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声骂道:“你这田舍翁还敢胡说!”孔仁听那人的口气,料定必是熟人,但因自己隐居六十多年,往时的宾客、知友,也难得认出他本来面目。这里只得移步过去,苦笑道:“孔某眼拙,但老哥以内功硬拼,确是无法认得出来,何不停止斗力,共醉香醪?”田天籁笑道:“那是冬眠蛇儿,你怎么看不出来?”孔仁不禁呵呵大笑道:“原来是崔老哥!”那人原来正是崔卧龙,此时被认破来历只好停手大笑道:“孔老二!彼此!彼此!”却回头骂道:“谁要你田舍翁饶舌?你要是像我这样,可不是能活动活动筋骨?”几位老人俱是一别几十年,这时“相见未为鬼”,不禁欢愉得纵声大笑。孔仁延客进厅,命僮设席,忽然记起罗端追敌未回,心里暗暗称奇,和崔、田二人寒暄几句,即笑问道:“二位辱临敝庄,总共有多少人?”崔卧龙怔了一怔道:“那还有多少人?就只田舍翁和我!”孔仁诧道:“照这样说来,罗小哥该是追另外一批不速之客去了,而且那般客,必定是真正的敌人!”田天籁忙道:“孔老大说的罗小哥儿可是罗端?”孔仁摇头道:“不是罗端,而是他的哥哥罗兴!”他停一停,笑笑道:“今夜敝庄大走鸿运,起初是两个女的跑来胡闹,被我们擒下,待查向她们来历,却又被他们逃出石屋;接着就是飞龙宗的人到来,另一个藏身暗处的雪峰门下,以冰魄神针伤宦老哥门人;这一批刚走不久,罗兴又到,但又脱逃了一个女的。”崔卧龙插口道:“那么,罗兴呢?”孔仁笑道:“罗兴被我兄弟留下来喝酒,恰又遇着你们两位到来,他想是另外发现敌踪,单身追下去了!”接着又慨叹道:“六十年来,故友凋零,我兄弟也不问世事,不料近日连得你们几位到来,真正是相逢不易。”田天籁笑道:“我们两人也知道贤昆仲伉俪仍然健在,不过为了护送两位女娃儿,替罗端做点小事……”一语未毕,桑槐子忽然说一声:“罗端可是金刀罗伟之子,老怪物方不平的传人。”田天籁笑道:“正是!”接着又道:“你们不是正要找他,好由他身上了结方不平身上一段过节么?但若依兄看来,那段过节已历六十多年,不算也罢!”桑槐子道:“怎说不算?宦老哥和我正要找他!”崔卧龙微微一笑道:“尹兄自信能够打得过他么?”桑槐子立即老脸一红,说一声:“你此话何意?”田天籁好笑道:“听说宦老哥已练成克制五行金剑之物,但对方若不用五行金剑,又将如何?”钩沉子宦海道:“难道那小伙子敢和我们较内功?”崔卧龙道:“宦老哥的内功,比孔老二差不多少吧?”钩沉子老脸一红,孔义也目含怒意。古瑶薄愠道:“几十年不见,为什么不说一点轻松的事?”崔卧龙一脸正肃道:“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若不重现武林,自无话说;既然重现,怎能轻松?我崔卧龙当年败在方不平之手,也是不服,但他这位传人,却令我和田老佩服得五体投地,方才我两人和你们较掌劲,知道彼此不相上下,谁也不敢让对方一掌打到他身上,但罗端却同时受我们两掌!”在座诸老听得一惊。崔卧龙便将罗端在无忧谷的行事,对各人解说,接着又道:“试问他这样一位好少年,我们怎肯下手把他毁了?”孔仁不觉长叹一声道:“如果真正如崔老所说,我们还应该帮助他才是!”他停了一停,又诧问道:“方才那飞龙宗的门下,说你两位已物化,怎么……”崔卧龙怔了一怔,说一声:“岂有此理!”田天籁好笑道:“崔老怎忘了我们正要他如此?”崔卧龙想起前情不禁失笑。孔仁愕然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田天籁笑道:“当天我们追寻罗端不着,又见那翼龙带了几人回到无忧谷,情知他有恃而来,生怕青灵门下遭他毒手,住到第二天便放火烧了青灵上院,造了几个假坟,然后分道扬镖,护送两个女娃儿到崂山……”孔义急问道:“谁家的女娃儿?”田天籁道:“一个是青灵门下末一代,最小的女徒;一个是五毒索魂掌糜古苍的孙女。”孔仁诧道:“糜古仓又是何人?”田天籁道:“他头一位师父是浩然子,第二位师父却是五毒尊者。”孔仁大愕道:“浩然子潘公师可算是我辈中人,他们人怎么投向虎子的五尊者?”田天籁道:“这事的始末,兄弟也不详知,但目下龙字十三宗的人太过骄横残忍,正好把虎字十三宗拉出来和他们斗一斗!”孔仁失笑道:“前几天,宦老、尹老来说要拉龙字十三宗对付罗端,这时你两又说拉虎宗对付龙宗,事齐乎,事楚乎?你两家自己谈判去罢!”桑槐子急道:“飞龙宗既来此生事,我愿放弃成见,放弃龙宗,把虎宗拉过来!”古瑶灵机一动,唤一声:“田老!”接着道:“你们护送的两个女娃是什么样子?”田天籁仔细将他两人的形相服饰描述一遍。古瑶不禁失笑道:“照你这样说来,今夜虎宗的人也来过了,也就是由本庄逃脱的二女!”容美也笑道:“这番倒是好!你们一边拉龙宗,一边拉虎宗,还怕不大斗一场么?”崔卧龙鼓掌大赞道:“大嫂子此计最妙!”容美原是想讥讽他们几句取笑,不料反被赞起妙来,自己不禁愕然道:“这就奇了,有什么妙处?”崔卧龙还是连呼几个“妙”字,然后解释道:“龙宗用了类似五毒索魂掌的手法杀人,江湖上已轰传是糜古苍干的,我和田老护送他的孙女到老爷岭,不怕他和五毒尊者不出面和龙宗作对。宦老、尹老不妨投入龙宗,挑起他们与虎宗为敌,孔老则行你夫子‘光执其中’之首,联合正派人物,待龙争虎斗,杀个两败俱伤,然后一网收下,武林岂不是可以平静一时?”诸老一听此计,不禁同声喝采。钩沉子寿眉一皱道:“这样一来,你我岂不是拼个死活?”崔卧龙笑道:“你临危的时候,难道不会借故先走么?纵使不能先走,打打架难道也不会?”钩沉子恍然大悟,也连声喝起采来。这边开怀痛饮,筹谋定计,怎知岛外亦是另有春秋?红蜂娘子想起她和彩云被那女魔头以“绝阴掌”伤后,看看已是生命垂危,罗端为救二人于倒悬,遂以本身“真阳纯精”输入。经此一段风流韵事,自知此身非罗端莫属。但顾及自己以往身事经历,该怎样处置才好?不觉黛眉微皱。彩云见红蜂娘子那样自怨自艾,悲伤得令人肠断,甚是不解。问道:“姐姐何自苦恼?”糜虹黯然道:“妹妹!你不知道,你虽然投在青灵门下,算起来是一位女冠子,但你师父感激罗郎救命之恩,此次遇此大变,罪不在你,定可答应让你还俗,与罗郎结成仙眷,但愚姐命苦,与你大大不同。”彩云脸红红道:“姐姐不可以禀明伯父母么?”糜虹叹道:“妹妹那里知道愚姐已是人家的人。”此话一出,彩云不禁一怔,但他想了想,回忆糜虹方才被罗端恩爱的情景,分明还是处子之身,怎说是名花有主?诧道:“姐姐可是定了亲么?”糜虹默默点头。彩云道:“定亲有何要紧,退了就是!”糜虹长叹一声道:“没有那么容易!对方是我爷爷再传师父五毒尊者的曾孙,本来我并不喜欢他,无奈碍于通家世交,爷爷才答应下来。因此,我只好借故说为了增长阅历,游荡江湖,离开一时,再作打算。”她说到这里,挽起左袖,现出软玉般的粉臂,一瞥之下,更是芳容改色,泪如泉涌。彩云见这位同衾姐姐如此伤心,急拥作一团,劝慰道:“事已如此,追悔无益,若不是罗郎解救,姐姐这时已经死在荒山,那人还往什么地方再找姐姐?这事回去之后便禀明伯父母,失去一个女婿,还不是又另外得到一位女婿?”糜虹听她说得轻松,也不禁苦笑一声,才指着左臂一个小白点道:“话虽如此,我离家的时候,那人对我不大放心,特地送来守宫砂要我妈替我点上,这时已经尽脱,还能分辨得过么?在淫荡两字之下,姐姐是死定了!”经过糜虹这么一说,彩云也觉得事情严重,缄默片刻,忽叫一声:“有了!”接着道:“反正你、我此身已属罗郎,好歹也跟他走,过了几年,那人等待不得,另讨一个,你便可借口退婚了!”糜红听她这个主意,心事也为之略宽,点点头道:“怪不得你大师姐说你的主意最多,眼前也只好这样了!”彩云本来也因糜虹悲伤而垂泪,这里才破涕为笑道:“姐姐!你在江湖上那绰号怎样得来的?”糜虹苦笑道:“就是因为那人要找点上守宫砂,使我觉得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好色,而且偏好那层荡荡的怪玩意。于是,我恨尽世上的男人,谁要是多看我一眼,我就杀谁,那些男人想我想不到手,那还不说我又淫又毒?”彩云闪着乌亮的眼珠,笑道:“你要不要杀罗郎?”糜虹怔一怔,旋而明白她在说俏皮话,故意恨恨道:“杀!杀!把他杀了好叫你守寡?”彩云失声道:“你难道就不守寡啦?”糜虹狠狠地在她玉腿上拧了一下,嗔道:“你这浪蹄子还敢来贫嘴?”二女知道罗郎已是精力耗竭,需要运功将息,一旦完毕,必定走出洞口,所以尽情谈心事,不觉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彩云甫及破瓜之年,童心犹胜地笑道:“那罗郎真个累死了,姐姐在这里守候……”糜虹心里一羞,不待她语毕,急忙抓住道:“你要去那里?”彩云道:“去猎兔子!”糜虹说一声:“我去!”那知才站起身躯,忽又“咦……”一声,蹲了下来。彩云诧道:“你见了什么?”糜虹一拉彩云,急急一纵,飘离当地,接道:“有两位武林人物向这边走来,你、我离洞口远一点,必要时挡他一挡,省得打扰罗郎运功。”正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糜虹号称红蜂娘子,对男人这般辣手,但她一经破体,居然也百般顾惜她的罗郎,不容许别人打扰,确是恩爱备至。彩云首先得了甜头,更加用不着说。当下互挽臂膀双双站起,漫步离洞。来的是两位劲装疾服、年均三十上下的壮汉,背剑的一个长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另一个跨着一对分水刺,短小精干。这两名壮汉,似因遥见二女临风而立,竟然加速奔来,看那矫捷的身法,应该是江湖上第一流高手。糜虹微微一怔,对彩云轻说一声:“当心!这两人好象是名噪一时的南天二害。艺业倒是不错,尤其是矮的名唤付重,打得一手歹毒暗器。”彩云道:“还有那一人呢?”糜虹道:“那背剑的是……”她这时已看清人面目,急说一声:“正是他们两个,那背剑的名叫温生,剑法十分高强!”话声中,对方已到达距离十几丈的地方,背剑那人振声一笑道:“温某只道是谁,原来是红蜂娘子,还有这位小道姑是谁,尚望代为引见!”糜红一听对方开言,便知怀意不善,估计自己两人还可以把他们收拾下来.也就冷笑一声道:“你这对难兄难弟既然知有我在这里,就赶快滚开,休来自讨没趣!”温生哈哈一笑道:“糜娘子想是知道在下的心意,再过半个时辰,温某便成为糜家女婿,难道还要……”糜虹粉脸一红,娇叱一声,即待纵身过去,那知脚下一用力,即觉下身疼痛,急收劲劈出一掌,同时左臂一挥,一点寒星疾射而出。要知糜虹心狠毒辣,已经传遍江湖,温生一见他作势欲起,立即闪过一边,不料一点寒星恰好飞到,看着即伤在暗器之下,付重忽然暴喝一声,也打出一点寒星,将糜虹的一粒天仙子碰落。糜虹一发觉自己缺点,情知彩云一定相同,忙拔剑在手悄声道:“你、我和他耗着,等那冤家出来!”温生被糜虹一粒天仙子几乎打中,顿时怒起心中,长剑出鞘,喝一声:“温爷不替你……”糜虹情知让他再说下去,必定很难听,喝一声:“打!”一把天仙子挟着劲风飞出。付重哈哈笑道:“正对付爷胃口,”一扬手,由侧里打出一蓬寒星,又将糜虹的天仙子悉数打落。糜虹冷哼一声道:“我看你这狗头有多少毒器!”她话声未落,已连撒出两把天仙子。这两位暗器名家,你一把天仙子,我一把铁针打得叮叮当当,漫天飞射。在这暗器横飞的时候,温生也不敢轻易冒进。审视片刻,忽然发现二女移步艰难,回想起刚才糜虹虽然作势扑出,其实身形都没有离地,再见二女身后还有一石洞。也就有几分明白,大笑道:“付老弟!你缠看这两个,我进洞里察看还藏着有什么野汉?”彩云见敌人果然要抢进石洞,狠狠地咬紧牙根,横跃过去,双腿并立,一招“风雨同舟”拦腰一剑扫去。这时他一见来剑如风,急一翻手腕,剑尖下指,向外一拨,“当”一声响处,双方俱被震得一晃。彩云叱一声:“再接一招。”但她自知新伤未愈,身法不便,只得腿一纵,施展起青灵剑法。糜红和付重斗打暗器势均力敌,忽见温生恃强闯关,彩云被迫拦截,生怕她因体伤吃亏,正待和他结阵,以背靠背的方法拒敌。那知心念甫动,即见彩云双腿当作一腿,如同山魈跃步,不禁好笑起来,叫一声:“彩姑!待我也学你这套山魈剑法!”她语声一落,也以腿并跃,展开本门剑法向付重一阵疾攻,左掌一把接一把的天仙子,同时撒出。糜虹一往采取攻势,锐不可当,尤其双腿并跃的步法、身法,更逾越武林常轨。付重起初和她斗暗器,分水刺未曾取出,这时被她明暗俱来,顿时被迫得有点手忙脚乱,高呼一声:“这个婆娘厉害!”赶忙拔高丈余,一个“鹞子翻身”,拔出兵刃,翻落糜虹右侧,挥舞如轮,砸得那天仙子四面激射。温生起初也因彩云的身法迥乎寻常,而被迫采取守势,但他不消多时看出对方为何咬紧牙关,以腿并立的原因,忍不住呵呵笑道:“这小女冠原来懂得偷吃灵药,敢情吃中了一只癞虾蟆!”彩云被他嘲得粉脸通红,气得几乎失招。糜虹到底久经战阵,见状急呼道:“彩姑休去理他,待会罗郎出来,他们个个都只有死路一条!”温生听她说起罗郎不禁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更加好笑道:“糜娘子居然在江湖另姘有罗郎,今日若不跟温某意思意思,只要回辽东一说,五独尊者不要你的命才怪?”他这话一出,糜虹果然大吃一惊,厉喝一声:“饶你不得!”她猛可腾身五丈,向付重撒下一手天仙子,同时摸到温生头顶,一招“碧月流辉”当头泻落。温生剑法虽然不凡,但也不过比起新伤未愈的彩云略胜一筹,怎挡得糜虹飞扑夹击?一见寒光耀目,急忙跃退丈余,叫道:“付老弟!用暗青子招呼她双脚!”付重的心思虽没有温生奸妙,但交手一久,也自能会意,闻言笑道:“温生但请放心,小弟本钱不少!”手指一弹,一粒毒器贴地射出。这样一来,二女既要顾到对方剑尖,又要顾到下盘的暗器,腿下不便,先已吃亏,没有多少时候,便累得香汗淋漓。温生不禁得意洋洋,不停口地发言劝降。彩云情知久缠下去,自己这方面必定要糟,急叫一声:“虹姐!我们先退回洞口!”温生朗笑道:“由得你关紧洞口,爷们也要捣个通底!”糜虹也知退回洞口,可保一时,但又气恨温生满口轻薄,若退回洞口,被他胡乱宣扬,惹起罗郎误会,今后怎生是好?心头恨急起来,忙道:“彩姑你先退下,待我杀这贼子再说!”她话声一落,也顾不得身上不便,剑法一层,身随剑走,尽是精光缭绕,直向温生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