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雄鹰,屈射的雄师,身经百战,毫发无伤。却最后伤在女人的手上。黑暗里有人轻声地笑。均成睁开眼睛,双十年华的闼穆阿黛正是浓丽到最盛的时候,漆黑的眉毛,象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均成被她的笑眼迷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均成。闼穆阿黛支着下颌,侧头微笑。公主?你还记得我么?你还记得我?均成吃了一惊。闼穆阿黛脸红了红,我说过不会忘的。均成似乎看见鲜花瞬间绽放,令他反而糊涂了,不会忘了什么?笨啊!闼穆阿黛使劲扯动均成的卷发,看到均成皱起眉,才又拿在手里把弄起来。均成笑道:这个我记得,有人是骂过我笨。还有呢?还不够么?均成讶然,是你告诉我的,我比忽勒强,应该得到更好的笨死了!闼穆阿黛跳起来跺脚,亏我父王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不停夸你。均成艰难仰起身,谷蠡王还好吧?不是谷蠡王啦。闼穆阿黛脸色阴沉了下来,已经是大王了。男人的脑子里都塞的什么啊。她甩了甩辫子,扭头就走,在挑起的帐帘外,恨恨大呼:红花、红花、红花!这一年屈射易主,阙悲称王,屈射与戎翟议和,将王帐东撤至断琴湖一带,几乎将均成两年所得疆土全部放弃。但伊次厥的胃口似乎不在东方,而是统领大军,不断骚扰中原,断琴湖以西仍许屈射人放牧,屈射因此喘了口气,得以在连年征战之后休养生息几年。夺琦被封左屠耆王,屈射国内众望所归。阙悲继而又免除了均成的奴隶身份,将公主闼穆阿黛下嫁,晋封其为左谷蠡王,地位只在夺琦之下。贵族们开始的惊愕过去后,都忍不住高兴,兴高采烈地来吃喜酒。没有献人牲祭天虽然有些遗憾,但当均成在手下将士簇拥之下行来,众人才觉天神原来处处眷顾。均成卷曲的黑发在清风中飞瀑般披散肩头,这日傍晚,青年更是英俊夺目,夕阳的辉光此时也不能与其争锋就象从灰白的虫茧中振翅飞出烈火般的凤凰人们一阵骚动。闼穆阿黛从王帐中缓缓步出,黄金珊瑚的衬托下,浓丽到眩目。祭祀将红线系紧了两人的手腕,宣布公主和左谷蠡王成婚。新人向宾客们举起系在一起的手,人群顿时欢呼沸腾。夺琦为姊妹的幸福微笑,转而望见均成浩大沉毅的双目和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由沉思不已。※※※阙悲在位三年,主张休养,竭力避免卷入戎翟与中原的纠缠。戎翟单于伊次厥这四年中数次南下,均为中原大军阻扰。他兵马众多,却架不住中原精枪强弩以逸待劳,数次争夺努西阿渡口,均告失利,只有小股人马能从中原大军缝隙中透入出云雁门一带,虽然掠夺牛羊奴隶不少,对中原来说,伊次厥仍然不成气候。伊次厥多次遣使者要求与屈射合兵南下,都被阙悲婉言拒绝,要不就是敷衍了事。伊次厥对阙悲极度不满,下令将断琴湖以西的屈射人悉数赶回,杀掠众多屈射国的牛羊。两国剑拔弩张,又有兵戎相见的危机。正值中原全圣十九年,伊次厥整顿二十万大军,八月里再次南下,之前遣使者向阙悲最后通牒,如果阙悲不发兵协同戎翟南侵,那么这二十万大军的去向不是南方,而是东方的屈射。阙悲与夺琦、均成商议之下,以均成领五万骑助威伊次厥,暂作妥协。均成和夺琦不到两万人与戎翟大军周旋一年不落下风,在戎翟贵族中已是赫赫有名,伊次厥久闻均成善战,在他到达的当晚便摆盛宴接待。这是均成第一次见到鹰目虬髯的伊次厥。满身暴戾之气的大单于对面前这位犹如神祗降世的辉然战士,竭尽全力才掩饰住讶然的神色。屈射的均成将来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对均成只有过一句评价,却让人辗转透给了均成。均成对大将郅支道:伊次厥对屈射本有戒心,听这种话,更知道他视我们为眼中钉。此番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对你说这个,希望大家不要看见眼前一点便宜,便孤军深入,腹背受敌。郅支对均成十分敬慕,点头称是。整个秋季的混战,均成一部拖拉在后方,极少出击。伊次厥深以为患,无论如何出言挑衅,均成始终不为眼前小利所动,任伊次厥与中原精锐冲突。伊次厥称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极凶悍的道理,均成对他也颇多赞誉。然而整个秋季,伊次厥损兵折将,寸土未得,均成最后也不禁讶异,询问戎翟的贵族,才知道中原此时领军的将领都是贵胄,一人二十三岁,是洪州亲王世子,洪失昼;另一人二十二岁,已是亲王,名叫颜湛。这两人虽然年轻,却领兵已达五年之久。想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已名动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种跃跃欲试的求战冲动。他当即与郅支定计,准备绕过山脉,偷袭颜湛和洪失昼的大帐。郅支见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虽对均成一贯言听计从,仍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较量。好啊。郅支好战,无奈憋了一秋,此刻闻言大喜,连忙传命备战。次日均成亲领轻骑两万,在日出时向东南方的群山行去。一天之后,还尚未攀山,却被郅支从后赶来。郅支一夜未睡,看来憔悴不堪。马到均成面前时,悲鸣一声,颓然倒地。郅支跳在一边,颤着被冷风吹得铁青的嘴唇,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国!※※※均成跨入阙悲王帐时,屈射王身边只有夺琦静候。阙悲气色并不难看,双目仍然烁烁有神。夺琦拥抱均成,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回光反照。均成点了点头,上前让阙悲握住自己的手。我儿!阙悲叹道,竟能再见,天神眷顾。均成埋首在他双手之中,亲吻他的掌心。我与夺琦商议已定,阙悲看了看夺琦,道,夺琦决定放弃屈射王位。什么?均成愕然抬起头来。阙悲抚摸着他的长发,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可是均成茫然环顾阙悲和夺琦,心中莫名惊恐,为什么?他几乎是大吼着问夺琦。夺琦坐在他对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战中原不下,若知难而退,将眼光放在草原上,迟早会对屈射发难。那又如何?这样的局面,我撑不住。屈射之主,应该是你这样的狠角色。你做大王,我替你撑这个局面,有何不可?夺琦摇了摇头,无论王位是谁的,屈射最后都会落在你手中。均成惊了一惊,默然看着夺琦。夺琦在均成耳边低声微笑道:我也许是个懦夫,但我不想为朋友所杀。连阙悲的喘息声也渐渐静了下来,均成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的难堪。你去吧,阙悲对夺琦道,我有几句话对均成说。是。父王。夺琦最后拥抱阙悲,阙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诀别。夺琦站起身来,撸了撸均成的头发,笑道:兄弟。他抽回手,又肃穆地低头,王。阙悲目送夺琦出帐,才慢慢对均成道:你不爱闼穆阿黛么?均成在他透彻的目光下不敢说谎,只是抿起了嘴。闼穆阿黛爱着你啊。阙悲叹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爱着你。无论你是奴隶,还是远征的大将,无论你是歌手,还是屈射王,无论你是小丑,还是太阳神,她都爱你。有一天你一无所有,她仍会跟随着你。均成紧握着拳头,沉默许久,才抬起眼睛。王。均成道。阙悲微笑,却无声。王?均成看着阙悲的脸色逐渐灰白,捧着自己的脸低沉地啜泣起来。※※※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与中原朝廷议和。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国威。诚邀之下,大单于伊次厥决定赴离都朝觐中原天子。塞外草原诸国,以戎翟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为最大的两国。伊次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携均成同往。均成随大单于第一次渡过努西阿渡口,遥望雁门,长风烟尘中,城头红色的旌旗飘飞不息。颜湛还在雁门?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们却不入关。那是见不到了。均成有些遗憾。伊次厥一行先入凉州,自离水登舟东行,两岸山峦叠嶂,高城如云,江面涛浪飞卷,千帆竞发,道不尽的雍容清丽,繁华沧桑。一望无垠的草原此时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着穿梭不息的盛景压得透不过气来。到达离都那日,千斤过龙门在前缓缓开启,九道飞虹跃然眼帘,夏日蓝江与黑压压的城池扑面而来,一片阳光般的宫阙犹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云的九层石阶,将他轻轻托举,高飞直上天际。在离都的十五天,均成流连在无穷的惊骇和激动中,当登上燃春桥顶,一个人静静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发现心中如此饥渴,想凌空攫取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一人闲步向北,本该喧哗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冲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绿色琉璃瓦的府邸门前,红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触目。大门上匾额里的字,均成只认得一个,想开口询问,却没有传译在侧。门前的卫士见他体貌宏伟,心中惊异却仍十分沉得住气,竟无人搭理他。他在大门前逡巡半晌,却听有人在背后用匈奴语叫道:屈射王?均成认得那素衣的青年,刚到离都时,他也是六个传译官之一,后因染恙,便不再当差。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记得了。我认得你。均成道,你是谢什么谢伦零。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单薄到让人担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么?均成抬手指着匾额,这是什么王?啊,这是颜王湛的府邸。谢伦零向着走过来的颜府卫士摆了摆手,又问道,屈射王在塞外没有和颜王打过照面么?均成憾然,没有。谢伦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访。不过,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东。中原的酒不好。均成大笑,水一样。谢伦零抚掌道:屈射王爱烈酒就极妙了,我想到了个好去处。他们在燃春桥下雇船,经受命、奉天、承运、双秋四桥,直抵飘夏桥暑楼。正值夏末,暑楼人满为患,三层飞楼,充斥着低低的嘈杂人声。谢伦零领着均成上楼,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通路,纷纷向着谢伦零点头。暑楼的掌柜迎出来,笑着和谢伦零飞速地低语。掌柜的神情极是恭敬,均成即便对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觉得谢伦零在京的权势很不一般。两人跟随掌柜穿过坐满了人雅座,蹬着狭窄的木梯上了阁楼。掌柜支开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见水雾浸透的蓝天,凉风顿时撞入胸怀。这是离都最高的地方了。谢伦零在窗边盘膝而坐。一时掌柜送酒上来,拍开封泥,醇香四溢。此酒入口温和,醇厚无比,并不觉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干喉,却立时将心脏炸得生痛欲裂。好酒!均成大喜。谢伦零不但口才出众,谈吐风趣,连酒量也是极佳,一点也不逊于均成。几杯之后,两人便袒腹相谈,说的都是中原风土人情。均成只觉与谢伦零投契不已,饮至入夜,才大醉而回。谢伦零与其相互搀扶,醉醺醺踉跄上了船,回到谢伦零在燃春桥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烂屋子,门前却有一副对联。均成看了看笑道:什么风雨雷电的?你识得汉字?一路上有汉人教了些。谢伦零侧头微笑,似有领悟,出神了一会儿,便用汉话念道:感风伯真情,危楼层层生瑞霭;蒙雨师错爱,陋室处处沐甘霖通天气象。什么意思?谢伦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风,夏不能遮雨,他领着均成上了阁楼,仰面倒在地上,从屋顶破瓦的缝隙里,能看到满天星辰,晚上夜观天象,大乐。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谢伦零潇洒豪放,也觉十分畅快。次日均成禀明伊次厥,与谢伦零结伴顺寒江南下,游历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跃已变成了深沉寒潭。谢伦零在船舱中自斟自饮,目光却不离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头望向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谢伦零,跟我回草原去!谢伦零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说什么?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说给我的臣民听,把中原的汉字教给我的儿子们认识,把中原的兵书讲解给我的大将谢伦零拦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么?谢伦零的笑容深刻异常,已不是平时飞扬潇洒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错,我喜欢这中原的江山,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屈射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戎翟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草原一样落在我手里!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飞快地吟唱出他苍鹰般高远的志愿。谢伦零支着下巴,讶然倾听。怎么样?谢伦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对我来说太冷了些。均成一笑。如果,谢伦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证我活到四十岁,我就跟你去。你现在多大?二十。均成摇了摇头,二十年,征战,疾病你这样的人,恐怕从马上摔下来也会死。谢伦零吃的一笑。不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一样可以将你绑回去。谢伦零放声大笑,咳了几声,那么,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好!均成袒露左臂,跃至船头,放声歌唱: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马。天神的儿子,休憩在什么地方?水晶宫的宫顶,直插九霄云上,与白云相抱;水晶宫的城脚,覆盖无边大地,与大海相望;在水晶宫的里面,亲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百万人共唱赞歌,衣襟飘舞。天神的儿子在歌声中渡过了九十九年,在舞蹈中欢庆了九十九年,耳中从没有听到人们的哭声,眼睛从来没有看到人们的死亡均成的歌声意外地渐渐息止,初秋金色的阳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悦目,千帆停驻,只为了这广阔无垠的天籁传声。谢伦零走至均成身边,问道:天神的儿子,最后怎么样了?战死了。均成笑道。※※※中原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毁和约,趁中原没有防备,轻易渡过努西阿河,先下出云,直奔雁门。均成出人意料地领屈射半数精骑,携夺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中原。均成行军中对夺琦道:不为别的,只为再见中原。你着了魔了!夺琦笑道,谢伦零这个家伙!却听后面军中突然喧哗大笑,均成和夺琦连忙拨马回去,只见一个孩子从均成行囊中滚出来,满地乱跑。夺琦策马过去,一把捞住那孩子的衣后领,提到均成面前。那孩子绽开笑容,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乱转,父王!正是均成年仅六岁的第五子知牙师,知牙师是均成来自乌桓的侧妃所生,颇承继了乌桓人的机灵劲儿,淘气异常。均成训斥道: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么来了?念书、念书,谢伦零烦死了!知牙师大叫大嚷,还不如让我跟随父王打仗去呢。此时均成大军离开王帐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马乱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护送知牙师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师肮脏的面庞,感兴趣的另有其事,你这些天吃的是什么?睡在什么地方?睡在父王的行囊里,吃就随便啦,偷点什么吃剩下的就行。均成笑着将他提到自己马前,傻孩子。戎翟、屈射两路大军围攻雁门关,城头强弩石木雨点般打下来,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损千多人。快马报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凉两州的骑兵共十五万,星夜疾驰来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万人迎头阻击。均成倒是欣然允诺,在山口设伏。不料中原兵马并不上当,前军一万人将均成伏击识破,且战且退,把屈射人诱至开阔地带。中原兵马结阵以待,十五万对八万人,将天地战成一片血光。混战之中,均成身边只剩百来人,这支人马极其精锐,所到之处,见者披靡,竟渐渐透入中原中军,隐约能见远处翡翠色旗纛之下,有人杏黄的战袍,十分抢眼。均成知他正是统兵的大将,镇静抽弓搭箭,弓弦响处,那人应声倒于马下。中原中军的将领十分机警,立即还以蝗箭,均成腰间一痛,精钢箭头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连忙将他挡在身后,他咬牙再射,将中原擎旗的大将射倒。旗纛一倒,中原骑兵顿时大乱,屈射人因而趁机死里逃生。两日苦战之后,败兵五万人退回出云一带,却不见伊次厥接应。探子来报,原来伊次厥早两日便放弃围城,退回草原去了。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却是偏东。偏东?均成和夺琦相视大惊。伊次厥早走了两日,屈射败兵豁出性命苦追,断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边早就烈焰冲天。均成双眦欲裂,屈射援军困兽出笼般杀入战团。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势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妇孺战士的死尸。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闼穆阿黛所生的长子阿纳不过十一岁,死前仍是手握弯刀。闼穆阿黛!闼穆阿黛!夺琦放声大叫。这里。谢伦零气息微弱,手握长剑倒在地上呼唤。均成和夺琦扑过去,只见闼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均成浑身颤抖,将她翻过身来,她身下所护的两岁的儿子乌达,却是刀伤透胸,早已气绝。我帮不了她。谢伦零腹上的伤口已能见肠,呕血不止之下,惭愧不已。均成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抱着闼穆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怪你。闼穆阿黛动了动,换了口气,却气弱不能回首相视,问道:乌达还好吗?很好,很好。均成低声安抚她道,睡着了,是个有胆色的孩子。闼穆阿黛骄傲道:我的儿子。不错,你的,我的。夺琦手中弯刀呛然落地,踉跄走到一边,扑在湖水中,掩面痛哭。闼穆阿黛喘了一会儿,才笑道:再唱首歌给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轻声吟唱:能建万层高楼,使手摩天。能筑千里宫殿,使足浸海边。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白云悬其腰中剑。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闼穆阿黛凝视着他湛蓝的眼睛,漫声和道:烈日冰轮照天界,才知是其双眼。阴山昆仑横霞里,才知是其趾尖。均成的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的颈间,不能作语,耳边只有闼穆阿黛轻细的声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发梢。愿作顷刻迷雾,为君白裘衫。愿作不息长风,为君策马鞭。闼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任君只骑天涯尽,也作蹄下烟尘盘旋。※※※断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损了五成人马,家眷子女被屠殆尽,只有知牙师幸免于难。屈射人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原来山戎的国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还是多亏谢伦零机警,得知伊次厥大军压境,绝不存半点侥幸,协助闼穆阿黛领国民先行退避,逃了两日才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军覆没。均成勉强安定国内,才有空照应日日酗酒消愁的夺琦。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抢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此夜屈射顶天立地的两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哭声就这样蔓延开来,举国同恸,山湖失色。谢伦零扶着帐柱,推了知牙师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却不能哭。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知牙师暴怒,狠狠还了谢伦零一拳。谢伦零伤口剧痛,脸色也变了,伏地喘息。老师!老师!知牙师大惊,围着谢伦零乱转。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儿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谢伦零拉住知牙师的手,道,你心中何来悔恨?为什么要哭?是。知牙师似懂非懂,却十分听话地抹去眼泪,跑去均成帐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许哭!都不许哭!有我在,就要报仇!只有均成和夺琦听见了他的高呼,均成讶然之下,看着夺琦,你能爱惜他,犹如爱惜闼穆阿黛的儿子一样么?也许吧。夺琦想了想,改个名字,就叫阿纳,他就是闼穆阿黛的儿子。※※※屈射从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将全部精力放在整顿兵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这三年恢复元气,暗中与乌桓、羌胡、卢芳诸国结盟,共议抗翟之事。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对伊次厥掉以轻心,凉州竟然毫无防备,被伊次厥连下出云、雁门,直逼凉州城。中原朝廷这才如梦初醒,拜颜王湛为大将,再次领震北军北伐。这场仗打得艰苦异常,鏖战五个回合,才将伊次厥逼退至凉州界外。两军共六十万骑,黑压压在努西阿河两岸摆开数十里联营。乌桓、羌胡、卢芳等国公推均成为首,诸国联军秘密南下,欲享渔翁之利,企图抄断伊次厥退路。诸国联军共十万,藏身于杭格勒沼泽。这日黎明,雾气缥缈的时候,有孤身一骑穿越沼泽而来,马上少年手持红色旌旗,惨淡的阳光中十分触目。屈射前哨大骇,只当被伊次厥发现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准备取他性命。且慢!谢伦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帜。果然那少年朗声道:颜王震北军麾下使者求见屈射王。放他过来。均成也闻讯赶来,认明了颜湛的旗帜,命道。那少年快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礼,颜王在南二十里外设宴,请屈射王携王子同往。十四五岁的少年,举止不卑不亢,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均成时,甚至凛然有些威严。知道了。均成早年的兴奋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只微微点了点头,必定赴约,请回。夺琦与屈射贵族都道:宴无好宴,王要赴约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均成此时仍只有阿纳一子,夺琦自然不放心。谢伦零笑道:王子还是去得好。为什么?夺琦大奇。那个邀约的使者,就是颜王的嫡长子颜铠。他的儿子敢涉险地,王的儿子也不能示弱。均成终于动容,命人叫上阿纳,带了谢伦零和五名屈射贵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约。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帐,中原士卒虽有百来人,大多却是准备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将领,远远抱拳,便策马给颜王报信去了。四周安静得难受,谢伦零不失时机地咳嗽起来。来了,那便是颜王。他捂着嘴微笑。颜湛坐于黑马之上,不疾不徐行来,修眉轩展,微笑道: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将洪失昼的屈射王,久仰了。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说的话呢!在均成的灿烂光辉下,颜王却有月华般的镇定气派,白帐之前,塞外与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气势似动天庭,飞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阳光隐去,天空阴霾。颜王请均成至白帐内入座,共尽一杯之后,直截了当道:中原与伊次厥纠缠已久,此番既然来到军前,我拟永绝戎翟大患。努西阿河无论对中原还是匈奴,都是必争的天险,我欲击溃伊次厥,必然要渡河决战。然。均成点头。颜王道:只恐渡河时为他所趁,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要我先出击戎翟侧翼,中原趁他混乱,过河击溃他?正是。屈射贵族面面相觑,都望着均成。均成一笑,正中下怀。王!屈射贵族都是大惊。颜王亲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为定。但有两件事,均成却不急着饮酒,其一,伊次厥的人头归我。其二,此战之后,中原大军须退回努西阿河以南。又有何妨!颜王仰头饮尽杯中酒。均成起身饮干,道:我信你。与颜王一同将酒杯击碎与地,都是微笑。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颜王却拦了一拦,屈射王留步,我请王子见个人。谁啊?阿纳听不懂正事,正觉无聊,此刻睁大了眼睛。阿九,过来。颜王向后招手,认识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强的对手。一个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纳的面前,拉了拉阿纳的手,我叫颜久。白皙的孩子,象新雪垛出来的人物,阿纳觉得指间纤细无力的体温传来,不由笑道:阿纳。颜王耐心地对颜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统草原诸强,届时为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两个孩子还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却知道,颜王所说的,正是他今后笔直的人生轨迹。我会再遇到他?颜久仰头看着父亲,哥哥呢?颜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哦。颜久使劲晃了晃阿纳的手,你和我。阿纳就留在这里吧。均成道,让他告诉你中原究竟是什么样的。颜久大喜,留下来,留下来,我有一匹好马,你也骑。阿纳嗤笑他,我的马更好。父亲们大笑起来,谢伦零看着两个仍象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中原与伊次厥又僵持了一个月,此间均成统领人马悄悄绕至戎翟侧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夜,均成一部臂缠白绫,高举弯刀,十万精骑直扑伊次厥联营。一瞬间漆黑的夜色被火光染成黯淡肮脏的血红。杀声之间,对岸鼓声闷如雷霆,颜王铁甲隆隆逼近,马蹄带着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杀戮连天,战火不绝,伊次厥乱军中几度重整人马突围,都被冲散,三十万大军战成二十万,就在次日傍晚一溃而崩,败军四散奔逃,颜王铁甲和均成轻骑紧追不舍,千里败退之路,处处是戎翟的白骨尸骸,。伊次厥仓皇逃往原来王帐所在带林,均成抄山路迎头阻击,终于遭遇。伊次厥身边只余五千余骑,被均成大军冲击,顿时溃不成军。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马,乱军中被马蹄蹂践,踩断脊骨,奄奄一息。均成跳下马,从夺琦手中接过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阳光中俯视的脸庞就象主掌地狱的神祗。不过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均成沉默,巨斧切断长风,清脆地斩下伊次厥的头颅。这便是上元九年定凉州一役。均成与颜王大胜后最终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别,两人远眺大河南北,对今后的路程无不了然于胸。唯一让均成吃惊的是阿纳,与颜久分别后,在马上悄然抹着眼睛。你在干什么?均成问道,怎么哭了?阿纳扁了扁嘴,惭愧无语。为了那个孩子?均成惊讶道,那个孩子今后回来杀你的时候,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呢。阿纳似乎没有为父亲的箴言所动,只是缠着谢伦零学写汉字,说要给颜久写信。直到阿纳的汉字汉语都炉火纯青的时候,这封信也没有写成,而颜久也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传来。均成此后十七年再也没有渡过努西阿河,辗转纵横多年之后,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国,草原几乎为其一统,均成也在庆熹二年称帝,从此之后,再无戎翟单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单于了。至庆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扩展到北方贺里伦边境一带,其时东方尚有斡陆,均成正亲自领兵征讨,而贺里伦人游牧不定,性格凶悍,经常放牧至屈射境内,一旦与屈射人兵戎相见,四处游牧的贺里伦人便蜂拥而至,十一岁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阵,直战到最后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渐渐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陆激战正酣,均成分身无术,北方征服贺里伦的战事,便交给了夺琦。左屠耆王夺琦五月兴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贺里伦。均成闻讯,自然大惊。为什么退兵?他问夺琦遣来的人。左谷蠡王重伤,只怕不行了。均成豁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水盏,什么?均成五十岁的时候,早年共同征战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夺琦与他并称屈射的雄师,却总能化险为夷。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死神的利斧终于有一天会落在他和夺琦头上。将前方十万人悉数调回,转攻贺里伦。父王。阿纳呼了一声。谢伦零道:单于,只需三个月,斡陆就为大军攻下,此时撤回,岂不是前功尽弃?左谷蠡王还在世,现在就说报仇,不吉祥。均成道:贺里伦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后总有后顾之忧。谢伦零道:暂时消除贺里伦之患并非一定要动用大军。我愿意为单于做说客,使两国暂停干戈。均成摇了摇头,不会的,贺里伦人的性子决不会投降息兵。不试试怎么知道?谢伦零笑道。谢伦零次日就启程了,而阿纳则奉命接管夺琦辖下大军,一旦谢伦零说降贺里伦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计死伤,必须攻陷贺里伦全境。谢伦零去了十日,却带回了好消息:贺里伦愿臣服均成大单于足下,并将公主送往均成王帐和亲。无论是均成还是阿纳,都觉大出意外。相问之下,谢伦零总是笑眯眯用中原话道:不足为外人道也。八月金秋,贺里伦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帐外,满眼都是白花花的,清冷的风能吹人一个寒战。阿纳立于帐外,在冷风里跺着脚,一地白霜溅湿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着懒腰,向北边眺望。贺里伦和亲的队伍正慢吞吞而来,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啊,来了。身后夺琦笑道。这两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时能在奴婢的搀扶下出门走动。阿纳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比这种事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降国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礼遇,贺里伦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静中下了马车,抬起冰蓝色的眼睛,默默环顾周围夺琦下属的敌意,忍耐着向夺琦和阿纳跪拜。阿纳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慈姜在使女的簇拥下又回到马车中。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舅舅!阿纳唬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油灯,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什么?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象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芳;长于贺里伦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象要拼力看透什么。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父王小心!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看!蓝色的眼睛。※※※看!蓝色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象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开始使劲拔掖在腰带上的匕首。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么?能和我摔跤么?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以。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濡我草芳;长于贺里伦,山峦迭迭驰我牛羊;成于贺里伦,黄草瑟瑟饲我马壮;死于贺里伦,白冰皑皑为我尸床。莫断肠!天极夜夜指故乡,儿郎!归来战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