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志贤叹息了一声之后,他又探著头,悄声问说:“到底你认了谁作师父:现在你从哪儿来?没见著纪广杰、鲍老头、阿鸾他们吗?”江小鹤点头说:“都见著了!”随淋漓尽致地把自己十年以来之事大略说了一番。马志贤听了,不禁眉飞色舞,伸著大拇指钦佩说:“现在江湖上头一名英雄得数你了!自从你在秦岭跟那位老先生去了之后,鲍老头子和昆仑派之人全都时时刻刻提著心,恐怕你学成武艺寻他们来复仇!老头子把阿鸾许配给纪广杰,也是想藉著龙门侠的孙子的武艺敌挡你!”江小鹤也叹息了一声,说:“这件事我现在倒不著急,我敢信鲍振飞、龙家兄弟和那个贾志鸣,他们必不能脱逃于我的剑下,我慢慢地办!”马志贤又皱了皱眉说:“可是,我劝你也不必办得太厉害了!”江小鹤并不回答这句话。他只说:“今天我来,一来看望姨丈,二来我要见见我母亲和我那弟弟小鹭。”说到这里,他滚下泪来。马志贤长叹一声,转首向妻子间说:“你前几天看表姊去,看她怎么样?”李氏也皱著眉说:“病还不见好呢!咳嗽得厉害了!小鹭也没有信,董大的买卖也不好,福儿寿儿都是黄瘦极啦!”马志贤叹息著说:“小鹤你别难过!你母亲改嫁给董大,也是万不得已。你父亲早先留下的几亩地、一所房子,也都叫族人霸占去了,转卖了。她那时就是守著,也无法受这十年的穷,你也必不能在外安心学艺。”江小鹤点点头,凄然坠泪。马志贤又说:“董大那个绒线铺,前五六年就关闭了。他也不能改行,就摇个锣鼓儿,串了胡同作货郎,倒还将就著能吃饭。你那胞弟小鹭,现在他……也有十二二岁了吧?前年叫一个山西客带到河东漪氏县学买卖去了,听说是粮行,那客人姓屈,别后去年有人给写了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有信来。你母亲到董家之后,又生了三个孩子:死了一个,还留下两个,是一男一女。大的叫福娃,是个姑娘,今年也八九岁了。你母亲初嫁时还好,后来日子越来越难过,董大的脾气又坏,她就天天悲伤,得了痨病。病了有两年多了,你见了一定也不认识她了。上半月她还到我这里,她听我说:你现已学成了武艺!将要回到镇巴来报仇,她就哭了,她说想要看看你!”江小鹤听了马志贤这一遍话,他不禁泪落如雨,两袖尽湿。李氏在旁也哭了,说:“你妈真可怜!你别恨你妈这十几年来不管你!都是那鲍老头子害了你们!她虽嫁了董大,可是她还时常梦见你爹她跟我说:‘你父的魂还在南山里,还没超生,时常在梦里寻她,求她给点冷饭吃!’”江小鹤忍不住号陶大哭起来。马志贤也流著泪,赶紧又摆手说:“那靠不住!人死了哪能十二年还不脱生的呢?梦是心头想,因为你妈老忘不了你爹逃命时在家里抓冷饭吃时的情景,她才常常作梦。”江小鹤收住了哭声,止住泪,就说:“求姨丈把我娘寻来吧!让我们母子见一面。”马志贤就向妻子说:“你快去,趁著董大没在家,叫表姊快来!”李氏立时擦了擦沾著糟慷的两只手,就赶快地去了。马志贤由桌下寻出一把砂酒壶来,说:“小鹤,你等等,我到刘家酒铺赊点儿酒来,咱们喝!”江小鹤赶紧由身边掏出一锭银子来,说:“我这里有钱,姨大拿去买酒吧!”马志贤把银了接过来,提著酒壶去了。江小鹤就出屋,到门外将马牵到后院里,行李亦不卸下,只由包裹拿出几张银票。这还是十年之前,他在阆中赌博赢来的,因为是利道钱庄大字号,在这里亦能通用。待了一会,马志贤沽酒回来,并买来了咸肉、烧饼,放在床头,说:“小鹤,你喝吧!吃吧!”小鹤点点头,但急于想见他母亲,甚么食物亦不能入口。马志贤一面喝酒,一面跟江小鹤谈话,待了不多时,窗外就有妇人的哭声,是李氏把江小鹤的母亲黄氏找来了。黄氏一见小鹤,就双手抱住,哭得几乎断了气,一而咳嗽,一面说:“孩子,我想不到还能瞧见你呀?我的儿呀!……我对不起你呀!你别再认你这妈妈了!你就给你爹报仇去吧!鲍老头子那狠心的老东西把你父杀的真惨,到现在孤魂还在山里,常常给我来托梦!你快报仇去吧,杀了鲍老头子你父就能托生啦!你弟弟在河东学买卖,他亦真可怜,他也知道他有个有力气的哥哥。你报完了仇,赶紧到河东看著他去。我……你就别管啦!我不算是你妈妈了,我病得亦快死啦!今天见了你,我就能放心死了!……”说著,连连地咳嗽,大口吐痰,急速喘气。江小鹤简直不忍用眼去瞧他母亲这种凄惨的样子,她哭了几声,收住眼泪,随即慨然说:“娘!不必了!我现在有五十两银票,给娘留作养病。娘还别死,还须等将来我跟弟孝顺娘。至于仇,那是一定要报!”他忿忿地,咬著牙,把五十两银票给了马志贤,然后他跪在地下,向他母亲,向马志贤,向李氏,每人叩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往外就走。马志贤追出屋来说:“小鹤,你忙甚么,跟你母亲多说几向话好不好?”江小鹤却摇头说:“不,不久我即回来!”他的脸色发白,紧咬著牙牵马往外走去。马志贤追出来,还叫著道:“小鹤我还有几句话告诉你!”江小鹤上了马连头亦不回,就挥鞭走去。一出南门,他就纵马飞驰,直奔鲍家村。他此时心中毫无悲痛,只是急躁,心想:鲍老头子纵没在家,但他那二儿子决不能远游。鲍志霖当年他欺辱我太甚,少时见了他的面,一定要挥剑将他杀死。马很快,不觉间就走进了鲍家村。十二年来,江小鹤这故里亦改了模样,住户多半墙颓屋倒,显出穷困难于修葺的样子。他那故居门前有两个老年人在谈闲话,自己全都不认识。来到鲍家门首,见景气亦略略与早先不同,门前那块练武的扬子,因多日未经收拾,雨水已经冲坏了三合土,显出坎坷不平的样子。早先那个通著猪圈的柴扉,现在已然砌死,墙仿佛也垒得高了,双门是关闭著。江小鹤至此就愤恨难忍,胸中的烈火要由口里冒出来,要燃烧了这一片房屋!他跳下马来,就刷地一声将宝剑抽出,急走向前,用拳头向门捶了几下,里面就有男子的声音问道:“是谁?”江小鹤回答说:“是我!”里面又问:“你是谁!姓甚么?”江小鹤昂然答说:“我姓江,快开门!”里面的人却不言语了,也不来开门。江小鹤退了两步,持剑伫立,少时就见里面有人蹿上了墙头。这人有三十四五岁,黄脸膛,身穿白布裤褂,手擎一口昆仑刀,向下面问道:“你是干甚么来的?”江小鹤说:“我是江小鹤,快叫鲍振飞来见我!”那墙上的人吓得脸色一变,说:“鲍家在这儿没人,老师父离家已两个多月了。”江小鹤问说:“你是干甚么的?”那人说:“我叫张志才,我是昆仑第十八门徒,他叫我在此看家。”江小鹤见这人还有些胆气,随就说:“好,你既是看家的,那么便与你无干,你把门开开,我要进去看看。”张志才却站在墙上横刀冷笑说:“江小鹤你别没王法,你持著宝剑来找人,就是心怀不善,我若把官人喊来,立时就能把你捉到衙门去。现在我告诉你,快走!有我张志才在这里,你休想能进鲍家的院墙!”江小鹤听了这话,立时变脸,持剑就地跳上了墙头。张志才抡刀狠狠地向他去砍,江小鹤用剑将对方的昆仑刀磕开,一脚飞来,只听“咕咚!当啷!”那张志才就被踢得坠到墙外,刀也撒手扔在地下了。江小鹤跳到了院里,就听北房斜对面那间屋里有妇人的尖锐叫喊之声,江小鹤便止住步,大喊道:“鲍志霖,滚出来,江小太爷来了!”这时身后一声风响,江小鹤赶紧翻身抡剑,只听当啷一声,宝剑与昆仑刀就交磕在一起。原来是张志才又从外面跳了进来,于是二人就厮杀起来。张志才是昆仑派后起之秀,近年不断地下苦工夫,武艺已超过了葛志强及龙家兄弟,所以他展开刀法,上劈下削,狠狠地要制江小鹤于死命。江小鹤却是不愿意杀害了他,时时想要再把他踢倒,夺过来钢刀,所以剑法使得颇有分寸,并不恶毒,只见寒光闪闪,右掠右挡,使张志才的刀法不能得手。可是,交战了六回合之后,江小鹤就有些不耐烦了。他就急挥宝剑,耸身向前,第一剑先压住了对方的刀,第二剑是斜身抽剑向下猛砍;其势来得很快,张志才无法躲避,立时他的右大腿就受了一剑,血水流出,他摔倒在地。江小鹤说:“这可不怪我,是你自己找苦吃!”张志才咬著牙还要忍伤扑来,与江小鹤拼命,江小鹤又一脚,将张志才踢得滚得很远。江小鹤顺势由地下拣刀就抛在房上,然后他持剑往鲍志霖住的房中就走,大声怒喝说:“鲍志霖滚出来!”那屋中的女人又像被杀似的惊叫起来。江小鹤又站住脚,喘了口气,向屋中说:“屋中的女人别怕,我不伤你,叫鲍志霖出来就是。你早先把我江小鹤欺辱成甚么样子?现在你也有今日,滚出来!”里面的女人哭泣说:“小鹤!你饶了他吧!”江小鹤说:“哪能饶!我小时,他简直拿我不当人,不如猪,不如狗,今天我一定要杀他!”说时咚的一脚,踢开门,闯进屋里。那女人吓得跑上床去,张著两只臂,尖锐地喊叫,床下却露出一只脚,穿著缎子鞋。江小鹤一揪就把鲍志霖由床下撤出来,鲍志霖吓得浑身乱颤,“哎呀哎呀”地乱叫,说:“小鹤爷爷!你饶了我吧!早先我混蛋,我该杀!我再也不敢啦!哎呀哎呀,饶命饶命!”江小鹤的宝剑已狠狠举起,忽然一看,鲍志霖虽然穿的衣裳比早先还讲究,可是背部隆起,爬在地下,像个骆驼。对著这样的残废无能的人,江小鹤倒不忍得下毒手了,随就用力踹了他一脚,说:“杀了你!我真怕污了我的剑!”鲍志霖被踹得摸著屁股不住“哎呀”。他的妻子吕氏就跪在床上向江小鹤不住磕头,江小鹤摆手说:“你别怕,我也不愿对人太狠,十年前你也知道,他们鲍家父子对我太恶了!”这时院中的张志才,虽然受了伤,走不动,但他还向屋中不住大骂。骂得江小鹤火起,又要出屋。才来到屋前,却见由墙上又跳进一个人来,原来是马志贤。马志贤满头是汗,气喘吁吁,说:“小鹤你不可太为己甚!杀死你父亲的只是鲍振飞,与他全家无干,你不可杀得人太多了!”江小鹤仍然气得喘息,说:“当然我决不能妄杀无辜,这张志才若不拦挡,以他的昆仑刀向我下毒手,我也不愿伤他!”马志贤劝张志才停口别骂,他就进到屋内,鲍志霖爬在地下又给他叩头,央求说:“马师哥,你给我求求情,求你外甥别杀我。以前是我的错,我该死,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江小鹤提剑冷笑,说:“我若杀死你这样的人,我岂不羞耻!但你要据实告诉我,当年我父亲到底是被哪个下手杀死的?”鲍志霖说:“那我可说不清,有人说是龙志起,可是龙志起后来又对人说,杀江志升是鲍老师父亲自下手,与他无干。”旁边马志贤道,:“我想老师父后来很慈善,他决不会亲自下手杀人!”小鹤咬牙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叫他两人活命!”说毕又踹了鲍志霖一脚,忿忿地向外就走。此时那负伤的张忠才坐在院中,犹自向江小鹤冷笑,说:“姓江的,作事也不可太狠,你若杀了我师父,将来也有人替他老人家报仇!”马志贤也追出屋来,急急地说:“小鹤别走,我还有几向话,你见了我师父,只问问他可以,千万别……”江小鹤却摆手说:“姨丈别管,不干你事!”说著他就越过了墙头,到外面收剑上马就走。走出了鲍家村便向南飞驰,才行了不远,忽然有一种声音,是十分娇细宛转,江小鹤就收住马,扭头四下观看。原来身后那稻地的小径中,有几个女孩子,口中唱著本地流行的山歌。江小鹤不由呆住了,在马上扭身去看,就见那女孩一共五个,衣服各都穿得很褴褛,每个人都在臂上挂著一只小竹篮。在江小鹤看来,像这里就有阿鸾似的,他直直地用眼去看。那五个女孩子,已从小径走上了板桥,她们彼此拉著笑著唱著,有的扬著头,有的低著头,都像很得意地,并没看见马上的江小鹤。江小鹤就下了马,笑著说声:“唱的真好!”那几个女孩子全都怔住了,都直著小眼睛来望小鹤。小鹤笑著,牵马往近处走去,就有两个小女孩吓得提著篮了就走了,还有三个没动,可也变颜变色。江小鹤却非常和气,说:“姑娘们别怕:我是要打听一点事,我也是这村里的人。”那三个小女孩就齐声说:“你不是,我们不认识你。”江小鹤说:“我本是鲍家村里的人,可是出外十年了,现在才回来。我打听打听,鲍家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就是鲍昆仑,现在他是在家里住著呢?还是往别处去了?”这几个小姑娘一听说鲍昆仑,就都似乎很是生气,有两个说:“谁知道他?我们不认识他!”其中有一个年岁较大一点的就说:“鲍昆仑早就不在家啦,连他孙女也走啦,他不是好人,他孙女倒还好。”旁边那两个就拉这个,不叫她说鲍昆仑不好,仿佛若一批评鲍昆仑,就能立时惹祸似的。一看这种情景,江小鹤不由得忿忿地暗想:这十年来鲍昆仑一定仍然很凶,他那些徒弟们还是横行。又因听说到阿鸾,他心中越发悲痛,随又问说:“鲍昆仑的孙女不就是鲍阿鸾吗?她怎么会好?你们能告诉我吗?”江小鹤向这几个女孩子微微笑著。那几个女孩凑齐了人,又都拉著手,仿佛还都很怀疑他似的,都拿小眼睛瞪著他,却不再回答他一句。江小鹤就暗暗叹息著,四下环顾,仿佛寻找甚么东西似的。他又觉得自己离乡十年,不但这里的人显著比早先穷了,就连风景也变了。他找了半天,才望见北边靠近道旁的那棵大柳树。夕阳之下,那枝叶十分萧疏,就仿佛秋天的树一般。江小鹤牵著马走到临近,详细去看,果然不错,这就是当年自己爬上去给阿鸾取风筝的那棵树。树还那么高,可是老了,凋零了。尤使他诧异的,就是树有许多被砍的痕迹。很清楚,这些痕迹不像樵夫拿斧头劈的,倒像是被别人拿刀剑砍的。他就吃了一惊。这时那五个小女孩拉著手作为一行,靠著边走,并用眼溜小鹤,仿佛觉得江小鹤不像是个好人。她们谨慎提防著,要逃回村里。江小鹤却又向她们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别怕!我早先也是这村里的小孩,我叫江小鹤。回去问你们家里的人,大概还都想起我来。”那几个女孩一听江小鹤道出了姓名,忽然她们都变为惊讶,越发注目来看他。可是对他不怎样怕了,齐都走过来,围住他的马,仰脸问说:“你是江小鹤吗?”江小鹤点点头说:“对啦,我离家十二年了,现在才回来。你们的爹多半是小时跟我在一块儿玩的朋友。”有个女孩子就跳起来说:“村里的人都知道你,听说你出外找人学武艺去了,要给你爹报仇,要杀鲍老头子跟鲍罗锅。他们都怕你!鲍老头子才跑了。”江小鹤心中感慨万端,又笑著问说:“村里的人说我好还是说我坏呢?”女孩子们一齐说:“都说你好!都盼著你快来。鲍老头子跟他的儿子徒弟太可恨了!尽欺负人!”江小鹤不禁心中又发起义愤,暗想:果然鲍家父子倚势凌人,受他害的不仅我一家;我真应当将他们全都杀尽,为我乡里除一大害。如此又要立刻回鲍家村去杀死鲍志霖。有个小女孩又忿忿地说:“顶是那姓龙的黑胖子可恨了!他叫推山虎,鲍老头子最护著他。他常来,骑著马胡撞。上年因为买地,他们把陈得寸打瘫了!还不准声张。”另一个女孩愁眉苦脸的说:“我爹叫龙二打瘸了腿,后来鲍老头子问是怎瘸的?我爹就说是从驴上摔下来瘸的,不敢说是姓龙的打的!”江小鹤忿忿地站立,发了半天怔,他的面气得发白,便点头说:“回家告诉你们父母,我一定将鲍老头子和龙家兄弟杀死,为你们除害。”又指了指那棵柳树,问说:“这树上是被谁砍的?好好的树,留著给过路人乘凉不好?为甚么拿刀砍的横一道,竖一道!”小女孩都说:“这是鲍老头子的孙女阿鸾砍的。她天天骑著马来回跑,走过这棵树她就砍一刀,有时还砍两刀、三刀。她恨极了这棵树!”江小鹤一听这话,不由头上迸起来青筋,心说:啊呀!原来阿鸾一向是恨我呀?不但恨我,她还恨这棵树,恨我们儿时之事!既这样,我还想念她作甚么?她在秦岭是生是死,我正好不必管她了,于是自己向自己冷笑了一声,便上了马。向那几个小女孩点点头,他就挥鞭催马直往南去。那几个女孩还在后面望著他。江小鹤越走越远,心中燃烧怒火,浸蚀苦液。晚霞发著血色的光芒,照著他转过了山角,向紫阳道上走去。由镇巴山往紫阳须穿过巴山,不过七八十里的路程。江小鹤本可以一鼓气赶到,可是这时天色太晚了。他又因今日所尝的悲痛过深,所受的刺激过重,气愤得使他又头昏,五脏都像是炸裂了。他就想:今天且忍耐著,找个地方养养精神,明天再往紫阳,结果了龙志腾、龙志起、贾志呜三人的性命,然后再去找鲍昆仑。于是他就在一处很小的镇市上,寻了一家店房,牵马进去,把行李和宝剑解下来,将马交给店伙去喂,找了个单间房,进屋歇息。店伙给他送来了饭莱,并点上灯。江小鹤用过了饭,他因为屋中热,就解开了胸扣。忽然由他怀中掉下来一个东西,就是那天在山涧下拣起的小鞋。他一生气就给摔在地下,骂了声:“阿鸾,没良心的女人!”忿忿地往床上坐了一会,脑筋又转了过来,暗想:“我是她家的仇人,她对我没良心,我应该恨她吗?再说……”江小鹤就回想起最近与她见了三四次面,一次是在灞桥,一次是在长安,最末一次是在秦岭。顶使自己难忘的就是那夜的情景,自己追了窑洞去救他,跟她说:“阿鸾你快随我走吧!”她却惨凄凄娇颤颤地回答:“我跟你到哪里去?若不是为你,我也落不到此地!”后来自己就将她扶起,她就那么婉转依从著自己。把她挟在那山崖上,放在大石上,她似乎还婉转的哭泣,……她哪是没良心的人呢!她并没忘了小的时候我们俩好的事情。不过事情逼到这里,她也是没法子罢了!……这样一想,便把对阿鸾的恨意完全消失,自己只是难过。又怀疑阿鸾也许是没死,没丧在猛兽的口中,所以又恨不得立时回到秦岭再去找一找。他发著愁,呆呆地,眼望著墙上一盏昏暗的灯。他不禁垂了几点泪,便想,没法子!我跟她并没有甚么前缘,一定是哪辈子有些孽债。别管她是死是活,我终身不娶就是了!下了床,由地下拾起那只小鞋,就著灯细看。只见是红缎子绣花的,做得很精细,碰巧还许是出于阿鸾的亲手。江小鹤不禁又发出一阵爱慕、思慕。转又一想:这是不对的,大丈夫作事得有决断!何况阿鸾已嫁给纪广杰。即使阿鸾没死,我也不能将她强占了。她若真已死了,这只鞋我得设法交给纪广杰。于是便把绣鞋放在行李包内,枕著包里,躺在床上,少时便睡去了。到了次日,一清早起来,江小鹤精神焕发,胸中的仇恨又涌起。用了些早饭,收拾好了行李,便去备马,然后付清店账,牵马便顺著朝阳大道走去。当年他曾随阆中侠来过紫阳,所以这里是他的熟路,马行得很快,走了不到三个钟头便来到了紫阳。他知道龙家的靖远镖店是在城西关,他先到南关,找了一家店房进去,吩咐店家先别卸鞍鞯,只喂点水就行,自己要先去办点事,随后就回来。店家答应了,江小鹤就抽出来宝剑,往店外走了。那店家非常注意他,但江小鹤却从从容容,不像有甚么急事的样子,离开南关就往四关走去。少时就来到靖远镖店的门首,只见门前很是热闹,停著许多辆草,有不少镖头样子的人在出入。江小鹤提著宝剑便往里走,就有几个人将他拦住,说:“你是干甚么的?有甚么事?”江小鹤却推开众人闯进了里面,这时只见从那柜房里走出一人,江小鹤认得,这人是破浪蛟贾志鸣,也是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之一。十年前阆中侠来此,他曾被阆中侠的宝剑所伤,现在看这样子,他的伤是早已好了。当下江小鹤蓦然跃步上前,一把就将贾志鸣抓住,提剑骂道:“姓贾的,你还认得我吗?”贾志鸣吓了一跳,瞪著眼,仔细把江小鹤看了一番,就说:“啊呀!江小鹤!”此时旁边的人都已抄起来兵刃,贾志鸣脸吓得惨白,立刻向众人摆手。江小鹤却扬起宝剑,冷笑著说:“随你们多少人上前,我江小鹤决不畏惧。晚间我若来,就不算英雄,现在我白天来,随便你们跟我争斗。可是你们得知道,我来找的就是龙志腾、龙志起和贾志鸣,与别人都不相干。我决不愿伤害与我无仇的人,可是你们若不知好歹,敢拿兵器来对我的宝剑,那可就是找死了!”这些人本来都是昆仑派的徒子徒孙,刚才还不知道这持宝剑闯进来的是甚么人物,如今一听原来他就是江小鹤,就齐都不敢近前,只把眼睛瞪著他,仿佛要看出这使他们昆仑派慑服的人物到底有甚么奇秘之处。贾志鸣的脸上还缓不过颜色,他磕磕绊绊地说:“江……爷,你别急,就是你要报仇,也得先讲讲理,前天我就知道你要来,别人都跑了,可是我不跑,因我问心无愧。你爹江志升是我师弟,他犯了错,鲍老师父叫马志贤来找我们三人。师父的命令,我不敢不依,可是我的心里真不忍。追到北山,追著江志升,我敢对天发誓,我连一鞭子也没有抽他。他死了,我还埋怨龙志起,龙志起还几乎跟我打起来!”江小鹤瞪眼说:“杀死我父亲,是龙志起下手的吗?”贾志鸣说:“事情既弄成这样,我不妨把那真情告诉你。冤有头,债有主,你别胡乱伤人,那回……”贾志鸣怔了一怔,接著又叹说:“那回老师父虽把我们找了去,吩咐我们见著江志升就杀死,可是我真不忍,去南山搜了几天没搜著。有一天晚间忽听鲍志霖说:‘江志升偷偷回到家里,又溜走了。’我们就在几个村子搜,没搜著;第二天老师父带著我们三人追到北山,就追到了。老师父可还没有发话,龙志腾正用鞭子抽你爹,龙志腾起性子急,他就一刀……”这时突见那深青色脸,大胡子的龙志腾手持昆仑刀,带著一干人进到门里,他凶狠狠地指著贾志鸣骂道:“贾志鸣,你丧了良心,你怕江小鹤,到这时你推干净!”江小鹤将贾志鸣放了手,回身抡剑就杀龙志腾;龙志腾挥刀与他相拼,旁边的人也都上了手,贾志鸣却急说:“大家别乱搀!江小鹤你到川北找龙志起去吧,你爹是他一人杀的,连我师父都没下手。冤有头,债有主!……”他还没嚷完,就见江小鹤如同一只猛虎似的,困陷于羊群之中,但由著他横冲直撞,一霎间,就被他砍倒了几个。他的宝剑上下翻飞,那龙志腾虽然身体强壮得如一只熊似的,刀法也很好,但战了不到十回合就被江小鹤狠狠地一剑劈倒,当时一些人就大喊道:“出了人命啦!别放走了凶手!”江小鹤却杀出了重围,身子随剑光闯出门外。门外街上,这时也十分骚乱,有别家镖店里的人和官人全都来了。一齐拿著兵刃向江小鹤来截杀,江小鹤本可以很不费力,就戮倒了这些人,扬长而去。但他不肯多杀伤人,一出镖店门首,他就跳到一辆停放著的骡车上,他登上车棚的顶上。那些人把车围住,用长家伙向他来扎、砍,江小鹤的剑拨开了那些兵刃,在车棚上一耸身,就从那些人的头上跳过去,登上了一家屋子。下面有几个会蹿房的就也蹿上来要捉他,但一到临近,就被江小鹤用剑磕开了兵刃,用脚踹下房去。一连踹下四五个,只要被他踹下去的,就爬不起来了。于是江小鹤又像一只豹子,蹿越著,踏过了许多房屋,就回到南关那家店房,跳下房去,到马棚下解马。这里店家忽见这位客人由房上回来了,他就吓了一跳说:“哎哎呀!怎么回事!”江小鹤将剑入鞘,牵马急匆匆向外就走。到门外飞身上马直往南去,走了不远就听身后蹄声乱响,原来是有十多匹马追下来了。江小鹤回首微微地一笑,就鞭马急走,后面那些马竟追赶不上。江小鹤往下跑了十余里,面前就是一道小溪,他骑著马沙过水去,到了对岸,他就下了马,让马在溪边饮水,他就站在溪边向北去瞧。只见那些匹马,渐渐赶到临近,其中还有头戴红缨帽的官人,于是江小鹤又骑上马走去。两旁是水田,当中是一径小路,他这匹马走下了三四里,便走进了面前那苍翠无边的巴山。在山路中又走了多时,又出了山口,,这就是川北地面,这是他十年前的旧游之地。他在这里有许多朋友,但早先他来时,不过是个杀人的亡命小孩子,而今日他却是个身负奇技的彪形大汉,于是他昂然地策马缓缓地走。目的是先到阆中府去探望阆中侠,不过更希里路上能遇著一两个熟人,好托付他们给打听鲍昆仑和龙志起的下落。他取道通江直往西去,每逢行过山路之时,他就将当年阆中侠给他的金铃挂在马上。那一般山上的强盗虽然不下山来送酒,也不知他即是江小鹤,但见他身高马大,气魄昂然,而且带剑独行,就晓得是个有本领的人,不敢下山来劫他。川北的大地上,这时正在夏末秋初,虽然天气还很炎热,可是山上那些葱茏的树木已由绿渐渐变得有些黄了。十年来,自从阆中侠徐麟在镇巴与鲍昆仑交手失败,他便绝迹江湖。因此川北没有了甚么武艺高强的人,便像是没有了管主。各山上盗贼增多,一般略会武艺的人也在江湖上倚强凌弱,最强横的就是一个名叫张黑虎的。他住在巴中,早先曾从川南有名的侠客涪洲虎高隆学过武艺,后来又在江湖上遇著怪侠铁杖僧学过几天铁棍,于是他就横行江湖,结交各山强盗与江湖恶棍,无所不为,因此六七年,他就成了“川北一霸”。这时,川北又添了一个恶棍,那就是紫阳三杰之一,推山虎龙志起。这龙志起是鲍昆仑门下行三的弟子,他是鲍昆仑的唯一宠徒,他与龙志腾、贾志鸣三个人合资开了一座紫阳靖远镖店,二十年来,不但挣了个“紫阳了三杰”的名头,并发了很大的财。他跟他哥哥分了家,独自在镇巴、汉中、紫阳,各处置了许多产业,他已是个富翁了。他除了家中老婆之外,在别处也有几个女人,那女人里有个年岁最小的,才十六七岁,这些事他瞒得极严,只有贾志呜略略知道。他曾拿刀威吓过贾志鸣,道:“只要你敢把我那些事告诉师父,我就先要你的命!”因此他与贾志鸣非常不合。这回,他被江小鹤所逼,到川北来,只是靖远镖店所存的银子他就带走了七八百两。他不想再回紫阳去了,连他那几个女人他都不愿要了,他要到川北另找新的。但是想要在川北立足就须先要结交张黑虎,这他不发愁,他觉得只要拿出钱来就能结交。龙志起来到川北的时候,比江小鹤早半个多月,他虽是单身,但非常阔绰,骑著黑马,穿著青色暑凉绸的裤褂,用黑绸子包头。他本来长连鬓胡子,现在他剃得精光,黑胖的大脸发著光亮,但有时也笼罩上一层阴暗,那就是他想起江小鹤来了。他常常自己骂著:“江小鹤那狗娘养的,一个癞头孩子倒不怕他,可是老子的师父真怕他,这有甚么法子!娘的,早知道这样,十年前在北山里还多砍江志升几刀呢!”一路上,他寻花问柳,喝酒赌钱,遇见美貌一点妇女他就拿眼去盯,嘴里胡说八道,他简直凶狂了。这天他走在一个地方,名叫螺狮岭,山很深,道路非常不好走,迂回宛转,有时只行在峭壁之上,下面就是万尺多深的山涧。在路上他遇见了一辆骡车、两匹马,因为天热,那骡车打著草帘。龙志起的马在前面,他回头一看,就看见车里有两个妇人,在外首坐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里首却是个花容月貌的少妇,穿著粉红绸子的衣裳,流著云髻,耳下两个金坠子滴溜溜地放光。龙志起就收住马不走了,后面押车的是两个穿官衣的人,都带著腰刀,穿著快靴;有一个还衔著旱烟袋,他们彼此说著闲话,没大注意前面骑马的这个黑胖子。车中的女人却叫赶车的放下了纱帘,龙志起两只大眼仍然向那纱帘盯著。少时,车将要来到临近,龙志起就向那两个官人一一抱拳,说:“两位大哥,我迷了路啦,要往巴中去,从这儿走行吗?”那两个官人一齐把眼睛向龙志起扫了扫,那抽旱烟的有四十来岁的人,就说:“也行,不过绕点远,你是干甚么的?保镖的吗?”龙志起点了点他那大黑脑袋,皱著眉说:“倒霉!娘的!五个保镖,从西安府到成都,走在半路,我就病了。别人都走了,便把我一个人扔在万源县一家晦气店里,趴了十多天,幸亏他娘的我还没死。现在还得追赶他们去,要不将来回家,多丢人,饭碗就去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黄瘦的官人就笑著说:“你真时运不济,今年川北的时令不好。夏天出门的人又容易中暑,我们这回走了百里路,就瞧见好几个地方都从店里往外抬棺材。”龙志起往地下唾了口吐沫,他就跟那两个官人并马而行,谈著闲话。问了一问,他才知道车里是蓬安县正堂的家眷,他们俩是县衙官人,如今是从兴安府把官眷接来,送往任上去。这两个官人像是久走江湖,对于路径非常的熟,虽然遇著龙志起这样相貌凶恶的陌生人,但他们并不惊异,只是盘问龙志起的来历。龙志起就说:“我是西安府利顺镖店的镖头。”那年纪稍老的官人立刻就说:“西安府利顺镖店,那不是金刀银鞭铁霸王葛志强开的吗?老哥你可是昆仑派?”龙志起一听,这官人全都知道,他倒吓了一跳,赶紧含糊地答道:“不错,我可不是昆仑派,我要是昆仑派,那可就好了,那几个家伙还不至把我扔下。”立时那年纪较轻的官人,又请教他贵姓,龙志起脱口就说:“我叫江小鹤!”那两个人倒没有介意,相谈著,又转过了一道螺狮形的山岭,前面的那辆车,后面的这两匹马,就加快的走了,把龙志起给丢在后面。原来前面的山路极窄,只能容一辆车通过,马只能双骑并行,两个官人似乎早看出了龙志起的形迹可疑,他们就催著马快走。因为只有度过这道危险的山路,再走会儿,就可以出山了。上面的鞘壁悬崖,横生著树木,下面都是烟云荡荡的深涧,连只飞鸟都没有。龙志起在这时,凶心顿起,催马踏踏地赶到,他说:“两位老哥,等等我,咱们一路走,我不认识路呀!”那个年轻的押车在前走了,年老的敷衍著龙志起,与龙志起并马而行。他的马在外首,龙志起的马在里首,他这时的脸色是非常地惊惧,但又直向龙志起赔笑脸,拿著他那旱烟袋,装了一袋烟,交给龙志起,笑著说:“老兄,来一袋烟!”龙志起却瞪起眼来,蓦然用手一推,那官人就一声惊叫,由马上堕下山涧去了,那匹马也惊奔起来。龙志起这匹马也随之惊奔,几乎也连人带马摔下涧去,他立刻跳下马,抽刀就追上了前面的车,追上了那年轻的官人。那官人也下马擎出腰刀,相拼道:“好强盗,你敢打劫官眷!”龙志起瞪眼说:“哼,官眷!那是咱的女人!”当时两口刀锵锵地斗杀起来,龙志起虽力猛,可是那官人的武艺也不弱,二人在这险峻狭窄的道上战了有十余合,龙志起的左肩膀挨了一刀。可是他又翻刃去战,又几合,他就将这官人也劈下了涧去;他的肩膀流著血,眼看那辆骡车已经惊跑远了。龙志起回来找著了他那匹马,骑上马就去追,一面大喊;“赶车的,狗娘养的,站住!你不要命啦!”前面那辆车立时就停住了,赶车的也下来。龙志起追赶过来,抡起刀背向那赶车的人腰上做了两刀背,赶车的惨叫起来。龙志起又到车前扯开车帘,车里的两个女人都已吓得惨无人色,龙志起伸著他那大手,把那仆妇揪出来推下车去,他就伸手摸了摸躲在车里那少妇的头发,咧嘴狞笑,说:“小嫂子,你归我啦!”少妇吓得哭叫起来。龙志起翻了脸,由马上爬进车里,揪住那少妇就狠狠撞了一拳,骂道:“娼妇!你敢声张!老子是江小鹤,四方闻名的英雄!你这娼妇若顺著我,老子错待不了你,你要敢喊叫一声,老子就要你的命!”又钻出车来,把他马上那大包里扔在车上,打开,把几封银子碰了碰,说:“你瞧瞧!贱妇,老子有银子,跟老子受不了苦,想甚么有甚么,比你作正堂太太强得多!”又下车来,把那跪地求饶的仆妇砍了一刀,随就提著那赶车的耳朵,揪起来,持刀威吓说:“快上车!赶著快走!听老子的话,你要敢露出一点马脚来,老子立刻就拿刀杀死你!”赶车的哪敢违背,一面“哎哟哎哟”地叫著,一面答应。龙志起把银两包里又拿到马上,撕了一块布,把肩头受伤流血之处堵住,又拿出一件紫色的绸褂穿在身上。他逼著赶车快走,他骑马在后面压著,车里的少妇还在呜呜地哭,龙志起却拿刀背打著窗,威胁著说:“不准哭,出了山找店房,咱老子就跟你拜天地。”他得意地走著,肩膀虽然疼,但心里却是快乐的。暗想:还是到外省来好,在家里,嫖窑子都怕师父知道,还得提防那狗娘养的江小鹤!他随就又骂起来,忘了他刚才曾冒充过江小鹤,又把江小鹤骂个不休,并且扭著他那黑胖的脑袋,四下张望,恐怕刚才他作的那件事在高处有人看见。可是这四下群峰交错,峻岭绵延,倒是没看见一个人。却见车棚上有一双箱了,两份行李,都用绳子绑著,心说:他娘的,今天我还许人财两得呢,蓬安县正堂的家眷,箱子里还没有几只元宝吗?狗娘养的江小鹤,这也算叫老子发财,没他逼著,老子也不能来川北。此时车里的妇人不敢哭了,赶车的时时用眼溜著龙志起,一面打著哆嗦,一面赶著车走。龙志起放了心,就将刀入鞘,可是肩膀的伤处却十分痛,血不住地流。他又骂那被他砍下山崖的官人,更骂江小鹤。车声辚辚,马蹄得得,又绕过这股螺狮形的山路,路便展宽了。龙志起瞪著眼,又向赶车的和车里的妇人威吓,又走了不远,就见由对面来了一大队车辆和人马。龙志起就吓得变了色,赶紧向那辆车中妇人说:“你们可提防著性命!只要你们敬哼一声,老子可就先杀完了你们,随后一跑!”他先勒住马,叫那辆车也停住。等前面的车马将到临之时,他才看出,原是一帮镖车,镖旗上面写著「阆中府”。他一惊,心说:这里边要有阆中侠那可糟!他仔细看,见几个镖头没有他认识的人,他随就做出一副哭丧脸,说:“诸位别往前走了,前面有强盗,把我的肩膀砍了一刀,幸亏我们逃的快!”那边几个镖头立时都慌得变了色,齐说:“有强盗?一共是多少人?”龙志起说:“只是一个,可真凶,他道出字号来,自称江小鹤。”对面的镖头部直了眼,有个黑脸大胡子的人,身体比龙志起还胖,他仿佛是大镖头,向他的伙计们摆摆手,笑著说:“不要紧,江小鹤是咱们的老兄弟,我有十多年没见他了,他见了咱们,决不能不让开路,早先我待他有好处。”说著,这大胡子的人带著镖车走过去了。龙志起回首再向车上插著的镖旗去看,才看详细了,原来是阆中府福立镖店的,他不由吸了一口凉风,心说:“了不得!江小鹤在川北也有名头,他的熟人多,他的名字冒充不得!”随又瞪眼,催著那辆车快走。少时就出了山口,赶车的就战战兢兢地问:“老爷!把车赶到哪儿去呀!”龙志起此时倒没有了准主意,眼看山尽路宽,遍地是田林庐舍,两股大道,哪股道上都有不少的行人,龙志起倒害了怕。他掀开车帘又往里看了看,看见那坐在车子里的少妇还垂头啜泣,如同死美人一般,他倒觉得没甚意味,刚才在山里也是自己昏了心。可是要想把少妇扔下,自己白挨一刀,他也不甘心,至少他得找个地方把这个少妇霸占一夜。他这时也分不出来方向,就用手向左边一指,喝道:“往那送去,一直走!”他这一伸胳臂,左肩膀又扎心地疼,他恨得右手挥鞭,向那赶车的抽了两下,喝道:“快点赶著走!敢露出一点马脚来,龙二太爷立刻要你的脑袋!”那赶车的听龙志起一会儿自称是江小鹤,一会儿又骂江小鹤,如今又自称龙二太爷,他简直不知龙志起是怎样的一个强盗。他只得听著话赶著车,往南走了三四十里地。龙志起一看眼前有城池,他就大喊一声,叫车停住,他抡起马鞭向赶车的又抽骂道:“你安著甚么心?到城那边去作甚?你要去报官吗?”赶车的吓得战战兢兢,几乎哭出来,说:“老爷!你不是叫我一直走吗?这股路就一直通江口镇!”龙志起又听见车轮响,回头一看,后面又有三辆车来了。他就瞪眼咬牙地,向车夫说:“小声!小声!快走!”车夫只得摇著鞭子,赶著车往南。又走了不远,就到了前面的江口镇。这座镇城真不小,街道繁荣,简直是一座小城池。才进了街口,龙志起就赶紧找了家店房,叫车赶进门里,他便一掀车帘,向里面说声:“下来吧!”车上的少妇此时还泪迹未干,她低著头,扭著腰肢,慢慢下了车。龙志起这才看清,原来这少妇的粉红袄下配著绿罗裙、红绣鞋,脚儿真小。龙志起不禁心花怒放,肩膀的伤疼也忘了,他笑著,伸手要搀这少妇,少妇却一甩手。龙志起怕被店家看出形迹,他赶紧躲到一边。店家就给找了一间房子,是在里院,少妇就先进去了。这里龙志起叫车夫把车上的箱子和行李都搬下来,一件一件都送到屋里,他自己也用他那没受伤的胳臂,提著他马上的那只大包里,拿著刀,也进到屋内。此时那赶车的人刚把那只箱子放在地下,一见龙志起进屋来,他转身就走,龙志起盯了那赶车一眼。这时那少妇是坐在板床上,她流著泪向龙志起急急地说:“你赶快把我送到蓬安县,我便甚么话也不说,要不然,我喊起来,你被衙门拿住就是死罪!”龙志起却咧著大嘴笑了笑,悄声说:“小嫂子,你别吓咱哩!我也早瞧出来啦,你不是甚么好货。龙二太爷带了你来是抬举你,你别不识相,还别以为龙二太爷是强盗。我在家里有两三个大买卖,一年赚三四千银子。我置著五顷多田,老婆也有五六个。现在,二太爷是同人怄了点气,出来散散心,你这样儿的我花钱买一百个也买得起,可那没意思。今天走在山路上,遇著你,恰好没有别人,我才知道咱们是有缘。乖乖地,从著二太爷,包你享福不尽。你要是还忘不了你那鸟正堂,哼!那就说不得啦,老子的脾气倒好惹,老子的那口刀可不好惹!”说著他又笑著,伸手要去摸少妇的脸。少妇就要喊叫,龙志起立刻把眼又一瞪,正要发凶,忽然想起刚才那赶车的形迹可疑,他赶紧走出屋去。跑到外院,一看车还没有卸下,可是那个赶车的人没有踪影了。龙志起不禁大吃一惊,暗想:那狗娘养的,莫非是报官去了吗?于是他惊慌著跑出门去,两眼东张西望,站立了半天。忽见那边的街上乱了起来,看见几个戴红缨帽的人,手中都拿著刀棍向这边走来。龙志起立时脸色都吓黄了,抹头就跑。跑回房里要去拿刀,一拉房门,一件可怕的事情又把他惊得叫了一声。原来那少妇将汗巾挂在墙上一根钉子上上吊了,且挺挺地高悬,手脚还在挣扎著。龙志起这时甚么也顾不得,只把大包里背起来,手提著昆仑刀往外就跑。才跑到外院,还没顾得去解马,那十几名官人已闯了进来,由那赶车的人领头,指著龙志起说:“就是他!”立时官人们扑上来捉他,龙志起连大包里也扔在地下,抡动昆仑刀向官人就砍。霎时就被他砍伤了两三个,他的头上也吃了几棍,凶狂地夺门而出,摇晃著大刀,撒腿就跑。后面的官人喊著追拿,龙志起就像一只狗熊似的,疯奔著,见人就砍!他一直跑出了街道,还不停步,直跑得他喘不上气了,他才一滚身躺在路旁的稻草里。喝了一口泥水,赶紧又爬出来,瞪著眼去望,因见官人没有追来,他才喘了几口气,又忿忿地想:我的银钱、衣服、马匹,都扔在店里,就这么完了吗?不行,他就要提著刀回那镇上,抡刀大杀一阵,把东西都抢回。可是又想:那镇上太热闹,人太多,想必有个大衙门,官兵不少,我要被他们捉住,就得杀头。于是,他连在这里也不敢停留,就穿绕著田畔村落走去,有几条大狗就追著他乱吠。有在田里做事的妇女,一看见他浑身泥水,大脑袋上满是黑泥,瞪著眼提著那口大刀,就都惊得“呀呀”地百叫,就有男子拿著锄头要追他。龙志起本想抡他的大刀杀些个人,可是这时他那肩上的刀伤浸进了水,痛得他头晕,右脚拐子也像扭了一下,摇摇点点地使他再也没勇气。他晃晃荡荡,半跑半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见前面又是一脉高山,他就爬上山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刀一摔,身子随之倒下,骂道:“他娘的!这都是江小鹤那狗娘养的害得我!”他躺在山有上歇了半天,身上又叫大蚂蚁咬了几处,痒得他心都发急,他就用双手去挠。可是,动右手不要紧,只要一动左手,那肩头上的伤就彻骨地病,痛得他不住“暧哟暧哟”地乱叫。他想:这时若在家里,刀伤药随便用,有老婆伺候著,凭这点伤,三五天准好,现在可就许死在这里,这都是江小鹤害的我。此时,他又恨起他师父,他又骂:“那老头子!当年杀江志升是你的主意,杀死了江志升,你还养著他的儿子,把他娘的养大了,现在他要报仇,你怕了,躲起来了,不管我!”骂了半天,他眼前仿佛又飘荡著那店房里上吊的女人,大概是没死。又想自己的大银包,更想到那可恨的赶车的,骂道:“那狗养的!”于是他又想跑回到镇上,出了这口气。可是他又想:那非得会蹿房越脊才行,那些本事早先自己虽很在行,可是这些年早不练了,身子享惯了福,连个篱芭也跳不过去了。他想了半天,又气又恼,这时天色已然昏暗,他腹中又觉著饿了,便想到哪里抢些钱,抢生吃的,顶好再抢一匹马。他随就慢慢移步下山,高一脚低一脚地藉著星月的微光走去。过了许多村庄,也看见了许多高墙,高墙里就是当户,他却无法偷盗。连那些蓬门小户都是彼此为邻,有大狗守夜,没容他到临近,狗就吠了起来。近处的狗一吠,远处的狗也都叫,弄得他也不敢下手,并且还得赶紧躲开。直走了一夜,将发晓时,他才看见前面又有一座高山,就望著高山走去,山很深,路也很窄,他就先找了个平坦僻静的地方,睡了个大觉。醒来,肩膀的伤处似乎不大疼了,他就磨了磨刀,站在一个高处向下看著,打算要劫人。由此,推山虎龙志起就在这山里做了强盗。他人在山中一连潜伏了三天,所劫的都是挑瓜的、贩菜的。劫上一点钱他就出去找个小村镇,买碗饭吃,买壶酒喝,回来又在山里睡。直到第四天,他才见山路上过来一个书生,带著个仆人,一共是两匹马,马上带著色里,还有书。龙志起便跑下山来,把道路截住,那书生和仆人都是绵羊一样,一见了这恶鬼似的强盗,就全失了魂,趴在地下央求。龙志起却向每人戳了一刀,也不管那两人死没死,他抢了一匹马就走。将走出山口时,他又下了马,把那马背上的几卷书全部扔了,打开包裹一看,里面除了两套衣服,只有十多两银子。龙志起又骂了几声“晦气”,把自己身上那又脏又破的衣服脱下,换了一身劫来的衣服。可是衣服是又瘦又短,箍得他连穿都穿不过来,他只得敝著钮扣,就这么穿著一件春罗的大褂,露著航脏的有许多长黑毛的胸脯,把刀插在包裹里,骑上马就走。他依然不识路径,依然不明方向,回避大城,专走村镇。又走了一天,糊里糊涂来到一个地方,这时天色晚了,四面有点发黑,村子倒有,可是没有镇店,走在一股路上,两旁是水田,当中的道儿很窄,忽然听得滴铃铃一阵铃声,龙志起就吃了一惊。心说:“哎呀!铃铛响,莫非阆中侠来了?如果遇著那狗养的,我可就没了命!”勒住马站了一会,两眼野鸡似地前后去看。此时铃声就渐渐地近了,原来是从后面来了两头小驴,一前一后,前边这驴是灰色的,后面是黑的,两个骑驴的都是女人。一见了女人,龙志起可就又站著不走了,他几手把腰扭歪了,直著眼向后去看。等著那两头驴来到了临近,龙志起把马让了让路,那两个骑驴的女人就从他的马旁擦过去。他看见前面是老婆婆,年岁大概有六七十了,后面却是一个少妇,穿著一身青,藉著天上的残霞余光,还可以看得出来。这少妇比被他逼得上了吊的那个妇人还年轻,仿佛还漂亮。龙志起立时又生了歹意,在这荒凉无人,天又薄暮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就施行强暴。但见那老婆婆还看他一眼,那少妇竟连扭扭头都没有,同时又见这少妇身段极为窈窕,轻快地催著小驴得得地走著,铃铛乱响,简直真有几分像他的师侄女阿鸾。龙志起就挺起胸脯,策著马,紧跟著那两头驴去走,相离不过二十多步。他起先是在后面唱著,唱著极淫秽的小曲,后来他又自己胡说八道。但前面那老少两个妇女竟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他,连头也不回。龙志起又自己说:“老子名叫江小鹤,这回到川北来,就是为说个婆娘,倒楣!总是说不著好的!”前面的少妇仍然不回头,龙志起就催马向前去赶,可是前面那两头小驴也都加快了步子,铃声也加紧,跑得很快,他这匹马竟没追上。走了不远,就见前面是一处小村落。有石垒的短墙,矮矮的只有三四间茅草房,两头驴一进了村子,就有一条狗汪汪地叫著,仿佛在欢迎它的主人。又听有小孩子的声音,嚷著:“姊姊,外婆,你们怎么回来晚了……”那老少两妇人大概也说了几向话,龙志起都没有听清楚。他就站在村外,先找了棵树,将马系上,随手抽出刀来,就提著刀,压著脚步,慢慢向村里走去。这时村里已然昏黑,有几棵树,树叶刷拉刷拉地乱响,那两头驴和狗,都被赶到石墙里面去了。龙志起走到石墙旁去看,这石墙本来很矮,龙志起在墙外一站,就露出脑袋看了看里院。只见那几间房子部有灯光,房里人语喧杂,并有娇媚的笑声,龙志起就想爬过墙去。他的两只手刚搭在石墙下,不料院里的狗看见了他,就汪汪地叫起来,同时迎面那间屋中的灯光也忽然灭了。这倒把龙志起惊了一跳,他立刻一缩头,还没有转身,却听身后喂的一声,一棍子打在他腰上。他疼得呀的一声,赶紧又抡刀回身,就见眼前闪闪荡荡的一个矮子,像是个小孩,抡棍又向他打。龙志起气极了,抡刀向那小孩就砍,小孩躲开了,龙志起又抡刀去道。却见出那石墙上又跳下来一个人,手中使的大约是宝剑,挟著风声,向龙志起就刺。龙志起赶紧用刀去磕,只听当哪一声,对方的宝剑倒是被他磕开了,可是人家反进一步,拧剑向他又刺。龙志起刚要迎著那道寒光用力去挡,却觉对方的剑势极快,他的右胳臂一阵疼痛,立时抛刀在地,狂叫了一声。对方又嗖的一剑,正砍在他的腰上,他又暧哟暧哟叫了两声,就躺在地下了。那小孩还不住抡棍兵兵兵兵地打他的头,打得龙志起越发的叫唤。那使剑的人这时发了话,原来正是那少妇。龙志起昏晕中就听她说:“弟弟别打啦,回去吧!”待了一会,仿佛那姊弟两个已经回屋去了,又出来个男子,拉著龙志起的腿,就像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到村外,就不管了。龙志起痛得已然昏过去,半天方才醒来,只觉得自己是仰卧在地下,天上是满天星斗,四周静静地没有一个人,龙志起觉得臂上腰上全都十分疼痛,自己又骂自己,说:“我瞎了眼!惹上这么个刁妇,现在可怎么办?死在这里还不要紧,明天要叫官人捉了去,那有多么冤!”又骂:“江小鹤,狗养的!”在地下忍痛爬了几步,忽听见几声马嘶,想起来他那匹马还在树上系著呢,他就连爬带滚,很吃力地找著他那匹马。把身子倚著树身,站立著,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把马解下来,他一面“哎哟哎哟”叫著,一面使力就爬上了马,跨上马背,那只好手紧紧揪住缰,就由著马走去。他这受伤的身体,在马上一颠,又要昏了过去,可是他急于逃命,就只得忍耐著。一路上哎哟哎哟的直喊,随著这匹马也不知走了有多远的路,就来到一处市镇上。看这市镇又很大,房屋很多,他虽然怕在这里犯了案,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再往下走了。这时街上有个巡更的人,将梆子敲了三下,龙志起就在马上喊救命。那打更的人赶紧过来,将他这匹马拦住,问说:“你怎么啦?”龙志起呻吟著说:“我遇了强盗,哎哟,我身上好几处伤,救我命吧!替我找家店房吧!我连马也下不来了!”他在这夜色寂静的街上这么一喊叫,当时就有好事的人开了店门,执著灯出来瞧看。龙志起又喊救命,又说是他遇见强盗,还有个女强盗,一共砍了他三刀。旁人问他是在哪里遇见的强盗,他却也说不明地方,遇著别人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是“哎哟哎哟”地喊叫。在三更半夜的时候,这街上忽然出了这件事,连本地的官人也来了。龙志起一瞧见了官人,他就假作痛得不能说话。当下由官人出主意,就把他抬到一家店房内,有好心的人,又给他送来刀剑药。于是龙志起就躺在板床上,由著众人服侍他,并有人啧啧叹息,说:“出门的人,就怕遇见这种事!”又有几个猜测著那强盗,都说:“这附近没有甚么强人呀!女强盗,更怪!没听说哪里有过女贼呀?”龙志起却斜趴在床上呻吟,连他那大胖脸都不敢被人认清,心里只暗骂道:娘的!你们还噜嗦甚么!快些滚吧,叫老子歇一回儿吧!那些人七嘴八舌地的谈说了半天,方才散去,只把龙志起一个人抛在这屋中。龙志起这才仿佛逃脱了活命,但仍想:这里一定不稳。一来市镇大,人杂;二来,他娘的,离老子作案吃亏的地方都不远,要叫官人查出来,一定不许自己养伤,就捉到衙门去。他连夜地呻吟,恐惧,可是他那颗凶恶的心,还不稍微纤悔。气极了,痛极了,他就暗中大骂江小鹤,咒诅江小鹤,希望江小鹤也受他自己这样的重伤。他在这里一连住了四五日,侥幸竟没有人查觉出他是杀人的强盗。他在店里除了伤痛和心里烦恼之外,其余倒还舒服,于是渐渐地胆也壮了。这天他就叫店家请来一个会文笔的人,龙志起躺在板床上,嘴里说著,叫那人写。写了一封信,他就托付店家说:“要遇见往汉中去的,就托人把我这封信交到紫阳靖远镖店,叫我的伙计带著银子来接我。送信的人到了紫阳,一定酬银三十两,这封信上写得明白。一半月后我的伙计来了,除了店饭账,我还要多送你们些钱。可是千万嘱咐那个送信的人,不到紫阳不许他在路上露出这信来,也不许说我在这儿住。因为我有仇人,仇人是个强盗,那强盗若找到了我,我可就活不了。”过了两三天,店家托了往陕南去的客商,就把龙志起写的信带走了。龙志起还在这里养伤,连屋子也不敢出。行李里,有他抢的那二十几两银子,又有那匹马给店家做押账。店家倒还按时给他送饭到屋里,可是龙志起是贼人心虚,时时怕有官人来捉他,又怕在小村里住的那少妇来杀他。尤其怕江小鹤会追到川北来!所以,只要听见窗外有一点响动,龙志起就心惊肉跳。这天,他才吃过午饭,正在床上躺著,心里很著急。暗想:我来到这里已有五六天了,伤还不好。这样天天在房里趴著,不敢见人,多么叫人著急!正在用拳头捶床,连声叹气,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道:“志起!”龙志起立时惊得打了个冷战,以为是甚么人来捉他,他便要伸手去抄刀。但他甚么也没抄著,他才想起自己身边是一件兵刃也没有了。此时就听院中那人正在和店家说话,龙志起坐起身来,侧耳向外去听。只听那说话是老声老气的,越听越熟。他就把窗纸戳了一个窟窿,把一只眼凑近那窟窿,向外去看。原来院中有一人牵马站立,身材高大,银鬓飘洒,正是他的师父鲍振飞。龙志起一看心中十分喜欢,暗道:“师父一来,我就不怕谁了。”可是又害怕,因为想自己最近作的那几件事,都是大犯昆仑派的戒条,师父一定是在路上听说了那件事,才找我来的,要来割下我的脑袋!因此龙志起就十分害怕,不敢作出一点声儿来。赶紧躺在板床上,闭著眼,直挺挺地装睡。这时老拳师已在院中向店家打听明白了,知道这房里住的是个姓龙的,前些口到这里,因被强盗伤得很重,所以至今仍然躺在床上。老拳师就一拉门进到房内,又叫声:“志起!”龙志起这时,心里惊得咚咚地百打鼓,他真要滚下床去跪倒,求老师父别杀他。他想说:我虽然抢了个婆娘,也追逐过一个少妇,可是一点便宜没得著,反倒抛下一大包银子,挨了两刀!他这些话还没说出来,但听鲍老拳师又说:“志起!你醒醒,我来了!你叫我看看你的伤势怎么样?”奇怪的,这声音又十分慈祥、温和,龙志起又觉出他师父不像是来要他的命的样子。他就装模作样的呻吟著,微微睁开了他那两只贼眼,看了他师父一下,就装做惊讶说:“哎呀!师父!……”他要下床行礼,鲍老拳师却把他拦住,说:“你躺著,不要动,我看看你的伤!”龙志起就把他胳臂上、腰上,连肩膀的伤都叫他师父看了,随后他就咧看大嘴哭泣说:“师父!咱们昆仑派是完了!叫人家把咱们逼得有家难奔,有亲难投。我来到川北本想逃个活命,没想到,娘的……”他说到这里,又赶紧改口说:“师父!差一点,咱们爷儿俩就儿不著了!”鲍老拳师先是叹气,后来就一声也不响,硬朗的身躯直立著,沉著一张猪肝色的紫脸,那银胡都一根一根地直竖起来。如此把面沉了半天,忽然他又一声冷笑,这俩冷笑极为可怕,吓得龙志起全身都凉了。只听鲍老拳师又问说:“是甚么样的强盗把你伤成这样?你跟我学艺多年,你还是我门下最出众的人,为甚么你就这样无能?任凭别人伤他?你跟我所学的武艺都抛在哪儿去了?”龙志起却答不出一句话来,半天他才想起来主意。心说:在这儿终久不妥,不容我伤好,事情就得闹穿,到那时,就是官人不来捉我,师父也得要我的命,还是赶快往远处逃吧!于是龙志起就说:“师父!你老人家带著我往这处躲躲吧!最好是躲到川南,或者躲到湖北地面去,这里还是不行!江小鹤他也追来了,我这几处伤就是给他害的!我受了伤还没敢声张,只说是叫强盗给伤的,因为咱们惹不起江小鹤,江小鹤在川北的朋友多。师父,咱爷俩还是躲远著点去吧!”他这话说出,本想他师父的面一定要惊白了,也许就惊昏过去,然后带著他就走。却不料鲍老拳师已与前不同,听说了江小鹤,他的面就气得更紫,瞪著两只大眼,问说:“江小鹤他对你提到我了没有?”龙志起说:“他没提,他只是骂,说只要他找著师父你,就必要把师父……”鲍老拳师却气得把脚一跺,咚的一声,像根铁柱子碰在地里,他握著拳又捶胸,大喊著骂道:“江小鹤!欺我太甚!我躲到川北,他也跟来,他以为我鲍昆仑真是怕他吗?我不老,我不怕他!叫他来!”龙志起也不知他师父是怎么回事,赶紧坐起来,说:“师父,你老人家别生气!”鲍老拳师摆摆手,缓和了一点,但仍喘吁吁地说:“志起!你不知道,江小鹤他爹虽是我给杀死的,可是我待他并不错。不然,十年前,他住在我家里,我不费力便能剪草除根,还能容他活到现在,学成武艺来逼我?”喘了喘气又说:“只是我那时正想作个善人,不愿像年轻时,那么任意而为,所以我便留了这条祸根,留下这么个祸种!他逼得我祖孙离散,叫阿鸾草草潦潦嫁了纪广杰,现在还不知他夫妇是生是死。我偌大的年岁,躲到山阴谷,在贺铁松家中,受了他那些儿孙许多说不出来的气。结果我在那里也停留不住,一个人飘流到四川来,你不知道,我走的时候,鲁志中环送了我半程,依著他是要随我前来,说沿路服侍我,被我给怒斥了一番,他才走的。咳!他走后,我真流了一天的眼泪,我一世英雄,偌大年岁,到了这地步,真太可怜了!”说到这里忽然又振起精神,说:“可是,我来到川北,我才知道我并不老,志起,你看我不老吧!我的刀法还熟,过金牛峡时,我遇见三十多名年轻力壮的强盗,他们要打劫我。我起先跟他们讲交情,他们不懂,我气了,跟他们打起来,结果我砍伤了他们十多个人,把他们杀得大败。在巴略关,我又遇见一伙,有五六十人,为首一个年轻男子,手使一杆长枪,身高力大,自称叫甚么黑金刚。我道出鲍昆仑的名姓,他们却笑我是被江小鹤惊怕了的老懦种,我气急了,四五回合便将那强盗杀死。然后我杀退了数十名贼人,闯出了重围,我的身上并没受一点伤,力气还没使尽。由此我才知道,我鲍昆仑不老,我的武艺也并不弱!”龙志起见他的师父眉飞色舞,傲气逼人,真像又倒退了三十年。鲍老拳师又说:“我知道,这十年来我提心吊胆,所怕的不是江小鹤,却怕的是江小鹤的师父。真正要是江小鹤来找我,我鼓起勇气跟他对敌起来,真不知结果鹿死谁手!我应当出头,我若出了头你们也不能再受人欺负。我走到通江县就想回长安,去找江小鹤。可是,忽然遇著一个往汉中去的客商,我才知道你困在这里,我才赶紧来看你。现在很好了,江小鹤既然来到川北,我就不必再寻他去了,我等著他,见面决一个生死!”说著又哈哈大笑,向龙志起说:“你放心,好好地养伤。你看师父,虽然老,可是也要作出几件惊人的事情,让江湖上晓得晓得,昆仑派不是就完了!”说毕,老拳师大踏步走出屋去,高声喊著,叫店家给他找个单间,把他那匹黄色的大马喂起来。他一只胳臂挟著沉重的大包里,一只手提著昆仑刀,到了屋内,都扔在床上。随后就摸摸胡须,站了一会,傲然地又一拍胸脯,走出屋来,就大踏步走出了店房,向镇上昂然走去。他仿佛一只老虎,有时故意地撞人。走了会儿,就找了一家酒店,敞开胸脯,大声要来了酒,就拿著酒壶,大口地饮著。这种豪兴,四十年前,鲍昆仑闯江湖时是这样,那时瞪眼就打架,抡刀就杀人,如今这七十多岁的老拳师,又恢复了年轻的无赖样了。老拳师就整天在各处找江小鹤。龙志起却在店房中天天提心吊胆,他并非怕江小鹤,因为他并没听说江小鹤已来到川北。他只是怕自己干的那几件坏事:抢官眷、逼死人命、作强盗杀人、爬墙调戏少妇。那几件事都发生在离此不远之处,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到师父耳里,那可就糟糕。师父现在又正凶著!因此龙志起便天天向老拳师说,劝老拳师带著他离开这里,老拳师却不理他。在这里住了四天,老拳师没找著江小鹤的下落。因为他气盛,在酒店里跟本镇上的泼皮打了两次架。那些泼皮,虽然都是二十来岁,结实,健壮,个个手中有梢子棍,还有拿著铁尺,但老拳师只稍一抬脚,他们就趴在地下爬不起来。梢子棍铁尺到了老拳师的手里,一折便成了两段,然后老拳师拍著胸脯道出字号来。本镇上也有几家镖店,镖店里的人一听说十年前打败了阆中侠的鲍昆仑,竟来到此地,便一齐来拜访。鲍老拳师见了这些人,倒是颇为客气,就说:“我有二十年没到四川来了,现在是因为仇人江小鹤欺我太甚,我已无可容忍,才索性到川省来找他,我们要决一生死!”本地的几个镖头却说:“我虽知道有江小鹤这么个人,可是没听说现在他到川北来。”老拳师却冷笑著,说:“他与阆中侠相识,早晚他会来的,我就在这里等著他。我有个徒弟,推山虎龙志起,就是在螺蛳岭中被他杀伤,可是伤并不重,再养几日就可以好了。”于是这几个镖头又到龙志起住的屋内去慰问。龙志起却把脸靠在枕上,不敢叫人看出他的面貌。这几个镖师不过是为向昆仑派表示亲近,并未注意龙志起的面目,他们没想到这躺在床上的就是附近几处正在悬赏严缉的杀人强盗。这几个镖头走后,龙志起的身子可战栗著,他向鲍老拳师说:“师父,你没听说江小鹤往哪儿去了吗?”老拳师摇头说:“江小鹤是无名小辈,不大有人晓得他。我想找阆中侠去,一来是向阆中侠打听江小鹤下落。我要跟阆中侠说明,这次我要与江小鹤交起手来,叫他不要在里面帮助姓江的!”龙志起一听,就说:“对,对,我想江小鹤现在也必在阆中。师父,咱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吧!”老拳师皱著眉说:“你现在的伤还未好!”龙志起立时爬起来,下了床,说:“不要紧啦,我腰上这处伤就算是好了,肩头跟胳臂,那都不拟走路,师父,我真不愿在这儿住著啦!”老拳师又看了看龙志起的伤势就点头说:“好!既然你能走路了,明天早晨咱们就动身。好在你也不过是跟随我,无论是见著江小鹤,或我与阆中侠再斗起来,都用不著你上手,你上手也是无用。”龙志起一听,他不禁十分欢喜,却又有些皱眉,说:“可是,师父!到了阆中,你老人家一个人去见阆中侠吧!我要到成都看看峨媚虎李大成去,我可不能见阆中侠。阆中侠他恨我,比江小鹤恨师父还恨得厉害!”鲍老拳师想了一想,便点点头,轨说:“今晚你且好好歇息,明天咱们好赶路!”龙志起答应了。当时老拳师又回到自己的屋内,对著孤灯又发了会呆,长长叹了口气就沉睡了。次日一清早龙志起就起来了,天还黑著。他急忙著叫店伙喂马备马,一面又去叫师父。鲍老拳师也起来,到了院中,仰面看看天上的晨星,伸伸双臂,然后打了一趟拳脚。龙志起在旁看看,见他师父虽因身体发胖,腰躯不甚便利,可是掌落脚起,处处显出来真功夫。龙志起也有些手脚痒痒,心说,我跟师父走,一路虽有师父保护,可是我若自己没把兵刃,也不行呀!于是他就走过去,向他师父说:“师父,我的刀也弄丢了。你看我这衣裳,这么瘦这么短,还不是我的,是在路上,有个念书的人,看著我可怜,他送给我的。我那原来的衣裳,又是血,又是泥,早就不成样子了。我从紫阳出来时,带著十几件衣裳,五百多两银子,都给江小鹤劫了去!”老拳师不由微微冷笑,说:“江小鹤倒不愧是江志升的儿子,他爹是个淫徒,他却是个盗贼,这全是该叫我们用昆仑刀杀死的东西!”龙志起听他的师父咬著牙狠狠地说了这句话,惊得他的脖子发凉,脸色变黄。老拳师又把头点了点,说:“咱们先动身,在路上找个好刀铺,再给你买家伙。你使惯了昆仑刀,旁的家伙你也不能使了,衣服我们在路上再买。”龙志起连连答应,此时店伙已把两匹马备好,行李部安插在马上。老拳师就将店账全部付清,然后一同牵马出门。龙志起出了门就不住地东瞧瞧,西看看,心里又打著鼓。又因他在床上趴了多日,连马都骑不上去了,鲍老拳师倒觉著他这徒弟很是可怜,随就搀扶了一把,龙志起这才上了马。出了市镇一直往西,打算要先到仪陇县,过去仪陇县就是阆中,远近不过百十来里路。老拳师不想快走,可是龙志起却十分的心急,他不但心急,并且提心吊胆。路上的人又很多,龙志起的两眼永远东张西望,他的马总要迈过人去,不和别人同行。老拳师看了就很生气,随喝道:“志起!你忙甚么的?到了阆中又没有甚么急事,何必要快走?游玩游玩这路上的风景岂不好?我现在真又年轻了,在家住了那些年,弄得我毫无生气,除了念佛,就是发愁。咱们那镇巴的南山北山在我眼里看来都是一天比一天老,现在你看,这秋天的天有多么清朗,山有多么青,水有多么可爱!你再看那边山坡下的一群小绵羊,有多么好看!这景致简直跟画的一般。三四十年前我闯江湖时,常常故意爬到山顶上去睡觉,跳到河里去洗澡。”这老拳师眉飞色舞地说著,好像他不但是高兴,而且有点疯狂了。旁边行路的人见这身材高胖的老头子,大声地这样说话,他们便都非常注意,随就都过来,跟他攀谈。并有人装了一袋烟要给他抽,老拳师却摆手说:“我不抽烟!我生平没有近过二色,在我三十多岁时我的老婆就死了,我就从未与别的妇人再接近过。烟我是从来不抽,酒我也向来不多饮,所以我的身体很好,到现在我七十多,可是还跟二十多岁时一样!”旁边的行路人就齐说:“老头儿你的身体真硬朗,精押真畅旺。不知老头儿你一向是作甚么买卖?现在要往哪里去?”鲍老拳师笑了笑,说:“不瞒诸位,我就是镇巴鲍昆仑,想诸位也都晓得我。现在我带著我这徒弟龙志起,……”老拳师用鞭子一指龙志起,众行路人的眼光也齐都注视在龙志起的脸上,龙志起却恨不得钻到马屁股里藏起来。老拳师又从容微笑,说:“我师徒二人要到阆中去,也没有其么要事,不过去访问一位朋友!”鲍老拳师说出了他自己和龙志起的名字,原想这些人一定都很惊讶,至少要奉承自己几句:“哎呀!原来是老拳师,久仰!久仰!”不想到那些人除了很注意龙志起的大黑脑袋之外,依然是淡淡的,仿佛他们根本没听说过“鲍昆仑”是谁。只有一个像是小商人,恭维了一句:“这样说来,你老哥是一位老江湖了?”又有一个人说:“老头儿,你是镖行的吗?到阆中府是找金甲神焦德春去吗?”鲍老拳师听了却不禁生气,就说:“金甲神焦德春是甚么小辈,也值得我去一访?”又暗叹道:“无怪昆仑派近年常受一般小辈欺负,我鲍昆仑的名头简直竟没甚么人知道了!我那些徒弟真是可怜,作我的徒弟没有一点好处,倒跟著我受累!”他一时愤怒,挺起胸膛,傲然地想:非得跟江小鹤一斗不可!非得把昆仑的名头挣回来不可!忿忿地,在马上发怔地想著,旁边的人再跟他扳谈,他也就不再怎么搭理。往西走了又有三十多里路,突见山一股岔道上转过了五六辆车,十余匹马,这边的人就一齐赶紧停住车收住马。老拳师不由得诧异,策马还要往前走去,后面的人却叫他说:“老头儿,你别往前走啦!让让路吧!”老拳师说:“这可奇怪!他们是从北边来,往西去,又没到这边来,用得著咱们让路吗?”有个人就骑马上前来,揪住老拳师的胳臂说:“老头儿,你这么大的年岁了,怎么不知道好歹,你没看见前面车上,是黑旗子白字,那是巴中张大太爷的车辆,在路上无论是谁,也都得让避,你要是把马赶在他们的车前面,那可是寻打!”鲍老拳师惊讶著说:“川北哪里又来了个张大太爷,会这么大的声势?”龙志起此时心里似乎很紧张,又很欢喜,就在马上伸过头来说:“巴中的张太爷就是张黑虎,他家里有钱,武艺又是活洲虎和铁杖僧两个人传授出来的。自十年来阆中侠一隐,川北的英雄第一个就得数他了。师父,这个人咱们倒得去交一交,他有势力,可帮助咱们对敌江小鹤。”老拳师点头说:“好,好,现在既然遇见了此人,我倒要看看这张黑虎是个如何人物!”说著,他就挥鞭策马,得得的马蹄如飞,赶上前面张黑虎那一列车马去了。龙志起也随了追上去,这后面的一些行路的人全都面色惊变,都不敢往前走了。都说:“这老头不要命了,他还禁得住一顿打吗?”此时鲍老拳师已催马赶上了前面的车辆,那随车辆的有十余匹马。马上都是二十余岁的强壮汉子,鞍下都挂著钢刀。一见鲍老拳师的马来了,他们就有三匹马将道路横住,一齐瞪著眼,怨声问道:“老杂种你瞎闯甚么?”老拳师被骂,脸气得变紫,也瞪眼说:“你们不可开口骂人!我是往西边去,有急事!”那三个汉子齐说:“有急事你也得让我们的车马在前走,别说你,就是巡抚衙门跑飞信的差人,他们的马也不敢走在我们的前面!”说著他们三个人就一齐伸臂来推,本想把老拳师给推下马去,可是不想老拳师的身材竟像一块生铁,在马上就纹风不动。老拳师一发怒将双臂一抡,反倒把那三个壮年人全都打下马去。当时,人声就嚣扰起来,车辆都停住,马匹就向老拳师包围了上来。马上的人个个全都抽出钢刀。龙志起还没来到临近,一看他师父闯出了祸,就惊得他赶紧拨马又往回跑。后边那些行路的人也齐都直著眼向这边来瞧。只见鲍老拳师却依然从容不迫,他由鞍旁抽出了昆仑刀,只一晃,寒光就逼得众人向后退去。老拳师面如紫肝,瞪著大眼,乱摆著银须,高声说:“朋友们,我先打个招呼,我听说你们这列车马是巴中张黑虎率领的,这几年我虽然没到川北来,可是也稍稍听得张黑虎的名声,现在,就先请张黑虎出来见我!”这时就见有个年约三十来岁,秃顶,身材不高,雄健精悍黑脸膛的人,穿著一身缎裤褂,昂然站在一辆大鞍车的车辕上,他便一拍胸脯,说:“我就是张熙虎!老头子,你睁大了眼睛来看看,我就是张黑虎大太爷!”鲍老拳师瞪眼一看,就说:“好了,原来你就是张黑虎。我这大年岁了,也不愿跟你惹气,你叫人放开一条路,让我走!”那张黑虎一听,他却不禁微微地一阵冷笑,便说:“你说话倒容易:你看见了我车上的旗子,你才闯过来,成心跟我惹气,故意看不起张大太爷,并把张大太爷的几个弟兄全都推下马去。现在你又说要走?哼哼!哪里来得那么便宜的事?老杂种!先把你的姓名道出来,我倒要听听你是那条路上来的老棍子?随后,张太爷要管教管教你这个老头儿!”鲍老拳师用刀向车上指著说:“张黑虎你可不要骂人,我说出来姓名你可要站稳了。你到阆中去问问阆中侠徐麟,他晓得我,我姓鲍名叫鲍振飞,五十年来江湖称我鲍昆仑!”老拳师一道出了姓名,那张黑虎倒是没有怎样变色,可是四下包围老拳师的人却都向后退了退。张黑虎又冷笑一声说:“这倒是久仰了!原来你就是鲍昆仑,那么咱们就讲些客气的吧!退后十年,我要闻得你的名姓,我真或许惊了一跳。可是现在,你老哥算完了,昆仑派叫江小鹤一脚给踢翻了!你老哥大概是在镇巴待不住才跑到这里来的吧?”鲍老拳师一听这话,他就既是惭愧,并且羞愤,就一挥昆仑刀,催马向车来扑。那张黑虎却嗖地跳下车来,由一个人的手中接过来一杆铁棍,抡上来向马上的老拳师就打。老拳师赶紧拨马躲开,旁边的一二十人,有的骑马,有的在步下,也一齐抡刀来杀老拳师。张黑虎高举著铁棍,大声喝道:“你们都退后!要打败这么一个倒楣的老头子,还要大家全都上手吗?”他喊出了这句话,那些人就立刻全都退后。这条道路本来很宽,大家一让开地方,就给当中留了一大块空场。鲍老拳师也下了马,在他下马的时候已可显出他的身体肥胖,一点也不利便。张黑虎又不禁一声冷笑,双手握棍,拿著一个架势,抬著头瞧著鲍振飞,就说:“来吧!今天我倒要斗一斗你鲍昆仑,我胜了你一人就算胜了你们昆仑派!”鲍振飞这时的态度倒是极为缓和。他的脸色也不怎样紫了,只有一种沉著,矍铄地把衣袖挽了挽,钢刀忽的一声,抡了一下,向前一进步。张黑虎见对方来得势猛,他就赶紧抬棍向下去压昆仑刀,接著又一用力翻棍,双手舞起棍来,脚步前进,那核桃粗的铁棍带著风向鲍振飞顶上去劈。鲍振飞并不躲闪,只反腕用刀背去迎,立刻当的一下巨响声,刀棍就相磕一下。鲍振飞并不觉得怎样,依然高擎著那口巨大的昆仑刀,那张黑虎却赶紧抽回铁棍去,震得他两只腕子发麻。他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但他怕显出弱来,就赶紧缓了一口气,又把铁棍抖起,依然是由上而下。老拳师又用刀去迎,但张黑虎却忽然改变了棍势,斜身一跃,棍势下掠,嗖的一声向老拳师的两腿去扫,老拳师赶紧撤步,钢刀拄地,将张黑虎的棍拦住。张黑虎突然抖棍又跳起来,狠狠地向老拳师的背后去碰,老拳师一翻身,昆仑刀又将铁棍挡开。老拳师却再也不让步了,就展开了刀法,彪躯随刀前进,那张黑虎也舞了棍来迎,只见刀光迎著日光,棍声挟著风声。二人相战约十余合,张黑虎招架不住,曳棍就逃。老拳师两三步便追赶上了他,抡了昆仑刀,只听“吧”的一声,张黑虎立时趴在地下,老拳师却赶紧上前把张黑虎抱起。这时张黑虎的手下全都惊慌了,有的往后退,有的就舞刀过来要杀老拳师。但见,老拳师弯著两只肥大的胳膊抱著张黑虎,他们投鼠忌器,反倒不敢上手了。老拳师本没有杀害张黑虎之心,这一刀用的是刀背,并且只用了两三分的膂力,又砍在张黑虎不要紧之处。他把张黑虎抱了起来,就笑著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太冒失了!但你虽败在我手中,我还很钦佩你。说实话,十年前我打败了阆中侠时,就没用今天这样大的力气。”张黑虎痛得脸如一张熬大烟用的裱心纸,汗珠子有黄豆那般大,从脑门上滚下来。他先摇摇手,阻止住了他手下的人,然后说:“佩服,佩服!可是鲍老拳师你有这么好的武艺,你为甚么要怕江小鹤呢?”老拳师怔了一怔,脸上又一阵红紫,便冷笑了一声说:“那些话慢慢我告诉你,你先躺下歇息歇息!”他见旁边有一辆敞棚子的车,便把张黑虎平放在那辆车上,他又向一干人都拱手,笑著说:“对不住诸位!”那张黑虎手下的人,虽然都气忿忿地,可是见鲍老拳师的武艺是太好了,张黑虎又命令他们不许动手,他们便也都不敢自讨苦吃,就全都带著一脸丧气,过去看他们张大太爷的伤势。车里有两个年轻的妇女,也都下车,过去安慰张黑虎,老拳师便退后几步。此时龙志起也精神百倍,催马跑了过来。老拳师就自己弯腰,由地下拣起来昆仑刀,望著龙志起,得意地笑了一笑。随后就慢慢收起刀来,一手牵马,一手捏著银须,向一个赶车的人问道:“你们是要往哪里去?”那赶车的人见老拳师和自己说话,他就像看见老虎对他张嘴似的,他不但不敢回答,反倒躲在骡子后面去了。龙志起却瞪大眼睛说:“我师父问你们呢?你们是到哪儿去?快说!”老拳师摆手说:“不可发横!”这时,那张黑虎被两个少妇搀扶著,他就坐在车上,派人来请老拳师过去说话。老拳师就将马匹交给龙志起,他徒著手走过去,就向张黑虎带笑问说:“现在伤处觉得怎样?”张黑虎摇了摇头,说:“不大要紧,老前辈,咱们今天是不打不成相识,我要跟你交个朋友。”老拳师一听,也很是喜欢,就说:“我鲍振飞生平本来最爱结交朋友,只要兄弟你不嫌弃,我鲍振飞扳个大,愿意作你一个老大哥。”张黑虎笑了笑,抱著拳说:“好,好!今天我们本是要到仪陇县去。仪陇县有我两个朋友,丈八枪刘杰,花太岁蒋成,我们打算三家的眷口合拢来,往峨嵋山去进香。现在咱们两人相识了,我肩膀上又吃了亏,朝峨嵋山的兴致我也没有了。鲍老兄你要在别处没有甚么急事,何不咱们就往仪陇县去一趟,我把那两朋友给你介绍介绍,咱们在一处盘桓几日,叙一叙交情?”鲍振飞此时正想在川中交结些豪杰,当下就很欢喜,随点头说:“这我是求之不得,我还有几件事要求你帮忙呢!”于是鲍振飞回身上马,龙志起却不住偷眼看伺候张黑虎的那两个少妇,心说:张黑虎这小子真有福气,老子现在是倒了楣,这次到川北来,不但人财两空,受了一身的伤,还有个师父来管辖著我!他娘的江小鹤!老拳师又叫龙志起过来,给向张黑虎等人引见。张黑虎听了龙志起的名,虽然也说了一声“久仰”,可是不大注意的样子。他就吩咐他那两个侍妾各回到车上去,然后一拂手,就令车马向西走去。张黑虎手下的那些人有的就和鲍振飞扳谈,可是有的还冷冷的撇著嘴斜著眼,像是不服气的样子。龙志起又觉得心里不大痛快,偷偷向鲍老头说:“师父!咱们何必要跟他们一路走?这伙家伙都是强盗。”鲍振飞却微微摇头,说:“你不晓得,我有用意,再说这伙人虽然不是甚么好人,可也决不是强盗。”一同往西走去。后面那些行路的人,刚才已看见老拳师的威风,就齐齐地向前仰著脸瞧。因为鲍振飞的身体魁梧,马又高大,他跟那些人比较起来,真如鸡群之鹤,羊群里的老虎。往西走约二十里,就到了仪陇县城,张黑虎就先命车马到东镇成兴米行停下。这成与米行就是花太岁蒋成所开设的,蒋成在十年前是个光棍地痞,连饭都混不上。他在阆中侠徐麟家中住闲时,简直就像个仆役。但他很不安份,因与金甲神焦德春的老婆赛嫦娥私通,被江小鹤所打。所以后来江小鹤到徐麟家中求师,徐麟叫他试学铁棒,蒋成又趁机对江小鹤施以侮辱,因此徐麟看不下去,便抽了蒋成一顿鞭子,把他驱走。蒋成十年来流落江湖,度的是跟盗贼差不多的生活,只因他的相貌还漂亮,所以颇得些女人的垂青。仪陇县有个富商的老婆爱上了他,那富商终年在外省经营,家中许多的田产生意都无暇照应,于是蒋成就趁机慢慢侵占。早先还有那富商的族人和得力的伙友们与他争执,可是蒋成又与仪陇县的丈八枪刘杰拜了盟兄弟。刘杰不仅是个富绅,是个土豪,还是个与张黑虎齐名的好汉。蒋成就藉著他的势力强占了那富商之妇和一切家产。他在此居然结交官府,称为“蒋三太爷”了。当下他见张黑虎来了,虽然车马很多,可是张黑虎本人的态度却很狼狙,被两个人给搀进来了。同来者,还有一个身高体大的老头子,并有一个黑胖脸、相貌狰狞、歪胳臂、斜著腰、衣服带著陈旧的血迹的人。他就不禁直了眼。张黑虎就说:“蒋老三,我给你带来了两位新朋友。朋友虽然是新交的,可是名字你必然久仰。”随指著鲍老拳师说:“这位就是镇巴的鲍昆仑,那位是紫阳的推山虎。”蒋成一听,立时惊讶得跳了起来,说:“哎呀!这真是久仰得很了!”于是他命人接过马去。立时这米行里就一阵杂乱,张黑虎的女眷都让到里院,里院有很宽绰的房屋,马匹车辆有的却在马棚下,有的送到附近的店房去。张黑虎带来的那些人都跟蒋成养著的打手们出去饮酒玩乐去了。这里蒋成将张黑虎、鲍振飞、龙志起几个人让进一大间很敞亮的屋内,有仆人给献茶。张黑虎靠著大椅子半躺半坐,他就带著笑,把刚才在路上与鲍振飞比武,自己战败,又交了朋友的话说了。蒋成十分惊异,不住地用眼打量鲍振飞。鲍振飞却极和蔼客气,向张黑虎、蒋成二人都以“老弟”相呼。蒋成就说:“不打不成相识,我在十多年前就久仰鲍老哥的大名,今天你要不跟张二哥打架,张二哥不把你请来,我还无从拜会你呢!现在好了,老哥你们师徒就在舍下多住些日吧,咱们得深交一交!”鲍振飞说:“只要诸位不弃,我鲍振飞便是很觉荣幸了。”旁边龙志起见他师父向来都是骄傲自负,如今对这两个江湖晚辈竟这样客气,他就心里很不痛快,噘著嘴,闭著眼,想他脑里所记忆的几个妇人。此时张黑虎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鲍老哥,我今天见了你面,领教过了,你的昆仑刀足足能敌得过敝师涪洲虎的钢鞭、铁杖僧的铁棍。可是前些日子我听由长安来的人说,你被江小鹤一人逼得无路可走,你手下五六十个高徒非死即伤。你的令孙女也是个侠女,她嫁的那个纪广杰,听说武艺比阆中侠还高,可是也敌不过江小鹤。江小鹤那小子真是三头六臂七十二只手,会使翻天印,会祭捆妖绳吗?”鲍振飞见问,他不禁万感交集,一时回答不出话来。花太岁蒋成却在一旁冷笑,说:“江小鹤,在十年前我就认识他,我们就交过手。他的刀法不过是乱抡,有甚么本领!他向阆中侠家里的三根铁棍叫爸爸,铁棍也不叫他举得来。我们两人还有点儿旧仇呢,早晚见了面,我还要碰一碰他!”鲍老头却微皱著眉头说:“今日的江小鹤,却不似早先那个泼皮无赖的小孩子了!虽然到现在我还没见著他,可是他所拜的那个师父我却是知道的,只要江小鹤把他师父的武艺学会了一二成,我们就……”说到这里,鲍振飞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转又振奋著精神说:“刚才张老弟问我为甚么怕江小鹤,说真话,我并非怕他,我实在是怕他的师父。他师父是个文弱的书生,三四十年前就很老,现在一定老得更厉害。那个人的姓名无人知道,但他的武艺却没有人不怕。在四十年前,江湖上的英雄只有二人,一是蜀中龙,一是龙门侠。那时我的名头还提不出来,可是蜀中能与龙门侠全都在那人的手中吃过大亏。他们平日纵横江湖,无人能敌,可是一听见那人来了,他们立刻就像兔子看见猎犬的影子,急忙著就逃避!”张黑虎在旁听得出神。花太岁蒋成却笑著说:“鲍老哥一定是你弄错了!江小鹤央求阆中侠,要叫阆中侠收他为徒,阆中侠都不肯干,故意拿那几杆铁棒难他。人家那么大本领的老侠客就会收他?别是以讹传讹,就把你老哥给吓怕了吧?昨天我还听说江小鹤确实到了川北,他一路打劫,在螺蛳岭杀死两个官人,抢劫了蓬安县正堂的官晋。那小子真大胆,抢了县官的太太还敢去住店房,去成夫妇,把那官太太逼得悬梁自尽……”这时龙志起在旁听了,他不禁胸头咚咚地打鼓一样。蒋成又接著说:“店家报了官,官人来到,江小鹤就狼狈而逃,头上并吃了几棒。那小子,听说他现在变得是又黑又胖,并且长了一嘴的胡须!”龙志起惊得正要跑,却见鲍振飞用那铁锤一般的拳头咚的把桌子擂了一下,就像打了一个雷,龙志起说声:“哎哟!哎哟……”鲍振飞用眼瞪著他说:“志起……”龙志起战战兢兢,答应一声,鲍振飞又一阵可怕的冷笑。龙志起知道他师父看出来破绽,一定是要杀他,慌得他面色发青,两腿发软,假如不是坐在椅子上,他一定要瘫在地下。但鲍振飞冷笑过之后,却又说:“志起你记得当年江志升所作的那丧心败德之事吗?想不到他的儿子江小鹤比他还要贪淫好色,胡作非为。早先我杀过江志升之后便非常后悔,所以明知江小鹤是一条祸根,但是我不忍害他。现在,竟想不到他学好了武艺,不但与我们作对,还任意在江湖上为非作歹,不要说我鲍振飞跟他还有私仇,就是没有私仇,我也要作一番侠义行为,替世间除去这个强徒淫夫!”龙志远又打了个冷战,但是他放了心,知道他师父没想到江小鹤那些坏事就是他给干的。当下鲍振飞又向张黑虎和蒋成深深打躬,说:“我鲍振飞来到此地,虽然是为江小鹤所迫,可是也该是离开汉中,与他决一生死。现在他既是这样的可恨,他就不找我来,我也要找他去。但我老了,我这徒弟虽是我最得意的门人,可是你们看他身上的伤势还未痊愈,那就是前些日他与江小鹤争斗吃的亏。凭我们两人决不是江小鹤的对手,现在只有求诸位帮助。诸位是川北有名的豪杰,江湖上的侠义,我想一定不能坐视那样的淫贼在此横行。诸位如能帮助我铲除了江小鹤,人命官司可由我去打,我们昆仑派的人都算是诸位的师侄,以后汉中、长安各处由著诸位去走。”鲍振飞的话才说到这里,蒋成就说:“老大哥你何必这样客气,江小鹤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有我们在此处,还能容许他往西边来吗?还能许他活著逃往川省吗?”张黑虎也很兴奋地说:“老三,你派人把大哥请来,咱们就商量商量怎样对付江小鹤?”花太岁蒋成立时叫了人去请他们的大盟兄丈八枪刘杰,一面又命人做菜备酒。这里老拳师就说:“我想咱们这里的人应当越多越好,江小鹤从他师父学了几年艺,他一定会些奇技,最好能将涪洲虎高老师父请来,并请来铁杖僧、阆中侠。”花太岁蒋成却说:“高老师父现在归隐了,决不再管闲事;铁杖僧闻说现在川省,可是为斗一个江小鹤请出那么大本领的人来,又不值得。至于阆中侠徐麟,咱们更不必理他,他也是我们兄弟的仇人。”鲍振飞说:“听说阆中侠近十年在家很是安份,不致于得罪诸位吧?”蒋成说:“他虽然安份,可是他的儿子徐雁云却极为可恨,时常与我兄弟作对!”鲍振飞又问:“这徐雁云的武艺如何?”蒋成说:“不错,剑法似乎比他父亲还好些,年纪二十来岁,和江小鹤差不多。他的性情比阆中侠还骄傲,他又娶了个媳妇,是蜀中龙的外孙女,名叫秦小仙,一口宝剑连她的公公都敌不住,常常骑著一头小黑驴在外头横行!”这时,龙志起的脸又惊青了,听说阆中侠的儿媳是个骑小黑驴的,他又想到前些日子在暮色下小村中所遇的那件事,心里觉著害怕。鲍振飞坐在旁边,捻著银须沉思。蒋成和张黑虎一听提到了阆中侠父子翁媳,却就像鲍振飞提到江小鹤似的,眼睛睁大,面色发白,仿佛又是恨又是怕,都沉默著不言语。这时院外人声嘈杂,是那丈八枪刘杰来了。这刘杰的身材很高,穿的衣服很阔,态度极为傲慢。见了鲍振飞,鲍振飞向他带笑点头,他不过是微微一点头,对于龙志起他简直是连理都不理。这时蒋成用的仆人把酒饭都摆了上来,大家纷纷让座,把刘杰让到首座,鲍振飞倒坐在次席,竟没有人来理龙志起。龙志起觉著无味,就退身出屋,到了院中,又见一些人全都瞧著他笑。仿佛笑他那大黑脑袋,连鬓胡子,又瘦又短的书生样子的衣裳。龙志起心中真不痛快,走出门来,就沉重地跺了一下脚,迈步在街上走。他还不敢快走,因为一边大步,胳臂、肩膀、腰部就全像拿刀挖了一下的那般痛:又觉得街上走路的人全都注意他,他就进了一家酒店。这酒店里的人很多,就有许多人都大笑,说:“来了!来了!快看,这是昆仑派的高徒!”这些都是张黑虎和蒋成手下的人,他们都会几手武艺,都是地痞土恶。他们大家讪笑著龙志起,龙志起却竟以为大家恭维他,他就扬眉吐气地向众人拱手。有个人拉了个凳儿请他坐下,就问说:“蒋三爷在那里请客,炒得好菜,预备得好酒,你为甚么不到那里去吃呢?”龙志起却摇晃著他那大脑袋,撇了撇嘴,说:“谁和他们在一处吃?我师父和他们称兄道弟,叫我当他们师侄,我他娘的能甘心?我龙志起是鲍振飞的大门徒,今年我也四十多岁了,紫阳靖远镖店我也开了十多年,紫阳三杰的名头我数第二,川北阆中侠也跟我较量过。现在他娘的我在川北倒成了晚辈,谁能忍这口气!”那些人齐都哈哈大笑,有一个人就说:“现在还不要紧,你只比张二爷蒋三爷他们低一辈,若等到涪洲虎铁杖僧一来到,那你可就是孙子了!”龙志起马上拿拳捶著桌子,下面咚咚地用脚跺著地,自言自语地骂道:“都是那狗娘养的江小鹤,不然谁能到此地受这些气?”他们这里说笑著,龙志起道完了字号又骂江小鹤。旁边却有个酒客对他们这里很是注意,这人也年约四十上下,也是黑脸膛,但比龙志起的身材高,可是瘦得很多,穿的衣裳也非常不讲究,但两眼却很亮。他听说提到了江小鹤,他越发注意来听。此时便有个本地人,大概是蒋成手下的伙计,他给龙志起斟了一杯酒,说:“朋友,别骂江小鹤,也别怕江小鹤,先喝这杯酒,壮壮胆气。告诉你一件事,江小鹤他决不敢到仪陇县来,因为他在螺蛳岭作了贼,劫了蓬安县正堂的家眷,现在那案闹得很大,府里的公文都到了本县,我刚才听衙门里冯大爷说的。”龙志起才接过去酒壶,一听这话,他惊得手一颤,把酒全都洒了,洒了一个穿青衣裳的人一身。那个人回身就是一掌,骂道:“盲了眼!臭脓包!”龙志起被这人一掌正打在他胳臂的伤处,痛得他一咧嘴。才要发气打架,就忽见旁边那黑面的酒客,突地站起身来,说:“喂!朋友们,可别混口乱道,江小鹤是我的兄弟。他是堂堂的一个汉子。要道他拦路劫人我还许信,要说他抢劫甚么县正堂的家属,那如果有证据,我能替他去打官司,我那老兄弟他决作不出那样的事来!”这里的人全都惊愕,有两个似乎都认识他,就过去推他坐,说:“老伍,有甚么事!你和江小鹤十年多没见了,早先你们也不是有甚么深交,你何必替他打这不平?”这个人被人呼为“老伍”的,似乎已有些醉意,他便扬著头撑著眼睛说:“怎么没有深交?江小鹤他和我是患难兄弟,十年前我叫他入绿林,他都不肯干,现在他就能打劫官眷?这不定是那个混账忘八狗娘养的,作了案冒充他的名字!”龙志起一听这姓伍的骂上来,他也就气了上来,因为欺这姓伍的长得瘦弱,他走过去抡拳向姓伍的就打。姓伍的也跟他互相揪扭,龙志起虽然力大,但身上有伤,动转不灵,两三下便被姓伍的给揪扭倒,咕咚一声,头碰在酒瓮上,脚伸到椅子下。旁边的人有的鼓掌大笑,有的说:“不要紧,爬起来再打!”此时一些老实的酒客全都溜走了。酒店的掌柜子站在板凳上摆著手给他们劝架,龙志起忿忿地骂著,爬起来,一掌将那掌柜揪下了板凳。他举起板凳来,又向姓伍的打去,姓伍的也举了一把椅子上来相迎,兵兵兵兵,两件木器相碰相撞,撞得板凳腿椅子背全都折了。那姓伍的趁势又由桌子上抄了一把酒壶,“吧”的向龙志起的脸上打去,龙志起要躲没有躲过,酒壶正打在他那张黑胖的脸上,当下鼻子流出血来。龙志起简直像疯了一般,奔到柜房,抄上酒店切肉的那把刀,就向姓伍的飞去。不料,打错了,竟打在一个秃顶的人头上。这人是跟张黑虎来的,他头上一迸出血花,他就由腰下抽出来光亮的匕首,扑向龙志起,骂道:“囚凶的,你瞎了眼!”龙志起赶紧向后去退,同时有旁边的人上前把这持匕首的人拦住。立时,酒店里更加骚乱,吵架声,劝解声,更为嘈杂。那姓伍的人却跳出了酒店,在外面拍著胸脯,还向店里的龙志起大骂,他说:“姓龙的!连你带鲍昆仑,你们要是好汉子,就在仪陇县等著。十天之内我准保把我的兄弟江小鹤找来,到时咱们再较量。你们要是硬汉,就别走,要是脓包就快滚!小子,等著我的!”龙志起也在酒店里向外大骂,他跳著脚还要扑出去,却被旁边的人紧紧揪著他的双臂。揪他的右臂还不大要紧,揪他的左臂他可真受不了,疼得他赶紧求别人将他的胳臂放开。此时外面那姓伍的已然走了,那个受误伤的也被别人给拦住。龙志起又过去给那人作了几个揖,谢了罪。那人又骂了他几句,才慢慢收起了匕首。当时酒店里嚣杂声音消停一些了,可是桌椅板凳一切杂物却歪东倒西。龙志起在一个凳子上吁吁地喘气,用衣袖擦著鼻血,他就问说:“那姓伍的是个甚么人,他真认得江小鹤吗?你们诸位都认得他吗?”有人便说:“那家伙名叫黑豹子伍金彪。”龙志起撇著嘴说:“无名小辈!”旁边的人说:“可是他在川北有些小小的名头,早先他是绿林中人,在箱子山,当过大头目。十年前江小鹤不过是个小孩子,飘流到川九来,混得没办法,大概也在箱子山当过几天喽-,因此与黑豹子伍金彪相识。自从箱子山被剿,伍金彪也落了网,在衙门坐了七年监狱,甚么刑罚都受过了,可是他牙关紧咬,只认是被贼掳去的人,并不承认自己是贼,到底官司被他熬出来了。去年他才出监,便在各处飘荡,虽然不再为非作歹,可是还常常去讹赌局,因为他是由监狱挣扎出来的人,所以江湖上都敬重他,称他是好汉,他就衣食不缺。近些日来因为江小鹤的名头大了,所以他就到处吹牛,说他在十年前怎样怎样和江小鹤有过深交,并且说他当年还救过江小鹤的性命。”龙志起一听,不由得脊梁骨渐渐发凉。旁边的几个人都说:“老龙,你不要怕。江小鹤来了又当怎样?第一有刘大爷、张二爷、蒋三爷和我们兄弟们,足能抵挡他。第二,他来正好,螺蛳岭案现在犯了,官人正要捉他呢!”龙志起又打了个冷战,坐著喘了喘气,他就假意忿忿地说:“不怕!不在这儿等著江小鹤,我不是好汉!”随便站起来要走,酒店掌柜的却过来,说:“大爷,这些东西全都毁了,可怎然办呀?”龙志起瞪眼说:“你们还要叫我赔吗?那姓伍的跑了,你们把他追回来,要赔也得两人拿钱!”他正在发横,忽然外面又进来两个官人,龙志起立时又惊得颜色改变,赶紧向后退两步,并且摸著凳子,预备抵拒官人。但这两个官人似乎不是来捉他的,进屋来只向那几个人问了几句,问刚才这里是为甚么打起架来,又看了著龙志起和那受了误伤的人伤势,便走了。两个官人走后,龙志起一颗惊惶的心方才落下。他心想:我现在可惹不得事,一来身上有伤,打不过人。二来万一螺蛳岭的案犯了,查出来黑胖脸的江小鹤就是我,那我可真吃不住。现在还是赶紧惊吓惊吓师父,叫他快些带著我走吧!于是他便摸出一小块银子来,给了酒店掌柜,算是了结这件事。又向那秃头上被刀砍得流血的人,打了两躬,说:“大哥!我的错!刚才是叫那姓伍的小子把我气得眼都花了。我抄了刀来本想砍他,没想到,不知怎么一股子劲儿就砍在大哥你的头上啦!”那人的一块手中都染红了,脸上亦是一块一块的血迹,气忿地说:“小子你别再噜嗦了!现在我认得你们昆仑派了!认得你推山虎龙志起了!原来他娘的是这般脓包,杂种!”龙志起被骂著,不敢还言,又向那些人拱了拱手,他便走出酒店。低著头,忍著气,暗喊著「倒霉”,便跑回了花太岁蒋成那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