什么?”将二人一扔,二人跌在硬邦邦的石地上,脚下溅起一片水花。二人又惊又惧,互相喊着名字,知道对方就在身旁,却是手足麻木,想挨在一起也不能。暗处那女怪笑道:“好不容易才有了人陪伴我,不要嚷嚷,好日子还在后头,够你们二人受的!”莫之扬悄声道:“昭儿,咱们听老前辈的,不要吵得她老人家心烦。”那女怪耳朵甚灵,接口道:“正是,免得我一烦就杀了你们。方才你们的妖法有些门道,我的内力竟有七成无影无踪。待我恢复之后,再请教你们的妖法。我刚才点穴用的手法叫‘无相劫指’,你二人千万不要运功解穴,免得岔气一命呜呼,那我怎样问你们话?”莫之扬道:“明白了,前辈放心就是。”女怪道:“你臭小子倒算听话。可你竟敢移情别恋,与这小妖妇夹缠不清。哼哼,你骗了我的慧儿,我一定让你晓得骗人的滋味!”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影子,莫之扬却也可以想像到她凶恶的模样。安昭辨出莫之扬的方位,咬牙使出仅有的一点气力,慢慢挪动身子,斜倾过去,倒在莫之扬肩膀上。莫之扬喜出望外,轻声道:“昭儿!都是我不听你的话,如今累你陷在这里,这可怎么才好?”安昭笑道:“七哥,你怎么不叫我柳……柳弟了?”莫之扬听她语气之中殊无责怪之意,反而和声细语,再也忍不住,大呼道:“老前辈,你放她出去,有什么事你来找我一个人!”黑暗中忽然一物射来,莫之扬闪不能闪,哑穴被点中,登时哑了。不过,一肚子怨咒之辞却更加激烈。安昭轻声道:“七哥,老前辈正在练功,你可不要打扰他,免得她内息起岔,伤了她老人家的身体,那可怎么过意得去?她一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心中郁闷,才将咱们叫来,待会老前辈练完了功,咱们有什么事情老前辈不能谅解?”她虽是对莫之扬说话,其实却是极盼女怪听到。果然女怪没辜负她一片好心,冷冷道:“怪不得臭小子移情别恋,全是因小妖妇会施这些狐媚之术!不过,你以为耍这些花样我就会上当,那就是一厢情愿啦!你们欺负我的慧儿,我绝不会放过你们。”莫之扬、安昭听她练功之时还能开口说话,均感一凛。女怪练完功,见安昭没有说话,冷笑道:“你倒识相,我本来最喜欢识相的女娃儿,可现在忽然讨厌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安昭道:“我自知说什么都无用,那就什么也不说了。”女怪喝道:“你现在不是说了么?小妖妇,尝尝老娘的手段!”黑暗中“叭”的一声脆响,安昭脸上已挨了一掌。女怪只想出气,这一掌未运内力,否则,安昭还不得当场送命?安昭笑道:“前辈打得好!”女怪一怔,又骂道:“小妖妇!”劈劈啪啪连掴她十几巴掌。安昭两颊高高肿起,兀自笑道:“打得好!打得实在太好了!”女怪恨恨道:“我打你你还说打得好?你为什么不骂我?”安昭冷哼一声,道:“前辈武功盖世,晚辈又被你点了穴道,除了挨你的打,还有什么话说?前辈打我一掌,莫公子就恨你一分,对前辈的千金也就多一分反感,因此上,晚辈自然感谢前辈至极。”女怪气极,又要扬掌打,忽然石洞中一人道:“仙姑,仙姑,你在哪里?”安昭与莫之扬听清那人声音,暗道:“原来曲二三也在这里,难怪泉底不见他的尸首。”女怪骂道:“死矮子,就知惹老娘心烦。”“叭”的又给了安昭一掌,黑暗中只听她走到另一侧,对曲二三道:“怎的啦?”曲二三道:“仙姑,咱们这是在哪里?是在阴曹地府中么?仙姑,咱们终于在一起了。”女怪哼了一声,长叹一口气,骂道:“谁愿意和你在一起?不是为了躲开你们这帮矮子,老娘何必躲在这里?”曲二三只道:“仙姑,仙姑,咱们终于在一起了。”声音迷迷糊糊,听来似是神智不清。女怪静了一会,忽然道:“死矮子烫得吓人,你怎么不直接死掉?”又走回来。莫之扬、安昭正感害怕,却没听她停下,到了石洞洞口那边,“哗”的一声,潜入水中,不一会,回到洞中,挟着一股鱼腥味从二人身边掠过,对曲二三道:“快吃罢!”石洞中响起吞咽声。莫之扬、安昭猜想女怪与曲二三正在吃生鱼,不由觉得胃肠一紧,十分难受。安昭忍不住吐出一口酸水,女怪听到,骂道:“小妖妇,你做什么?”安昭赶忙道:“晚辈也饿了,前辈与曲大爷吃的是什么,能不能也给我们分上一点?”女怪骂道:“做你***清秋大梦!你们两个狗男女饿死我才高兴。”莫之扬听她说话做事,无一样与常人相同,思忖脱身之法,忽然心念一闪,心想:“我也会‘四象宝经’,能否以此内力撞开穴位?只要一得了自由,那便有法子可想了。”当下意守丹田,催动内力。谁知丹田之内如刀绞绳搓,痛不堪当,不由冷汗涔涔流下,浑身轻轻发抖。他哑穴被点,竟连呼痛也不能。安昭觉出他不对,轻声道:“七哥,你怎的了?可是用内力撞穴么?若我说对了,你就长长吐一口气。”莫之扬长吐一口气。安昭悄声道:“不成么?”听他又长吐一口气,便道:“女怪武功高强得很,咱们总要慢慢设法。七哥,与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害怕。”莫之扬内心大恸,只有长叹一口气。安昭喜道:“你也是,对么?”二人便如此对话,说到后来,情意绵绵。莫之扬只一口一口地吐气或者屏息,几乎已忘了此时正身处险地。女怪与曲二三吃完了生鱼,转身过来,喝道:“你们鬼鬼祟祟说些什么?”安昭道:“前辈,曲二三老人家受伤了么?”女怪喝道:“要你好心!”揪住安昭头发,狠狠向石壁上一撞,登时将她撞晕过去。安昭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感觉女怪还站在身边,假装对莫之扬悄语道:“这个老前辈脾气虽是不好,可心地并非不善。我猜她以前必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不然,上官姐姐何以那样漂亮?”顿了一顿,叹口气道,“要是上官姐姐知道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头,恐怕会心痛至极。”女怪蓦然道:“我当初早就对慧儿说过,除非找到可靠的如意郎君,否则‘四象宝经’绝不外传。这臭小子既学了‘四象宝经’,那便是我上官家的女婿了,却又与你这小妖妇不清不白,这是什么?岂非背信弃义之徒么?这臭小子学了我家功夫,却不替我们报仇,反与你这小妖妇鬼混,该死至极!”她越说越气,将莫之扬也噼哩啪啦给了一通耳光之后,恶狠狠道:“我先饿你们三天,再挖出你们的眼珠,砍断你们的手脚,投到苦泉里面,让世人都知道狗男女的下场!”安昭道:“前辈想得极为周到。不知前辈有何冤仇?”女怪咬牙切齿道:“不用你管!”又移到大石上练功去了。如此两日之后,莫、安二人已饿得十分难受。女怪每过三四个时辰,便下苦泉捉一回鱼,二人闻到鱼味,已开始大流馋涎。听到女怪与曲二三嚼食生鱼,更加肠胃发酸。这一次女怪又在练功,安昭听得耳边咯咯作响,原来莫之扬不能说话,又气又怒,大咬门牙,轻声道:“七哥,你莫要生气,什么时候,只要一生气,那便容易出错。”莫之扬慢慢呼一口气,心道:“昭儿说得不错。”安昭又悄声道:“现下咱们第一要紧的,便是如何才能看清这里的物事。”她这番话是不想让女怪听见的,因而十分轻微。莫之扬觉得她的脸庞就在自己肩上,说话时口唇张合几乎都碰得自己的耳轮,不由得心中一热,暗自惭愧道:“昭儿在这种时候,都能如此镇定,我枉为七尺男儿,反不如她一个女子!”暗中女怪冷笑道:“你们不用看清这里的物事,我苦练了七年,才练成‘猫目神功’,在这里,你们便是一辈子也是个瞎子!”两人一听,登时泄气。安昭道:“前辈,小女子求你一件事,不知可否?”女怪道:“你想求我放了你,那是妄想。”安昭叹道:“前辈错了,我不是求你放了我,我只是想求你帮一帮上官姑娘。”女怪奇道:“你倒好心,慧儿是我女儿,她要什么我都答应,还用你来求我?”安昭道:“前辈大约不知,有一样你是永远无法给她的。”长叹一声,再也不语。女怪好奇不过,隔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小妖妇,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能给我的慧儿?”莫之扬虽是口不能言,耳朵却是并未堵住,也忍不住跟着想:“是什么东西?”却听安昭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不如也点了我的哑穴,我就不会打扰你练功了。”女怪冷笑道:“我的‘四象神功’早已出神入化。练功之时不仅能开口说话,便是与人搏斗,也一样无损。若不是你们会使那个吸人内力的妖法,我连功也不需练。小妖妇,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能给慧儿?”安昭长叹一声,轻轻道:“我纵使说出来,你也不能给她,除了徒增你的伤心,又有何益?你虽骂我是小妖妇,但我自问名难符实,不会像前辈一样把让人受苦当作乐趣,不说也罢!”女怪忽然“咯咯”笑道:“你这小妖妇说话真是有趣,明明骂我是名符其实的老妖妇,却说得文诌诌的,叫人听来还真不太生气。本来我打算狠狠折磨一番再杀掉你们,也罢,你只要说出来,又说得不错,我就让你们痛痛快快地死。”世上竟然有人以死法要挟别人,除了在这地洞之中,大约不会再有类似之事。莫之扬听她说话如此蛮不讲理,做事又这般乖戾无常,暗想:“不知上官楚慧以前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娘亲?”这样一想,忽然想到上官楚慧做事也有几分乖戾,一番别样滋味涌上心头。安昭悠悠道:“我倒不怕前辈折磨我,只是前辈既然非要刨根问底,那么索性说与你知道罢。你不能给上官姑娘的,正是她的意中人。”她这话一说,女怪登时大怒,厉声道:“这臭小子让你迷住,你还说这些话来气我?”黑暗中“呜”的一声,一条皮鞭抽来,登时将安昭肩膀连同左胸打得皮开肉绽。莫之扬心疼至极,只觉得胸口奇闷,呼吸都已十分难受。却听安昭一声不吭,又吃了女怪十几皮鞭,这才叹道:“我以为老前辈饱经沧桑,为人必是聪明练达,谁知前辈脑筋之慢,实属晚辈平生罕见。我一番好意,谁知前辈全当成是……唉……”女怪收起皮鞭,见她尽兜圈子,戾气陡增,喝道:“要你说你就说!”又是一顿鞭抽到。安昭不由来了气,也怒道:“你个老糊涂也不想想,你虽然不能让上官姑娘得到她的意中人,但却还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为何就会动鞭子,不会动脑子?”女怪怔了一怔,哈哈大笑,摸出火绒火石,打了几下,石洞中登时有了亮光。她将石壁上一根松明点燃,坐回石上,慢慢道:“我倒要仔细看看,你是如何会动脑子的。快说,谁能让这个臭小子回心转意,去到我女儿跟前跪下请罪?”莫之扬、安昭这才看清她点燃松明后回到石上盘踞之时全是以手代步,原来她竟是个双腿残废之人。安昭笑道:“前辈既已练成‘猫目神功’,何以还需松明来照亮?”女怪的“猫目神功”其实只是小成,此时大话被安昭揭穿,顿时又要拿鞭子打人。安昭不待她长鞭击到,已经正色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能让莫公子回到上官姑娘身边,前辈莫非还不明白么?”女怪一怔之下,微一思索,道:“你这个小妖妇还是在骗我,你怎会甘心让他回到我慧儿身边?”安昭叹道:“前辈亦是女人,当知女人之心。我并非甘心如此,实乃迫不得已。前辈武功高强,我两人再练上十年也不是您的对手,与其两人都在这里受罪,甚至死在这里,还不如让莫公子回到上官姑娘那里,让他们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如此一来,也许前辈一高兴,便也放我一条生路。”女怪眨着两只寒光闪闪的眼睛,忽然笑道:“你说得不错。不过,我绝不会放你出去,否则,你再去纠缠莫公子,我怎样才能捉回你们?”安昭道:“但前辈也千万不要杀了我,免得莫公子恨你,移转到上官姑娘身上,可就不好了。”女怪笑道:“你说得有理,我把你留在洞中就行。”安昭道:“前辈如果愿意如此,最好先解开莫公子的哑穴,否则,哑穴被点时间一久,便会窒息而死,岂非大大不妙?”女怪简直有些喜欢安昭了,笑道:“小妖妇若非抢夺慧儿的意中人,说不定我会收你作徒弟。”左掌在石上一按,飘身到二人身前,在莫之扬身上拍了几掌,莫之扬“啊”的一声叫出来,大声道:“你做梦,我死都不会离开昭儿!你越是逼我,我越是不听!昭儿,枉你将我视作知己,难道你以为我是独自苟且偷生之人么?”女怪刚要发作,安昭已笑道:“老前辈请放心,这人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只要给他说清道理,他一定会听老前辈安排。”女怪放下手掌,冷哼一声,道:“这臭小子倒非无情之人。”以掌按地,移向石洞另一侧。那石洞甚为宽敞,松明所照之处,竟未见尽头,黑黝黝不知多深。安昭道:“老前辈,我毕竟与他甚是相爱,劝说之语,老前辈听了未免不便。”女怪在暗处道:“你休要耍花样。”双掌按地,直到了松明照不见之处。三天以来,莫之扬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凄声道:“昭儿,教你受苦啦,你怎么能对她说那些话?咱们死都不会分开的。”安昭叹口气道:“七哥,我何尝愿与你分开?只是迫不得已,但愿时日一长,你能把我忘记,也就好了。”莫之扬急道:“那怎么会?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就是死也要与你死在一起!”说完之后,他侧目望着安昭面目,却见安昭正使眼色,心念急闪,立即明白过来,暗道:“该死,我说这些话,除了让女怪恼恨,又有何用?”安昭见他不再言语,知他已明白自己心意,悄声道:“现下咱们第一要紧的,就是想法儿让她解开咱们的穴道,只要一得自由,那就有法可想。”莫之扬道:“她怎会解开咱们的穴道?”安昭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话。莫之扬脸色阴晴不定,叹口气道:“昭儿,只是太难为你了。”安昭笑道:“七哥,你方才不听我的话,我十分高兴;你现下听我的话了,我也十分高兴。”顿了一顿,说道:“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罢。”这久已沉寂的泉底石洞中,便回荡起她忧伤的歌儿——故国此时百花开,又有新燕衔泥来。彩角铁弓何时摘,棋枰久已蒙尘埃。别言别样离别情,何问何苦为何猜?当年长亭久未望,三秋黄叶已成苔……这歌词十分浅显,但其中却别有一种滋味。安昭唱到后来,不禁流下泪来,莫之扬也失声痛哭。女怪本也是个风雅之人,躲在暗处听着这歌儿,忍不住喃喃道:“别言别样离别情,何问何苦为何猜?”长长叹息,忽然不知又为何暴怒起来,喝道:“别唱了!小妖妇,你不是说劝他去找我女儿么?唱这些臭歌儿做什么?”说完以手按地,飞掠过来,在二人面前落下,呼吸急促,恶狠狠地望着二人,两只眼睛竟发出碧幽幽的光华。安昭虽知道这是“猫目神功”,却还是不由打了一个哆嗦,失声道:“前辈,我唱支歌给他送行也不成么?晚辈心里毕竟十分喜欢他,怎舍得从此与他分别?”女怪喜道:“他愿意去找慧儿么?”莫之扬叹道:“前辈太过着急,有些事还未容晚辈细禀。上官姑娘对晚辈有救命之恩,晚辈曾与上官姑娘在观音像前起誓,这一生绝不会移情别恋,可是……可是……”迟疑不语。女怪喝道:“可是什么?”莫之扬道:“可是她嫌晚辈愚笨,不能将‘四象宝经’发扬光大,又不能为她报仇,一怒之下,竟舍了晚辈自去。这可是怨得晚辈么?”女怪道:“你说得可是真的?那么我问你,她带你去找谁报仇过?”莫之扬道:“上官姑娘带我去的第一个仇人家,是河道按察使罗而苏老爷家。”女怪道:“多年不见,那狗贼竟成了河道按察使了,那个臭女人花飘香呢?你们杀了他们没有?”莫之扬叹道:“罗大人号称‘八臂熊’,花夫人功夫也十分了得。其时我不过十四岁,上官姑娘也只比我大一点,我们如何斗得过他们两人?有天晚上我们趁他们睡熟,潜入他们房中,未想被他们发觉,我虽然一刀将八臂熊砍成了四爪狗,却也被他一掌打断了右肋骨。上官姑娘也受了伤,那黑狗贼一嚷嚷,登时人声四起,我俩见时机不对,只好逃了。”他扯谎的第一个老师便是上官楚慧,自得明师真传之后,又经几年苦学,自然有些长进,女怪听他将罗而苏的外号等等说得丝毫不差,竟然深信不疑,骂道:“你们也真是笨得要死,不会先假扮成乞丐或是侍女么?那罗狗贼一手铁砂掌当年在黑道多少有些名气,你们怎会是他们的对手?我对慧儿说过,先打听到仇人下落,待四象神功有成之时,再报仇不迟,她一离开这里,便全不记得了!”重重叹一口气,又道,“那你们找的第二个仇人又是谁?”莫之扬一惊,心中不由叫苦,暗道:“怎么她的仇人这么多?”支吾道:“我们……我们从罗大人家出来以后,上官姑娘便不住地骂我没用,后来便独自走了。”安昭最怕莫之扬太老实露了马脚,此时松了一口气,插言道:“七哥,上官姑娘不喜欢你,我却喜欢你,可有什么用?”女怪喝道:“闭嘴,不用你小妖妇多舌!”对莫之扬道:“你们没有找过慧儿的舅爷么?”莫之扬蓦地记起上官楚慧讲过的话,道:“那时,她舅爷早已过世,听说刘云霄还去找百草和尚为他寻了一些‘黑玉续骨膏’,可是也没能救活他性命。”女怪呆了一呆,忽然嘶声道:“大哥!都是妹妹害得你。告诉我,是不是席安宾、宁为民那两个狗贼做的好事?”双目似要喷出绿焰,竟是将莫之扬作了仇人。莫之扬道:“前辈不要过于悲伤。杀害舅爷的仇人不是长安双侠。”女怪失声道:“那宁为民、席安宾竟叫‘长安双侠’么?”她已二十余年呆在这里,于江湖掌故自不熟悉。莫之扬道:“正是,人称长安双侠‘侠心义胆,彩霞满天’,说的就是这两位大侠武功盖世,义举数不胜数,江湖中提起他二人,那都是大拇指一翘,道一声‘人物’!前辈莫非不知么?”女怪道:“我看是‘狼心狗胆,聋瞎满天’才对!那两个小毛贼当年乘我上官家危难,偷去我家珍藏的剑谱……对了,我问你,那宁为民、席安宾以什么武功成名的?”莫之扬道:“这个江湖中谁不知道?宁家的‘白猿剑法’,席家的‘流云剑法’,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妙剑法。前辈如若亲眼看到他们二人的剑法,那就相信晚辈的话了。”他亲眼看见宁家、席家在建昌朴秀山家斗姜如蛟时的剑法,倒并非有意夸大。女怪道:“果然不错。这两个小贼偷走了我家的剑谱,居然成了什么‘长安双侠’!呸呸呸,苍天何时有过公平?”暴怒起来,双掌乱拍,直震得石壁砰啪作响,石屑乱飞。莫、安见她掌力惊世骇俗,均感心惊胆战,暗想:“这一掌要是打在我们身上,哪里还能活命?”女怪发一阵脾气,返回二人身前,道:“你们知道不知道我是谁?”安昭嗫嚅道:“晚辈不知。”莫之扬道:“前辈是上官姑娘之母,也是……也是晚辈的……的……岳母大人。”女怪喜道:“你认我是岳母么?”伸掌在莫之扬身上一阵急拍,解开他被点的穴道。莫之扬一时不能站起,好一会儿才觉得血脉畅通,爬起身来,给女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女怪竟有些手足无措,喜道:“快请起,快请起。”扶莫之扬起来。莫之扬心中无比激动,手掌微微发抖。女怪喝道:“你是怎的?”莫之扬道:“小婿饿得发慌,又是血脉初通,觉得连半分力气也没有。”女怪笑道:“原来如此。”拿过几条生泥鳅来,莫之扬如见珍馐,刚要大嚼,却又摇头放在一边,对女怪道:“岳母大人,她也饿得紧了,我如何吃得下?”女怪勃然怒道:“你既已回心转意,为何又管这个小妖妇的死活?我正是要饿死她,你才会死心塌地去找慧儿,给我上官家报仇雪恨!”莫之扬叹道:“上官姑娘一向不喜欢我,我这次出去找到她,她不理会我,却又如何?再说,昭儿如果真死在这里,我又怎会甘心情愿去找上官姑娘?一个无情无义之徒,可配做上官姑娘的夫婿么?”女怪眼珠转了几圈,拍开安昭穴道,安昭流下泪来,跪到她身前道:“前辈其实心地十分善良,晚辈……晚辈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怪晚辈命中福薄。若前辈不嫌,晚辈愿认前辈为义母。”不待女怪置以可否,已磕头道:“义母在上,受小女柳昭儿一拜。”女怪虽是极不情愿,却碍于“贤婿”情面,点头道:“好罢,洞中寂寞,日后正需有一个女儿在身边。”忽然在安昭胸口拍了一掌,安昭只觉一阵冰凉,但迅即又如常,诧道:“义母,这是怎的?”女怪森然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方才我已对你用了‘阴罗搜魂掌’。这掌力一个月发作一回,发作时浑身如百虫噬咬,万箭钻心,痛苦不堪,发足十二回,也就是一年之后,如没有我的医治,便要活活痛死。若是你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我自然让你好好活着,还会教你一身武功。”绿幽幽的眼睛向莫之扬一扫,又阴森森道,“自然,贤婿也会安心在外替我家报仇,对么?”莫之扬打了个哆嗦,对安昭道:“既如此,也是老人家一片好心。”拿起一条泥鳅递给安昭。安昭心中悲凉,难以下咽,掉下泪来,道:“义母,女儿将泥鳅烤热再食,不知可否?”女怪喝道:“呸!你怎知道石洞的苦头?这里四处封闭,只有藉石缝渗一点空气才能够呼吸之用。今日你们两个与曲二三在这里,洞中呼吸都已不畅了,再生火煮鱼,咱们只有活活憋死!”安昭见壁上松明火头极小,显然女怪所言非虚。咬一口生泥鳅,却“哇”的吐出来,道:“今后都要吃这个,怎样才好?”怔怔落下泪来。莫之扬吃完一条,觉得有了一点气力,擦擦嘴角,道:“岳母大人,小婿倒有一个主意。”望着女怪,道:“小婿力气稍足,就出去找上官姑娘,从今以后,那就要一心报仇。只是,如若岳母和昭儿在这里受这苦头,小婿还是放心不下,万一哪一天,洞中空气不足,她……她还不被岳母大人……”言下之意,不说自明。女怪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之扬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可保这洞中呼吸畅通,便是生火煮饭,也未尝不可。”我只消出去找几根粗大些的竹竿,捣通其中关节,做成一根大竹管,从泉边上引下来,岂不可保洞中空气常新?”女怪喜道:“不错不错。这法子如此简单,我怎么这么多年也未想到?慧儿说你没用,可有点不对啦。”说话之际,石壁上松明闪了几闪,忽然熄灭。莫之扬道:“岳母大人,事不宜迟,小婿这就出去操办!”女怪道:“如果你不回来,昭儿虽是我义女,那也……嘿嘿……”莫之扬摸索着爬到洞口,屏住呼吸,一头扎入泉水之中,抠着石缝翻出洞,双脚一蹬,“哗”的一下,钻出水面。此时是深夜,莫之扬在石洞中耽得久了,竟将周围物事看得一清二楚,爬上泉崖,飞速跑往曲家庄石屋作了安排。约摸过了两刻钟,又飞速跑回,砍了几根粗竹,捣通关节,接在一起,潜入水中,钻回洞来。女怪人见他去而复返,连赞他“言而有信”,也暗赞自己“老而弥辣”。洞中有了这根通风管,果然四个人呼吸都十分顺畅。莫之扬点了松明,到洞边石壁上扯下一些枯根和草,生起一堆火来。这时他才见这洞竟有三四十间房子之大,一角上放了一口铁箱,莫之扬刚要去摸,女怪道:“别动!”便缩了手。洞中久已无烟火之气,此时热腾腾的火焰生起来,生泥鳅变成了烤泥鳅。女怪吃得十分高兴,将曲二三也拉到火堆旁喂了些熟鱼。曲二三神智已经清醒,却因那日跳崖摔得重了,不能自坐,女怪人半抱着他,一边骂“死矮子,老不死”,一边给他喂泥鳅。曲二三吃一口便嘿嘿一笑。莫之扬、安昭相顾凄然。吃完泥鳅,女怪心情大悦,深深呼吸一口气,叹道:“这洞中多少年阴潮霉腐,今日终于有了一股清新味儿,全仗贤婿之功呢。”安昭、莫之扬打了个眼色。女怪假装没看见,叹道:“别言别样离别情,何问何苦为何猜?昭儿,你知道么,我也会唱小曲儿呢。”清了清喉咙,唱道:“山花开耶开,姑娘上山来,听说有庙会嗳,可惜他没来。无奈下山去,捎一把黄花菜……”这首歌莫之扬曾听上官楚慧唱过,这才知是她娘教她的,一下子想起那日情景来,竟觉得无限惆怅。女怪唱完了歌儿,道:“这些年了,再未唱过,连我自己也知道不好听了。”安昭眼眶有些湿润,凄声道:“不,唱得十分好听。”曲二三含含糊糊道:“仙姑唱得可真好。我们终于在一起了。”女怪长叹一声,幽幽道:“谁愿与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