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还三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醒来时发现伤口处已换过一次药,自己竟全然无知。段行洲正坐在一边,摆着高人面孔,阳春的夕阳里竟拿着把雪白的折扇往胸前扇着风。铁还三看他穿着最体面的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似乎也使劲在水里搓过,看起来比平时更白了一点:你这么花枝招展地准备做什么?段行洲起身摆了摆衣袖,转了个圈笑道:如何?是不是气度不凡啊?确实吓了我一跳。哈哈。段行洲仰面大笑,起床、起床!他嚷道,好歹你我救了方白帝一命,白帝城定要大肆宴请,你再拖拖拉拉,岂不是耽误了晚饭?话音刚落,王迟便在门外道:两位爷可曾起身了?庄主备下水酒,请两位前往。段行洲自觉料事如神,洋洋自得,衬得他面上神采飞扬,更显丰神如玉。他带着铁还三随王迟一路前去,眼前是柯黛的院子,在幽深的林中独立。虫鸣鸟啼到了晚间都默契地为小院的主人息止,只有晚风摩挲树梢的声音。啪。是棋子敲击在棋盘上的清脆的声音,接着是三四人哄地一笑。还未走近院门,便见天井的桃树上挑着一盏孤灯,寒央从那灯下的棋盘边站起身来,微笑道:又输啦,毕竟下棋的机会太少了。寒央说这话时很寂寞,就像今晚淡白如烟尘的一钩弯月,和风轻拂之间,似乎就能将她从尘世吹去。铁还三的心境就随她的语声缥缈起来,一时没有去在意她对面的棋手又是什么人。直到一只翠色的衣袖在棋盘对面闪了闪,他才与段行洲互望一眼,均在猜想方白帝的棋友会不会就是那个神秘的客人。院门就像轰然关上了似的,阿傩突然转身挡在门前,看到铁还三时,突然阴沉下了脸,阴郁的神情出现在阿傩这样的汉子脸上,更让人平添惊悚。阿傩,不得放肆。寒央在内喝止。阿傩只是哼了一声,便闪开路来。请。王迟躬身让在一边。因此段行洲与铁还三便可一览无余地望见天井,只见桃树底下负手站着一个高挑的翠衫青年正望着桃花的落英出神,听见段行洲与铁还三的脚步声,侧过脸来微笑。眉峰轩朗,双眸里镇静得没有半分波澜,因此嘴边的笑容就似天生刻画在面庞上,像一抹永恒的安宁。这安静的神情却有股汹涌的力量,将铁还三的思绪搅得天翻地覆,脑中一片混沌,慢慢地抽了口冷气。皇帝?那眉眼唇颊,没有半点差别,分明是皇帝突然出现在这里铁还三向前不自觉地迈步,而身边的段行洲好像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来,脚步依旧拖拖拉拉、懒懒散散。段兄。寒央在一边拱了拱手,语声多带敬意,介绍个新朋友给段兄认识。那青年看向寒央,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铁还三终于得机看见他面庞靠近左边鬓角处,一道鲜红的印记似乎落红般沾在脸上无名的红花展开三片火焰般的花瓣,像三道阴郁的怨灵纠缠在一处。这青年的安静就像驻留在皇帝身边的影子,而这个烙印彻底将这青年从皇帝的影子里割裂了出去。我是颜焕。青年没有用到任何谦词,念书似的道。铁还三听他的声音,便知他就是那夜与柯黛在屋中缠绵之人,难怪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原来是和皇帝的语声非常相像。虽然不知为什么天下还有一个与皇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但既知他不是皇帝,铁还三终于能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看了看寒央。寒央今夜仍着一袭白衣,只是将黑发编成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消瘦的肩头,发丝围在她的脸庞周围,更显她双目幽深得如同即将来临的黑夜,有股秋水般的清凉气韵。铁还三眷恋着她的眼波,如果不是段行洲道了声:我是段行洲。只怕他就要迷失了。颜焕便平静地注视段行洲,他的眼帘总是微微垂着,应是习惯了身处高位,而段行洲却像打定主意要在今夜迸出所有神采来似的,让颜焕的目光照亮了脸庞,因此辉光一片,他平日浅薄的思绪谈吐就像恼人的阴影,在这出人意料迸发的光芒直射下倏然无踪,令他的灵魂看来洗过千遍万遍,只剩下纯粹的光华。颜焕收回了目光,道:幸会。几位爷请入席。柯黛笑吟吟地出来,又特地绕了圈子,走到段行洲身边,低声道,桃花马已经找到,先生放心。此时颜焕当先而行,柯黛温柔地挽住他的手臂,跟着进去了。小段铁还三偷偷打量了一下段行洲的神色,只见段行洲摆着一张喜从天降的脸,似乎终于摆脱了所有的烦恼,打算全心全意期待今晚的宴席,全然没有想起自己曾经见过与眼前青年何其相似的皇帝。铁还三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忽觉若非如此,段行洲早就趴在地上顿首连连,岂非将捕快身份不打自招,可见因祸得福这种事,也是有的。柯黛屋子与众不同,猩红的毡毯铺地,紫色的帷幔深垂,陈设多用黄金珊瑚,正中席地一张巨大的紫檀矮桌,四面是镶珠嵌玉金丝银线所绣的团枕靠垫,看来沿袭的是西域人席地而坐的风俗。她在外面说了一声用膳,到屋内时,丫头便已设下五副杯盏碗筷。进屋看到了席面,段行洲更有了些扑面的喜气。今晚的盛宴果然不同凡响,林林总总百十碗盏,俱镶饰金玉,竟有王孙诸侯的气派。寒央择主席而坐,段行洲、铁还三与颜焕分坐客席,柯黛则是作为陪客,坐于末席。众人饮尽了一杯酒,寒央便谢过段行洲与铁还三这两日援手。他们道谢的道谢,谦辞的谦辞,颜焕一直都没有说话,直到寒央赞铁还三内力深厚,重伤之际仍能助人祛毒,方开口道:三哥儿秉承香雄一派内功心法,武功之高已属罕见,想来是段先生所授。寒央摇头笑道:我虽未曾领教过段先生的武功,却猜这两位并不是同一路的武功心法。颜焕道:段先生两招间令十几个贼人在面前一崩而溃,抢下水坝来,庄主对我说那时竟连先生如何出手都未曾看见。一场激战,在先生轻描淡写中尘埃落定,先生的手段之高,闻所未闻,当是世间第一了。段行洲却不以为然道:若无端杀伤人命,手段越高,越是可耻,没有什么可喜,没有什么可贺。每次走访中原,这种事都是层出不穷,越是穷凶极恶,世人越是崇仰,世道与我心背道而驰,所以令我没有什么留恋。颜焕道:中原强者如云,人人都似段先生的话,倒也天下太平了。不过欲杀恶人,即是善念,抱慈悲心肠的高手,万不得已出手惩恶,本也是善举。先父有个好友,平日斋僧念佛,从不折一草一木。不过一日里有人行凶,欲杀我全家性命,他举手诛之,瞬息间,二十步内,没有一人留得全尸。此举在先生眼中定是穷凶极恶了,然而他杀得贼首,省去一场要紧的纷争,世上受惠者何止千万?在我眼中,便是大善之举。先生以为如何?铁还三听他描述,想到浊仙太监从来只拱卫天子,若为颜焕的先父杀人,那么这与皇帝极为相似的青年,莫非也是先帝之子?段行洲一笑道:人人心中都有慈悲二字,个个不同,此中的道理多说无益,徒生争执。他摆了个跟你说不清楚的嘴脸,连铁还三看着都觉得恼人。颜焕却平静如常,又慢慢道:听庄主描述先生在水坝出手时的情形,我却在想,不知先生与我先父好友,哪个武功更臻化境。段行洲似乎上了圈套,道:天下习武之人何止千万?人人修习时间、精力各不相同,难以比较。不过以派别论,虽各有所长,却终有高下之分,毕竟有些派别的武功是其他派别难望项背的。若知道那位先生的武功派别,我倒能说出个大概。说起来先生大概觉得好笑。颜焕道,我先父的那位好友与段先生还颇有几分相似呢。相似?我从小与他熟识,二十年过去,他的面貌都无甚变化。他行动举止飘然若仙,面白似玉,这些年来更是像血肉被淘尽了般,犹如一个冰人在行走,令人不敢平视。他举手便能聚水成冰,身周总有一股隐约的气势环绕,叫人退避三舍,可谓神仙临世。而段先生举止出尘,不惧严寒,在青池冰冷的湖水中嬉戏如常,不是和他很是相似么?庄主言道,上元灯节那夜,段先生以一粒冰珠隔船击中王迟手背,难道不是与先父那位好友的手段如出一辙么?段行洲稍一沉思,装模作样片刻,蹙眉道:这派武功原来还有传人?颜焕听他这么说,竟微微动了动,以他的镇静,这样的举动便是了不得的震惊了。先生知道这门武功的底细?段行洲道:这派武功与我派同出一源,百年前就已绝迹。不过我读过些记载,倒还记得些大概。当段行洲说到记得二字时,铁还三便知他开始胡诌了,不由在心中默默笑了起来。这派功夫走至阴速成一路,研习者极少,武功高绝,中原之内无有与其匹敌者。段行洲道,然而既为速成这等霸道至阴武功,最易伤及肺经,修习越久,损伤越深。修为至二十年以上的,虽武功臻至化境,却寿命将至终结,故这门人在江湖上的绝顶高手通常都是昙花一现。后来这派中定下规矩,须有二十年以上深厚内功底子的,方能修习这门武功,以补先天不足。请想:若一人修习一门武功有二十年之久,岂会虎头蛇尾抛却原来的功底?故此这门武功传人渐少,后听说他们又卷入中原改朝换代的纷争中,便再杳无音讯了。先生与他的武功原来是同出一脉。颜焕道,那这两个派别中,哪个更高明些呢?不相伯仲。段行洲道,若他自小习武,二十年后转习安隅六篇,能有大成时至少已近五十岁,若那位先生是令尊的朋友,想来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当是绝顶的高手了。我年纪还轻,大概还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安隅六篇有个致命的破绽,胜他未必没有可能,不过机会稍纵即逝,也是难的。颜焕微微一瞬沉默,最后微笑道:多谢先生指点。铁还三听段行洲说得煞有介事,还给这门武功冠上了个安隅六篇的名字,不觉好笑,凑趣道:小主人说的,都是我闻所未闻之事,令人大开眼界。段行洲看了看他道:你非我门人,说给你听也无用。寒央这时问道:听颜公子和段先生说起那位老先生,令人对其武功不免神往。这等绝世的高手出手时当无懈可击,段先生说什么破绽,定是唬人的。段行洲笑道:我与那位老先生既然是一脉所出的武功,他的要害就是我的要害,性命交关,我是不会说与庄主听的。颜焕想了想,道:听说段先生身体欠安,少些常吃的丸药,我平日也好医道,搜得些珍惜的药材,存在巢州、京城的家中,先生得闲,不如去寒舍一坐,可看我配得齐先生的药否?他见段行洲不置可否,又道,再者我有些朋友,消息甚是灵通,先生这些年既然帮助三哥儿寻找香雄后裔,不如在我那处稍住些日子,不过两三个月,定会有些消息。铁还三打了个寒战,不由脱口问道:只消两三个月?所谓香雄故国,与段行洲本无甚关系,因此他自然没有铁还三震惊,只是懒洋洋地质疑:我们主仆找寻多年,没有半点音讯,颜兄两个月内就能查出眉目一定。颜焕不曾理会段行洲的怀疑,在许诺时也一样安静,铁还三看着他嘴边的微笑,知道他身居高位,眼线通天,当是所言不虚,心中突被乱箭射中,一时纷乱的思绪搅得他心潮起伏,连伤口也跟着痛起来。而段行洲已见了颜焕本人,便想就此脱身,将他相貌速速回禀刑部知道,在铁还三沉思无语间,当即有了计较,道:我这些年来陪着三儿四处找寻,如今能有个着落也是佳事。待他找到香雄后人,自然便奔着他们去了,哪里还会回我那乌烟瘴气的地方。三儿的心,此时只怕已飞入颜兄家中去了。我们虽主仆相称,也是今生难得的好友,这件事若能替三儿办成,我们一场朋友才算做得功德圆满。只是我主仆离家日久,若再耽搁两三月,家中必生变故。不如趁早启程回家,安排好家中事务,再转回来去颜公子府上拜访,如何?颜焕意在结交、施惠于段行洲主仆,并不急于一时,抚掌道:就是如此了。庄主早先便为两位备下了快船。他又转头问寒央道,庄主,两位最快何时能启程呢?寒央身子一颤,望着铁还三,静静道:明日。明日这离别也来得太过突然,铁还三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席散之后,他踌躇着走在段行洲身后,不觉间回首,却见寒央站在桃花树下,也望着他。他收住脚步,寒央缓步上前,悄悄拉住铁还三的手,微笑着低声道:待你小主人的家事办妥,也不过一个月光景,届时我在这里等你,陪着你去小颜家里,不也很好?我说过伴你寻到天涯海角,上天明鉴,决非虚言。铁还三却知道自己此去,若有机会再转来时,与寒央必定兵戎相见,他一时分不清是敷衍还是掏出心来说话,一字字道:只盼真有一日与你携手共乘,千山万水来去自由。小三。段行洲在前面扭头催促。寒央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慢慢松开手指,道:我等着你。铁还三赶上段行洲,低声叹道:小段,若我真是香雄人,穷极一生寻找故国后人,寒央、颜焕又真能助我成事,那这捕快的身份对我来说不过是具臭皮囊。你不怕我将实情吐露给他们,帮他逃脱朝廷围剿,容他们日后帮我复国么?段行洲笑道:你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哪里是什么香雄后裔?他见铁还三神色凝重,想了想,又道,你曾说过,因私废公的事,你还是不屑于做的。你这次骗我,我便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想想未必是件坏事,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铁还三望着他一时无语,半晌才笑道:你说得不错,上当只得一次。不料你扮个高人,连说话也有学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