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元杰一走,筱伯、罗毅、张宝三人俱松了口气,皆把钦佩的目光转向云襄。三人都以为云襄事先在此设下了“夺魂琴”这支伏兵,这才惊走寇元杰等人。谁知云襄也是一脸疑惑,似乎也并不知情。影杀堂夺魂琴,曾经也与云襄有些交情。当初云襄在禁令揭破柳公权席卷江南财富的阴谋时,曾雇他作为自己的保镖,不过双方的雇佣关系早已结束,夺魂琴没理由在此出现,更没理由为保护云襄,贸然跟魔门结仇。(前情请看《千门公子》)云襄心中疑惑,便隔着板壁朗声问:“不知屋里,可是夺魂琴前辈?”屋里飘出几个活泼的音符,像是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充满了恶作剧后的调皮和欢愉,与先前的肃杀阴鸷全然不同。云襄先是有些奇怪,细听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这琴声俨然就是先前在嵩山之巅,助孙妙玉力敌魔门光明四使的琴声。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清秀脱俗的青衣少女,连忙问道:“屋里可是先前在嵩山之巅抚琴的那位姑娘?”琴声缓缓,似在款款作答。云襄看着板壁上被琴音刺出的缝隙,心中暗自骇然,没想到那位看起来柔弱纤秀的是哦啊女,竟然能将琴音化作武器,其凌厉毒辣完全不亚于名满江红的杀手夺魂琴,甚至令寇元杰也误认为她就是夺魂琴。如此看来,她在琴上的修为,只怕不在夺魂琴之下。屋里的少女似乎猜到了云襄的心思,琴声渐变,似在将自己的来历娓娓道来。云襄立在门外侧耳细听,脸上时而惊讶,时而欣慰,片刻后琴声渺渺逝去,余音却犹在绕梁不绝。知道琴声终渺,云襄这才迈进后堂,却见后堂空无一人,只余下点点微香。云襄索然四顾,怅然若失。紧随而来的筱伯看看洞开的后窗,小声嘀咕道:“先前这屋里抚琴的真是位姑娘?不是夺魂琴?”云襄点头道:“不错,她就是先前在嵩山之巅,以琴声助天心居前辈力敌魔门四使的那位姑娘。她是尾随寇元杰来此,正好碰上寇元杰要对付咱们,便以琴声假冒夺魂琴,惊走魔门教众,帮了咱们一回。”筱伯有些惊讶:“公子怎么知道这些?”云襄叹道:“我是从琴声中听出来的。这位姑娘琴技超绝,用琴声模拟各种场景堪称惟妙惟肖,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她还约我今晚去一处能听到松涛和溪水飞溅的凉亭想见。”说道这他转向罗毅,“不知这附近有没有这样一处地方?”罗毅想了想,点头道:“那一定是听松亭了,就在这后山山腰。那里不仅能听到山下的松涛声,一旁还有飞溅而下的瀑布,十分幽雅僻静。”筱伯闻言忙道:“公子别去!这女子来历神秘,突然约公子去如此僻静的地方,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吧?公子千万大意不得。”云襄微微摇头道:“琴为心声,这位姑娘的琴声纯净清澈,就算在模仿夺魂琴时,也只是其行,未具其神,况且她还救过咱们一回。再说方才亚男是跟那天心居前辈一路,而那位姑娘显然与天心居也有渊源,从她那里,或许可以打听到亚男的下落也说不定。”筱伯忙道:“我立刻派人去找舒姑娘下落,只要她还在附近,就肯定能找到!”云襄微微颔首,脸上神情木然。五年多的思恋已深沉如大海,从表情很难再看出心底那汹涌的波涛。月上中天,银光满地,空中飘荡着微微的花香,四野虫鸣如唱。云襄依约来到后山的听松亭,只见月色下一青衣少女于亭中独坐,神情恬淡静默,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林中仙子。听到云襄的脚步声,她款款站起身来,冲云襄合十一礼:“云公子果然是知音,能听懂我琴声中的邀请,孤身前来赴约。”虽然与这少女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云襄对她却又完全的信任,所以他才说服了筱伯和罗毅等人,让他独自前来赴约。见少女虽然面对着自己,两眼却一片空茫,对自己视而不见,他不禁问道:“姑娘的眼睛……”少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这双眼睛天生失明,对人视而不见,请公子见谅。”云襄见这少女生得秀美无双,却偏偏是个瞎子,心中不禁有些惋惜。是哦啊女似猜到他的心思,不禁叹道:“名满天下的千门公子襄就在眼前,我却无缘一睹他的风采,也算是人生一大憾事。”云襄笑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还不知道姑娘的身份来历,不知可否见告?”少女微微一礼,坦然道:“天心居楚青霞,见过公子襄!”“原来是天心居楚姑娘!”云襄心中一喜,见凉亭中没有旁人,他不禁有些奇怪,“楚姑娘是一个人来此?”楚青霞微微笑道:“我虽然双目失明,却能用心去看,所以要去哪里并不需要他人帮忙。”“用心去看?”云襄有些不解,“用心能看到什么?”楚青霞笑道:“能看到许多常人用眼睛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我能看到三丈外一个树洞中,有只小鸟在孵蛋,我还能看到身后的草丛中,有只蟋蟀在产卵;我甚至能看到你心中,埋藏着一种深深的思恋和忧伤。”云襄心神微震,脸上微微变色。他心中所思所想,就是每日在身边时候的筱伯也未必能看出来,没想到却被一个瞎子看穿。楚青霞似看到了他的震动,在亭中款款坐下,手抚瑶琴淡淡笑道:“云公子,请容青霞献上一曲,希望能化去公子胸中的抑郁和忧伤。”随着少女十指的跳跃,一个个音符如流水般从弦上汨汨而出,在亭中弥漫开来,将人浸透和包围。云襄在亭中坐下,侧耳聆听着和缓如风的琴声。刚开始听在耳中还只是悦耳的音符,渐渐就觉得身心被琴声完全浸满,心中就如遨游九天一般畅快,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如过眼云烟般在身边飘过,令人既有些惋惜,又有放下千钧重担般的释然。少时琴声徐徐散去,云襄如释重负地舒了口长气。自舒亚男离去后郁结于心的苦思和懊恼,经琴声的开解和抚慰,已得到极大的舒缓。云襄心中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不禁叹道:“楚姑娘琴技妙绝天下,既能直透入人心,又能像夺魂琴那样以琴为兵,实在令人佩服。”楚青霞浅浅笑道:“夺魂琴前辈曾与我以琴论交,我曾见识过他的琴剑,所以能勉强模仿其皮毛,不过也只有糊弄一下不通音律的俗人,肯定是骗不过公子耳目的。”“楚姑娘过谦了。”云襄微微一顿,迟疑道:“楚姑娘深夜邀我来此,大概不知是要我听琴吧?”楚青霞嫣然笑道:“今日公子当中揭穿魔门天降神火的奥秘,实在令人钦佩。不知公子对魔门与释、道两门的和解和结盟,有什么看法?”云襄沉吟道:“魔门包藏祸心,天下皆知。我只是不明白,少林、武当竟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魔门结盟。”楚青霞浅笑道:“武当式微,只能唯少林马首是瞻。而少林圆通方丈胸怀高远,一直就将少林当成实业来经营,才早就了少林今日之盛。在这过程中,难保不会有把柄落到魔门手中,这才不得不与魔门结盟。”云襄心中一动,皱眉问:“把柄?少林会有什么把柄?”楚青霞款款道:“几年前,少林《易筋经》与达摩舍利子失窃,被人敲诈了一百万两银子。任何名门大派受此打击,都会一蹶不振,但少林却因为这次变故,反而因祸得福,声望如日中天,少林武功更因此而驰名天下。各地州县陆续开设了不少少林武馆,借着船首少林武功广收门徒,少林虽只是一禅院,但门下弟子如今已遍及大江南北,人数不亚于任何帮会教门。少林因那次失窃而意外崛起,这其中必有蹊跷,我想借公子之手揭开其中奥秘,还佛门清静。”云襄立刻就想起与舒亚男的那次明争暗斗,虽然自己最后夺得了《易筋经》和舍利子,却又将两件宝物送给了舒亚男。就不知它们最终落到了谁的手里,又是谁在用它们敲诈少林。而少林借着那次敲诈反而因祸得福,声望日隆,现在想来,自己和亚男费尽心机,冒着被柳公权当场捕获的危险盗得《易筋经》和舍利子,最大的得益者却是被盗的少林。若说这是巧合,也实在太巧了一些。(前情请看《千门之花》)云襄沉吟良久,微微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为你找出少林与魔门结盟的真正原因。不过我也想请楚姑娘为我做两件事。”楚青霞微微笑道:“这是交换条件吗?”云襄脸上泛起玩世不恭的微笑:“我是千门中人,千门中人向来唯利是图,如果没有好处,我为何要费这心思?”楚青霞理解地点点头:“好!你说!”云襄面色一正:“第一件事,就是帮我去找一位女子,她跟天心居那位前辈高手颇有渊源,她的名字叫舒亚男。”楚青霞脸上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是否就是你心情抑郁的原因?”“这个你别管,找到她后请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说到这云襄停了停,声色有些暗哑地涩声问道,“这第二件事,我想请楚姑娘派人去青海,帮我去查一桩旧事。”“青海?”楚青霞有些意外,“这么远?”云襄点头道:“这事我不便出手,所以只有请楚姑娘帮忙。这件事要尽量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回头我会将详情写给你,希望楚姑娘一定要帮忙!”楚青霞沉吟道:“听你的口气,这事对你来说十分重要,咱们只是初次见面,你为何能将如此大事贸然相托?”云襄淡然一笑:“有的人就算相识一生,也不敢以大事相托;有的人即便只是初交,也可以以性命相托。在我眼里,楚姑娘就是后一种人。”楚青霞淡泊恬静的脸上,此刻也有些难言的感动,垂首问:“这么说来,你已将我当成值得信赖的朋友了?”云襄哈哈一笑:“岂止是信赖!以楚姑娘的超然脱俗和天心居的煌煌名望,我只有仰慕崇敬的份儿,岂敢以朋友论交?”楚青霞脸上略有些失落,默然良久,突然问:“云公子,我……可不可以摸摸你?”话刚出口,脸上竟有些扭捏起来。这话令云襄有些意外,不过一想对方是盲人,这要求也就不算过分。他坦然一笑:“有何不可?”说着来到她面前,柔声问,“楚姑娘,我在这里。”楚青霞略一犹豫,缓缓伸手抚上云襄的脸颊。她的十指如抚琴一般,小心翼翼地在云襄脸颊上缓缓滑过,她的神情异常专注,似要将面前这张面孔彻底“看”清。第一次让一个少女如此仔细地抚摸面庞,云襄心中还有些难言的紧张,不过一见对方那超然脱俗的面容,以及那空蒙如仙的眼眸,他就不禁在心中暗暗对自己道:云襄啊云襄,楚姑娘世外高人,岂能以凡夫俗子之心揣度?你若心存杂念,可就亵渎了这仙子一般的人物。仔细地从额头一直摸到下颌,楚青霞终于缓缓收回手,怔怔地对着云襄愣了半晌,突然幽幽叹道:“我第一次觉得,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会是多么的痛苦。”云襄见她脸上满是失落,心中怜悯之情油然而生,本想开口相劝,却又不知如何开解才好。楚青霞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粲然一笑道:“其实上苍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我实在不该再贪心,让公子见笑了。”说着她抱起瑶琴站起身来,款款一拜,“公子所托之事,青霞会全力去办,公子请放心。”二人交换了联络方式和联络地点,楚青霞这才飘然而去。云襄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见她一手携琴,一手拄杖,在山中摸索前行,心中不禁满是怜惜。宽大的袍袖凌空飞起,卷住了树上的喜鹊,将之裹入怀中,跟着袍袖散开,喜鹊立刻飞驰而逃,谁知刚飞出不到一丈,一道灰影即跟踪追来,袍袖一挥,再将它裹在袖中。就见七八只喜鹊被两条飞舞的长袖时卷时舒,却怎么也逃不出长袖的范围。圆通方丈像往常一样,早课之后就在后院练功,只见他一双流云袖使得出神入化,七八只喜鹊在他身前飞来绕去,却总是在逃离之前,被他飞舞的双袖给兜了回来,晃眼看去,就如喜鹊在围着他飞舞鸣叫,似在伴着他练功一般。廊下的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圆通脸上泛起宝相庄严的微笑,突然双袖一卷,将喜鹊尽皆收入怀中,跟着徐徐收势而立,喜鹊这才惊叫着飞速逃开,从他胸前直飞天际。圆通待心气平复,这才目视廊下的弟子淡然问:“什么事?”那弟子恍然惊觉,忙合十道:“有人要见掌门方丈,弟子不敢自作主张,所以特来请示。”圆通眉头一皱,脸上有些不悦:“我不是早说过,除非是两河巡抚或七大派掌门求见才可通报,其余人等一律给我打发了吗?”那弟子忙解释道:“是罗师叔领来的客人,咱们也不好怠慢,所以才来请示方丈。”圆通知道,弟子口中的“罗师叔”就是静空大师的俗家弟子罗毅,他年纪虽然不大,在寺中辈分却是不低。而少林是佛门禁地,没有世俗的官位等级,所以只有靠论资排辈来维系僧众的等级尊卑,罗毅与方丈同辈,难怪弟子们不敢怠慢。想到这,圆通随口问:“是什么客人?”那弟子垂手道:“他自称是千门公子襄!”圆通心中一凛,脸上微微变色。如今公子襄虽然在江湖上渐渐低调,但圆通完全清楚他的能量,比几年前更为壮大。以他的实力,恐怕早已不在七大门派掌门之下,这样的人物突然登门求见,圆通无论如何也不能拒绝。“请他去我的禅房暂候,为师随后就到。”圆通挥手令弟子退下,然后仔细想过公子襄来见自己的原因,并在心中做好应对之策后,这才缓步走向禅房。禅房离后院不远,当圆通来到门外,立刻就看到一个瘦削单薄的书生负手背对自己,正在观赏着禅房中的字画。听到圆通故意踏出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懒懒的微笑,对圆通拱手道:“晚辈云襄,见过圆通方丈。”圆通示意他入座,待小沙弥奉茶退下后,他仔细打量着对方,不冷不热地问道:“公子襄名满江湖,结交的都是世家名门,怎么突然想起来见我这方外之人?”云襄淡淡笑道:“以少林如今的实力和声望,只怕不亚于任何世家名门,以圆通方丈的名望,只怕也不再任何帮派首领之下。云某既然身在江湖,岂有不来拜见之理?”圆通听出对方故意将少林与黑道帮会相提并论,将自己这掌门也视为黑道大佬一类的任务,他心中有些不悦,反问道:“听公子襄言下之意,是到我少林拜山来了?可惜少林乃佛门清净之地,不是江湖帮会藏污纳垢之所,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说着端起茶杯,示意送客。“少林真是佛门清净之地吗?”云襄遥视着圆通,冷笑道,“请容我细数少林七宗罪!”圆通面露调侃,搁下茶杯淡淡道:“石施主乃千门骗枭,竟也来指责少林。好!我就听你说说少林的七宗罪!”云襄屈指细数道:“一、贿神!贿赂佛祖,被少林说成是功德,说供养佛祖和它的弟子,能为今生或来世攒下做官捞钱享福的功德。少林借佛的名义,用烧高香、积功德等手段,大肆向信徒索贿,这与贪官污吏向百姓索贿有什么区别?”见圆通默然无语,云襄继续屈指数道:“二,禅定!将自己打扮成冷血动物,心中不容任何感情,这被少林高僧说成是般若智慧。这种人若身在佛门就被当成是得道高僧,若不再佛门那就成了天良丧尽。“三、因果报应。贫穷困苦被少林高僧歪曲成业报,每个人都必须安于自己贫穷困苦的命运,这是维护权贵利益、歧视贫穷百姓的邪恶理论!“四、出家为求个人成佛成正果,舍家弃父母事佛,被你们能说成是无上功德。这在人世间是不负责任、不思报恩的自私行为。“五、功德。佛要功德,也要四大皆空,简单来说就是,对己有利是功德,对己无利皆虚妄。这是典型的口是心非。“不杀生。这是佛门最高戒律,但人活着就不得不杀生。比如行路杀蚁、洗菜杀虫。佛门弟子视洗菜杀虫为清洁蔬菜,不算杀生,又或者打着除魔卫道的旗号杀人如麻。这不知道不杀生的戒律太过迂腐,还是佛门弟子视戒律为儿戏?“七、佛要金装。佛庙大多金碧辉煌、穷奢极侈,少林更是其中佼佼者,佛穿金戴银却被你们说成是‘殊胜’。看看四周百姓的房舍,哪一处茅屋比得上佛堂的辉煌,这里的每一分光彩,都是信徒的脂膏血汗!我虽为千门中人,也不得不佩服贵寺之手段,远胜我辈中人。”说到这云襄不禁摇头叹道:“也许这佛门七宗罪,不仅仅是你少林才有,但却是以少林为最!”圆通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叹道:“公子襄啊公子襄,本以为你是个真正的智者,谁知今日一见,原来还是一个俗人。”云襄哂道:“何以见得?”圆通收住笑声,捋髯傲然道:“你所历数的少林七宗罪,在我看来,其实也正是佛教的七大功德。比如你所说的第一宗——贿神,你以为有几个信徒真正相信,在寺庙烧高香做功德,能消除他们犯下的罪孽?能买到将来的福根?没有!一个也没有!可为何有那么多信徒要慷慨解囊呢?其实他们是在买一个希望、一个消除罪孽的希望,或者升官发财的希望,又或是来生福报的希望。再艰难困苦的人生,只要还有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而少林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商业体,它出卖的就是希望。这难道不是它的功德?”见云襄听得瞠目结舌,圆通笑道:“听闻公子襄不仅是千门高手,也是商界奇才,暗中掌控的商业王国已雄霸江南。可惜再高明的商界名流,在本教眼里,都是不值一哂的无知之徒,他与本教的业绩比起来,永远是萤火之比日月。”说到这圆通负手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云襄,傲然道:“佛教在千年前就开始用商业手段来壮大自己,这些手段足以使一切商界名流瞠乎其后。它知道大堂的重要性,故主殿必金碧辉煌,令人仰视膜拜;它知道宣传的重要性,故舌灿莲花,对信徒许之以他希望的美妙前景;它知道诚信经营的重要性,故将西方极乐世界的验证留待信徒百年之后,以使寺庙永无欺诈之嫌;它知道经营场地的重要性,故所择者皆为天下天然之名山,使信徒勇往直前而无厌倦;它也知道联合经营的重要性,故普天之下皆办寺院以便同气连枝,积众寺之力以逐道教、景教;它还知道官商结合的重要性,故高僧大德必出入宫禁,参与军国大政。故不管巴蜀叶家、江南苏家有着多么雄厚的实力,多么丰富的经验,在本教面前都不值一提。那部传说中的圣典《吕氏商经》在佛经面前,就是一部简陋得无以名状的破纸。本教永远是超越于时代的伟大商业体,它的理念、它的境界、它的经营方式永远居泰山而小天下。伟哉,佛教!大哉,佛教!王朝可以更替、沧海可以桑田,唯有我佛门的伟业,才能千秋万代,永世不灭!”圆通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抬手端起茶杯,这次他不是要送客,而是因兴奋感到干渴。一口喝干茶水,他搁下茶杯叹道:“许许多多尘世俗人在指摘我圆通,说我将少林当成商业来经营是胡闹,这是多么荒唐的指责!”说到这他抬手环指四方,“是我圆通让少林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门人信徒遍及天下!试问有哪位高僧大德能做到我今日的辉煌?我是一位真正的圣徒,为了佛教的兴盛,担当了人世间的一切恶名和污蔑,我必将入高僧传,我的功德足可西往灵鹫峰,得见如来!”云襄瞠目结舌地望着面前这不可一世的佛门高僧,只感到自己以前对于佛教的理解还是太过肤浅。沉吟良久,他涩声问:“为了你心中的佛门伟业,你不惜与魔门结盟不说,还利用少林圣物《易筋经》和舍利子,进行你所谓的经营,以达到提升少林名望的目的吗?”圆通浑身微颤,眼中射出骇人的厉芒。几年前那次成功的“请贼上门”,闻风而至的就有这千门公子。圆通不知道对方知道多少,这是他最不愿让人知道的隐秘。这秘密若是大白于天下,少林和他的声望,必将毁于一旦!圆通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云襄的眼睛,他“敲山震虎”的一招已经达到目的。坦然迎上圆通寒芒暴闪的目光,他从容笑道:“大师熟知佛门历史,想必也知道贵教在中原数度盛极而衰,你知道是为什么?”圆通眉梢一挑,沉声道:“正要请教!”云襄淡淡笑道:“佛教确实是成功营销的典范,令我也不得不佩服。能够击败佛教的只有它自己,它最大的弱点在于贪婪,为求永世之福而结缘皇室,而终致无所餍足,贪求皇家之尊贵而致数度灭佛,望大师引以为戒!”圆通心中一凛,突然就想到朝廷册封少林一事迟迟未下,已拖延数载。难道公子襄知道少林与朝廷的关系?他心中虽有些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多谢公子提醒,圆通希望能交公子这样的朋友。”云襄呵呵一笑,起身道:“我对佛旨与你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少林的辉煌让我想起了佛陀涅槃离世时所预言的末法时期。不过幸亏有六祖慧能发明顿悟,说成佛只在刹那,还说‘佛向心中求,心外无佛’。既然心外无佛,那么泥塑的菩萨还留着做什么呢?慧能的禅宗已经唱响了你所宣扬的佛教的挽歌。”说完云襄哈哈大笑,在圆通闪烁不定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他边走边叹道:“这次我来见方丈,原本还想要少林与魔门划清界限,现在看来是不必白费力气了。如今的少林已达到了佛即是魔、魔即时佛、佛魔合一的绝高境界,与魔门结盟倒是自然而然之事。”圆通目送着云襄远去的背影,眼中阴晴不定,知道他去得远了,圆通才突然拍手高叫:“来人!”一个小沙弥应声而入,圆通目视虚空淡淡道:“叫你觉能师兄前来见我。”片刻后,一个方面大耳、质朴憨厚的汉子在小沙弥引领下进来。那汉子虽然穿着僧衣,蓄着头发,却又不是带发修行的头陀。他进门后便对圆通恭敬一拜:“觉能见过掌门方丈。”大寺院也是一大经济实体,与其他人总有些经济往来,这通常不方便由和尚来做,所以大寺院总要养几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他们穿上僧衣就是修行者,脱下僧衣就是普通人。这主要是为了与他人生意往来的方便,这种修行者修行在其次,他们的主要指责是维持寺院的经济运转正常。圆通抬手示意小沙弥退下后,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一脸憨笑的觉能。这是他最信赖的弟子,不过现在,却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打量良久,突然问:“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了?”觉能一怔,连忙道:“出家人以寺为家,既然出了家,弟子除了少林寺,就再没有家了。”圆通摆摆手,微微叹道:“你在为师面前,不必如此拘谨。至爱亲情,岂能说放下就放下?你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回去看看父母吧。”觉能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见圆通不似在开玩笑,他不禁大喜过望,“扑通”一声拜倒在地,连连叩首道:“多谢掌门方丈!多谢师父!”说完满面兴奋,如飞而去。待觉能走后,圆通脸上慈祥的笑容立刻隐去,神情渐渐变得冷漠萧索。轻轻拍拍手,他对应声进来的小沙弥淡淡道:“你替为师传话下去,就说这几天我要闭关修炼,任何人不得打搅。寺中一切事务,暂时由圆泰师弟掌管。”小沙弥退下后,圆通立刻去了寺后的静室。那里是他专用的闭关修炼之所,在他闭关修炼期间,任何人也不能去打搅。小沙弥刚离开方丈的禅房,就见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永善!你急匆匆这是要去哪里?”小沙弥定睛一看,认得是少林俗家弟子罗毅。罗毅在少林辈分虽高,不过一向与众僧亲善,所以小沙弥常常忘了他师叔的身份。见他动问,小沙弥脚步不停地匆匆答道:“掌门方丈又要闭关修炼了,我得赶紧去通知圆泰师叔,让他暂时接替方丈管理少林。”罗毅目送着小沙弥远去的背影,眼里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套罗汉拳尚未练完,他便收势停手,与几个一同练功的武僧道了个别,就匆匆离寺而去。却说圆通进了闭关的静室后,立刻脱去袈裟,然后从隐秘处拿出一个包裹。里面是夜行服、假发等杂物,他仔细穿戴起来,片刻后就成了一个黑巾蒙面的夜行人。盘膝在静室中坐下,他静等着天黑。听到外面传来掌灯的钟声,圆通撬开静室内一块青石砖,露出个黑黢黢的深洞。静室依山而建,有暗道直通山后。圆通每有隐秘行动,总是借闭关从这里悄悄潜到后山。闭关期间静室外有护法弟子守卫,所以没人能够闯入静室。没过多久,一身夜行服的圆通就从后山岩洞中悄然闪出。他记得觉能的家离嵩山不远,天亮前必定能赶到。觉能是他的心腹弟子,也是几年前在他闭关期间,将他送到北京的弟子。因为这个,他不得不将之灭口,甚至不敢假手旁人。若是几年前的那桩事被人查出根由,少林的声誉毁于一旦事小,若是暴露了朝中那位权贵与自己的关系,只怕自己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想到这,圆通心中一凛,立刻往山下飞驰而去。天刚蒙蒙亮时,圆通便赶到了觉能父母所在的小山村。村前有一片桑树林,是通往山村的必经之路。这里地势僻静,林木密集,光线幽暗,是一处理想的伏击之地。圆通选了棵大树飞身而上,在枝叶浓密处藏好身形,静等觉能的到来。知道第二天恍惚,天色已有些蒙眬,才看到一个灰衣布袍的身影匆匆奔过来,看那衣袍的样式和披肩乱发,自然是觉能无疑。圆通再次检查了一下夜行服和蒙面的黑巾,相信即便面对面,觉能也认不出自己,他才轻轻拔出了腰中的短剑。为了掩饰身份,他特意选了一柄剑作为凶器。眼看觉能蒙眬的身影经过树下,圆通在心中一声叹息,实在是对不起,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你死后,我会善待你的家人。想必,圆通从树上一跃而下,剑如蛇信,直指向从树下经过的那颗乱发披散的脑袋。这个距离,他自信觉能决计避不过去。眼看剑锋就要从上至下插入乱发中,却见对方一个“懒驴打滚”避了开去。其伸手之灵活、行事之警觉,大出圆通预料。不过他想也没想又是连环三剑,对方连滚带爬慌忙闪避,躲得虽然狼狈,却还是避开了圆通的必杀三剑。此时圆通才发觉,对方不是觉能!虽然他也是蓄发居士打扮,却不是觉能!圆通仔细辨认半晌,才发觉来人竟是少林俗家弟子罗毅,不知为何穿上了僧袍披散了头发,所以朦胧中圆通才将他认成了觉能。见罗毅步步后退,圆通压着嗓子涩声问:“觉能在哪里?”罗毅没有回答,却突然放声呼啸,同时向后飞退。圆通正待追击,突听到有脚步声匆匆逼近,听其落地的轻盈和声音传来的方位,竟有七八个武功不弱的好手,呈半圆形向这边围逼过来。圆通立刻明白自己已中了公子襄的圈套,趁着身份尚未暴露,他立刻飞身后退,转眼便消失在密林深处。直到蒙面杀手去得远了,罗毅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时尾随着他的几个武僧才先后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罗毅:“小师叔!刺客呢?哪里去了?”罗毅苦笑着摇摇头。虽然云大哥猜到圆通经他“敲山震虎”后,必定会有所行动,所以在得知圆通让觉能回家探亲时,才将他悄然拦下,而自己则假扮成觉能的模样一路疾行,引杀手上钩,但他却没料到圆通会亲自出手。方才那三剑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现在就算加上这七八个平日交厚的少林武僧,恐怕也拦不住圆通。再说若揭破圆通的身份,这几个武僧会不会帮自己,还真不敢肯定。见几人动问,他只得敷衍道:“刺客太狡猾,已经逃走了。”“奇怪,谁会在此伏击觉能呢?”一个武僧疑惑地挠着光头,他是少林十八罗汉之一,脑子虽然不够聪明,但武功却是不弱。“是啊!小师叔,觉能师弟平日皆在方丈身边伺候,很少在江湖上行走,怎么会与人结仇?”另一个武僧也疑惑地问。罗毅摊开手,无辜地道:“这个我哪里知道?大家一起去问问觉能好了。”几个和尚随罗毅往回就走,一个武僧打量着罗毅的模样,笑着调侃道:“小师叔穿上僧衣还真像个和尚,不如跟咱们一起出家了吧。”罗毅尚未回答,另一个武僧已抢着道:“小师叔英俊潇洒,风华正茂,还想着娶妻生子呢,哪能像咱们这样出家当和尚?”几个年轻人一路嘻嘻哈哈地说笑打闹,全然没有在寺庙时的拘谨和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