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一段时间,小靳耳朵一直回响着一种沉闷的嗡鸣,就像一大团湿泥把脑袋层层包了起来,其他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他看得见自己的四肢酸软地舒展开,漫无目的地甩来甩去,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小靳是小靳,它们是它们,全然两回事。过了一阵,一串气泡翻滚着从眼前掠过,向头顶那一片模糊闪亮的地方漂去。小靳惊异地一张嘴,冰冷的水一涌而入,激得他浑身一震。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猛地清醒过来,想起了两件事第一,自己落水里了。第二,自己不会游水。小靳拼命乱划!可是身子却像铁一般直直沉下去,眼瞧着头顶的光亮越来越暗,越来越遥远他清醒过来时,却是躺在绵软的沙地上。好半天,他才突然想起身旁还有个人,转过头,胡人少女静静地坐在沙地上,螓首懒散地埋在双膝之间,全身衣服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长发更是卷曲着垂下,月光在上面如水一般流动。小靳费力地吞口唾沫,道:小娘喂,你知不知道从那上面摔下来,活命的机会喂!少女看他一眼,翻身躺下,闭上眼睛,竟就地睡去。小靳呆呆地看了半天,忽而一阵风吹过,他全身一抖,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才感到被水打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出奇地冷。他不知道这谷底有没有路可以出去,夜里更不敢乱闯,只得忍着刺骨冰寒,到四周草丛灌木里寻些枯枝。然后他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苦也,火石早已湿了。小靳只觉今日饭被抢,人被打,还差点命丧深潭,倒足了八辈子霉,一时悲从心来,怒从头起,将火石重重掼在地上,坐到一边吸鼻涕去了。不一会儿,却听那少女慢吞吞坐起来,在地上摸索什么。小靳也懒得管她。她摸了一阵,捡起件事物,将左手衣袖直捋到肩头。有什么东西在月光里闪了一下,小靳好奇地看去,原来那少女左臂上套着只细细的金圈。她手里拿着刚才那块火石,凑到金圈上划了一周,跟着双手一掰,啪地一声脆响,竟将火石掰成两段。她挪到柴堆旁,就着火石里未被浸湿的地方敲打起来。火星不住冒出,但柴却始终点不着,少女打着打着,眉头渐渐皱起。小靳再也按捺不住,飞跑上前,叫道:姑奶奶,有你这么点火的么?将一把叶子伸到火石下,少女啪啪啪一阵乱敲,好容易点燃叶子。小靳屏住呼吸,一点点堆上枯叶干枝,又吹又扇,终于使火熊熊燃烧起来。小靳欢呼一声,管他三七二十一,脱下外衣,光着上身就火边烤起衣服来。那少女却不动弹,仍旧抱着双膝蹲着看火。过了一阵,她衣服上的水汽蒸腾,将她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小靳看在眼里,得意地把手里的衣服晃来晃去,笑道:嘿嘿,有种就这样蹲着,老子等着看把你蒸成馒头。道曾在哪里?妈的,提起他就来气!这个老家伙,有事的时候就把我小靳留下来做冤大头,自己却跑去逍遥快活啊!小靳正骂得痛快,突然尖叫一声,纵身抢到那少女身旁,对着背后的密林颤声道:谁!谁在哪里?少女也侧耳听了一阵,摇头道:没有人。你怎么知道啊!就、就、就是你、你!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往后踉跄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进火堆里。他忍着痛道:你,是你!你少女抬起眼两团火焰在她淡淡的眸子里不住跳动,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在看哪里说道:我?我怎么?小靳结巴地道:你原来你在骗我!你原来会讲汉人的话!少女嘴角上挑,现出一丝嘲弄的神情,轻轻地道:不说不一定就是不会说,会说不一定就要时刻不停要说。你说我骗你,难道我曾经表示过我不会说么?她吐字略有些生涩,道理倒是分辨得清清楚楚。小靳一肚子的话被堵在喉咙口,再也吐不出。他憋着气,半天方道:那那我以前说的说的你统统都听见了?想起以前骂她的那些话,脸一下子黄了。那少女脸上仍是波澜不惊,顺手拿起一块柴丢进火里,道:你说的话么?一百句、一千句,哼,找不到一句正经的。想来道曾听了,也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谁会在意那些?我问你,道曾到哪里去了?道曾?怎么人人都跟我要他,我是他老子娘吗?对了,小靳一拍大腿,道,我还没问你呢,刚才好好的干吗发疯要抓我跳崖寻死?我正跟那老毛龟谈到精彩处呢!妈的,吓得老子险些哎哟!那少女手一扬,一根柴火正中小靳额头,打得他眼前金星乱闪。他捂着脑门又惊又怒地跳起来,叫道:你你干什么!我不爱听有人自称老子,少女道,好好地说我就好好地听,你非要加些脏字,可就别怪我不客气。老我又没说你,我是小靳看看她手里把玩的一块圆圆的石头,勉强咽下口气,你要找道曾,跟我说就好了嘛,干吗非要带我一起跳下来?少女脑袋一偏:我不爱其他人听见。那个姓萧的,哼我不爱他听见。小靳想说爱不爱让人听关老子屁事,为什么非要拿老子小命开玩笑,不过看着火光中那少女红扑扑的脸,暗自吞口唾沫,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再度坐下来,等了一阵,终于想起一事,问道:你叫什么?少女看他两眼,又把脑袋一偏,道:我不想说不相干的,你只要告诉我道曾在哪里。小靳道:这怎么是不相干呢?啊,我明白了,你们这些羯人奴隶女子若是还没有出嫁就没有名字,是不是?嘿嘿,那可随便我叫了。喂,羯芥。羯芥是汉人骂羯人的贱称。小靳话刚出口,眼前一花,那少女已合身扑上,一把将他按翻在地,先一记耳光,打得小靳耳朵里钟鼓齐鸣,另一只手掐住脖子,怒道:你们汉人才是贱奴!我大赵天下霸主,你们才是龟缩在江南的南蛮子!小靳虽然并非第一次被人骂作南蛮,却也从来没这么糊里糊涂就挨记耳光,顿时勃然大怒,憋着气骂道:你才是死羯奴!你们羯人才、才是天生的奴隶少女喝道:住嘴,南蛮子!你们这些汉人在我赵国才是奴隶!小靳拼命扳她的手,奈何纹丝不动。他突然一口气吸不上来,眼前一黑,他心想:死了死了,老子今日算是栽在这羯蛮子手上了不过总算没丢咱汉家气概突感脖子处一松,见那少女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小靳赶紧深吸两口气,翻身爬起,抓起旁边一根木头,叫道:小羯芥!老子今天跟你他突然住了口,哑在那里。只见那少女蹲在一旁,双手紧紧抱着肩头,嘴唇紧咬。火光里,一串串珠玉般的眼泪往下坠落,滴在沙地上,渐渐地浸润开去。小靳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全身到处痛不可当,仔细检查,既有从悬崖上落下时撞在树干上乌青的痕迹,也有被那个什么天下第一鸟手鞭打的伤痕。他脸上重重的好似多出几样东西,伸手一摸,吓了一跳两边腮帮子肿得老高,好似案板上的猪头。胡人少女早已起身,仍抱着膝盖蹲在一边,眺望远方。小靳伸了个懒腰:怎么,不知道路么?非我小靳领路,你怎么可能走得出去。胡人少女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是眉目间隐含轻愁。小靳四周望望,顿时吓了一大跳:从面前的湖泊望过去,对面是几逾百丈高的山崖,陡峭绝壁,断无可攀援之处。小靳心下打个寒战,知道昨天晚上要不是那少女,一百个小靳也早已摔成三百截小小靳了。两面是绝壁,一面是浩淼湖水,背后则是莽莽不尽的丛林。小靳可从来没到过崖下,一时间也无所适从。那少女冷冷地道:你知道路,哼,也不怕羞。那说说,现在该往哪走?小靳默察四周地形,突然眼中一亮,胸有成竹地道:嘿嘿,即便我刚才不知道路,现在可知道了。是么?少女四处瞧瞧,道:我怎么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你们蛮咳咳嗯,你们羯人从来都在北方草原生活,不知道像这样四面环山的谷地,出去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顺着溪流走。小靳道。那少女眼中一亮,不过望着溪流前方陡峭的石壁,仍有些将信将疑。小靳道:还磨蹭什么,反正跟着我小靳来吧!当下两人顺着溪流,一路南行,穿过了树林,转过山头,坡势渐缓。此刻已是初春,一个月前还是冰封雪盖的山林间早已遍地都是嫩绿景象,数不清、道不出的野花也仿若繁星般地藏在草丛之下,等待大肆绽放时刻的到来。两人都在血肉横飞、尸骨遍野的人世间呆得久了,乍入如此之境,恍若隔世,是以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却不由自主放满了脚步。小靳深吸几口清新空气,说不出的受用,偷眼看那少女时,见她也微闭着眼睛,似乎陶醉地呼吸着,裹在宽松僧袍中的身体微微颤动,他心下暗道:妈的,这小娘皮可美得紧啦,口风也管得紧!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怎地臭和尚惹上了老毛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总之不要被老毛龟找到才好不过臭和尚恐怕没多少清静日子过了。老毛龟听老子提到须鸿就吓得变了龟壳颜色。嗯,这小娘皮武功和她相近,要是让老乌龟知道想到这里,忽听身边嘿的一声,小靳抬头见那少女长袖飘飘,从身旁一掠而过,跃上前面两丈多高的岩石。小靳抬头茫然四顾,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到另一面绝壁之前。小靳叫声哎哟,没想到这山谷竟然是四面包合。但见前面崖壁陡峭嶙峋,断无可攀爬之处。脚下的溪流自一线天似的峡谷中穿过,激起数丈高的水花。小靳道:怎办?要不再往回走试试,也许溪流的源头有路也说不定那少女上下打量打量,低声道:不必。纤手一伸,不待小靳有何举动,就一把将他提起,纵身向上跳去。小靳惨叫声中,那少女一只手攀住岩石缝隙、树根藤蔓,双足在石壁间纵横腾挪,如飞般穿行。小靳生平第一次在十几丈高的地方飞来飞去,看着光秃秃的岩壁,耳旁呼呼生风,心中七上八下,难受得紧。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道曾经常念叨的一段经文来,管它有用没用,开口便念: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你念的是什么?那少女突然身形一顿,脚在岩壁上一点,一手抓住根垂下来的老树藤,刹那间定在空中,双目圆瞪,盯着小靳,道:你刚才念的什么?小靳睁眼一看,自己悬在半空,胡小娘皮就吊着根指头粗细的枯藤,骇得七魂跑了四魄,惨叫道:你发什么疯!拼命去抓旁边的山石。那少女扯着他的手,将他在空中晃来晃去,道:你念的什么?谁教你的?小靳这下徒有汉家千年的气概,也架不住冷汗直冒,破口骂道:这是《金刚经》啊,小娘皮,天下几千几万个秃头都会念!少女道:是道曾教你的,对不对?他还说什么了,那天来的那个红发女人呢?有屁个红毛女鬼哎呀!少女手一扬,将他高高抛起,在空中旋了好几个圈,待落下时她又伸手逮住,冷冷地道:再乱说,就不接住你了。小靳腹内翻腾,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吐出来。这下一发不可收拾,几乎把肠子倒着吐出来。那少女见他这般惨象,不似装假,便提着他跳到一处岩石上。小靳伏在地上喘息,老半天才翻过身来,两手在四周仔仔细细摸了个遍,确信身有保障,这才声带哭腔地骂了出来:他妈的臭小娘皮那少女悬在旁边的枯藤之上,随着风轻轻荡漾,冷冷道:怎么,这么就受不了了?真是没用。她见小靳惨状,默然片刻道,放心,我不打你了。刚刚你念的那句偈语,是不是道曾教你的?小靳见她首先退让,也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道:是。少女又问:你说,那天来找道曾的红发女人,是不是叫须鸿?小靳点头道:红发女人?正是叫做须鸿。少女目光一跳:什么时候来的?她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小靳摇头道:我不知道说来这都怪你。少女大奇,道:怎么怪我?小靳哼一声,皱眉道:怎么不怪你?我正在骗那萧老头儿,你突然冲进来抓住我跳崖,小爷黄胆都吓掉了,哪里还有工夫去想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少女啊道:你你是骗可是你怎么知道须鸿?小靳道:那你要问和尚啊,他见了你在庙里撒泼打滚的身法,就说和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很相像,又说叫做须鸿。昨晚姓萧的老毛龟问起和尚和胡人有什么牵连,我一清白人,怎么知道?老毛龟就打我,妈妈的,这笔账非算不可!那少女不耐烦地道:行了行了你说道曾跟你说起须鸿是因为见了我的武功家数嗯,原来你是骗他的。可是语气失望至极,比自己被骗了还气馁。小靳伸长脖子刚要说话,那少女眼睛又是一亮,道:不对不对,如果道曾没有见过须鸿的话,又怎么看得出我的武功?总不能听人说起过,就连武功套路都全知道了吧?小靳道:正是。我正想提醒你,你自己想起来了,还不算笨到家。没听见少女回答,他抬头一看,只见那少女站在崖边发呆,仿佛在佛堂顶上发呆情景。峡谷里的风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小靳看在眼里,只担心一阵大风起来将她刮下去,那自己可真叫天不应了,当下叫道:喂少女头也不回地:干什么?小靳道:天不早了你到底要不要上去?少女抬头看了看高高的山崖顶,嗯了一声。小靳舔了舔嘴唇,乖乖伸出脖子,少女一伸手,将他背上衣服提起。这下两人终于不再斗气。转过一个山脚,眼前又是一排屏风般的山崖挡住去路,那溪流绕过几块巨石,径直流入地下阴河去了。小靳大声叫苦,看了半晌道:先回去再说少女抬头看看山崖,道:这里可以爬上去。不待小靳答应,提了他就爬。那座山崖甚是高峻,其间既有灌木参差,也有光溜溜的石壁。那少女虽然轻身功夫了得,但毕竟内力不济,足费了半个时辰才爬上山头,仆在地上大口喘气。就这么走走歇歇,看看日落山头了,两人才走出十几里路,都是又饿又累。这一带山林茂密,那少女没怎么费劲就逮了几只野鸟,小靳手脚麻利拔去毛皮,用树枝穿了,在火上烤得热油直冒。那少女提着小靳走了一天,早饿得昏天黑地,刚开始还想保持一点儿风度,待见到小靳狼吞虎咽,哪里还耐得住,放开手脚大吃起来。两人吃起东西来也不忘暗中较劲,你吃得有多快,我就一定比你还快;你吃一只,我就一定要吃两只。吃到最后就剩一只鸟了,两人一面吃着嘴里的,一面不约而同伸手过去,一人扯住一只翅膀。小靳道:喂,小娘丫头,我先拿到的!少女摇摇头:我打来的。小靳怒道:可若不是我弄的,你烧得了吗你?少女道:不是在比先后吗?我打的自然是我先拿到。归我。小靳被这话堵得无言以对,咬牙道:好!算你今日劳苦功高,给你!那少女得了便宜,却又不忙吃了,拿在手里不住把玩。小靳恼道:不就是只鸟吗,炫什么炫?不吃归我!作势要抢,那少女退开一步,正要往嘴里送,忽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鸟!可、可不可以给我尝尝?两人都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去,见有个矮胖的身影慢慢从一棵树后转出来。待他步入火光中,两人才看清其实来者并不矮,只是不知为何吃力地佝偻着身子。他身上的衣服不知已穿了多久,完全到了支离破碎的程度,不要说挡风遮雨,能勉强盖住身体已不容易。他花白邋遢的头发长到腰间,身上到处也长满了毛,乍一见到,还以为是披了衣服的野兽。小靳吓了一跳,心道:莫非是山妖?转眼见那少女也满脸惊异。这个时候,那人又沙哑着问了一句:鸟啊可不可以给我尝尝?那少女右手一指旁边:请坐吧。那人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起一点儿,有些迷惑地看着少女,摇摇头道:鸟啊我想尝尝他的头发披散在脸前,火光跳跃,看不分明他的模样,但从那沟壑纵横般的皱纹来看,年纪当不小了。少女将串着鸟的树枝递到他面前,道:请。那人伸出双手,哆哆嗦嗦地接了,也不说话,退开两步,先拿到鼻子下深深一闻,道:啊啊真的是烤熟的鸟肉好香的烤肉少女往小靳身旁靠了靠,道:老伯,请坐下来吃吧。那人呜呜两声,颤巍巍地就地坐了,小心地吃起鸟肉来。他吃得是那样专注而谨慎,先从翅膀开始,一丝肉一根骨头地慢慢理,细细品,仿佛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吃东西一般,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小靳乘他吃得专心,悄悄挪到那少女身旁,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这这是个什么怪物,你干吗给他吃的!你看到没有,他手臂上有好多道刀痕,绝非善类啊。那少女盯着那人,一面也凑到小靳的耳边道:当然看到了。这人形容猥琐、神情委顿嗯大概真有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为什么要跑?我们又没得罪他。小靳觉得一股股暖烘烘的气流吹到耳朵里,奇痒难忍,刚要躲开,却被那少女一把揪住耳朵,嗔道:怎么,难道你对我说话时我不痒吗?别想跑!小靳哭笑不得,心道:妈的,这小娘皮较起真来还真够麻烦。又凑到她耳边道:反正我看这人不对劲得很。深山野林,他孤身一人出现,就不太正常。怎么样,要跑吗?少女探身出去,往火里又添了些柴火,道:慢慢吃啊,不急的。那人口不离肉,嗯了一声权作回答。少女又缩回来,对小靳低声道:这人走路姿势奇特,膝盖上定是有伤的。等一下如果要跑的话,你先找个借口走,我随后来。小靳往身后的暗夜望了望,苦着脸道:往哪里跑?这黑灯瞎火的,不要掉下山崖就是给老虎叼去。以前的老猎户说过,这后山上真的有老虎的。没、没有的。那人突然道。什么没有?狼、狐狸、野猪都、都是有的。那人转过脸来,一面将最后一根骨头放在嘴里意犹未尽地嚼着,一面含糊地道,老虎吗,却一只都没见到。小靳往那少女看去,见她同样正看向自己,火光中,四只眼睛都是一样的惊惶。这人在狼吞虎咽中还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那人站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叹道:好吃啊!真的好啊有十年了吧,没有吃到这般的熟肉了。他嘿嘿笑着,晃晃脑袋,将面前的乱发悉数理到后面去,第一次完全露出面目来。这是一张怎样狰狞的面孔!两边脸颊横七竖八全是长短不一的刀痕,鼻子像是被野兽咬掉一块似的只余半边,另一边巨大的开口直拖到嘴角,使得一半上唇也古怪地翘起,露出森森的白牙。小靳模糊地骂了声妈的,张口吐得胆汁都出来了。那少女喉头亦是拼命抽动,但她强行忍住,偏过了头,再不敢往那人脸上多看一眼。那人道:吓着了吧,小姑娘?嘿嘿嘿嘿吓着了吧?我这脸啊,嘿嘿嘿嘿少女勉强道:不没有,老伯的脸却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那人道:这有什么,丑就是丑,也无须掩饰。老夫这张脸还当真吓死过人的,嘿嘿嘿嘿他笑起来尖利刺耳,好似夜鸟嘶叫。那少女禁不住又往小靳身旁靠了靠。那人对两人极力回避的神情视若不见,伸手在火上烤烤,道:不过这鸟肉真的好吃当然,比人肉还是差一点,不过也算得老夫这辈子吃过的第二等好肉了。嘿嘿嘿嘿少女道:老伯说笑了那人突然暴喝道:什么,什么!我哪里说笑了!这一声如晴天里打了个霹雳,震得小靳身子猛地一抖,跳起身来,只见那少女脸色苍白,显然也吓得不轻,亦有几丝怒意袭上眉梢,但仍蹲在地上,用一根粗木棍拨弄柴火,道:老伯说吃人,岂非说笑?那人似乎没料到这少女会如此冷静,偏着头道:这怎是说笑?老夫吃了师父是第一个,就在师祖的舍利塔前;使枪的段天德一家七人屠夫张计连他的儿子他掰着粗糙如树枝一般的手指慢慢地数着,亏他竟然把对方姓名身份,甚至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吃的都记得一清二楚,末了道,小丫头,你信不信?那少女转过头,第一次大胆凝视那人,道:不信。小靳偷眼看去,见她一对剑眉赫然倒竖,不知为何竟已是勃然大怒,心中顿叫不妙。那人嘿嘿笑道:小丫头,你还真是要不要尝尝看呢?小靳失声叫道:喂,等等!但少女已脱口道:要!那人眼中杀机闪动,慢慢竖起拇指,道:好。念你适才赠我肉吃,今日老夫也让你开开眼界。手臂一展,右手凭空虚捏,已经转身跑出去十几步的小靳只觉背上一紧,一股大力将他往后猛扯。小靳惨叫一声,滚落在地,身体不由自主在地上飞速向后滑去。他吓得魂飞魄散,双手在地上乱抓,忽听那人轻哼一声,拉扯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地上翻个滚,抬头看去,火光中,那少女手持木棍,正与那人斗在一起。那人身高臂长,出手大开大阖,劲气笼罩方圆数丈,激得篝火猎猎作响。他双手招式变换不定,飘逸洒脱,下盘却极之凝重,双足以马步支撑,绝少移动。那少女则在他四周纵横腾挪,避开掌风,乘隙以木棒回击。两人斗了一阵,似乎谁也没挨到谁,小靳躲在不远处的树后,想着刚才险些成了这老妖怪的腹中餐,心中兀自乱跳。他看了一阵,在地下乱摸,找到些石块,小靳拣了几个棱角尖锐的兜在怀里,借着草丛掩护偷偷绕到那老妖怪身后,算准时机,冲他后脑使劲扔去。眼见石块就要命中要害,小靳憋着一口气正要欢呼,那人突地一低头,险到极点地避开石块,跟着苍白的头发一甩,如鞭子一般抽在石块上,石头受这一击,骤然加速,小靳只觉眼前一花,那少女已一声轻哼,退出数丈开外。等她重又跳起身来,但见左边肩头衣服破裂,雪白的肌肤已变得暗红,显然受伤不轻。那人嘿嘿笑道:小兄弟,你这下帮得好啊,呵呵。小靳破口怒骂:去你妈的乌龟老妖怪那人反手一推,小靳飞起老高,重重摔入林中,一时哼也哼不出来了。那人并不忙着下手,反倒负起手,饶有兴致地看那少女默默喘息,道:看来你不惯使棍的,这般一味伺机偷袭,反滞了杀气。还有什么看家本领,尽管使出来吧!那少女略一迟疑,当真丢了木棍,轻声道:也好!双臂一展,跟着左掌叠右掌,右掌复叠左掌,反复数次,那人眼皮一跳,刚要开口,那少女突地纵起,迅若脱兔,双掌不可思议地飞速交错,刹那间犹如身前长出千只手般,杀到那人面前。那人嘶声叫道:流澜下盘依旧不动,两手在胸前一划,亦是匪夷所思地快捷,旁人看去,就如他身前有一道圆环在快速旋转,犀利的劲风刹那间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小靳刚爬起身,只听耳中噗噗之声如炒豆子般不绝于耳,他睁大眼看去,见那两人一个猱身在空,一个稳立在地,那少女身前有一道、两道、三道无数道白光疾风骤雨击向老妖怪,而老妖怪身前亦有一道灰色光影,铜墙铁壁也似地挡住所有的白光。久攻不下,少女足尖在那道灰暗的影墙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身子借势向后翻去。那人赫然停手,一张脸又黑又青,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小,仿佛见到了天下间最不可思议的事,隔了好一会儿,方颤声道:这这这当真是流澜双斩么?那少女眼中也露出惊异之色,不过随即敛去,沉声道:你管这是什么,打就是了!深吸一口气,纵身上前,一掌直取那人咽喉。那人似乎神游天外,瞪着赤红的双目发呆,对杀到眼前的危险视若无睹。小靳正在心里叫好:趁这老妖怪吓傻了,一掌了结了他!那少女却猛地住手,后退两步,皱眉道:你打不打?小祖宗!小靳哀号一声,在那人背后猛使眼色,又掐脖子又眨眼睛,只求小娘皮把这老妖怪弄倒了再说。那少女毫不理会,道:你不打,我们可要走了。小靳绕老大一个圈跑到她身后,使劲扯她衣服,压低声音道:小祖宗,你现在不下手,等会可没机会了!那少女不答,又等了会儿,低声道:我们走。面对那人慢慢后退。走了十来步,那人仍未有动静,两人一起回身。小靳几乎是连滚带爬向林中跑去,那少女亦加快了步伐。眼见着面前越来越黑,就要走入漆黑的林中,忽然间身后风声大作,那人双臂打开,状如大雕扑食,闪电般杀到。那少女向前一扑,一手支地,足尖飞旋,剪向那人喉头,但那人似早料到有这一下,在空中扭转身子,掠过少女,跟着左掌拍出。那少女只觉劲风刮面,刚侧身避开,那人已毫不费力提起哇哇乱叫的小靳重又飞回篝火旁。小靳破口大骂,那人也懒得封他穴道,脚跟一顿,小靳胸口剧痛,哪里还叫得出一声来。少女停下脚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人道:你你别走你你过来啊我、我我想看看你声音竟是说不出的温柔,小靳在他脚边,发觉他全身都在不住颤抖。那人跨前一步,少女便往后退两步。那人忙自己退两步,双手乱摇,急道:不、不你别我不过来,我、我我发过誓决不近你身,我我我不动你少女立在当地,她也是不知所措,小靳可还在那怪物手里。那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须鸿真的是你吗?二十多年了,我以为我还以为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那少女身子一颤,道:这位前辈,小女子岚,可不是须鸿大师,你别误会了。那人过了好久好久,方低低地哦了一声,犹如梦中呓语。火不知何时灭了,只有些微余光,小靳连滚带爬地向后移去,把那少女的腿紧紧抱住。那少女蹲下身来,轻轻抚摩他的头发,道:别怕。小靳的牙关毫无气节地乱战,道:怎、怎么办我们乘黑跑了吧?隔了多时,那人竟然失魂落魄般向林子中走去。黑黢黢的林木间传来嘶哑而疲惫的声音,刚开始只是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说什么,只是声音说不出的凄凉悔恨,仿佛在追忆前尘往事。后来声音渐渐大起来了,依稀带着哭腔,小靳凝神听去,却是再熟悉不过的《金刚经》。那人只是反反复复地念道: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小靳凑到那少女耳边轻声道:这、这家伙以前也被须鸿大师修理过?到底是仇家还是亲家,可、可得问明白了再顺坡滚驴。你跟须鸿大师究竟是什么关系?那少女道:须鸿大师教了我七年武功。小靳一拍大腿道:那还不是你师父?有这么硬的靠山还怕个屁,直接跟这老妖怪说,看他还敢怎样!那少女摇摇头道:师父嘱咐我不能对外人说我是她的徒弟,还说将来遇到武林中人千万别露出这身本领,说是一旦被人识破,后患无穷。今日被逼无奈才使出她传的绝技,没想到立刻就被人认出来了,唉,今后可小靳心道:小娘皮真是不开窍。这家伙听到须鸿就失心疯,摆出她徒弟的架子,先逃了命再说呀。那人的声音越去越远,最后杳若游丝,湮没在群山之间。小靳重重地呼了口气,与少女对视一眼:乘老妖怪走远,我们快跑。他也不顾小娘皮会不会跟来,亡命一般钻入林子中,他逃跑时候的身法竟然异常轻灵,真矫捷得如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