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南国犹是百花闹,江北早已雪花飘。饥寒儿,衣衫褴褛,无心号啕。有耳听到俎肉声,没福得上汤半勺。早知风雅须有钱,才懂吃饭无依靠。屈原九问未问尽,今补十问问庄老。大同小康梦,枉随人逍遥。莫之扬当日被官兵作为“贼寇”擒获,在太原军牢中押了三天,又与其余二十二名贼寇一道押解上路。途中沈合、张巡等人少不得将众“寇党”审讯数次,除莫之扬实不知情外,其余众豪竟也都一问三不知。沈合大为光火,连杀了三名俘虏。莫之扬日日提心吊胆,加上吃不饱饭,刚刚丰润的脸庞又凹陷下去,只有一对黑漆漆的眼睛似是更为忧伤了些。他日夜困在囚车之中,望着兵士排着长队,将二十几辆囚车押在中间,大家不停地走啊走。后来,有几名囚犯棒疮发作,更兼酷热难挡,相继病毙,囚车日见其少,官兵们的脾气却日见其大。行非一日,这天走到一个小郡城,城中官员将官兵犒劳一番,休息半日,晚上时说要乘凉进发,又开始行进。不料走了不到三十里地,出来一伙豪雄要劫囚车。官兵一路辛劳,给闹了个乱七八糟。秦三惭让那为首的豪雄快快退去,不要再给自己增添罪名,那伙豪雄才退走。沈合大怒,一连两日不给众囚喝水,又有几名囚犯死去。莫之扬也奄奄一息,幸而第三日便一人分了一碗浑水,竟活了过来。这样一路受折磨,棒疮发作,高烧不退,昏死过去不知几回。到了范阳时早已人事不醒,当夜被拖进军牢,半夜醒来一回,又昏迷过去。一个多月来他天天在囚车之中站着睡觉,这次竟得以躺下,次日醒来,简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牢房中乱蓬蓬的干草,真是结结实实高兴了一场,轻轻翻转身形,草杆、木棒硌在伤口上若痛若痒,十分舒服,呻吟了一会,又呼呼睡去。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长长的一觉中,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好象是在一片绿草如茵的树丛中,草地上点缀了杂色的各种花儿。梅伯伯兴冲冲地说道:“扬儿,雪儿,告诉你们一件喜事,今日我卖篾箕时捡了一只鹅蛋,今天中午啊,咱们就可以吃蛋炒韭菜啦。”雪儿道:“爹爹,干么要吃鹅蛋哪?咱们把鹅蛋孵出小鹅来养大,那不就天天有鹅蛋吃了么?”梅伯伯呵呵大笑,说道:“咱们又没有母鹅,谁来孵蛋哪?”雪儿道:“我来孵,阿之哥哥也孵。原来咱们住在那个山坡上时,不是见张婆婆就这么孵出小鸡来了么?”莫之扬也道:“是啊,梅伯伯,我们可以孵出小鹅来,小鹅长成大鹅,可以下很多蛋,那就再孵成小鹅,如此鹅生蛋、蛋孵鹅,到时候我们就有了成千上万只鹅,伯伯就再不用卖篾箕了。”梅落听了想笑,却不知为何没笑出来。那只鹅蛋便因此保留下来。两个孩子缝了个小袋子,将它仔细装了,日日将它捂在胸口,不知过了多少天,竟真的孵出一只小鹅来。从此,莫之扬与梅雪儿多了一个朋友,给它割草、喂食。小鹅一天天长大,由黄变白,终于有一天能嘎嘎叫了。那只鹅越长越大,可不知怎的,总不见它下蛋。梅伯伯有一天说:“这是只公的,公的不会下蛋。”雪儿大为沮丧,噘了半天嘴,问梅落为什么公鹅就不会下蛋。梅落呆了一呆却也说不上来,似乎也很沮丧。可雪儿并不因此就不喜欢那只白鹅,还是象以往一样与莫之扬天天呵护着它。那年过年时,梅落说要杀了它,两个孩子一齐不高兴了,终于说等到明年端午节再杀,但到了次年端午,究竟又未下手,说便到中秋罢。莫之扬、雪儿保住了白鹅一条命,高兴的不得了,便赶着它去外面的草地里去吃野菜。两人在树丛中玩了一会儿,忽听白鹅嘎嘎叫唤,莫之扬跑得快,先从树林中出来,却见到上官楚慧正拿了一根树枝放在一堆火上,那树枝上明明白白穿着那只鹅,不过,已经变成一团鹅肉啦。莫之拨怒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白鹅?”上官楚慧本已拔出刀来,见是他,将刀放下,骂道:“傻小相公,你跑到哪去啦?”莫之扬想说“我和雪儿在一起”,却忽然觉得不见了雪儿,更想不起上官楚慧是谁,仿佛忽然进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正在惊恐,却见上官楚慧撕下一块鹅肉扔给他,说道:“娘的妈妈,快吃吧!”莫之扬知道这是自己那只白鹅,不忍去吃,可肉香飘入鼻管,馋涎如同小河,忍不住轻轻咬了一口,但觉入口荤香无比,索性一大口咬下去。忽听一人“哎哟”一声,骂道:“谁他妈咬我的脚指头?是你这小狗!”啪的一掌打在自己头上,“嗡”的一声,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什么烤鹅、上官楚慧、绿油油的草地,一下子全不见了。莫之扬揉揉双眼,觉得双耳“嗡嗡”作响,接着看见一人须发如戟,面如黑炭,两只血红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看盯自己。莫之扬道:“我……”那人骂道:“**你娘!”又一个耳光搧在他脸上,打得他躺回在草堆之中。只听另一人道:“算了吧,老二,这小子昏了三四天,我看活不了多久啦,也怪可怜的。”那黑脸汉子骂道:“大哥,你不知道,老子刚梦见进了花红院搂着小翠那个骚娘儿,却被这小狗一口咬在脚趾头上!”五六个汉子一齐哈哈大笑,有一个公鸭嗓子的道:“那是该打。***片片,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只有做梦才能见到女人,被他给咬醒了,还不要打啊?喂,二哥,那小翠好看不好看,屁股大不大啊?”莫之扬这才有隙扭头去看,见七八尺见方的一座小囚牢中,竟横七竖八躺了加上自己在内的七个人。那六个人都是路上见过的,可是不知姓名。那黑脸老二一条生满黑毛的脏叽叽的腿放在自己脸旁,刚才的“鹅肉”,定是这位的臭脚丫子了。莫之扬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敢,便偷偷去看他们。昏暗的囚牢中只有一个高高的小窗户透进些许光线,照见一个鼻子特长嘴巴特阔的肮脏汉子正扯了公鸭嗓大笑。那黑脸“老二”搔着头皮道:“三弟,你倒把我问住了,***老子睡了那小翠七八回,好像还真的忘了看看她的屁股大不大……”另一个长了一双斗鸡眼的道:“那还用看哪,你摸过就该知道的。”那黑脸老二伸出手掌看看,道:“我想想。”其余几个人就一齐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的手掌,等他快快想起来。公鸭嗓子老三的喉咙都等得上下乱动。忽听一声暴喝:“你们吵什么呢?”牢门啪啪作响,一个又胖又凶的狱卒提着笞棒敲着牢门骂道:“你们这些死囚,都给老子老实些。”他这话刚一说完,牢内众犯便纷纷骂道:“你妈的狗杂种,老子们说笑几句就不行么?”“**你老***,你凶个什么?”“妈的片片,你爷爷就不老实!”那长斗鸡眼的骂道:“你爹老实你妈能生出你来么?去你妈的!”一口浓痰吐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那狱卒眉心。那狱卒恼羞成怒,喝道:“再嚷嚷老子打死你们!”众囚更加大骂,有几个站起来扑到牢门口,拖得脚上铁链铛锒作响。那狱卒见黑脸老二抓着牢门铁栅前后晃动,操起笞棒对着他脑袋便打。却不料被他一把夺过,反手打中自己右臂。狱卒暴跳如雷,却不敢再上前,招呼一声,又来了两个横眉竖目的狱卒,两拔人马隔着牢门对骂。狱卒中有一个是当地族人,长得两撇往上翘的胡须,用自己的母语骂得颇为起劲,可惜狱中众人不知他骂的是什么。两拔人跺脚拍门,足足对骂了盏茶功夫。那异族狱卒去取了一根长木棒,前面缠了绳浇上豆油点着了从门中穿过来打众囚。众囚这下子不敢再上前,纷纷闪避。狱卒们占了上风,将木棒抽回去,不料一团棉绳正掉在牢房草堆中,登时起了火。众囚又叫又骂,一边拚命将火扑灭,牢房中更加热不可挡,烟雾呛人,众囚咳嗽的喘不过气来,狱卒得了胜,骂着笑着走去。众囚大声喊道:“拿水来,热死了!”可狱卒哪里肯听?众囚又大骂了一阵,可不一会儿口干舌燥,连骂的力气也都没有了。各自寻了一个地方倚下歇息。莫之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却被那黑脸老二踢了一脚道:“不会离老子远点么?”莫之扬看看别人都占了墙角边的凉快位置,只好咬牙爬到方才起火的那个地方。一个约四十多岁的大胡子囚犯道:“算了,算了,小兄弟,到这边来挤一挤罢。”挪挪身子,让出一块墙角。莫之扬好生感激,却不敢便去,他身旁那只公鸭嗓老三将身子欠了欠,道:“在这里罢。”众囚歇了一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说话。莫之扬从他们的言语之中,知道他们前几天刚结拜了异姓兄弟,那大胡子是老大,黑脸雷公是老二,公鸭嗓子是老三,老四是个矮壮的大鼻子,长斗鸡眼的那个是老五,老六二十几岁的样子,现下虽然很脏,可似乎以前是个白面青年。不知怎的他们便又开始骂人,先骂狱卒,跟着骂官府,骂官兵。骂着骂着扯到老天爷头上,说老天也跟他们过不去,活活要把人蒸死。等把老天的祖宗八代也骂够了,都觉得有些累,一齐呼呼喘气。不知停了多久,那大胡子老大忽然道:“小兄弟,你今年多大了啊?”莫之扬吓了一跳,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忙答道:“十四岁了。”黑脸老二“嘁”了一声,笑道:“小孢蛋子儿!”大家也都轻笑一声,喘着气枯坐。莫之扬见他们不再问,便闭上眼睛。不料隔了不到一盏茶功夫(现在用一盏茶来度量时间,对莫之扬及众囚真是一种摧残,他们嗓子都快冒烟了),那大胡子又道:“小兄弟,你是哪个门派的,我怎么以前不认得你啊?”莫之扬又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四下看看,知道问的确然是自己,才道:“我……我没有门派,我也不会武功。”众囚大笑,黑脸老二道:“你妈妈大腿,不会武功你惹官兵做什么?”莫之扬道:“我……我怎敢惹官兵?我和娘……娘从太原城中出来,稀里糊涂碰上官兵,便往山上跑,没想到不知给哪伙人擒住了,押下山来。那伙人跟官兵打起来,我娘……娘不见了,我就给糊时糊涂抓到这里了。”他想说“娘子”,但不知为何觉得不妥,便将“娘子”改作“娘”,心中不由得对这“娘”好生想念。那大胡子老大笑道:“山上那伙人就在这里,我、他、他……他都有份儿。原来你们那天并不知情,我还以为是甘……嘿嘿,他们预先安排好的呢。”斗鸡眼老五道:“那天真痛快,妈的,我才杀了两个官兵,大哥,你呢?”大家纷纷报数,有的是一个,有的是三个,那老六报的是七个。大胡子笑道:“老六号称快刀小妞,果然是比咱们快些。”众囚又笑。大胡子道:“小兄弟,你年纪最小,就当老七吧。”那黑脸老二急道:“什么,让这小狗也和咱们称兄道弟?”大胡子道:“大家都是落难之人,不一定哪天便要分开,便与他结拜了罢,多个小兄弟给老二抓抓痒痒捶捶背,也不会太差,是么?”斗鸡眼老五笑道:“你是说这个老二呢,还是下面的老二?”众人一齐怪笑,大胡子道:“去你妈的,尽你花样多。”大鼻子老四道:“大哥说的不错,那几个狱狗说什么安大人忙完了他妈什么鬼丧,便要提审咱们,咱们都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何必跟这小兄弟为难?”众人均黯然。黑脸老二道:“我说与老七为难了么?你他妈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咱们活一天,就应当高兴一天。我给你们唱个小曲儿听听罢。”众人听他将莫之扬叫“老七”,一齐发笑,老四道:“唱个十八摸听听。”众皆鼓噪。黑脸老二登时来了精神,清清噪子,唱道:“一呀摸,摸到妹妹的房门前,妹子呀,你的门为何没有关;二呀摸,摸到妹子花床腿,妹子呀,你的房里怎么有股胭脂味儿;三呀摸,摸到妹子的花被被,妹子呀,我还当成是你的腿儿……”莫之扬见他们不再看着自己,惊惧之心稍去,头又开始晕沉,便倚着墙壁睡去。那黑脸老二的小调与众人的喝采声恰似是美妙的摇篮曲。可正听到黑脸老二唱到“十二摸,摸到妹妹的鸡头肉”时,便听公鸭嗓老三道:“摸什么摸,摸***头呀,摸得老子心里难受。”老二的歌声戛然而止,莫之扬被这异样的静寂吓得醒转了来,见大家一脸沮丧,外面甬道中狱卒们大声嘲笑起来。老六道:“对了,咱们新结拜了七兄弟,还没让他叫一声哥哥呢。来来来,七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大哥,大名单江,江湖上有名的‘八臂铁匠’便是,快叫大哥。”莫之扬叫道:“大哥。”大胡子单江哈哈大笑,叫声“七弟”。老六又道:“这是二哥,大名班训师,江湖上大大有名的‘拦路虎’便是,快叫二哥;这是三哥,大名卜万金,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金嘴老鸹’便是;这是四哥,大名方不圆,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驼象’便是,你瞧他的鼻子是不是特别一些?这是五哥,大名罗飞,江湖上大大有名的‘秃翅斗鸡’便是,你瞧他这双眼睛。”莫之扬依次称了“二、三、四、五”哥;单江道:“老六,你说咱们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岂不是欺哄七弟?”罗飞骂道:“老六,你好不缺德,糟蹋人么你?来,七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六子,他大名叫张顺,江湖人称‘快刀小妞’,说他要是洗干净了,跟个小妞儿差不多。”莫之扬连忙叫六哥。张俊笑道:“七弟叫什么名字啊?”莫之扬想了一想,觉得他们以诚相待,便道:“我……小弟姓莫,名叫之扬。”老三卜万金扯着公鸭嗓子道:“十八摸唱得我心里发毛,不料七弟偏偏姓摸。”罗飞、班训师都大笑。班训师道:“有没有外号啊?”莫之扬摇头道:“没有。哦,对了,我……有个人叫我傻相公,傻相公算不算外号啊?”班训师道:“你***算什么相公?不过,再加上一个傻字,却也听了顺耳一些。”单江道:“二弟,你动不动就乱咬人,莫非‘拦路虎’要改叫拦路狗么?”班训师不敢与他顶撞,辩道:“但七弟这外号确也难听了一些。”单江摸摸胡子,说道:“这外号有何不好?我念过几天书,知道‘傻者,诚也’,换句话说就是老实厚道。何况今后咱们都以七弟相称,什么名字啊、外号啊,统统不要叫了,是不是啊?”众人一齐道:“正是,大哥。”单江道:“咱们七兄弟排行已定,今日在这里行八拜之礼,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这话一说完,想想“同年同月同日死”颇不吉利,但众人却都已围过来,一齐跪倒。莫之扬跟着他们拾了几根麦秸插了,对磕了八个头。心想:“我既与他们拜了兄弟,他们就不会再欺负我了。”竟觉得十分欢喜。忽听牢门又敲的当当作响,那黑而胖的狱卒提了一只木桶,木勺敲在铁栅栏上,叫道:“吃食啦吃食啦!”狱中七人小声骂道:“这畜生!”却不敢与饭过不去,名自从草堆中扒出一个脏乎乎的钵子来,捧到铁门之前。那狱卒给每人扣了一勺糟米饭,骂道:“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倒***享受,老子喂肥了你们,就一个个宰了。”斗鸡眼老五最喜欢斗嘴,笑道:“有一头黑猪长够四指膘了,先宰了他才对。”那黑胖狱卒骂道:“你这厮臭嘴!”挥木勺敲他脑门。老五脑袋一闪,将木勺抓住扣在饭钵上,笑道:“老子骂你你还给老子多盛一勺饭,好孝顺的野儿子。你妈是谁啊?”那狱卒夺回木勺,骂道:“我妈是你奶奶。”老五笑道:“我爷爷又老又丑,还长了酒糟鼻子大麻风,你妈居然肯跟他睡觉,也真难为了她。哈哈!”众囚齐声怪笑,一边各捧着饭钵找墙跟坐下。老大见莫之扬空着手,冲狱卒道:“长官,这位小兄弟没有饭钵。”那狱卒正在气头上,骂道:“这小王八羔子小小年纪便不学好,饿死算了。”老大想了一想,忽然道:“长官,我知道你们的头头想问我们什么事,你给这小兄弟拿个饭钵来,盛上饭,我就给你说江湖四宝藏在什么地方。长官立上一功,必会飞黄腾达。”那狱卒喜道:“真的么?你们这些死囚说话,老子如何敢信?”老大道:“你不信便算啦。”那狱卒想了一想,转去寻了一只饭钵,给莫之扬盛了饭,问老大道:“好啦,我给他饭吃了,你快说罢。”老大笑道:“你也不想想,我真知道江湖四宝在哪里,还用在这里坐牢么?你让我说你妈的头么?你这蠢猪!”老三道:“不是说***头,是说***片片!”狱中众人放声大笑,莫之扬也笑得热泪盈眶。胖狱卒见上当,又气又恼,骂道:“好啊,明天你们别想吃饭了,饿死你们这些死囚犯。”一边把牢门敲得啪啪作响。隔壁牢房中忽然有人大喊道:“兄弟们,他们那边开饭了!”于是,甬道中充满了其他犯人的大呼小叫,那狱卒又嚷着“吵什么,这些死囚!吃食啦吃食啦!”提着木桶给别的牢房送饭去了。老五今日多得了一勺饭,便给众人一人拨了一筷子。莫之扬喉咙疼痛,虽肚子饿得要命,但吃了一半再也张不开嘴,剩下半碗便送给舔碗底儿的黑脸老二,黑脸老二喜出望外,连叫“好七弟”,一边拚命往嘴里扒饭。吃完了饭,有几个到牢门边的便桶里大解小解。大家今日吃得饱了一些,脸上都漾溢着幸福的笑容。黑脸老二道:“七弟,二哥吃了你半碗饭,心里过意不去,教你几手功夫,略表心意如何啊?”莫之扬浑身疼痛,但见他兴致勃勃,只好道:“二哥愿教,小弟自然想学,只不过怎么好意思学你的武功?”黑脸老二道:“自家兄弟不说这些。”莫之扬站起身来,见大家或倚或坐,都兴致勃勃,也就来了兴致。黑脸老二道:“你二哥最擅长的是一套‘伏虎神拳’,别人叫我‘拦路虎’,其实***该叫‘拦路打虎’才对。伏虎神拳一套三十七招,一招之中或是三式,或是四式,总共是一百二十二式。来,我教你第一招第一式:‘黑塔束腰’。”脚下一踩,立个马步,两掌慢慢屈握成拳,忽然“啪”的拍一下自己左右胯,开声吐气“嗨!”双拳前伸,成抱钟之式。然后对莫之扬道:“你来试试。”莫之扬前些日子已跟上官楚慧学了些马步、箭步、冲拳之类的基本功夫,当下依老二之样学了,不过他嗓子疼痛,那一声“嗨”也就不如何响亮。黑脸老二赞道:“哦,是了是了!这‘黑塔束腰’劲由腰发,讲究的是塔基稳如山,塔顶韧如蛇,塔腰挺得住,出拳重如铁。来,第二式‘当头棒喝’。”右臂猛伸由上直掼而下,左臂屈肘向外格去,右拳带动风声“呼”的一下。莫之扬看这一式并不如何复杂,便也跟着学了。他力气不济,连演两遍,右拳也未带起风声。黑脸老二却道:“好极。七弟硬是块学武的料子。来,这第三式‘野马蹬槽’。”左右拳一收,右脚一抬,“铛啷”一声,“咕咚”一声,“哎哟”一声。原来他忘了自己脚上拴着铁链,右脚踢出牵动左足,登时摔了个跟头,胁下垫在一只饭钵上,疼得滋滋吸气。莫之扬微一踌蹰,也学着他的样子,“铛啷”一声踢腿,“咕咚”一声摔倒,不过他摔倒在草堆上,也就没有跟着“哎哟”一声。这一招一三式他学得都不尽象,不由好懊恼。却听老二“哈哈”大笑,其余众人也笑得前仰后合。老二道:“你果真是个傻相公,二哥那‘野马踏槽’怎会是这样子的?”莫之扬以为自己学得还不尽象,便小声“哎哟”一声,道:“这样对不对?”老二更加哭笑不得,坐起身来,握着脚上铁链,想了一会,道:“七弟,今后我坐着教,你坐着学,咱们只学拳上功夫,不学腿上功夫,成不成?”老三“金嘴老鸹”道:“妈的二哥,坐着练拳,亏你想得出来。”斗鸡眼老五道:“二哥的‘野马踏槽’成了‘懒驴打滚’,不坐着练拳成吗?”几人争论一会,竟都一致起来,道:“坐着练拳也不错,今后咱们创造出一门‘瘫子神拳’,在武林之中定会大大扬名。”此事议定,当下便教传“坐拳”。牢中无有乐趣,黑脸老二教的认真,莫之扬学的卖力,不觉十几日过去,一套“坐伏虎神拳”也就教习完毕。斗鸡眼老五开始教“坐地鹰爪功”,快刀小妞拿了木棍教他“坐地刀法”。一晃一个月有余,莫之扬的“坐拳”长进甚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总也不见有人提审,众人担心之余,又复宽怀。每日除了吃饭、睡觉、跟狱卒吵架,谈女人唱十八摸,便是教坐拳、学坐拳,各人身上棒疮大都脱落,虽然仍是瘦;但精神都好起来,兄弟间的情谊也渐渐更洽。这一日半夜,正轮到大鼻子老四借着月光教莫之扬“六合八荒坐地神掌”,老四说道练这掌法需内功催动,而自己的内功心法是向师傅发过誓决不外传的,只教掌式。因此莫之扬的这“坐掌”虽然招式新鲜、花样繁多,老四却说并非真传。莫之扬心想自己已习过一段时间的“四象宝经”,当下以四象宝经顺应掌法,竟能丝丝入扣,胸腹之中十分舒畅。他暗想四哥排行老四,又诌号“驼象”,莫非“四象宝经”真是为辅助他这套掌法而创造的?暗暗好笑,却不说破,试着以内力驱动了几招“坐地伏虎神拳”,竟也比以前简单了许多,掌拳之中,不时带动风声呼呼作响,这都是以往所没有的。莫之扬又惊又喜,跟着想起“四象宝经”的主人来,啊,那不知所在的所在里,泼辣的娘子、厉害的姐姐,你可好么?老四浑不知他心思里这些东西,又指点了几招,道:“睡觉罢,七弟,明日四哥再教你。”莫之扬点点头,收了掌式。看看六位哥哥都相互拥着进入梦乡,淡淡一片月光使各人的神情又模糊又醒目,不知为何觉得十分孤独。他抬头向外面望去。一轮皎洁的明月正悬在那一方窗户框成的四四方方的深蓝色的天空里,周围不见一丝云彩,不见一颗星星。这简单而明亮有图画使他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那月亮离他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那圆月却一下子远去了。虽不见有逃的痕迹,但分明又挂在那高高远远的天空之中。他慢慢地收回胳膊,轻轻躺下,自己对自己说:“睡罢。”便闭上眼睛。二哥翻了个身,一条大腿搭在他肚子上,莫之扬轻轻推开。牢中鼾声此起彼伏,将他一下又一下的长长、深深的呼吸声都掩盖在这独特的小夜曲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听得甬道中嚓嚓两声轻响,似乎有人跳了进来。莫之扬一惊,凝神去听,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他正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声却又响了起来,其中还分明夹着一个男人短促的一声“嘘”。甬道东头传来了值夜狱卒的声音:“谁?嗯?”接着火光从走道渐渐过来,那狱卒一间一间牢房挨着查看。甬道东头另外几个狱卒纷纷问道:“怎么了?”“有什么异动么?”查看的那个狱卒道:“我方才似乎听到了些动静。”他口气之中似不太自信,多半以为自己听错了。忽听东首那几个狱卒各各低呼了一声,那查巡的狱卒听得不对,喊道:“刘胖子,陈栓柱!”却不见回应,愈发害怕起来,拿火把向甬道那头照着,弯下腰眯着眼睛尽力张望,右手抽出腰上的刀。莫之扬轻轻爬到门边,将半边脸挤在铁栅栏之间,乜斜着眼睛去看外面的情形。见那狱卒一小步一小步地向东走去,渐渐快到了自己所在的牢房门前。不知何时,牢房中大、二、三、四、五、六哥的鼾声都停下了,“金嘴老鸹”三哥、“快刀小妞”六哥也悄悄地爬过来,低声道:“似乎是有人劫狱。”那狱卒似觉得灾难临头,忽然大声叫道:“来人……”叫声却一下子停住,火把也一下子熄灭了,甬道中多了几个人影,一人哑着嗓子道:“再叫就杀了你!”接着火把重新点亮,但见四个蒙面人立在甬道之中,俱都是一身黑衣,两个提着长剑,一个矮一些的手持双镰,另一个则高高大大,左臂挟着那狱卒的脖子,右手捏着一把青色的匕首,对准狱卒的心窝。那狱卒口不能言,拚命摇头。大个子松开挟在他项间的手臂,问道:“我爷爷关在什么地方?”那狱卒迟疑道:“谁是……谁是好汉的爷爷?”一名提剑的黑衣人道:“秦老掌门关在什么地方?”那狱卒呆了一呆,道:“是个老头子么?”几个人一齐道:“正是,白须白发,个子瘦高,知道么?”那狱卒道:“第三间关了一个老头子,不知道是不是几位好汉爷要找的人?”那几个人打着火把,跟着狱卒向第三间牢房走去。走到莫之扬他们的牢房时,“金嘴老鸹”忽然道:“这几位好汉,放我们出去!”那四个黑衣人怔了一怔,却催着那狱卒往第三间牢房走去。金嘴老鸹嚷道:“先放了我们,不然老子就大声叫喊!”“八臂铁匠”单江道:“老三,别乱嚷嚷,这几位好汉是来救秦老爷子的。”那为首的大个子黑衣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回头看了一眼,道:“稍后就来放你们。”牢中七人都十分兴奋,拚命挤在栅栏边向外看。但见那四个黑衣人连同狱卒都向东边走过去,被墙壁挡住了。听得狱卒道:“是不是这一个?”跟着那大个子的声音道:“爷爷!”其余几个蒙面人都叫“师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谢儿!信平、信义、信朋,你们怎么来了?”一个蒙面人道:“师傅,信举、信坚、信廉、谦儿、逊儿他们也都来了,在外面望风呢。”秦三惭“哦”了一声,道:“你们都来啦。”蒙面人纷纷道:“爷爷,你一定受了不少苦,这些该死的畜生!”“师傅,我们来迟了。”有一个蒙面人对那狱卒道:“狗子,快把牢门打开!”却听秦三惭长叹一声,道:“都不要乱动,放了他!”蒙面人们或叫爷爷,或叫师傅,口气中都十分惊讶。秦三惭道:“你们也真是愚妄。若是我想走,当初何必进来?”听得众人又叫爷爷、师傅,间杂着咚咚的声音,似是在磕头乞求。秦三惭道:“秦某将满八十四岁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无所矩。莫非我八十以后,便是老糊涂了么?当初众徒问释迦牟尼:‘相也何者?色也何者?’佛祖笑而不答。信平,你道是为何?”韩信平是秦三惭首徒,这年已是近五十岁的年纪,平时跟随师傅,常听师傅讲佛说经,自觉不仅武功上已得秦三惭真传,便是佛学禅理,与其他师弟们相比,也是没有不符大师兄名位之处。但这时见问,却不知如何作答,只“砰砰”叩头。秦谢怕耽误时候,抢着答道:“爷爷,莫非连佛祖也不知么?”秦三惭“咄”的一声,叱道:“佛祖怎会不知?谢儿,过了八月,你就二十一岁了,仍是这般有头无心,我……我真是……”说到这里,连连咳嗽。秦谢叩头道:“是,爷爷,谢儿愚顽不化,您老人家今日离开这里,今后谢儿常跟在你身边,定会有所长进。”道:“狗儿,快打开牢门!”跟着“咦”道:“狗儿呢?”那狱卒趁他们几个叩头的时候,蹑手蹑足爬向一边,弯着腰走了十来步。听到秦谢发觉,吓得魂飞魄散,拚命向甬道门口跑去,一边尖声喊道:“来人哪!劫狱啦!杀人啦……”路信朋左手一挥,弯镰“呜”的一声挟风而至,直插入那狱卒后背,那狱卒大叫一声,扑倒在地。秦谢跳起来,奔到狱卒身边摸到一大串锁匙,跑回韩信平面前道:“大师叔,我找到钥匙啦。”韩信平伸手接过,喜道:“这下好啦。”其余蒙面人也一齐庆幸。却听秦三惭长叹一声,道:“这串锁匙少说也有七十余条,你们一条一条试过来,总得一柱香功夫,那时,大队官兵早就来了。”韩信平道:“是是,师傅,弟子愚笨之极,依师傅之意如何?”秦三惭道:“信朋,方才你那一招‘巨蟹解甲’少使三分力气,那狱卒便是活的,让他开锁,自然就一举成功啦。”路信朋“啪”的搧了自己一个耳光,道:“我真是该死之极!师傅,眼下怎么办?”秦三惭道:“我这些日子无意之中,适得清闲,将那‘撼山神功’练成了。要开这铁栅栏么,想来不会太难。”几个人均大喜,纷纷道:“那就好那就好。”秦三惭微笑道:“原先这‘撼山神功’,我总也练不成,心想一俟练成,便传给信平的。”韩信平叩头道:“师傅,请您施展神功开了这牢门,只要师傅平安,弟子便是什么都不学,也是欢喜之极。”秦三惭赞道:“信平这话便长进了,可是,你再想想,我在这里不平安么?”忽听外面哨声骤起,人声大作,跟着响起叮叮当当的兵器相接这声。韩信平人等变色道:“是信举他们跟官兵打起来啦,师傅,师傅,弟子求您快快走罢!”莫之扬他们这边听得明白,“拦路虎”班训师班老二忽然喊道:“秦老爷子,你莫非老糊涂了么?快走啊!”他这一喊,不仅单江、卜万金他们跟着催促,便是其余牢中那些囚犯也一齐鼓噪。秦三惭长笑数声,众人停下声来。秦三惭道:“今日我离开这里,便从此天天东奔西逃,一己之劳不足论,牵连徒弟孙儿,于心何忍?我意已决,你们若是明白孝敬之道,便快快离去!再有言语,我即自绝经脉!”韩信平、秦谢等人一齐泪流满面,拚命叩头。众牢囚听秦三惭心意坚决,鼓噪之声变成了叹息。忽然甬道木门撞开,冲进十几名官兵来。秦三惭喝道:“蠢徒、不肖孙儿,还不快去!”转过身形,朝内面对牢房墙壁。韩信平咬一咬牙,道:“师傅,江湖四宝您老人家藏在了哪里?”秦三惭愣了一愣,苦笑道:“人人以为我知道江湖四宝在哪里,你也信么?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知道什么江湖四宝。信平,你们是不是白来了呢?”韩信平“嘿”了一声,却知不是辩解之时,沉声道:“走!”提剑冲出。秦三惭道:“不要妄伤人命。”但话虽如此,韩信平别说不肯听,便是听话,又怎能不保?几个人红着眼睛,刀起剑落,刹时便放倒六名官兵,余下的五六个官兵见他们凶猛,掉头向甬道门跑去,却被追来的牟信义、王信坚截住,两边夹击,一个活的都未留下。牢中众犯瞧得明白,大声欢叫,空气中的血腥味,比之日日谈论的女人脂粉气,更令他们热血沸腾。牟信义大声道:“师傅呢?”韩信平道:“老人家不走!”牟信义不信,越过众人便来寻找。忽听头上地面脚步声密集,大队官兵已经奔来。秦三惭道:“速去!速去!”韩信平拉住牟信义、王信坚,冲出甬道木门。牢中众犯兴奋难抑,听得外面杀声震天,不下百人,心道:“秦家的人的确厉害,不过,外面官兵重重,是不是能冲得出去?”又复担心。喊杀声响了一阵,渐渐淡了。众人正在猜疑,一队官兵下到地牢,为首一个军官模样的喊道:“都老实些,谁敢鼓噪,先将谁杀了!”一个一个牢房查看。班训师班老二道:“长官,一个都没有跑。”那军官哼了一声,瞪他一眼。班老二又道:“咱们这么老实,明天是不是奖励几块牛肉尝尝啊?***老子两个月没听吃过一点肉啦。”众犯听他说的大胆,也纷纷叫嚷。那军官骂道:“你们这些死囚,都住嘴!再吵的话,别说吃肉,连饭也没得吃了!”“金嘴老鸹”卜老三笑道:“长官,干什么这么生气啊,嘿嘿,气大伤身,兄弟可是给你打过招呼了。”那军官冷冷一笑,道:“贼性不改。”军士们查看一番,不见有人逃脱,这才将死去的几名狱卒抬出去。一名小头目模样的人进来报道:“报告曹总司,贼寇来了十个,跑了九个,抓了一个回来。”那军官道:“带进来。”小头目得令而去,须臾三名军士拖进一个人来。这人浑身浴血,只剩了一条手臂,却瞪着眼睛,破口大骂。那军官走上前,问旁边的小头目:“咱们折了几个兄弟?”那小头目单膝跪下,垂首道:“报告曹总司,咱们……咱们折了十六个兄弟,还有九个受了重伤,不知……不知能否保住性命。”那军官冷笑一声,向被抓回的王信坚道:“几位的身手不凡哪,嗯,是来救谁的?”王信坚骂道:“老子不知道!”曹总司笑道:“你少了一只胳臂,还是这么硬气,很好,很好。”忽然拔出佩刀,一刀挥下,将王信坚的断臂砍下一截,王信坚大叫一声,一口血水吐将出去,登时涂了曹总司一脸。曹总司恼羞成怒,佩刀向他当头砍下,半空中却硬生生顿住,恨恨道:“老子一定会让你说出来。”王信坚忽地向后撞去。架着他的那两个军士不假思索,忙伸手顶住,他却借这反弹之力,向前扑去,曹总司猝不及防,被他单臂抱住。见他满面血污,狰狞吓人,一时吓得忘了抵挡。王信坚更不稍停,张口向他右耳咬落,曹总司失声叫痛,捂住右耳时,王信坚已被两名军士按翻在地。曹总司摸着右耳,但觉半个耳轮已然撕裂,再也不能遏制怒火,一刀插下去,王信坚大叫一声,挣扎几下,就此气绝。曹总司怒火犹未消,又挥刀狠狠地砍了数下,直将他的颈骨、后脑剁得稀烂,这才罢手,恨恨道:“拖出去扔给那几只藏獒!”两名军士将王信坚的尸首拖了出去。各个牢中的众囚眼见这幕惨剧,一时都心底泛起寒毛,寂静地出奇。在这寂静之中,但听秦三惭悠悠长叹,此外,也没有别的什么。曹总司冷笑一声,问趴在铁栅栏上发呆的班老二道:“你不是想吃肉么,要不要给你留一条大腿?”班老二一张黑脸颤动几下,干笑道:“免了,免了,我对人肉没多大兴趣。”曹总司立了威风,大声道:“各个死囚听了,今后谁再敢起哄,就活活喂了狗!”又冷冷一笑,大步走到秦三惭牢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我知道你在江湖上大有来头,号称什么‘太原公’,是‘万合帮’的帮主。江湖上那一套老子不管,你被关在这里,既是老子的福份,也是老子的晦气。只是这里戒备森严,关卡重重,你再休要打逃走的主意!”众囚都知秦三惭本无逃意,这时却又有谁敢替他辨解?独独金嘴老鸹卜万金老三不信邪,大声道:“长官啊,他要是想逃,早就逃啦。你们的什么关卡,可也没什么了不起。”单江单老大道:“老三,不可胡说。”卜老三道:“大哥,我本来不想说,可这狗官太不成话,以为自己真的了不起呢。”曹总司大怒,道:“把他带出来。”众军士挺起刀枪,对准莫之扬等众人,走进三名军士将卜万金架出去。卜万金笑道:“老子一个多月没挨打了,骨头正痒呢。”单江等人紧握双拳,但面对官兵刀枪成阵,无计可施,眼睁睁望着卜万金被拖出去。曹总司阴沉沉地向各牢房看了一遍,命令加派人手,严加防范,率队走出地牢。这样一闹,大半夜已经过去。牢房甬道中留了二十几个狱卒、兵士,其他牢房中无人敢再多言,莫之扬他们的牢房中人人心情沉重,也无人说话。剩下的六人贴着墙壁身挨着身坐了,都看着外面甬道中的兵士,十二道目光恰似十二粒小小的磷火。不知过了多久,小小的窗户之中透来了一丝曙光,但六人都浑无睡意。牢外有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但谁也不再觉得这鸣叫好听。待天色大亮时,“驼象”老四道:“三哥怕是回不来啦。”众人相互望一眼,均觉每个人都格外的黑而且瘦。终于听到甬道木门打开的声音,六个人一齐扑到铁栅栏口,看着一队军士走进。单江大喊道:“长官,我三弟呢?”为首一个尖下颌军士冷冷道:“喂了狗啦。”六个人呆了半晌,一齐大骂,晃得牢门啷啷作响。那军士骂道:“你们也想喂狗么?”夹头夹脑向牢中众人打了一顿笞棒。六人又悲又愤,偏偏无计可施,只好痛哭“三哥”、“三弟”。那队军士将秦三惭从牢中提出,架了出去。单江等人见秦三惭须发如银,面容稍有悲戚之情,但神色之中又十分淡然,原先的崇敬之情都化作了怨怒,骂道:“老糊涂,老糊涂。”秦三惭却连望也不望他们一眼。过了约摸两个时辰,牢役才来发饭。那黑而胖的狱卒昨夜不当值,逃过一场灾难,脾气越发乖戾,一边大骂众囚,一边拿木勺敲打,饭却给的格外少。别的牢房中传来筷尖点戳陶钵的剥啄之声,这边牢房的六个人却谁也吃不下去。呆了不知多久,单江道:“弟兄们,吃。”率先捧起饭碗,没头没脑往嘴中乱扒。莫之扬想着卜万金的音容笑貌,虽然他那破嘴平时惹人讨厌,这时却觉得十分可亲可爱,若他活着回来,便是天天在自己耳边聒噪个不停,也决不会再有一丝一毫厌烦之心。不自禁鼻管一酸,泪水哗哗流下,拿眼去看其余几个哥哥时,见他们都是泪涕长流,一边和着鼻涕眼泪将糟米饭哗啦哗啦扒进口中。莫之扬哽咽一声,闭上眼睛,将一口饭塞进嘴里,咀嚼几下,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无声地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甬道木门又一次打开,一队兵士将秦三惭架回,但见他原先就破旧的衣衫已横七竖八地裂开许多口子,后背上一片衣衫染成红色,步履更加蹒跚。各牢中的犯人都无声地望着他走过。“咣铛”一声,铁门合上,那队兵士转队出去。第二日,兵士又将秦三惭架出去,下午送回时,他的衣衫更加破烂,脚步也更加蹒跚。当天夜中听他咳嗽不止。第三日,兵士到他牢中看了看,却未将他带走,不一会儿,那曹总司带了人进来,直奔他牢中。牢中众犯都凝神倾听,不久便听曹总司道:“妈的,你这糟老头子不要装病,你是安大人点名要亲审的,死了不让老子顶缸么?”乱骂了一通,走回甬道上,差狱卒找一个随军郎中来。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郎中去查看了一回,对曹总司说了些话。曹总司眉头深锁,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看,象是找什么人。看到莫之扬他们牢房时,忽然道:“就是这个小子了,带他出来。”一名狱卒开了牢门,进来三名兵士将莫之扬架出去。单江、班训师、方不圆、罗飞、张俊等人一齐扑上前,拉住莫之扬。单江嘶声道:“长官,他还是个孩子啊!”却被众兵士一顿枪棒打回去。莫之扬哭道:“众位哥哥,咱们别……别了!”曹总司冷笑道:“又不是让你死,说什么别了!带到那边去。”兵士将莫之扬架着走过了四个牢房门,推进第三间牢房之中。莫之扬从地上爬起来时,“咣啷”一声,铁门已合上了。曹总司隔着铁门喊道:“喂,小子,今后你给这糟老头子熬药,伺候他吃饭,若是他这条老命有个好坏,你也别指望活了。”莫之扬回头看了看,见草堆上侧卧着一个老者,不动不吭,双目紧闭,正是秦三惭。莫之扬问道:“长官,药在哪里啊?”曹总司笑道:“你倒是听话,郎中自会给你。”径自去了。莫之扬听听再无动静,走到秦三惭跟前蹲下,听到他呼吸急促,面色奇异的发着潮红颜色。迟疑片刻,慢慢伸出手去试他的额头,触手但觉浑身一震,似是给马蜂蛰中,不由得低呼一声。他不知秦三惭正在运功治病,浑身上下密布着三元真气,还道是这老人病得厉害,抑或是自己出了毛病。秦三惭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似是笑了一笑,又闭上眼睛。莫之扬“喂”了一声,不见他再有反应,便坐在地下。过了一会,狱卒开了门,郎中提进一壶清水,在墙角支起一具小炉,打开随身的一个小箱,拿出几包草药,一只陶罐,道:“小兄弟,你来。”莫之扬依言在郎中跟前蹲下,那郎中道:“这老头儿经络虚弱,又中了暑气,加上挨了棍棒,病得十分厉害。不过,我这里开了一方‘八仙回魂汤’,只要吃上七副,大概能保他活命。喏,小兄弟,你看仔细了。”打开八包草药,接道:“这是川贝,一回放六钱,这里没有秤,嗯,抓上半把大约这么多就是;这是葛根,每回捏上一小捏;这是蝉蜕,一回用两个;陈皮,是三钱,这么大一块就成了;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些;菟丝子,嗯,多一些也好;姜黄,每回四片。”逐次放入陶罐之中,一边问莫之扬道:“记住了么?”莫之扬点点头。那郎中道:“你说说看。”莫之扬在干草中擦擦手,依次捏着草药,道:“川贝,这么多;葛根,这么多;蝉蜕两个;陈皮这一块;三七这么多;当归这一些;菟丝这么多;姜黄四片。”再依次放回。那郎中睁大双眼,呆呆看了他一会,摇头叹道:“可惜可惜。阿文、阿武两个要是有你这么……嘿嘿,可惜。”在陶罐中加了水,道:“开了以后文火煎半个时辰,就可以喂他了。一副药分三回,第三回煎得时间要长一些。你知道为什么吗?”莫之扬想了一想,道:“是不是第三回时药性差了,需多煎一会子?”那郎中喜得两撇疏须都飞扬起来,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好有悟性,唉,可惜,可惜。”莫之扬从他箱中取了火镰,打着火绒,在小炉中生了火,转过身来,见那郎中还在呆呆望着自己。他一向少言,虽前些日子跟上官楚慧学了些江湖言辞,这段时间在牢中当小弟又给忘掉了。这时与郎中面对,觉得人家是天空仙鹤,自己是笼中傻鸟,自惭之下,更不知说什么好,只老老实实地蹲着。那郎中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小兄弟,敝人姓向,大家叫我向来治,是范阳大军的后营郎中。你年纪轻轻,一定要好好地听从长官安排,求个从轻发落。若是你出来没地方安身立命,就来找我罢。”旁边那狱卒道:“嘁,这小子是个死囚呢。”向来治闻言长叹一声,放下药箱,连连摇头,一边出了牢房,竟似有些失魂落魄。莫之扬望着他走过甬道,不知怎的,心情也有些低落。但迅即便想:“嘿嘿,这郎中是个好心人,嗯,向来治,向来治,我是向来不治,谁又有法子了?”探看秦三惭一回,便又去给小炉添柴。牢房中顿时多了些烟呛气,莫之扬给熏出眼泪来,顺手一抹,烟灰和眼泪抹出一个五花脸。忽听原先那牢房之中班老二喊道:“七弟,七弟!”莫之扬精神一振,伏在栅栏上道:“二哥,是你么?”班老二道:“他们没有打你么?”莫之扬道:“没有,他们让我给……给秦……他煎药……”班老二道:“那就好,那就好。”单江、方不圆、罗飞等人也一齐招呼。狱卒们过去喝骂,他们这一回没有回敬,笑了几声,便不吭气了。莫之扬回转身来,呆呆望着炉火。炉火渐烧渐旺,陶罐吱吱作响,不一会儿,小火炉发出威力,陶罐盖子开始“咯咯”跳动,屋子里更加闷热。莫之扬撩起衣襟扇了一会,看看秦三惭,过去给他扇风。秦三惭微微“嗯”了一声,依然不动。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牢房之中药香弥漫开来。莫之扬停了火,取下陶罐,将药汁筚在饭钵之中,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喂喂”叫了几次,秦三惭睁开眼睛。莫之扬道:“吃药罢。”秦三惭点点头,一条手臂撑在地上,慢慢欠起身来,莫之扬扶他倚着墙壁坐下,将药捧上。秦三惭喝完了药,咳嗽几声,道:“谢谢你了。”莫之扬点点头,又摇摇头,收拾了药罐、陶钵,在另一边坐下。狱卒送饭时,放莫之扬出来到原来那间牢房前取回饭钵。兄弟们半日不见,有如十年八载,隔着铁栅栏问答不休。狱卒催促几次,莫之扬才捧着饭钵回去。狱卒给他盛了两碗饭,又倒了一些碎肉熬成的汤,特别说明是给秦三惭的。莫之扬将一钵饭连同肉汤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道:“前辈,饭送来啦。”秦三惭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吃罢。”莫之扬见他目光清澈,似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替他高兴,道:“前辈,他们给了你一碗肉汤呢。”秦三惭苦笑一声,道:“我吃不下,你吃了罢。”莫之扬急道:“这怎么能行?前辈,你吃了饭,病才会好。”秦三惭拾起饭碗,吃了一口,又放回地下,道:“好,我吃过了,小兄弟,你吃罢。”莫之扬将肉汤捧上,道:“这个……”觉得香味飘逸,引动馋虫在肚子里造反,心道:“千万别流下口水。”秦三惭道:“咱们分了罢。”往自己饭钵中倒了一点,余下的大半碗连同碗底肉一齐倒进莫之扬的饭钵里。莫之扬慌忙阻挡,秦三惭左掌轻推,力气大的惊人,莫之扬觉得胸腹似是被一床棉被包住,使不出半分力气。秦三惭放回汤碗,微微一笑,道:“吃罢。”莫之扬觉得肠胃欢呼雀跃,实在管束不住,端起饭钵来,刚要去吃,想了一想,又将几块大一些的肉夹进秦三惭碗里,道一声:“前辈,我多谢啦。”捧起饭钵便吃。只觉得那糟米饭连同肉汤如山洪般滚滚涌入腹中。秦三惭倚着墙壁枯坐。莫之扬吃饱了饭,不敢惊动他,便也坐着不动。前段日子天天听几位哥哥说东道西,咋咋呼呼,这样静下来,多少有些不习惯,看了秦三惭几次,见他眼睛都已合上;觉得以前中的铁砂掌伤隐隐疼痛,干脆练起“坐拳”、“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来。秦三惭看了他一眼,又合眼睡去。“拳”、“功”练过,已过了近三个时辰。莫之扬便又去熬药。秦三惭吃了药,照例枯坐。以后一连四天,都是如此。莫之扬每日分得半碗肉汤,对秦三惭好生感激,有心多与他说几句话,奈何秦三惭半点谈兴也没有,便只好自己练拳、练功,想心事,吃肉汤、睡大觉。当然,熬药的技术也与日俱增。第五天上,秦三惭精神见好,与莫之扬说了几句话,问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此外,不见有别的热情,饭也照例吃得极少。莫之扬偶尔趁狱卒心情好的时候,与几位哥哥隔着牢房问答几句,除此无有乐趣。每回自己吃到碎肉的时候,想到几位哥哥肠肚之中粗糙不堪,又十分难受。一晃七日过去,向来治给秦三惭开的七副“八仙回魂汤”已经吃完,秦三惭的病果然好了,但依然上不爱动不爱言。也不知是狱卒忘了还是怎的,莫之扬没有被关回原先的牢房之中。莫之扬终于忍不住问了狱卒一回,狱卒却道今后就将他留在这里,并且说:“天天吃到肉汤,你还不高兴么?贱小狗!”莫之扬好生失望,加上挨了训斥,那一日便没有练拳,也没用衣襟给秦三搧风。当日,晚上莫之扬准备睡觉时,秦三惭问他道:“小兄弟,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么?”莫之扬想说:“当然”。但又不忍心,便道:“也不是,大约我喜欢热闹罢。”秦三惭叹道:“莫小兄弟,我生性木讷,有心说笑几句,却又不会;唉,唉,这都是个性使然。”说罢长叹一声。莫之扬侧卧在草堆上,见甬道中灯笼的光亮透过铁栅栏,模模糊糊照进牢中,显得秦三惭又寂寞,又凄凉。忽然觉得他好生可怜,爬起身来在他跟前坐下,道:“前辈,我不是……我没有……唉,其实只要吃饱,别的……嘿嘿,都无关紧要。”秦三惭微微一笑,道:“莫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静静地望着他。莫之扬与他微笑着对望了一会儿,想说几句话,但一句也想不起来,便暗道:“我凭什么嫌别人不热闹?我自己就是个不会说笑的人。他与我在一起,难道就觉得有趣了?”搔搔头皮。秦三惭双手捂着膝盖,慢慢道:“我看你这几日练拳、练功,那些拳术是跟他们几个学的罢?”莫之扬道:“正是。我其实学得不好,反正无事,左右也是个坐牢呗。”秦三惭道:“不知囹圄非人间,狂言已历真火炼,嘿嘿,人这一世啊。”长叹一声。莫之扬似懂非懂,眨两下眼睛,不知怎的想起“江湖四宝”的事来,暗道:“陈老蛋说那玄铁匮是四宝之首,明明是我藏在坡子沟石洞中了,怎么那天秦老前辈的徒弟却问他?”忽然轻声道:“前辈,那天晚上他们来救你,你怎么不愿逃走?”秦三惭双目一亮,旋即便又如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不一样是大唐的罪民?”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想起单江、卜万金等人骂他“老糊涂”之类的话,暗暗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唉,这牢房也是王土!为何有的王土是宫殿,有的王土是牢房?照秦老前辈这么说,那我以前讨到的饭和现在在狱中分到的饭都是王饭了?可为什么我以前吃到饭时心里会感谢那些好心人,今日却一边吃饭,一边暗骂那些分饭的狱卒?那黑胖狱卒何等好玩,常常被五哥捉弄得如同小丑一般。哈哈!”他本来是暗想,后来真的“哈哈”笑出来。自己先惊醒回神,忙道:“前辈,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秦三惭摇摇头道:“你不会信的。何必要问?”莫之扬知他看穿了自己的念头,脸色微微一红。秦三惭似是不以为意,道:“小兄弟,你习练的内功象是‘四象宝经’,是么?”莫之扬不料他会忽然这样说,吓了一跳,心道:“四象宝经是上官姐姐家的独门功夫,秦老前辈怎会知道?”嘴中自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秦三惭吸一口气,慢慢道:“四象宝经是当年‘魔剑仙姬’水如冰水十二娘的独门绝技。水十二娘与我师傅交过一次手,我师傅觉得她内功奇特,似是逆脉而练,虽然赢了她,却不能撂下心思。他老人家苦思冥想整整一十七天,终于明白了逆脉而练之法,破解了四象宝经的秘密。就是如你一样这般先叩齿二十下,然后左手握右足涌泉,右手握左足涌泉。他老人家想通之后哈哈一笑,而后却又眉头紧锁,又苦思了二十几天,才道:‘四象宝经,巧则巧矣,然正是由于过巧,才暗藏凶祸。水如冰也算是个才女,那样死法未免太惨。’”秦三惭自己已是个耄耄老人,说起师傅之时,依然恭敬似初塾学童。莫之扬却因他说的奇特未以为意,见他停了口,问道:“秦老前辈,那水……水如冰哪样死法未免太惨?”想到自己练的也是“四象宝经”,如果也是“那样死法”——且先不论究竟是哪样——着实让人害怕;当然更想知道是什么死法。秦三惭道:“这四象宝经初习之时,舒服异常,而且进境也十分迅速。可一等练到火候,内息运转之时,便能阻乱经脉,致使血脉倒流。唉,那时全身血脉便会凸现,日日忽冷忽热,疼痛不堪,最终定当血脉破裂,痛苦如万箭攒心。因此,师傅他老人家才为水如冰惋惜。有心告知水如冰‘四象宝经’的险处,又知水如冰心高气傲,既输给师傅,必不会听他劝告。相反或许会以为师傅怕她报仇,阻止她练功,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法子。过了大约是十年罢,果然水如冰的祸根发作,死法与师傅担心的一模一样。师傅知她死讯之后,恍然若失,连道:‘我废了她的武功,便可让她多活十年。’当时我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六七,还不明白生死之义,劝师傅道:‘水如冰那样的人多活十年只能是江湖朋友的不幸,早一些死了,岂不更好?’”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良久不语。也不知是沉浸于往事还是年纪太大了精神不济。莫之扬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前辈的师傅他老人家怎么说?”秦三惭双目依然眯着,却道:“他老人家先是说我思虑事理未脱常规,水如冰虽是树敌颇多,只不过是由于她爱管闲事,又加上剑法太高,因此上,怕者有之,妒者有之;又说自古以来大奸若忠、大诚若诈者比比皆是,名声不一定便如其人。而后却叹道:‘唉,若是我废了她的武功,恐怕她连一天也活不下去,别人不来杀她,她也会自杀了,还哪里活上这十年?’师傅他老人家真是见识良深。可惜水如冰到死也不知他有这番苦心,反而嘱咐徒弟一定要练好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找他老人家雪耻;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人世了,便找老人家的……的传人报仇雪耻。师傅知晓后,更加忧虑,此后便闭关整整十年,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弥补四象宝经的不足。然而却不见水如冰的传人来寻仇,师傅便将这个法子传给我。临终之时嘱咐我,若是水十二娘的徒弟来了,一定要将那个法子传授,免得四象宝经的祸根再害人。我等了二十几年,到了快五十岁时,才等来了水如冰的徒弟。”莫之扬心念一闪,脱口道:“是上官婉儿?”秦三惭双目陡然睁开,沉声道:“你怎知是上官婉儿?”一瞬之间,即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