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午夜,寒风簌簌而吹,卷起地上的尘土,在空中飞旋不落。月光透过树梢斜洒下来,照在一片乱林之旁。月色皎洁,把四方照得甚是明亮,却有一番凉意渐渐沁了上来。这里是一片远离村镇的树林,距最近的镇子少说也有几里之遥,地形偏僻,人迹罕至。林子里古树盘枝结杈,参天竖立,长得极为茂盛。林边有一块空场,想来是长年废置之故,已是野草横生,直没至脚腕。不远处却有一面斜坡向上,大约两人之高。这片乱林与场子都比附近地形偏低,象个巨盆从地面忽然凹下去一般,故有斜坡在此。坡上也是陡缓不平,乱石横陈。时值深夜,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呜作响。这平日几无人至的树林旁,此刻却有一个老者悄然而立,望着眼前的野树乱石出神。这老者身著一袭旧袍,腰悬长剑,月光下面色凝重,神情肃穆,正是那江湖中正教素然起敬,邪派闻风色变的武林绝顶高手,剑王。剑王自从离得塔来,一路找至此处之后,在这里已不知站了多久。他早年未入华山时,在江湖四处闯荡,曾在福建蒲田留过很长的时间。而他练功的地方就是现在眼前的这片树林。一转眼几十年过去,半生飘逝,树木却依稀还似当年之状,剑王站立良久,一丝沧桑之意不觉而生。那时和剑王在一起的,还有两个行影不离的好朋友,阿秀和二虎,三个人每天聚在这树林边的场子里练功,真算得上是情同手足。剑王是三人中的老大,武功也是最高。二虎是福建本地人,练的是拳脚功夫。阿秀是个长的很秀气的小姑娘,成天缠着剑王要练同样的剑法。记得有一次,三人说起将来想做的事,剑王不假思索的道,“我一定要做天下第一高手!”二虎侧头想了想,道,“我只要能拜在红叶禅师门下,学得他五成功夫就心满意足了。”而阿秀呢,抿了嘴笑看着剑王,摇头不肯说。还有一次,三人说起大家分开了,二虎说道,“将来遇到了生死忧关之事,咱们就到这片林子相聚。再难的事也能解决!”四下依然寂静,月光把剑王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天底下只剩了他一个人,和这片野林旁的空地。就这样站了不知多久,忽然身后一阵笑声穿林而起,“简兄果然前来,真不愧剑王二字啊。不知别来无恙?”声音尖厉犀锐,在一片死寂之中更觉刺耳。林中几只野鸟扑梭惊起,四散纷飞。剑王身子微微一颤,目光从远处收回,慢慢转过身来,一个青衫老者从林中缓步踱出。剑王向来人望去,注视良久,叹口气道,“想不到真的是你。”那青衫老者笑道,“想不到么?那你此刻恐怕也不会来此吧。简兄料事如神,我的一点小小伎俩,怎么瞒得过你的眼睛。”剑王哼了一声道,“你害死苦禅,火烧达摩院,欺师叛寺,也算是小伎俩么?”青衫老者道,“可是到了简兄眼中,还不是一眼看破,径直追到这里?你这些年不动刀剑,眼力之准竟是不让从前。”剑王一声冷笑道,“你早算准我会怀疑上你,我也知道如果是你,你一定会在此等我。咱们心知肚明,还绕什么圈子。”青衫老者哈哈大笑道,“不错,想不到简兄还是老脾气。那想来你也清楚我为什么在此等你了?”剑王面色素穆,右手缓缓从身旁卸下长剑,合鞘握在手中,斜指地面,一字一字道,“以你的武功,敢在这里等着杀我,自然是已练成了那葵花宝典。我几十年未用此剑,今夜可要破戒了。苦渡,想不到咱们朋友一场,会落到如此地步。”一阵冷风吹过,场中二人相峙而立,一时无言,却没注意到不远山坡上的一个巨石之后,俯身躲了两个人,已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那二人正是风清扬和娟儿。他们在塔上看清剑王所走的路径,随后就一路摸索跟来。道路崎岖,他们轻功虽佳,但到此之时也已晚了剑王半个多时辰。好在四下里一片寂静,远远瞧见剑王一人孤立场中,显然是尚未发生什么变故。风清扬和娟儿不好立即现身,就隐身这巨石之后,静观其变。他们所在之处,地形远较剑王站立之处为高。居高临下,俯望场中,一切都瞧的甚是清楚。反而剑王站在下首,看不到他们藏身之所。而后那青衫老者从林中现身,与剑王对话,风清扬和娟儿自然都听在耳中。听到剑王这后面一句,二人互望一眼,心中顿时恍然。早些时候他们曾听剑王讲起红叶禅师将葵花宝典传与苦渡之经过,觉得此事诡异奇特,无非是因为苦渡苦禅双双丧身火海,南海神尼云游四方,剑王又未曾下华山一步。如今苦渡既然还活着,许多疑问也就迎刃而解。娟儿心中暗道,“苦渡禅师在江湖上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高僧。竟然为了一本武功加害同门师兄,还另外杀死他人,放火烧寺以掩其罪。可说是无恶不作了。”侧头向风清扬望了一眼,暗含询问之意。风清扬见师伯和苦渡一时间还不会交手,摇了摇头轻声道,“先不忙,咱们再等一刻。”场中那青衫老者正是苦渡,闻言笑道,“你既知我已习成葵花宝典,今夜还敢前来,莫非是新修了什么绝学不成?我倒不可大意了。”剑王淡淡一笑道,“我还是三十年前的那点儿本事。你倒不用担心。葵花宝典这门武功神之又神,多少年来大家都是只闻其名,不得亲见。我今天若败在这千古奇功之下,也算不虚此生了。”苦渡收起笑容,向剑王眼中望去。端视半晌道,“咦,这可就奇了。你眼中全无斗志,亦无一丝惧意,难道真是大老远跑来送死的么?”剑王眉端一皱,眼中一道精光湛然,道,“送死那倒也未必!苦渡,亮你的兵器吧!”苦渡退后半步,端容道,“简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被太行三魔围攻之时,若不是你拼死帮我挡了那一掌,我活不到今天。”剑王没料到他忽然提起此事,点头道,“不错,是有此事。”苦渡又道,“还有我被魔教右使重创的那一次,如不是你日夜照料,自损内力助我打通任脉,我现在早成了废人。”剑王嗯了一声,静待下文。苦渡道,“当年先师红叶传书于我,毕竟放心不下。所以才告诉你们三人,是希望我如要做出什么事情,或许念及与你跟阿秀的生死之交,和与苦禅同门之谊,能有所收敛。”剑王冷冷道,“可你毕竟还是做了。”苦渡叹道,“简兄是学武之人,应该知道那身旁有一本天下无敌的武功而不能翻阅之苦。我前二十年虽然忍住,但每天日思夜想,练做梦都是在猜宝典中的武功。终于走了这一步,也实在是身不由己。”不待剑王接话,苦渡又道,“我不是那种善恶不分,恩仇不辨之人。今晚杀你,实非所愿,希望简兄不要见怪。”剑王嘿了一声道,“这么说我反倒要承情了?”苦渡笑道,“不敢。但你若有什么身后之事,只要我能做的,尽管吩咐下来。也算是我报答简兄两番救命之恩。”剑王见他面目可憎,心生厌恶,本不屑去理他。但转念一想却道,“也好,今晚我若命丧此地,你看在我两次救你的份上,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苦渡道,“但讲无妨。”剑王道,“你若杀了我,可否不去为难阿秀和杨姑娘?”苦渡一怔,“杨姑娘?”随即摇头道,“别的或许可以,这两件事绝对不行。”剑王目光阴冷,一言不发,紧紧盯着苦渡。苦渡道,“你也知道,先师传我葵花宝典一事,天下就只有你,我,苦禅和阿秀四人知晓。你们三个不死,我怎么以宝典上的武功横行天下?天下皆道蒲田少林的苦渡多年清修,我可不忍看他的声名毁于一旦。”剑王道,“那杨姑娘呢?”苦渡哈哈大笑道,“杨姑娘我就更不能放过了。你想啊,以你剑王和南海神尼之能,若都不是我的对手,想来那少林天禅,武当空悲,魔教东方,也不过与你们伯仲之间。自然就不足为患。到时候天下除了独孤九剑以外,还有谁能与我一争?我要做武林第一人,怎么能不把这心头大患去掉?”不远处巨石之后,风清扬听到“独孤九剑”四字,心头一震,立时想起当日华山剑气两宗比武时,气宗李师伯曾提起过故老相传的武林两大绝学,葵花宝典和独孤九剑。如今葵花宝典已现江湖,难道独孤九剑也真确有其事?不知他们所说的那杨姑娘是谁?身边剑王交咐的小包,要自己去终南山下找的人又是谁?一旁娟儿目光却忽然凝住,轻轻呀了一声,向风清扬比了个手势。风清扬随她所指望去,见远处一个老尼缓缓走来,约么五六十岁年纪,神态苍老,满面皱纹。风清扬着她看了两眼,忽然咦了一声道,“她是你…”看那老尼面目神情,分明与娟儿那日在华山脚下戏弄剑王时所扮的人一般无二。娟儿点头道,“不错,想不到我师傅也来了!”风清扬从未见过南海神尼之面,只听说她是个不世出的前辈高人,武功之高几已不在师伯之下。此刻看她步履缓慢,神态苍老,似乎也瞧不出如何了得。忽见她抬头向四方一望,扫过自己藏身之处时,眼中神光湛然。风清扬虽知自己藏的甚是隐蔽,但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向石后挪了一挪。南海神尼走到场中,向剑王望了一眼,幽幽道,“你终于还是忘不了杨姑娘。”剑王不答,却叹口气道,“阿秀,你又何苦来此?”南海神尼道,“你能算到苦渡在此,我怎么就算不着?”转头向苦渡道,“你等在此地,半步不挪就能把剑王和我这两个心头之患除掉。这一招守株待兔之计果然高明啊。”苦渡得意洋洋的笑道,“不错,我算定了苦渡与苦禅已死之事一传到江湖,你们二人必然来此察访。正省得我还要费力气杀上华山,和根本不知道到哪里去杀你。嘿嘿,这次我重新出山,横行江湖,还有不少大事要做,可犯不着在你们俩身上费太多力气。”南海神尼与苦渡自小相识,知他本性宽厚。此刻却见他眼中满是凶恶之光,不由心内叹道,“此人已入魔道,尚不自觉。”剑王显然也是一般想法,对苦渡道,“你修习葵花宝典已近魔障,想来是这门武功太过阴毒,以至乱性入魔,难怪当年红叶禅师不让你修练。”苦渡哈哈笑道,“什么乱性入魔!你只有修了葵花宝典,才能体会武学真正的境界。我三年前一开始练,就已知道从前学的都如儿戏一般。如今虽然只有小成,但想来已足够称霸武林,这才杀了苦禅引你们来此。你们俩即便联手齐上,也绝不是我的对手。”南海神尼向剑王望了一眼,道,“师哥,咱们一齐上么?”剑王已有几十年没听她这么叫过自己,见南海神尼目光中,依稀有一丝阿秀年轻时的模样。心中一暖,道,“好,咱们就来试试那许久没过用的秀衣剑!”南海神尼道,“你如今却肯与我联剑了?”剑王道,“阿秀,都到了这般地步,你还计较那些旧事么?”南海神尼握剑在手,走到剑王身旁,自然的身子向他微微一侧,剑身上挑,成了相持互倚之势。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二人联剑江湖的年代。苦渡双脚不丁不八,向左后斜跨半步,但面上依然带笑,好整以暇道,“阿秀,你还是总护着剑王。”忽然远处一块巨石之后闪出两个身影,飞快地向场中走来。原来是风清扬和娟儿见场中就要动手,遂现身助战。场中三人显然都没料到这里还藏有他人。苦渡脸色一变,但随即看清了他二人年纪,又恢复常态,若无其事道,“这里倒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啊。”南海神尼满是惊讶之色道,“娟儿,你怎么在这里?”只有剑王脸色最是难看,低声骂道,“小孩子家不知轻重,真不能把事情托咐你们。”风清扬走上前来,站到剑王一侧,脸上微有歉意。娟儿却靠近南海神尼身边,问道,“师傅,杨姑娘是谁啊?南海神尼踌躇道,“杨姑娘么,其实我也没亲眼见过。”说着瞟向剑王。苦渡一旁也道,“我虽然也没见过杨姑娘,但却知道她不仅武功绝顶,而且多半是风采万千,容颜绝世,简兄,不知我所猜如何?”风清扬和娟儿听得摸不着头脑,也一同向剑王望去。苦渡又道,“你到现在还不把这段旧事讲给这两个小娃儿,待会儿他们岂不是死了也要成个糊涂鬼?”剑王叹声,“也好。”把风清扬和娟儿招到面前,问道,“你们可曾听说我多年前曾立下重誓,此生与人动手再不过三次?”风清扬点头道,“师兄之间皆有耳闻,但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此事由来。”剑王道,“此事不假,而且这三次之数,本来都是预备留给杨姑娘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刚把华山的回风剑法练成,自认每一招式的转折都已钻的透彻,加上接连胜了几个成名人物,江湖中已慢慢传开‘剑王’二字,我就不禁飘飘然起来。自以为论起功力或许有人更高,但单以剑法而论,我已不再做第二人想。”“不想有一天,来了一个自称姓杨的小姑娘,只有十八九来岁年纪,修得一套家传剑法,孤身独剑找上门来要与我比试。她剑法极怪,出招几乎全无路数可寻,偏偏每招皆攻向我不得不救之处,我数剑之下已知不敌,勉力拼斗,只支撑了四十三招就败了下来。”“我呆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杨姑娘一声冷笑道,‘这样的剑法也敢称剑王,我看你还是好好练练吧!’说罢向门外走去。”风清扬知道三十年前师伯早已是名满天下,傲视武林,绝非象他说的“刚把回风剑法练成”这般轻描淡写。当时武林中以剑法而论,众人公推剑王,再无异议,这个小姑娘竟然在剑法上胜了师伯,可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剑王续道,“以我当时的身份,怎能受得下这口气,就在她身后喊道,‘请姑娘留下门派名号,我若不能练得胜过姑娘,此生就不再使剑!’杨姑娘回头一笑,扔下个小包道,‘你若剑法有成,可沿此图到终南山下找我比试。一次肯定不够,就再给你三次机会吧!你若三次还不能胜过我的独孤九剑,可得心服口服了吧!’”苦渡一旁道,“我记得简兄当年讲给我听时,也提到了杨姑娘回头一笑。她这么回首一笑,可是耽误了你这一辈子啊!”剑王也不理睬苦渡,接下去道,“我从此闭门不出,停了江湖中所有的联系,苦练五年,将华山紫霞剑法练到十层,就沿图到终南山找杨姑娘比试。”风清扬听师傅地环道人说过华山派武功的极致,乃是将紫霞神功和回风剑法溶为一门,剑中蕴气,以气驭剑,甚至以气为剑,威力可至无坚不摧之境。可惜自剑王之后已无人修得,名字正是唤做紫霞剑法。剑王道,“时隔五年,杨姑娘样子虽然没变多少,性情却稳重了许多。她跟我说五年前她是刚学成了独孤九剑,这才急着找人试招,实在有违她先人留下的门规。如今多年过去,这比剑的旧约也就算了吧。”“我苦练了五年,无时无日不是在等这一天,怎肯因此而罢手。她缠不过我,只好答应与我再试上几招。我那时自觉剑术大进,即便不能轻松取胜,也绝不会象第一回那么不济。”“谁想到那独孤九剑实是匪宜所思,我强了数倍它便也强了数倍,任我使出多么精妙的剑法,杨姑娘都有更妙的剑法与之相应。比试下来,我这一此反而连三十招都没撑到。”“天下竟有这般的剑法,我还有什么脸面以剑王之名号行走江湖。此役之后,我仍然闭门练剑,头几年还存了再去比试之心,但到后来虽然剑法也有进展,但心知绝不可能是独孤九剑的对手。这些年来已慢慢的把再战之心放淡了。”说到此处,剑王收口长叹,目中露出一丝悲哀之色。其实他的剑法实已到了极高的境界,足以傲世同群,叱咤江湖。只是碰巧败在独孤九剑之下,又因此自扰,不得解脱,故后半生郁郁以没,也算是命当如此吧。娟儿想起南海神尼刚才所言,心中猜测,“想必后来师傅要和剑王联剑去对付杨姑娘。剑王不肯,才和师傅起了嫌隙。或许杨姑娘真如苦渡所言一般姿容绝世,风采万千?”她这番猜测真是半分不差。当年剑王自知与独孤九剑所差甚远,只有与南海神尼双剑合璧,尚或有一线胜机。但剑王执意不肯,二人多次争执,这才气走了阿秀,从此相忘于江湖。在剑王心中,他自然是告诉自己,以堂堂剑王之身份,怎么屑于联剑去战一个小姑娘。但几十年过去,有时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为了这个,还是因为当日比武场上,杨姑娘那回眸一笑?风清扬轻轻问道,“不知这杨姑娘是出自何门?”剑王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她说起,她先祖昔日曾因机缘巧合从剑魔独孤求败埋剑处学来这套剑法。对了,她还念过这么十六个字,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