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上,大周国小公主落地不足三个月时,小公主的生母李娘娘便突然生了奶疮。两乳红肿化脓,几天工夫便涨得跟石头般坚硬。御医的方子下来了:医治的同时,李娘娘必得先给小公主断奶,把奶水闩住。于是,三个月的小公主一下子没了母奶。虽说宫里连着为小公主召了好几位奶娘,谁知小公主执意不肯吃外人的奶。就算拿绸绢盖住她的脸也哄不住她。众人说,要么是小公主根本就不会吃外人的奶,要么是这些乳妇与小公主无缘。正值暑热到来,宫里虽有从地窖取来的冰块镇着,有宫女不停地扇着风,哭闹不休的小公主还是出了一身的热痱。不几天下来,花骨朵似的一张小脸开始瘦了下来。隋公夫人独孤氏这些日子也天天冒着酷暑,四处帮着打听合适的乳妇,一趟趟地亲自带着她们进宫让小公主试吃。这天,独孤氏又带了两个乳妇来到宫中。进了紫云殿时,见小公主的睫毛上沾着泪花,像是刚刚哭闹过的模样。两个宫女为她打着扇儿,几个宫人正在逗她看鸟——庭院的树丫上挂着两只益州新晋来的奇鸟,一只全身生着蓝缎似的羽毛,一只全身生着翠绿的羽毛。两只鸟儿皆生着高高的凤头,尖尖的红嘴,啼声嘀嘀呖呖、清悦可人。小公主兴许是被鸟吸引住,一时总算止了哭,一语不发地听着鸟儿叫。见独孤氏到来,李妃忙微笑着招呼在凉荫下坐。独孤迦罗从宫人怀里接过小公主,又是亲又是抚地说:“姨娘的宝贝乖乖!来,让姨娘看看瘦了没有?”迦罗常来常往的,人又生得喜俏,小公主倒也乐意让她抱着。李妃叹气说:“怎么没瘦?这才几天,我都愁死了。”独孤迦罗将自己的脸贴了贴小公主的小脸,说:“今天天气凉了点,这身上的痱子倒好了些。姐姐,我今儿又带了两个过来,是隋公两个属下的侍妾。我看二人生得倒也干净利索,再让乖宝贝儿试试,看看认不认她们?”李妃这才看见,花园的月亮门前站着两个穿着绣花襦衣和留仙裙的小妇人。看她们的模样身段倒也顺眼,李娘娘便令二人前来抱小公主。小公主虽没有再哭闹,可是,一俟让她试着吃奶时,立马又拼命哭闹起来。小公主好容易止了哭时,两个宫人把小公主接了过去,在花园里看鸟听曲,让娘娘和独孤氏单独说话。李妃把独孤迦罗让到一旁的小亭子里,二人在铺着凉垫的石鼓凳上坐定后,宫人送来了井水镇的西瓜和冰茶。李妃望着那边的小公主,不无忧虑地叹道:“妹妹,这大热天的,一连试了十几个奶娘了,这孩子一直都不肯吃,可如何是好?”迦罗啜了两口冰茶,望着一脸愁容的李妃,蓦地记起:当年四姐嫁到唐国公李昺府上之后,多年未有子嗣。后来姐夫的一位侍妾生下一子名叫李渊,奉命过嗣给四姐哺养。四姐不想渊儿再亲近那位侍妾,抱到身边后,当时便思量着给渊儿找个奶娘。当时唐国公府内的杂户仆妇中虽也有几个刚刚生了孩子、正在哺乳的妇人,渊儿却也是不肯吃,于是日夜哭闹不休。后来姐夫令属下在封邑之地贴出露布,结果一下子来了二三十个年轻的乳妇,末了总算从中找到一位渊儿肯认从的乳娘。听迦罗说了此事,李妃笑道:“这倒是个法子。回头我和陛下商议一下。”闲话中,两人再次提起儿女的亲事。李妃道:“前段日子陛下心情好,我趁势又提了两个孩子的婚事。陛下说,待和朝中几位大臣们商量后再定。”独孤迦罗微微一笑:“有劳姐姐费心了!”这时,亭外传来了一串鸟的啼声和宫人的笑声。李娘娘转过脸去,望着小公主和哄公主开心的几位宫人,心下却兀自思量:自己虽是南梁王公之后,却因当年国破城陷而沦为罪奴之身。后来,因为陛下的格外厚恩,终于被晋封为妃。然而,尽管风风雨雨多年小心地服侍陛下,并实际掌领后宫十几年,又为陛下生下了两子一女,也尽管大周的皇后位置一直虚设着,她却不敢指望自己能有册后的一天。这里有两个缘故:一是当年太祖在世时,曾为陛下聘有正妻,即比陛下整整小了十八岁的突厥大汗的阿史那公主。只因突厥公主当时才两三岁,所以两国当时约定:等公主及笄后再行迎娶。前年,阿史那公主年满十五,陛下便派王公大臣一路北上迎娶阿史那公主回归中夏。孰知,突厥突然反悔,三年来始终不允婚嫁。为了大周北境安宁,更为了实现一统天下的雄图大业,陛下铁定了心:三年里,无论突厥如何羞辱拒绝,他接连派了好几拨的王公大臣,带着迎娶皇后的全副仪仗和卫士宫人,千里迢迢一趟又一趟地往返于两国之间,决计不达目的不罢休。李妃明白:即令没有与突厥的联姻,无论按陛下的雄心或是个性,也无论是按大周的律令,陛下即令再怎么宠爱自己,为了实现他最终的雄图大业,他宁可另择别国公主,也决不会册定出身罪俘之女的自己为大周皇后的。李妃因此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自己的儿子鲁王宇文赟争得太子的位置!只要鲁王能被册为太子,即使自己不能被册为皇后,有朝一日儿子承了大位,母以子贵,自己理所当然地会被册为皇太后的。李妃私下斟酌:陛下其他几个儿子多在幼年,鲁王是陛下的长子,除了生母出身南朝罪俘之后这个忌讳之外,鲁王应该是最有希望被立为太子的。眼下,她能做的就是先为鲁王选一个娘家势力较强的王妃。当提出欲聘杨丽华为鲁王妃时,她看出陛下有些动心。透过这点,她有些预感:陛下对立鲁王为储应该是有几分打算的。她想,鲁王只要能聘定颇有众势之威的杨家之女为王妃,无疑等于为他有一天被册定太子增加了一大帮极有实力的后援。李妃得知,在大周立储之事上,大周诸王和朝中几帮文武大臣争执得甚是激烈。有人私下认为:陛下的帝位是陛下的两个兄长按嫡庶长幼之序所传,因而陛下的子嗣如果尚在幼年或是才德禀质不堪大任时,储君就应当仍旧册立兄弟诸王。更多的朝臣认为:陛下正当壮年,为了朝廷和国家的安宁,理当立子嗣为储。如今,满朝文武众臣和皇室诸王乃至后宫嫔姬们,私下都在蠢蠢欲动,哪个都希望未来的储君是与各自利害相关的人。李妃至今不敢断定陛下最终会立谁为储。自诛除奸相、陛下亲政以来,李妃渐渐开始发觉:很多朝廷上的事,陛下眼下已不大肯和她谈及了。今非昔比,为人机敏聪慧的李妃自然也懂得“避嫌”二字。不过,她倒是从独孤氏那里得知了不少朝廷内情:比如自陛下亲政以来,朝廷大臣中又分为三党。以齐王、王轨和宇文孝伯为首一党;以杨坚、窦炽和赵王为首一党。两帮朝臣在朝事之议上常常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还有,以尉迟迥为首的尉迟家族自成一党,可是尉迟家族中因各自与两帮的姻亲联结,也各有亲疏远近。在一般的朝国之事上,尉迟家族和两帮都过得去。逢有大事时,有时会装聋作哑或是坐山观虎,有时也不乏来点煽风助火或是擂鼓助阵。李妃预料到:因利害关系,齐王一党一定会拼命反对鲁王与杨家联姻的。但他们会以什么理由反对,最终能否阻止得了这门亲事,她却无法预料。李妃端起茶盏轻啜了两口,放下茶盏望着独孤氏说:“妹妹,当年明帝在世时,和陛下的兄弟情分原比别人就格外亲近。独孤皇后当年拿我和你这个亲妹妹一样的对待。你们家丽华不仅眉眼五官生得最像她大姨妈独孤皇后,就连性情也一样温柔贤淑。我实在喜欢那孩子,又端庄又知礼的。这门亲事若能促成,也算了却我平生最大一桩心事了。”迦罗提起青玉小壶为李妃的盏中续了水说:“姐姐,我娘家姐妹虽多,也只有大姐和我是一母所生。别的姐妹平素其实也并不常来往的。你比我年长几岁,自大姐去后,我其实就只有你这么一个知心知意的姐姐了。所以,平素有什么喜欢或是烦恼,总想找你诉说一番。如今鲁王和丽华这两个孩子若真有这个缘分的话,不只是姐姐开心,其实更是妹妹我的大福分。鲁王那孩子我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是个知情重义的孩子。若能成了这门亲事,妹妹以后也能名正言顺地常来宫中走走坐坐,常和姐姐说说心里话了。”李妃道:“我和妹妹的心事一样。妹妹知道,我在宫中虽和姐妹们还算和睦,却是从不敢随便说话的。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有见了妹妹才敢诉上一诉……”这时,两人见张宫监趋步走进殿来,禀报说陛下已经下朝。这位张宫监是李妃宫中的心腹。因陛下现在每天下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来紫云殿看一看小公主,而两家的亲事眼下尚未说定,独孤氏出入紫云殿过于频繁只能引起陛下的多心。独孤氏知道张宫监这是有意先通知自己一声是否该回避一下?虽说姐妹二人还有许多话未说,然因避嫌之故,独孤氏也只得匆匆告辞,从北掖旁门径直出宫去了。武帝来到掖庭宫小花园时,小公主又开始哭闹了。武帝不及更衣,就从宫人手里接过小公主抱在怀里哄起来。李娘娘赶忙交代宫人把专为武帝备的冰茶端上来。冰茶用一个盛了冰块的绿玛瑙盘镇着,中间是一个白玉的茶盅。因武帝抱着公主,李娘娘端了茶盅送来,武帝就着李娘娘的手喝了两口。李娘娘仍旧把茶盅放在玛瑙盘里镇着,两手捧着侍候在一旁。她站在那里,从边侧打量陛下,发觉他的双鬓不知何时竟已生有白发了,不禁心内一疼。说来也奇,小公主一经武帝抱在怀里,便渐渐地平息了哭声,躺在父皇怀里,噙着泪的一双大眸子眨啊眨地很快就睡沉了。见女儿睡熟,武帝依依不舍地把女儿递给身边的宫人。眼看着宫人将小公主轻轻放在旁边的摇篮里又拉严了薄纱之后,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对李娘娘说:“这养儿育女其实和治理国事一样,最劳人的倒不是身体,而是心神啊。”娘娘点头以为极是,一边和武帝轻声轻气地说着家常闲话,一边为他递上一盏冷饮。这时,就见小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鲁王赟儿和汉王赞儿两人一头闯进来。两人身上的盘龙杏黄缎袍一路绊过花丛枝柯,一路大声嚷嚷:“妹妹在哪里?”几个宫监在后面忙不迭地小步快跑着,生怕他们跌倒了。跑进园子后,方才看见父皇也在。鲁王赟儿和汉王赞儿吓得进不是退不是的,一下拘谨起来。父皇对他们的各样文武功课和言谈举止一向都是极严厉的,他们一群兄弟中没有一个不畏惧这个做皇帝的父亲。若在平时,武帝见他们这样一路疯跑不知持重的模样,必定会厉声呵斥一番的。可是今天他的情绪似乎格外好,神情便也温软了许多,只是轻轻地嘘了一声道:“妹妹闹了半晌,现刚睡着了,别吵醒了她才好。”汉王赞儿一头栽在李妃怀里,再不敢直头了。鲁王赟儿则望着父皇感激地笑了笑,悄悄俯在纱罩上朝摇篮里望了望,伸进小手儿轻轻地抚了抚妹妹的脸蛋,又蹑手蹑脚地来到父皇身边压低了声音问:“父皇,妹妹怎么这么小一点儿啊?妹妹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武帝望望李妃一笑,抚着鲁王赟儿的头说:“你和妹妹这么大时,比她更瘦小。你看你,转眼不就长这么大了?”见陛下兴致不错,李妃有意无意地又提起了鲁王赟儿与杨家的亲事来。武帝闻言不大经意地说:“赟儿还不算大,此事虽是儿女婚事,却也是最使朝臣敏感的大事。现在我最放不下心的倒是女儿。这大热的天气,如此下去怎么是好?”李妃道:“哦,我倒忘了,迦罗说当年她四姐嫁到李家后一直没有生育。渊儿过嗣给迦罗的四姐后,好几个奶娘渊儿也都不认。后来唐国公令属下在他的封邑地贴下露布,从几十个奶娘中总算寻到了一个渊儿肯吃的。”武帝笑道:“哦?此事倒也有些道理。朕的女儿乃天之骄女,自然也不是哪个妇人都可随便亲近的了。虽说是乳母情分,也须有三分的母女之缘才行。待朕马上令内史拟诏,也为咱的贺儿找一个投缘的乳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