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山城被另一帮子军阀包围的消息,雪如当即握了一手汗!翰昌道:“咱们先过去问一下情况。它娘的,老胡这一仗不知能不能撑得住?撑不住就该有大麻烦了。也不知那一帮子是人还是鬼?闹不好,就成咱和百姓的罪孽了。越窝馕了。”门外卫兵将马牵了过来。二人接过马缰,也没有叫卫兵陪伴便打马往驻军营部赶去。路上,边走边聊着,雪如说:“不管它是人是鬼,反正他们不是怕阎王,就得怕皇上。其实,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们尽我们的良心、能为百姓和这个时代的进步办点我们愿意做的事,也就是我等弟兄真正的为官目的了。”翰昌笑道:“这些当兵的,日子倒真的比我们还痛快呢!走哪儿打哪儿,打哪儿吃哪儿,占一个城市就是王。末了,一招安,官也有了、财也发了,名也垂了、史也留了。有时,我真是羡慕他们这些军人,活得真是自在!”雪如摇摇头:“都照如此,都想着得马上天下,最终弄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千村薜苈、万户萧瑟,这时外国人再乘虚而入,中华民族一下子全完!其实,解决中国的问题,根本方法还得靠教育兴国、实业救国和科学强国。”翰昌叹叹气:“不瞒雪如君你,其实我这会儿觉得越活越糊涂了,越来越不明白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救国之本了?我常常想,中国究竟怎样才能真正解决国家的前途、国民的命运这些的问题呢?我甚至怀疑咱们信奉的三民主义,怀疑孙中山和北洋政府,像这样乱打一气的,咱们搞的这一切,保不定有一天也会被给战火毁了不可!就算不毁,成日这样提心吊胆地,净想着如何应付各路英雄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财力去办正经事呢?”雪如在马背上思索着翰昌的话,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辩驳他了。不觉就到了胡狼哥他们的军营。翰昌看了看军营门前全副武装的士兵道:“不管战局如何,只要他号称是正规的国军,倒也没有什么太难对付的。这几年里,我最头疼的就是那些山大王,不仅骚扰百姓,还专与官府作对。成天剿也剿不完!捂住这里,那里又冒出来一股子。剿了旧的,新的又聚起来了。今儿看着还是老实巴交的百姓,一转脸突然就成了杀人越货的胡子了。我觉着,你们山城人身上,好像天生都有一种匪性似的!”雪如驳道:“你说的匪性,准确地说,应该称做反抗性才更准确!其实,民众的反抗大多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生活的艰难、赋役的沉重和当今这种兵匪如麻的骚扰,不堪重负之下,才揭竿而起的。反抗声势小的被人称匪称盗,可是最终能成大气候的,不正是人们所称赞的绿林好汉或者英雄豪杰么?像古代的刘邦、项羽、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甚至陈胜、吴广、宋江等,还有这会儿好多成了一定气候、手握重兵的几个大军阀,不都是如此么?“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胜者王侯败者贼’一说。反过来再说了,普通百姓谁又不想安居乐业呢?可是太软弱、太顺民了,最终也会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下场。”翰昌点点头:“百姓的造反,从某种角度来说,对人类的进步和发展,也有着一定的敦促作用。”“刚才没有给你讲完——我想,这也是山城宗教比较兴盛的第二个原因;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四大皆空和宁静无为、甘于现状的。也可以说,它是一种精神的需求,也是一种社会需求,只要人们不能主宰明天,不能主宰和把握自我的命运,它就能起着对人心的安抚作用和对社会的安定作用。因为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和鼓励人们无欲无刚,逆来顺受的。“对于咱们这里的百姓来说,他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重荷无疑的要远远外面平原地区艰难许多。因而,宗教在咱们这里就成了人们苦难之中的一种精神需求和寄托理想的一处净土。因为,面对苦难,人的态度要么是忍受,要么就是忍受不了的反抗。除了遁入宗教,你无法选择其它的回避方式。忍受,无疑是令人痛苦而压抑的,于是宗教在这里相应就起到了它寄托精神梦想的作用。所以,山城这地方正象你所观察到的,的确是造反的人多,英雄也出得多,相反,受压抑的人和渴求心理抚慰的人多,寺院庙观于是应运而生也多了起来──这是山城宗教发达的外部原因。“还有一个内部原因就是,这嵩山少林寺从古到今,都是子孙僧相传。久而久之,于是也就产生了象俗家“五服家族”的嫡、堂、从堂的区分。而亲疏之间也象俗家一样分门另住。从清代以来,少林僧人就已经分到了十八个门头也就是十八个子家族。这些门头都各成一家,分门另住。各家都有各家的庄院、家产、田地和耕畜等,就象俗人的家族一样,虽属同宗同族,却分家另过,贫富不均相互之间也存在着借贷、买卖等现象。随着这些门头和家族越来越多的衍生,于是围绕少林寺就产生了这些众多林立的‘子孙堂’但是,所有的这些子孙堂都从属少林寺这个掌门也就是家族族长的统管。如此这诸多内部加上外部、地理加上民众的原因,才造就了山城这地方寺、观、庙、庵等的兴盛,宗教氛围越来越浓的文化现象。”汉昌恍然大悟,“哦,听你这番论说,我明白一点了。”学如接着说,“其实,两人在胡狼哥的军营前跳下马来。两个守门的卫兵认得是县署的两位官长,急忙敬了个礼,接过马去拴在院子里的杨树上,跑步到后面找营长报告去了。翰昌、雪如站在军营的院子里,见士兵们各自正忙着收拾枪炮子弹、搬箱子扛东西,一种大战前的紧张和躁动不安的气氛充溢在整个兵营里。胡狼哥正在指挥士兵们往城墙垛子上运弹药、垒掩体,见报说雪如他们来到时,从后面匆匆走到前面来,边走边拉起一条擦枪布擦了擦手上的油灰,一扬手扔了出去,快步走过来对两人笑道:“这定嵩军来势还它娘的挺凶的!啊?日他奶奶的!对付我这一个营,听说鳖子一下派来了一个团!打吧!老子的队伍闲他娘的年把子啦!弟兄们手心儿早痒啦!正想放它几枪听听响儿哩!”雪如提醒他不可轻敌,又帮着他把敌我两方面的武器兵力优势、劣势分析了一番。顺带还提了两套防御方案:一是加强城头守兵,特别是后半夜的守兵决不可麻痹大意;二是在用兵方面尽可能地避免伤亡,不要正面硬抗,要会使一点巧劲儿。最后,他把县署慰劳士兵们的六百块大洋交给他。正说话间,见雪如的大哥也派人用两辆独轮车推来了两只杀好的筒子羊和两袋子白面、青菜等食物。雪如一面指挥家人将东西送到后面伙房,一面问:“狼哥,你派人通知樊大哥没有?”狼哥说:“昨晚就派人送信去了。不过,樊大哥就是知道也是干着急,援兵一时肯定是没什么指望的。听说眼下前线的形势也很紧,兵力伤亡也不小。”雪如沉默了。虽已明显感觉出这次形势的紧迫,可自己做为民国政府的地方官,是不能明显参与其中的,也不能组织城里的兵壮和百姓们参与。如果地方百姓和官府参与了这些军阀之间的争执,不管偏袒的是哪一方,将来一旦形势有变,就会把地方牵涉到军阀之争里去,最终导致全城百姓们跟着遭殃。当然,如果是对付土匪攻城那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动员全城百姓和县署的所有兵力,大家同仇敌忾、全力对敌。因为,土匪攻进城来,主要目的就是烧杀抢掠。故而,虽然十分惦挂这场战事,却也不能公开帮什么忙的。便对狼哥说,若有什么他个人能帮得上忙的事,只管派人找他就是了。胡狼哥也是明白人,嘴里说:“你们都是文人,领兵打仗能帮上什么忙?快忙你们的公务去罢!”因城外的枪炮和攻城声不断,城内百姓们心下自是惶恐不安,所有店铺和人家一时都是关门闭户,街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来往。雪如清楚,这次交战,双方都自称是正规的国军,故而与百姓的利害关系还不算太关紧。就算一旦破城而入,只要组织民间搞个“欢迎”仪式,再两次“慰问”,送些犒劳士兵的酒肉,这些自命隶属南方军政府或北洋政府的军阀,一般也不敢放任下属像土匪强盗那样,在所占领地里任意胡为,滥杀无辜的。因而通知下面各国民学校:不到紧要关头,各学校依旧要坚持上课。只是,各校老师一定要严格管束自己的学生!上学、放学,都要由老师亲自带队,一定要把每个学生安全送到家中、交待给他们的家长,不许学生到城墙上观看两军交战。这样,虽说战事进行了半个多月,可城里的几百名学生倒也没有一个因战争或流弹引起意外伤亡的。这次两军激战,虽说胡狼哥的队伍占据的地型有利,但因对方火力强猛,加之围兵强大、武器精良,城墙的有几十名弟兄先后阵亡,剩余的士兵也大多挂了彩。而且,城内积存的弹药也越来越少了。雪如见有失守的危险时,便来到城墙上,劝说狼哥不妨可以暂且弃城,带着弟兄们乘夜悄悄撤走。先保存住实力,改日再打回来就是了。谁知,那狼哥已经打红了眼,且还有些顽忠的禀性在内,说什么也不肯听:“二弟,樊大哥既然把这个城交给我,我老胡就得人在城在!人亡城亡!”雪如见他如此认真拗劲,也不好再说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珍重”,沉甸甸地离开了城堡。虽说狼哥立志顽抗守城,然因敌我双方的力量悬殊过大,狼哥这一个营的兵力,最终未能抵挡住敌方的猛烈进攻而失守了。结果,包括胡狼哥在内的百十号伤兵被全部活捉了。论说,如果胡狼哥不是腿上中弹不便行走的话,单凭他身上的轻功和硬功,对方根本不可能活捉到他的。不过,即使如此也很难说——凭狼哥的性情,即使能逃得脱,恐怕也不肯丢下百十号弟兄独自逃生。若按这时军阀混战、穷兵赎武的形势,不管哪方军阀都在千方百计地扩大自己的兵力。而这些当兵的离家出来,行军、打仗、卖命、挡炮子儿,统不过是为了混一口饭吃罢了。谁给一碗稠饭,他就是谁的人,就给谁卖命。故而,对愿意投降的俘虏,敌方长官一般的做法都是先将他们关上一两天,吓唬吓唬,然后再给一顿饱饭,编号一分,转眼就变成了自己的兵了。用兵紧时,甚至连衣裳也不用换,问清名字,直接交给下级军官,这就是他的兵了。可是,只因定嵩军的兵力伤亡惨重,不仅死了好几十号,还伤了百十号人,因恶气难平,所以一打进城来,也不讲什么礼数了,竟贴出了告示,要将胡狼哥等百十号俘虏以山匪论罪,统统砍头示众,为他们伤亡的弟兄报仇。这些年,各地大小军阀之间,打打和和、和和打打这么久了,真还从未听说过有谁在战争结束后,会这样大批斩杀俘虏的!雪如闻讯后大惊!急忙和大哥等人一起商量如何营救胡狼哥。杜老大一面令大儿子凤音配制了祖传的救治刀枪外伤的药,去到定嵩军军营里帮助救治伤号;一面又一边托一位认得这帮队伍中一个不大也不算小官的朋友,请到家中喝酒。酒过三巡,众人喝到脸醉耳鸣之际,大哥乘机塞到他兜内一张一百块大洋的银票儿,提出让他想法救救被俘的亲戚胡狼哥。这位倒也挺仗义的,把他队伍中的两个当官的伙计都叫到大哥这里。大家一同商议如何搭救。可是,杜家要救个把儿普通士兵倒也好办,晚上私下找个机会,悄悄放了就是!难就难在偏偏要救的正是那第一首领胡狼哥。他是首犯,目标太大,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放了他。事情一旦泄漏或被上司发觉,那可是崩脑壳儿的事呀!几位一时都犹豫起来。雪如道:“大家彼此都是军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想必各位都还明白。其实,一样都是为当官的卖命,一样都只是为了吃粮才当兵打仗的,也都是为生计所迫,才不得不抛家弃小、四海为家的。谁也保不定将来有兵败山倒之时、败走麦城之日啊!若大家都这样大批地斩杀俘虏,既不合兵法规矩,也不合乎情理呵!“当官的可以不体谅咱,咱自己可不能不体谅咱当兵啊!诸位都是英雄,在战场上谁不恶心那些稍有风吹草动就弃城而逃的懦夫?那胡狼哥若是一介软蛋稀屎之辈,恐怕众位也看他不起的。他错就错在太顽勇啦!如此之人,如此之兵,众位忍心他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囚场上么?咱虽不敢说有诸葛七擒孟获之胸怀,难道咱们还不如被人称为奸贼的曹孟德侠义有肚量么?各位兄长,小弟请众位三思!”雪如的一番话,道理明明白白,直说得那些人唯唯称是。都一样是当兵吃粮出身,心里自然清楚:上司这样斩杀俘虏的做法是有些不妥,是不符合兵法礼数的。可是,谁也不敢去充那个大头龟、明着提出反对的话。最后,大伙终于议出了一个计策来:因为这次要砍头的人太多,漫说是在山城了,就是外面,也不曾听说过的事。如果是杀三个五个,那杜家这个亲戚的命除了神仙下凡,恐怕任谁也救不了他了。如今呢,好也好在要被砍头的一下子就是百十号人!所以,大伙估摸着,斩杀到了末了,不管是守卫的士兵还是观看的众人都会没了大兴致了。若等到那会儿大家都大意了,兴许也有可能从中做做手脚!于是定下来:把胡狼哥放在最后面行刑。如有可能,千方百计也要留他一条性命。不过,如果到时候真的局势不允许,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事情商定后,杜老大又花银两买通了两个刽子手。他们见有长官当头,又买了人情、又落了银子,自然也乐得刀下留人一命,为子孙积一次阴德。大家商议之后,又分头给执行的监斩官们送去了数目可观的大洋。这年月,尽管当兵在外,谁不想有朝一日回得老家去,添上几亩不薄的田地,牵回一头拉犁磨面套车的牲口?这正是大哥的精明之处——遇上非办不可的大事时,要么根本就别送礼,送了也是白搭进去,要么就得送上一份准能敲定大事的厚礼!这次可是买一颗人头的关天大事,倾家荡产,也得把事情给夯实啊!因杜家此时在山城不仅是有威望、有权势的山城地方官绅,更兼杜家一贯重义轻财,为人仗义,人缘口碑这帮子刚进城的官兵也已有耳闻。故而,负责这次监斩的头儿们,倒也愿意因此在城里结个人缘儿、留个后手交个朋友。将来保不定会有什么事情求人帮忙的。所以,心下倒也乐意救下杜家这个亲戚的一条命。更何况还落了人家这么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如此,方方面面终于全部都打点到了。一切安排妥善后,雪如和大哥这边准备救人并为将要“上路”的众位兄弟送行。过午之后,城西红沙校场便笼罩在一片毛骨瘆然的杀气之中。红沙校场在山城西关的城墙外。这是一片十几亩地大小的红沙荒地。地面平整却寸草不生,自古就是山城武人约定俗成的一方舞台。早年,官府在此或是演兵习武,大摆擂台,招纳勇士,为朝廷选武、荐武。山城一些争强好胜的武师们,有时也聚齐徒众,明为在此教习徒儿,演示武功,实则是为了炫耀个人实力。除此之外,还常有民间帮会在此自发举办的打擂比武。红沙校场自古以来还是山城官府斩杀人犯的场所。老辈人说,红沙校场这地方就是因为年年有人被砍头,血流得太多了才把地给染红的。虽说此话并无考据,然而,山城历来年年都会有十个八个人在此被官府砍杀,倒也是实话。虽已是入春天气了,山城的气候却仍旧冷得让人缩头缩脑。从黎明时分开始,天空就是阴阴郁郁、浓重浓重的。萧瑟的西北风掠过太室山谷,野野地吹到城里来,掀起了地面上的一层红沙,血样的沙土在地面上打着旋,然后又被一只无形的鬼爪撮着似地直撮上灰蒙蒙的半空中。于是,半空中便有了一团血柱儿似的旋风,那旋风一路嗖嗖地吹着鬼哨儿,一只独脚一路蹭着血色的地皮,快速地滚走游动着。天刚大亮,天空便开始飘落起了细雨。而平素山城是很少有这么一入早春就落雨的。山城人打从上午就开始兴味盎然地往城西红沙校场赶,人人都想一睹为快。一下子将有那么多的脑壳儿要被一个一个砍下来,这可是山城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新鲜事儿!这样的热闹岂能让它白白错过?过午时分,寒风更凄烈地号叫起来。终于,一群衣衫褴褛的国民革命军被另一群衣衫褴褛的国民革命军弹压着,于寒风中缓缓地向城西的红沙校场走去。他们身上又烂又脏的军装,在凛冽的山风中飘曳不已。因多日的战事和这几天牢狱、饥饿的折磨,他们大多已灰头土脸地模糊了五官。远远看去,脸与脸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也没有什么个性的差异。然而当他们走近了,细细地分辨才能看清,那一双双的眼睛里却透着不尽相同的内容:有的麻木,有的悲哀;有的怒目圆睁无所畏惧;有的低垂眼帘面无表情。囚犯们缓缓地走着,走着这段从生到死的人生末路——除非是天兵天将突然驾临,谁也没有能耐解救他们的性命了!这些士兵们毕竟在城里也帮着打过土匪。由商会出面说情,说是想要犒劳一下死犯。驻军首领听了,觉得人反正要死,便答应下了。其实,不过统是杜老大一人安排布置的罢了。众人把几大坛子的老酒和几大箩筐的肉包子担到了刑场之上,就在那布满红色沙土的地面上,百十个大海碗白晃晃地排满了一地。哗哗啦啦满满地斟上,那浓郁的高梁酒香便立刻扑向四方。众兄弟们也不客气,有的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包子,有的只是一个劲儿咚咚地灌酒。也有的呆呆地立在那里不吃也不喝,久久地望着人众、天空,凝视着远处笼罩于浓云冷雨之下的太室、少室山峰。也许,他们正在心中默默地向远方的白发父母和妻儿、亲友诀别吧?胡狼哥咚咚地灌下一大海碗的高梁老酒,用袖子把嘴巴一抹拉,目光亮亮地朝围观的人群瞅了瞅,眼中有似泪非泪的光在闪烁。最后,他抱着那硕大的老拳朝四周拱了拱,高声喊:“兄弟们,来世再相聚啦!”跟着就有几位俘虏抱拳应道:“大哥,来世再聚!”“好哇——!”人群中有人叫喊。监斩官和刽子手因私下都接了重金,便有意地磨蹭着开斩的时间。而且,有意将胡狼哥等推开,先从后面拽出了几个士兵拉到刑台边。斩杀终于在人们焦心的等待里开始了——刽子手是驻军专意请来的两三个几代相传、专一以此为业的人——只见他们头包红巾,身着血红布褂,半袒着一只膀子,生得虎背熊腰。手中是一把磨得闪亮耀眼的鬼头大刀。那刀让人看了,直觉得自己那脖子也痒乎乎地难受。斩杀开始了!原来,那砍头的动作并非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抡圆了刀,然后再朝人犯的后脖子上“咔嚓”一声砍下去的,这是是一种很艺术、很专业的斩杀技艺。在这方古老的土地上,它不知已流传有多少朝代了。这种杀人法是借用了巧劲儿的一种杀人法。刽子手手中的那把大刀,在出手前原是先紧紧地贴着背肘反握在那里的。一待监斩官传令,开斩那时,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他手中的大刀随着他把胳臂向前那么很利落地一弯曲的同时,眨眼功夫,也不听有什么咔嚓之声,也不见他举刀,就有一颗离了膀子的人头,咕噜噜、闷塌塌地跌翻到了地面上。一团红云似的血柱儿冲天喷去。刽子手手上那明晃晃大刀刀刃上,便沾了几点花瓣样的星星之红……绝活儿!有人又在叫好!灰暗的天空中,细碎的冷雨渐渐地稠密、紧迫起来。清亮的冷雨将刀刃上的温热和地面上的浓红混绞在一起,然后再渐渐地稀释开来。恰如一瓢冷水浇在火红的烙铁上一样,开始有一股子连一股子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随着纷纷四溅的冷雨扑散开来,扑向所有等待死亡、观赏死亡或执行死亡者的嗅觉里。地面上那些已经没有意义的头颅们,一如那天上的雨或地上的血一样,渐渐地稠密起来。斩杀者把这些猎物每十个串成一组。因而,在每砍掉十颗人头之后,就会走过来两位面无表情的监斩官,从落地的第一颗头查起,每颗人头、每颗人头地再分别打量一番,验明正身。在监斩官的眼中,宰杀这些同类的生命也不过像屠夫们宰鸡杀猪一般,是很平常的本份罢了。雪如毕竟不像大哥,在生死场上千锤百炼出来的。儿时,他好几次都想跟着大哥出趟镖长长见识。大哥因有两个弟弟都是没成人便夭亡了,只这一个同胞兄弟,平日里格外亲爱,岂肯让他跟着自己冒生死之险?虽逼着他学些武功,也不过是为了让他遇到万一时不致束手待毙的,从未目睹过这等惨烈的血腥场面。此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平日活蹦乱跳地百十号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地人头落地却无计可施。如果不是杜老大紧紧地抓住他的一只膀子,恐怕雪如早已控制不住要发作出来啦!他只觉着自己那五脏六腑仿如被火烧着一般,腹内翻江倒海地滚着,几次都要把肠胃给翻出来,却又被意志拚命地强压了下去。但那眼眶里的泪水却是无法控制的——在惊奇观望的攘攘人众中,只有他一人在悄无声息地独自泗泪迸溅!杜老大也不转脸,低声道:“你这样子!怎么能干大事?!”转而对左右的人说:“扶你二爷回家!”雪如推开了左右,他执意要看看:这些活生生的面孔、这些熟悉的年轻生命,是怎样被同类屠杀的?他更放心不下的是胡狼哥——不知他能否在这屠刀之下逃生?“回去!”杜老大极低地吼了一声。他的目光望着屠场,声音和表情却是一副不容抗拒的坚决和强硬。两个家人硬是架着雪如的膀子把他给架出了人围。一离开刑场,雪如立时大口大口地喷吐起来,泪水也随之滚滚而涌。他那颗善良的心此刻仿佛被无数把尖锐的利刃同时刺戮般巨痛难忍,悲愤堵得他几乎要窒息过去了!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天下怎么闹成这副情景啦?斩杀仍在很有秩序地进行着。渐渐地,那耀人眼目的明晃晃的大刀,显见已开始涩钝起来了,那被砍断的人头落下时也丝丝连连地不怎么利索了。人高马大的刽子手的动作竟有些不那么济事了,胳臂的挥洒也不似先前那般干脆而利落了。于是,十分好看的斩杀表演渐渐成了一种沉重而单一的重复工序。当最初几颗人头咕咕噜噜坠地那时,还有少数观望者高声叫一两声好的。到了末了,当六七十个横七竖八的尸首和头颅已经把一座洼坑渐渐堆满那时,天上的雨落得更急了起来。最后,竟夹杂一些碎冰碴子唿唿啦啦发着金属般的响声从天上落下来。望上去,这地上的血水,竟仿佛是从天上倒下来似的。巨大的血腥气浓浓地翻卷起来,又被烈烈的山风吹散、再扬起、吹散……果然,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围观的百姓和士兵早已是兴趣索然了。而无遮无挡的山风这时也更加凄烈地惨叫着,肆无忌惮地抽向肉体还活生生但感情已经麻木的看客们。这时,跌落的人头已经和僵硬的身躯混在一团,监斩官也早已懒得再去一个个地审视那头颅生存的可能性,血那东西溅在身上毕竟会留下些晦气的。周而复始的重复,最终让人们的耐心和兴致也磨蚀殆尽了。渐渐地,人们已经感到了屠杀的无趣,一个又一个地退去了。再渐渐地,凄风冷雨终于将最后几个看客也驱散皆尽了。此时,渐渐急剧起来的冷雨越下越大了。厉烈的山风带尖利的呼哨儿,反倒遮掩了受刑者痛苦的面孔和无声的呜咽。那接了大把洋钱的刽子手和监斩官,果然言而有信,胡狼哥的脖子只被象征性地用刀刃划了一下完事儿。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守兵们也早已急不可耐,各自搓着冻僵的手、跺着发麻的脚,打发着难耐的凄冷光阴。而这时,号手终于迫不及待地吹响了收兵的号声。淋透冻僵的众兵们倒像是自己获了大赦令般,兴高采烈、争前恐后地倒拖着长枪往城里的军营跑去。他们知道,等待他们去饕餮的晚餐将具有犒劳和奖赏的意味,也一定是十分丰盛的!待众人一离开,杜家等候在一旁的几个下人立即用一扇旧门板,迅速将狼哥抬跑了。狼哥死里逃生,被抬到杜家一座隐蔽的磨屋里救治刀枪之伤。可连着几天的日子里,他只是阖目打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一任众人无论怎么说、怎么做,他只是静无一言。当时,大哥和雪如以为他是因伤心过度或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一个劲儿地劝慰他、开导他:男子汉大丈夫当拿得起放得下才是,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劝他不可过于伤心、节哀顺变云云。让他等待伤口养好之后再去找樊大哥的主力部队,迟早再杀回山城来为弟兄们报仇雪恨就是了。然而,任凭众人怎么劝说他仍然只是一语不发地阖目打坐。十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伤口刚刚结了痂的胡狼哥乘众人不备,留下一信悄然离开了杜家。信中说他已勘破红尘、四海为家云游去了,要大伙莫再寻找他的下落——寻,也是白寻。雪如和大哥扼腕叹息,却也无奈──这中岳嵩山自古乃中国佛、道两教的发源地,堂观林立,好些僧道根本就是在某处隐蔽的山洞中修行的。这里林深山险,若是逃亡躲藏于原始森林之中和常人无法攀援的山岩洞穴或庵堂中,有搜寻者想要把这绵绵数百里大山的每一座庵、堂、庙、观、山洞、草棚和天然岩穴统统找寻一遍,派个千儿八百号人,寻上月而四十恐怕也难得其下落踪影。况且,这胡狼哥已坚意出家,即使找到他的人,劝不回他的心,空留一个躯壳又有何用?人各有志,也只好随他去罢了。无论如何,反正他已绝非红尘中人了。如今能有幸从刀下逃脱性命,跳出了凡尘乱世的五蕴之苦和六道轮回的茫茫苦海,去修悟一种自度度人、自觉觉他的大道,在宗教意识颇为浓厚的山城,也算是一种挺不错的人生选择了。孰料,几年之后,出家为僧的胡狼哥竟又重开杀戒,干下了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