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绕过木堆,只见地面竟裂开一个大口,一道石级直通底下,黑麻麻的正不知有多深。桑半亩快步抢到最前头,晃亮火摺,拾级而下,余人也都鱼贯走入。一股阴森□气迎面扑来,赛胜幽禁了数百年的鬼手,毛里毛呼,直抠人心。石级两旁的墙壁俱由尺许见方的大石砌成,凝重中透著诡秘肃杀之气,“金龙堡”众悚然寒噤之余,忽地惊忖:“莫非这里竟是元代大都的地牢?”阶梯漫漫,恍若直达地狱,好不容易下到底层,桑半亩兔走鹰纵,刹那间便将插在各处的火炬统统点燃,众人眼前立刻塞满了各种刑具,虽已腐锈不堪,仍然惨厉骇人。“展翅龙”单飞只觉浑身僵硬,自度横竖是个死,当下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兵刃,嘶吼道:“想要我束手待毙,可没这么容易!弟兄们,并肩子上!”一个大旋身,猛扑殿后的马必施。其余四将以及十几名“金龙”精锐也都豁将出去,齐朝姚广孝、桑半亩乱攻而上。秦璜命悬敌手,生怕对方一怒之下,先把自己宰了,连忙厉声喝阻:“你们干什么?退开!”此时却还有谁会听他的,只顾“匡匡啷啷”打得热闹。秦璜号令不行,今生还是第一次,气得险些晕厥,叠声大呼:“好哇好哇!你们胆敢抗命,走著瞧!等老夫脱困,把你们一个个发配边疆!”单飞狠狠呸一口。“咱们当你的奴才已经当够了!我现在真有点不懂,为何当你这个草包的奴才,竟当了这么久!”“金龙堡”余众也都颇有同感,一边唾骂秦璜,一边与敌人动手,不知怎地,居然个个奇招百出,较诸以往稍胜二流,一流不入的身手,强过几倍不止。秦璜在旁不禁看呆了,怪忖:“这些家伙平庸无奇了十几年,今天怎地大放异彩?”又自寻思:“是了!平常都是装的,可见他们早就胸藏异心,伺机造反,好险好险,幸亏今晚有此遭遇,否则还真著了他们的道儿!”满怀怨愤的东思西想,只是永远也不明白,人一旦开了窍儿,有了自己的主张之后,会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桑半亩也大为惊讶,摇头唱道:“咱几个都落不得完全尸首……”浪潮涌五掌推出,掀翻了两名“金龙堡”徒,左掌半圈,将只剩一条手臂的“铁背龙”杨潜带了个跟头,自己却也差点被“蹑云龙”韦腾刺中后心。另一边,马必施独斗单飞、李跃二将,另加七、八名堡徒,同样甚惑吃力,飞镰弯刀在地室之中又挥洒不开,竟尔落得守多攻少。但见姚广孝目中精芒闪动,一抖双手,撇下秦璜、建文,身形倏展,满室立起一阵怪风。“小子们,都给我躺下!”一字出口,对方阵中便躺下一人,一句话讲完,“金龙堡”的精英已躺下了一半。余人心胆俱裂,欲待夺门而逃,却遭桑半亩、马必施左右夹击而来,一眨眼间,尽数就擒。忽闻左首角落一个声音笑道:“那里跑来这么多酒囊饭袋,笑死朕也,笑死朕!”“金龙堡”众怒目望去,只见角落上摆著个十字形大木架,上面并排绑著一男一女,女的身长八尺,腰大十围,男的身长四尺,头大十围,身穿明黄布衣,颇有点不伦不类。姚广孝笑道:“你俩倒可以交上一交,一个当皇,一个当帝,各有归宿。”“千斤担”田九成却大摇其头。“那家伙连国号都没有,岂可和我‘后明’相提并论?”又涎脸笑道:“你倒够格和朕平分天下,姚少师,绑了朕这许久,可以放朕下来了吧?”姚广孝一咧阔嘴。“等你能够下来,再和我平分天下不迟。”田九成眼瞟右首角落,鼻中哼哼如放串屁。“这有何难?别以为……”身边“后明皇后”金大脚忙咳嗽连声,呸地一口浓痰吐到丈夫脸上,田九成这才不往下讲,却嘀咕起老婆来:“举止这么恶劣,小心朕把你打入冷官……”姚广孝不再理会他俩,一转身,不知从那儿拖出了把太师椅,高跷著脚坐了,迳向马必施、桑半亩一抬下巴。“你们两个过来。”马、桑二人竟如同两名乖乖领罚的小娃儿,垂头走到他跟前,只敢望著自己的脚尖。姚广孝板起老虎脸,沈声道:“当初我是怎么嘱咐你们的?这些年来,你们到底是怎么干的?”马、桑二人简直连呼吸都快要停止,额头汗出如浆。秦璜忍不住大声道:“他们说你一直在暗中操纵本堡,老夫就看不出……”姚广孝悠然拦下话头:“‘魔佛’岳翎是个奇才,一手创建你们‘三堡’,立下旷古未见的典章体制,这一点,贫僧差他差得太远,可惜他却不会运用,到头来反被你们联手追杀。”笑眯眯的瞅了瞅“金龙堡”众。“其实你们这个堡,无论在岳翎的棋局之中,或在贫僧的棋局之中,都只是颗无关痛痒的棋子而已。”面色一整,续道:“至于‘飞镰’、‘神鹰’二堡,可真是天才的杰作,令贫僧不得不五体投地。”泰璜大感大受侮辱,抢道:“你别忘了,本堡主既为岳翎最后创建,自然最好……”又觉这话实有佩服岳翎之意,赶紧住口不言。姚广孝笑道:“当初岳翎因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忍百姓受苦,首创‘飞镰’,标榜公正平等,但他似乎不久就发现,人间根本没有完全平等这回事,于是他再创‘神鹰’,标榜自由,结果仍然不能今他满意,等到最后创建‘金龙’之时,已然身心俱疲,不自觉的走到千百年来的老路上去,简直乏善可陈。”“展翅龙”单飞又大声道:“不错!‘三堡’之中最老朽腐败的就是本堡,害得咱们当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单飞平常最得秦璜信任,名列八将之首,不想今日却带头发难,屡次三番痛骂堡主,把个“独角金龙”气成了白痴,喃喃道:“老夫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商鞅韩非,一心以圣贤之道立堡率众,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姚广孝哈哈大笑。“自古以来,大英雄大豪杰全都爱讲圣贤之道——在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时候——只没像你这种用法。”目光往回马必施、桑半亩二人脸上,神色又凝肃起来。“‘飞镰’、‘神鹰’虽为岳翎脑力极致之结晶,但他自己却始终未曾看出这两种体制所含有的强大而可怕的力量,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这是他的遗憾,却是我的运气。”姚广孝双眼之中彷佛伸出了两把刀,在众人脸上一刀一刀的劈过。“没有人不爱自由,也没有人不爱平等,但这两者其实正是一柄利剪的双股,其中任何一股都足以导致任何一个民族于死地,两股合并,更加绝子绝孙。”地室内一片死寂。大多数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然而猛袭上心头的恐怖之感却依旧森冷难当,隐隐觉得一种毁天灭地的阴谋,正在这地牢之中,这外貌诙谐平易的和尚身上,逐渐酝酿成形。“一个人的自由,必建立在他人的不自由之上;一个种族的平等,必建立在大多数人的不平等之上。竞相夺取这两样东西,倾轧斗争势必旋踵而至,‘飞镰堡’的内讧便是活生生的例证。”马必施思前想后,恍若被人用钳子在脑袋上夹了一下,半晌动弹不得。姚广孝目光再次扫射马、桑二人,使他俩的魂魄都结成了坚冰。“即使再聪明的人,也必在这两个毒饵之间游移摆荡,甚至想要一把全抓,下场可想而知。这就是我交付给你们两个的任务,‘飞镰’、‘神鹰’各执一端,而‘金龙堡’狂妄自大,蛮横霸道,不须我在幕后操纵,便自然扮演压逼其他弱小帮会的角色。等到所有帮会非得投靠‘飞镰’、‘神鹰’其中之一的时候,吾等再把它们各个击破,一举纳入掌握。”阔嘴一咧,两颗大虎牙磷磷生辉。“这套策略用在江湖道上行得通,用在天下各国之间也同样行得通。”地室内人众乍听这番议论,只觉荒谬无比,然而细加深思,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其冠冕堂皇,不著痕迹之处,格外令人毛骨悚然。“结果你们却干了些什么?明争暗合、坐收渔利的指令,竟被你们改成了明争暗斗!难道你们仅只守住那块小小地盘就已心满意足?真是井底之蛙,全无气魄!”桑半亩陪笑道:“姚少师,在下这些年来,深觉本堡体制举世无双,实在应该好好珍惜才是……”姚广孝面容沈冷,恍若四壁石块,彷佛还想继续往下讲,却忽朝入口处瞥了瞥,立闻一人朗声道:“姚少师宏论精辟,令在下好生折服!”马必施面色霍然惨变,五官似乎都著起火来,只见“铁面无私”马功大步行入,并不朝余人多看一下,迳自走到姚广孝面前深深一揖。“弟子马功,拜见姚少师。”姚广孝却也不意外,点点头道:“你就是马必施的儿子?很好,很有枭雄之相,大概总比你老子强一点。”马必施愤怒得浑身颤抖,咬牙道:“少师,让我毙了这个孽子……”举掌就要朝马功击去。姚广孝嗔目喝道:“退开!”马必施暴怒之下,仍然不敢不遵,悻悻垂下手臂。马功神态从容依旧,朗朗道:“家父早不听少师指示,致有今日之败。在下愿终身记取教训,辅助少师完成霸业。”姚广孝哈哈大笑。“你老子分明是败在你手里,嘴上却说得这么漂亮。好小子?好人才!”马功毫不脸红,一抱拳道:“少师过奖,不敢当。”姚广孝扭头笑道:“小翠,你这个儿子可比风儿精明多了。”室内人众听他如此叫唤,只当立刻就会出现一位绝世美女,不料石室右侧墙壁忽地现出一个门洞,从中走出一名头顶和姚广孝一样光秃的丑怪老太婆,和马氏父子三面相对,三张脸上顿时流闪过千万种表情,久久无法控制。何翠首先镇静下来,嗓音有若拉锯:“还不快杀了他?否则你将来也会被他整得惨兮兮。”姚广孝笑道:“这种人才放著不用,除非我姓姚的瞎了眼。”马功当即回神,大步上前叩拜如仪,口称“师父”不绝。何翠虽然气得半死,却也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站在一旁吐口水。却听门洞内又一个声音道:“爹,此人狼子野心,须留他不得。”姚广孝唉道:“别这么小家子气,快来见见你同母异父的兄弟。”马必施眼望何翠,面色不禁由红转绿,挤了半天方才挤出几个字:“原来你…”何翠尖声道:“老杀才,你总算晓得了吧?姚少师只叫你拿‘公正平等’当幌子,不料你居然认真搅弄起来,老娘便也对男人‘公正平等’一番给你瞧瞧!”门内那声音又道:“娘,别说了。”随著语尾,走出“神鹰堡”新任堡主“梳翎鹰”柳翦风。这回该桑半亩傻了眼儿,万般不解的喃喃自语:“难道他之被推为堡主,竟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怎么可能?每一个堡众不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推举的吗?”姚广孝哼哼笑道:“两个老的既然不听话,就换这两个小的干干,我姓姚的计画决无半途而废之理。”柳翦风默然不语,站到何翠身边,一股怒气闷不住直从眼中射出,彷佛想把那个“兄弟”即时盯死一般。马功却仍自在依旧,竟然改口连呼姚广孝“义父”,又道:“义父这般策略,定能将天下人尽数装入囊中,所可虑者,唯独岳翎一人而已。但若传闻属实,义父已把岳翎‘第四个堡’的计画弄到了手里,则那厮也已形同废物……”姚广孝眼神稍一闪熠,悠悠笑道:“小子,想把‘第四个堡’骗去看看,是不是?别做梦了吧。”马功永远镇定的脸上,也不由现出一丝尴尬,才想极口分辩,姚广孝却已接道:“因为这传闻根本是岳翎制造出来的,我手里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而且我还很怀疑,是否真有这什么‘第四堡’。”笔意把话说得轻松,却反而显透出心中的忌惮之意。但闻入口处一个奶娃娃也似的嗓门喝道:“‘第四个堡’不在你手里,本教的天书神剑总被你弄来了吧?”紧接著,乱轰轰的走进一大堆人,有白莲教“北宗”的四大天王、“东宗”的韩不群师徒,最后则是银髯飘飘,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以及邓佩、吕孤帆等人。姚广孝毫不动容,笑道:“你们都来了?很好。”被绑在木架上的“千斤担”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齐飞,引吭高呼:“救驾!救驾!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朕!”“四大天王”却楞了老半天。“你什么时候跑到北京来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田九成气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问还问,朕都可要晏驾啦!”“二天王”陈二舍忍不住骂道:“我看你还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丢人现眼!”“北宗”承袭彭和尚一手创出的体制,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虽是皇帝,有时却也得听“四大天王”的号令。“三天王”仇占儿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个太子,咱们也好把你换换。”田九成吃一惊,赶紧陪笑。“何必哩?刘邦当初也有萦阳之围,这种小场面算得了什么?”“四天王”金刚奴心下暴躁,撒开象腿,只一步就已迈到木架前面,伸手向困绑“后明”帝后的绳索抓去。马功喝道:“滚开!”心知这金刚奴遍体刀枪不入,当即狸猫般一跃而起,指如利钩,迳取对方双目。他一意要在姚广孝面前卖弄手段,振奋精神,将压箱底的本领都使了出来。姚广孝点头道:“嗯,底子还不错。”转向马必施笑道:“日后的成就决不逊于你。”马必施、何翠两人这会儿却似有点夫妻连心,面皮一齐透出暗灰之色。“大天王”何妙顺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夸大?你这秃驴说话却像放屁。”柳翦风正苦无机会一显身手,忙不迭纵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并击何妙顺,恰如丛花齐放,煞是好看。何妙顺鼻管里“嗤”了一响,手臂倏伸,早将对方拳脚抖出的团团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鹰堡”徒个个练有一身绝佳轻功,恐怕连命都没了。“东宗”韩不群不耐尖喝:“莫瞎夹缠,先办正事要紧!”姚广孝忍不住笑道:“什么正事?你们没头没脑的跑来这里胡搞一通,究竟是为了什么?”仇占儿原本已够尖嫩的童音,几乎都快变作娃儿讨奶吃时的哭声。“你老实说一句,天书神剑到底在不在你手上?”姚广孝无奈摇头。“你们未免太好骗了吧?岳翎的东西怎会在我手里?用屁股想也应该想得出来。”转又笑道:“不过我今天实在很欢迎各位,平常请都请不到呢。”忽朝“白莲”诸人的缝隙之间作了一揖。“多谢两位小师父替老袖带路。”一直躲在大伙儿背后的“好哭鬼”无哀、“厌物”无恶不禁唬了一大跳。原来他俩自到“庆寿寺”后,愈想愈觉得姚广孝蹊跷,就在暗中紧盯不放,刚才眼见他进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马全都引来此地。姚广孝又笑道:“你们师父大概也快来了吧?‘魔佛’岳翎什么都强,就是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讨人喜欢。”无哀、无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又听“千面罗利”何翠尖笑道:“你们这三个小秃驴,作张作致,以为瞒得过老娘?如果不是看在你们确实救过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们给剁了!那个‘铁蛋’无欲呢?又去找小娘儿们撒野啦?”两个小家伙不由骨髓结冰,无恶更连打哆嗦,暗忖:“幸好她还不知我假扮过她,杏则可真要涅盘大吉了。”韩不群忽然阴恻恻的道:“你老兄贵为太子少师,本教的天书神剑自不在你眼里,但咱们今天既然来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秘笈,借给咱们瞧瞧?”姚广孝永不吃惊的面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你说什么?”陈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师,该光棍的时候就别拖泥带水。当年你盗走秘笈,又杀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辈师兄弟,如今你这一身绝顶本领,不都是这样来的吗?”姚广孝细眯著眼,瞅了对方好一会儿,最后落定在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身上。“怎么,还不讲话?”二老微微一笑,依旧紧闭嘴巴,一副只是前来看热闹的模样。姚广孝的虎牙又露出来了,突然伸脚在一副已快腐烂的夹棍上踢了一下,身后墙壁便又现出一个大洞,正中木架上绑著一名鹰眉蓝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观”大师。地室内所有人众顿时哗然不已。姚广孝悠悠笑道:“空观师兄,‘空’字辈的老不死只剩下了咱们三个,这世上能认出咱们谁是谁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说句公平话儿,偷盗经书、杀害同门的‘空法’可是我?”空观长老紧咬牙关,蓝眼暴突,极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运气挣扎。姚广孝唉道:“你说实话,我就放你下来……”右首角落猝发一声如雷断喝:“狂徒无礼!”大伙儿立觉两股杀气冰彻肺腑,满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变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将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间,一刀一剑两柄利刃却似把日月引进了屋内,滚滚烧向姚广孝头颅。老虎和尚哈哈大笑。“‘南剑北刀,并世双雄’,果然有两把刷子!”一语未毕,座下大师椅早化作无数碎块,姚广孝却像平空消失了一般,连根汗毛都没留下。方戒、关晓月毫不停滞,钢刀练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长剑千划万挑,已将困缚空观的绳索寸寸割断。室内火炬复又熊熊燃亮,众人在惊悸之中,居然看见姚广孝依旧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刚才根本不曾移动过半分。“铁面无私”马功、“梳翎鹰”柳翦风那肯放掉这个建功的机会,虽然明知自己决非双雄之敌,却又料定危急之时,姚广孝必会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铊硬了心,撇下原来的对手金刚奴、何妙顺,彷佛勇猛的抢扑上前。却见右首角落里又蹦出一条球形人影,恍若一颗圆星划空而过,紧接著“劈啪”两响,马功、柳翦风立刻如同两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飞散开去。“千斤担”田九成乐得直打喷嚏。“我不早说了吗?我要下来还不容易?”当真把腰一拱,绳索、木架也发出快乐的声音,朝四下乱奔,一双“后明”帝后施施然走下地来,大模大样的向双雄以及铁蛋举了举手。“孤家在此谢过。卿等今日救驾之功,虽还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晋侯的地步,但‘免死铁券’决计少不了,卿等宽心。”角落中又发出一串杂七杂八的笑声:“这家伙派头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还要人五人六的,真个比老六还讨厌!”随著话声,走出四个鼻青眼肿的小尚,押阵的却是一名艳光四射的白衣姑娘。原来,刚才铁蛋等人藏身之处,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万事通”丁昭宁误触机关,使得一行人马全做了下锅汤圆,滚滚仆仆,撞得一头大□,然而此刻却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广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无哀、无恶乍见师兄弟全部到斋,不由欢呼一声,颠著屁股飞赶过来,打骂成一堆。少林长老“空观”大师虽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大脸,但他终不愧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复了镇定,缓步走到建文太子面前,伸手搀起,口道:“敝寺保护未周,致使陛下受惊,老袖罪该万死。”建文太子忙道:“长老言重了,弟子担当不起。”空观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独角金龙”秦璜,彷佛想把“金龙堡”劫持太子,杀死方定、方慧两位门人,又嫁祸给“飞镰堡”的旧帐算一算,姚广孝却已先哼笑道:“空观师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铁蛋等七个小尚立刻争相咋唬起来:“你才是猪脚!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脚!”姚广孝喉管里咕噜了几响,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你们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们还以为我在替朱棣策画统一天下的霸业?老实告诉你们,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们差不多,只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至于‘靖难’这一步,只不过是‘卒三进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刚开始。今日我当他的狗头军师,明日他连我的头上大□都不如!”蓦然转身,探手在背后墙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绘著一大堆线条圆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陆地、海洋。姚广孝收起一惯嘻皮笑脸的神情,面容一片沉肃,眼中透出星芒般灿烂的光彩,将满室火炬全部压了下去。“你们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们晓不晓得所谓的‘中土’,只是一块猫不拉屎、狗不撒尿,比个巴掌大不了几分的不毛之地?”室内人众俱被他那超凡气魄震慑得耳朵贴到脑后,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姚广孝话说得愈轻,每一个字儿却愈像一根根的钉子:“这里才是我的战场,才是值得我毕生用力的地方!什么大明皇帝,什么九州中原,根本只是小子的把戏!”眼望马必施,手朝地图最上面一指。“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给‘飞镰堡’的地盘,但现在你已无福消受了。”马必施面现懊悔神情,心底却直感庆幸。“原来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马的一腔热血,可不想去当雪人。”马功脸上也透出一抹冰冻之色,万万想不到自己巴结谄媚,竟换得那么一块穷乡僻壤。姚广孝又向西一指,却指在一块孤悬海外的大片陆地上。“这里全都是‘神鹰堡’的地盘,据我所知,现在只有少数红皮肤的野人散居其间,鹰子鹰孙该当竭力垦殖,有朝一日独霸天下也未可知。”“美髯公”桑半亩暗叫一声:“好险!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猎哩!”口中干笑道:“这般大片处女之地,实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钜德,必能将此地发扬光大……”姚广孝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老桑,其实你还满是个人才,因为你实在很会演戏。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那套统治之术?”桑半亩忙道:“当然记得。尽量给老百姓看、给老百姓听,就是别让他们用脑筋去想--所以我这几年,勤练唱戏,一心想把这套‘眼耳愚民’之术发挥到极致……”姚广孝一拍前额,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让老百姓去迷演戏的,可没叫你自己迷上演戏,你这个笨蛋!”桑半亩兀自不服。“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戏的,自然只有会演戏的才能出头……”姚广孝气得个半死,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千斤担”田九成却在一旁搭讪道:“姚少师,如果我也是你的属下,你要把我派到那里?”姚广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图上找了半天,终于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岛。“你只配来这里。”田九成笑道:“人总有偏心的时候,但你这样处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点。”却闻一直不曾开口的“无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师,恕我泼你一盆冷水,你这套策略听起来好像满不错,但依我看,恐怕很难行得通。你老兄虽然武功盖世,顶多也不过十人敌、百人敌。若想称雄天下,武术可说全无用处,总须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姚广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见识得多。今日贫僧之所以请各位来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开创新局。”大伙儿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动,却终究信不过这个莫测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独占一方惯了,全无与他人合作的念头,均在心中暗忖:“雄视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赖,但其他那些家伙都是鬼头鬼脑的混蛋,到时候不被他们抽后腿、射冷箭才怪!”便都把心肠冷却下来,挂上硬梆梆的神情。“真空”使者冷如钻石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讥诮之意。“有几分筹码,说几分话。你除掉从岳翎手中捡来了‘飞镰’、‘神鹰’二堡之外,还能握有多少甲士?”姚广孝打从鼻内“嗤”地一声轻笑。“只有脑筋不太清楚的人,才会以为争胜的关键在于兵甲将士。有钱就有兵,当初朱元璋若无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浙东富绅巨室的支持,根本连军饷都发不出来,最后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烧杀掳掠维生,那还至于有今日俨然以正统自居的稳固帝业?”顿了顿,又道:“其实历代帝王都深知商贾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贬抑他们的地位,把他们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女高出一点。但不管这些皇帝怎么弄,商人依旧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的操纵著大半个人间。能够成就大事业的英雄豪杰,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懂得善加运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广之,兼并他国根本毋须夺取领土、统治人民,只要抓住他们的荷包就够了。”在场诸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俱是统率一方的江湖大豪,总觉得用这种方法未免龌龊,便都干脆露出不屑之色。“无生”使者笑道:“原来姚少师的‘铁算盘神功’也是极精的,失敬失敬!”“四大天王”更争相笑骂:“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不过只想当个市侩头头!”姚广孝毫不理会众人的冷嘲热讽,续道:“不瞒各位,‘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以钱滚钱,半年之内便可将南七北六的金银财富席卷一空。”大伙儿不由听得一楞。“钱多多,钱花花,王蔡吴洪手里抓,一半留给帝王家”,从这首流行当时的歌谣之中,便可约略窥知这四大家族的惊人财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广孝掐住了脖子。“独角金龙”秦璜不住点头冷笑。“原来‘神鹰堡’能够如此阔气,竟是靠些市侩撑腰,难怪我一直觉得‘神鹰堡’上上下下都有铜臭气。”“美髯公”桑半亩依旧嘻皮笑脸。“秦堡主,你这话可大错特错了,须知你我混迹江湖,争胜武林,即使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只不过是世问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劳动‘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衮衮诸公、一流人才替咱们撑腰?只能算是他们施舍‘神鹰堡’罢了。”白莲教诸人不禁大呼“无耻”,“万朵莲花”韩不群却一转眼珠,森森道:“姚少师,你这样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鹰堡’徒个个锦衣美食,‘飞镰堡’徒却个个都像叫化子。”姚广孝笑道:“岳翎当初创建‘飞镰’,本意就是要把商贾从人类之中完全剔除,这念头其实妙绝,贫僧才薄器浅,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一仍其旧。”自顾自的大咧了半晌阔嘴,又道:“在岳翎自己看来,‘飞镰’、‘神鹰’正好相反,但到了贫僧眼中,这两者却正好相合——有钱的上‘神鹰’,没钱的来‘飞镰’,管教天下人一个都跑不掉。”一席议论说得口沫乱喷,却没注意一旁的“铁面无私”马功眼神闪烁,显有不平之意,“梳翎鹰”柳翦风则眉飞色舞,极为满意父亲的分配安排。铁蛋把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引发这些人的争斗。金钱、权力、秘笈宝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样是少不了的呢?”回眼只见六个师兄全都在打呵欠,不耐的发出火鸡也似的闷哼。铁蛋低问:“你们听得懂么?”无喜笑道:“那会听不懂?不过,只比长老讲经好听一点点,再多听两卷,可就要睡著啦。”铁蛋唉道:“我是说,你懂不懂他们在争些什么?”无怒冷冷道:“他们当然要争,否则活著干啥?其实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码还争个什么东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却不知争些什么劲儿,简直无理可讲。”铁蛋想想也对,笑道:“原来全都是为了高兴。下次长老再说‘苦海无边’,老大耳刮子刷他。”只闻姚广孝仍在那儿放言高论,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统天下,却忽听一人在入口处岔道:“姚少师,你的策略确实不错,但选用人才显然大有问题。这些家伙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担如此钜大的责任?再说,商贾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吴洪’各有恶癖,少师应该早已知晓,却仍旧放心让他们瞎搅,有朝一日败在他们手里,倒也理所必然。”铁蛋听这话声竟乃“嫉恶如仇”石擒峰所发,不禁楞了一楞。只见四名神色萎靡的老头儿,一串咸鱼干也似蹭将入来,头不敢抬,眼不敢瞟,面皮晦暗得好像阴沟里的老鼠,与身上绚丽光鲜的衣著两相衬托,显得煞是古怪。姚广孝胸口彷佛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无法开腔。“神鹰堡”新旧二任堡主桑半亩、柳翦风两个却急急趋前,打躬作揖,颇为恭谨。众人均忖:“‘神鹰堡’向被‘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控制,不多拍马屁,想必坐不稳堡主之位,由此看来,这四个老头儿当是四大家族的家长无疑。”姚广孝冷冷扫射四人一眼,转面朝向地牢入口。“石统领,你闲事愈管愈多了。”石擒峰随著这句话慢步走入,一张鬼脸不住抽搐牵扯,迳自作著人间最可怕的笑容。“人虽易位,法理不变,在下这辈子只知道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师胸罗万象。”东、西、北三宗人马顿时喧噪开来。石擒峰二十多年来一直和“白莲教”作对,捕杀了不少教徒,今日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脚和韩不群、简金章等人当下不约而同,团团把他围住,西宗二老却仍按兵不动,静作壁上观。姚广孝一咂嘴唇,笑道:“却不知当今之世,乃是法随人转。”又微微一哂,摇了摇头。“真够笨,这下子岂不自投罗网?”石擒峰桀桀出声,直若枭啼。“一个人,一条命,没什么大不了。”一指满室人众。“天下所有的乱臣反徒尽聚于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个算一个!”不等他说完,七、八双手臂如蛇、如电、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面八方猛袭而来。这些人俱属当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个都与石擒峰在伯仲之间,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恶如仇”碾成肉泥不可。铁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刚才在周氏昆仲的面店里又糊里糊涂的摔了他一家伙,心中直感歉疚,此刻岂有坐视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记“大力金刚手”,把仇占儿震退两步,右手“伏虎罗汉”飘风腾滚,逼得韩不群拿桩不住,柳条儿般胡摆乱晃。田九成也被风尾扫了个踉跄,气极大叫:“你这小尚好不晓事,怎地帮这狗爪和咱们作对?”铁蛋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什么‘免死铁券’?我用不著,让给他总可以吧?”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铁券也能让来让去?没听说那个皇帝这么干过……”北宗陈二舍、金刚奴、仇占儿三人则惊骇万分,他们半年多前才与铁蛋在汝州客栈交过手,那时尚把铁蛋当作龟儿子一样的乱打,不料如今强弱之势却完全反转,直令他们忘了自己姓啥名谁。姚广孝可在一旁抚掌大乐。“这个小秃子不错!要得!要得!”铁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游海、却见石擒峰翻腕掣出三尖两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头顶劈落,口里骂道:“谁要你来假惺惺?你这个小反贼!”铁蛋仓卒之下,险险偏头避过,怒道:“怎地随便乱砍人家?”唐赛儿咯咯笑道:“他以为你真是个蛋,大卤蛋。”石擒峰抡刀如扇,只管乱劈,边自嚷嚷:“你祖父是个大反贼,你当然是个小反贼!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块,头割下来当尿壶用!”铁蛋从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听此言,不由心头猛震,又差点被刀刃砍中,欲待开口询问,偏偏不晓得要怎样问起,眼见石擒峰一刀凶似一刀,只得节节后退。石头无惧发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错了吧?我们老七从小就在寺里,除了偶尔反反讲经长老之外,还没反过什么东西……”石擒峰连环七刀俱被铁蛋闪过,最后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溅,转身指著少林寺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来明查暗访,早就发觉天下反徒尽出于少林寺!”目注姚广孝,厉声道:“道衍大师,我说的对吧?或者该称你为‘空性’大师?”姚广孝不理他,却朝韩不群等人一努嘴唇。“听听,人家有没有把我当成‘空法’?真是一群猪脑袋!”东宗人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儿,直在心中把那乱放风声的岳翎反覆诅咒了上千遍不止。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当断绝尘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们少林寺却接二连三的训练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扰攘不已,佛门蒙羞……”姚广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所谓‘方外’,乃不为教迹所拘之意,并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种和尚,只是一些没勇气,没担当,躲进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龟孙子罢了。咱佛家大乘一脉,一向讲究普渡众生,而且不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够了,却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浊现世之中,创造出一片极乐净土。”铁蛋等人当和尚当了十几年,可还没听过这种论调,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姚广孝阔嘴又咧,虎牙生光。“当年皇觉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爷’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韩林儿也反到了河里去。老实说,这才是真正的佛门子弟,释迦之光。”姚广孝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在四壁石块之间回撞出无尽叠音:“法旨有虚有实,菩萨有真有假。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徒,虽具人形,实类木鱼;无畏无惧,不惊不怖,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方是真菩萨……”铁蛋脑中锵然鸣响,再也无法听见下面的话。“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这与寺中长老的素常教诲正好背道而驰,但此刻在铁蛋心底掀起的浪涛,却将表面上那层勉强碾压,竭力维持了十九年的平静,拍击得粉碎。“佛祖宣说‘一切皆空’,难道只是为了丢开自我的烦恼执著,寻求自我的解脱而已?难道不是为了破除个人的生死惊怖,而替芸芸众生广求现世净土?”一种彷佛崭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扩散出来的强烈意念,把他紧紧卷里于其中,铁蛋一时间竟怔立当场,思潮如涌。只听三宗人马齐声叫好,纷道:“姚少师,你讨厌归讨厌,却仍不愧吾辈中人。”“白莲教”本属弥勒净土一支,特重现世改造,故而自晋代以降,屡次与当政者发生冲突,历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标榜自渡的阿弥陀净土,期将僧侣全数变作姚广孝所说的“木鱼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这个鬼当,竭力抗拒各种欺压哄骗,终于把积极度人,企求革新的弥勒思想传承至今。石擒峰那曾听过这种谬论,不禁呆了呆。空观大师急忙唱声“阿弥陀佛”,开言道:“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挂单过几年,便将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石擒峰“喳喳”恶笑不绝。“你还要强辩!你还装好人?你和你们那个‘空法’搞些什么把戏,还怕我不晓得?‘空法’当年根本没有……”一句话只讲了一半,就再也讲不下去。“真空”、“无生”二使者不动则已,一动龙腾,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压上他头顶,石擒峰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当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姚广孝脸上笑意虽然不减,却似笑得有点僵硬。“强将手下无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这些年来想必进境惊人。”二老微微一笑,并不答言,负手退开。韩不群冷冷道:“这姓石的杀害咱们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宽大,不下杀手,大约近来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顾自己修心养性去了。我姓韩的可不怕当恶人,非把这笔帐算上一算。”迈步上前,举掌就朝石擒峰脑门盖下。铁蛋刚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营救不及,此时那容韩不群得手,震声喝道:“你敢?”韩不群吃他的亏吃多了,立刻吓得倒退两、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风扫地的野狗。“四大天王”却还未到惧怕铁蛋的地步,呼哨一声,分由四角抢上,夹七夹八的乱打而来。铁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饱。”左拳右掌,施出浑身本领,竟把对方攻势尽数接下。但见五人恍若五条盘龙,扭首纠尾,混作一处,直分不出那个是那个,只觉圈中真气黄河之水般汹汹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墙边,“千斤担”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头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头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赐你死个大妹子的!”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条臂膀,就想来个野马分鬃。铁蛋被四大天王缠定,眼见救之不及,才叫了声“糟”,已见师兄丛中一条干瘦人影扑空而起,“十八伽蓝神掌”如梦如幻,一记拍在田九成脑袋瓜子上的实招却是凶猛异常,打得“后明”皇帝抱头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韩不群喝道:“你们这群小尚到底在搞什么?”狐狸无怒只不理会,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间几无半丝表情。石擒峰眼内却似有些□润,轻叹口气,缓缓偏过头去。无怒忽然走至空观长老面前,伏身拜倒。“弟子不肖,十余年来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众位前辈行迹,所幸弟子还知道一点好歹,并未透露半点消息……”铁蛋猛个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救出自己之后,曾经胡言乱语了一大套,又说什么“已经二十七了”。“狐狸比我们大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七。原来他那时心里正念著儿子呢。”又忖:“咱们少林寺一向规矩,怎会是造就反徒的地方?”愈是回忆寺中长老成天死谈经书,暮气沉沉的模样,就愈觉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关系,甚至还透出一丝滑稽意味。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险象环生,赶紧沉心应战。旁观诸人也都不由寻思:“这姓石的到底有什么毛病?早就已经干不成锦衣卫,主子也换过两次了,他即使有功,却向谁邀?即使有密,又向谁告?何必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心思精神,到处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去当和尚,真真古怪之至!”但见石擒峰鬼脸扭曲,厉声道:“原来你不是不晓得,而是不肯讲!”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讲,你还不是照样探查得一清二楚?”解开他被“西宗”二老点上的穴道,大步走回师兄弟身边。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儿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个人似乎突然松软下来,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浑若一只空心大布袋。“好哭鬼”无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该来的,白送一条命,你儿子又……”居然愈说愈伤心,掩面痛哭出声。“千斤担”田九成被无怒打得晕了老半天,直到此时方才挣起身子,自觉龙颜无光,天威荡然,赶紧依循历代帝王惯例,胡乱寻出搪塞掩饰之词,指著石擒峰骂道:“你晓不晓得朕为何要打你?实因气你太笨之故。你想想看,你既已将‘王蔡吴洪’四大族长抓住,便该即刻就地正法,还把他们带来这儿干啥,可不又被姓姚的劫了回去,像你这种笨蛋,即使跪在地下求朕,朕也不会封你一官半职!”石擒峰一听此言,却似陡然间活了过来,大笑道:“我正是要把这四个老废物还给姓姚的。他若还能在他们身上□出半文钱,石某人马上头撞死在这里!”他这话说得蹊跷,使得所有人众俱皆一楞。铁蛋和“四大天王”也都不约而同的住手罢战,地牢内顿时一片寂静。姚广孝打从这四个老头儿刚刚进人地牢之际,便知事情不对,此刻眼中精芒突闪,宛若伸出了两只怪手,紧紧扼向他们的脖子。“又捅出什么纰漏啦?”四个老头儿的年龄加起来少说也有三百岁了,此时却都像三岁不到的小娃儿,畏畏缩缩的挤在角落之中,五百多条皱纹里溢出五百多股徨恐,嘴皮片子张呀张,只发不出半点声音。姚广孝面颊微微一紧,两颗大虎牙彷佛渗下血红色的光。“蔡成,你说说看。”一名圆团脸的老头儿被人兜屁股踹了一脚似的跳了跳,嗫嚅道:“咱们不是奉少师之命,前来北京商议大事吗?老汉……咳咳……”三宗、三堡人众俱不禁暗忖:“这老家伙平日财大气粗,会自称为‘老汉’才怪。可见这回乱子出得不小。”没来由,都觉得心花怒放,恍若吐出了老大一口鸟气。但闻姚广孝不耐道:“你什么时候跟老桑学起唱戏来了,凡事都打从头开始讲?只讲最后的就好!”蔡成顿时眉开眼笑。“最后?最后就被那姓石的抓来这里了嘛……”姚广孝震声暴喝:“你到底说不说?”其余三老面色晦败,不住摇头。“蔡老,事己至此,再赖也没用了,还是趁早实说了吧。姚少师大人大量,说不定不跟我们计较,也未可知……”蔡成这才吞吞吐吐的道:“老汉今天下午才到北京,一进城门就碰到了一个小叫化子,模样倒长得不坏,不过,却只剩下了一条左臂……”铁蛋心中猛个一动,愈发竖尖耳朵。蔡成续道:“那小子拿了个破碗坐在路边,却不讨饭,碗里叮叮咚咚的尽响……”姚广孝喝道:“你手又痒了,是不是?叫你别赌,你偏不听!”蔡成陪笑道:“我别无嗜好,只这一样而已嘛……而且我一直遵照少师告诉我的‘必胜法’……”众人都忖:“赌博那有什么必胜法?姓姚的真是乱讲一气!”但其中也有几个暗暗寻思:“想个办法把这一手偷学过来,咱还跑什么江湖,光靠骰子牌九度日,岂不妙哉?”姚广孝点点头道:“你若严守此法,当然不会输。”蔡成一张脸说有多苦就有多苦。“我一时兴起,就和那小叫化子对赌起来。吓,那小子,一条左手架势真足,六粒骰子简直就像六只小兔子,绕著海碗乱跑乱跳……”大伙儿都暗暗好笑。“这老头儿的舌头才真像兔子,绕著正题儿打转,就是不肯说进核心。”蔡成兀自想要多绕几转,怎奈姚广孝面色臭不可言,只得道:“我看那小叫化子不会有多少钱,便掏出几个铜板来下注……”众人又忖:“这老儿家财万贯,却还有兴致跟一个乞丐几文几文的对赌,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蔡成叹口气,又道:“不料那小子竟鸡猫子嚷嚷:‘整的整的,零的不来’……”田九成笑道:“哟,这乞丐派头好大,咱‘后明’将来倒多要几个这种乞丐。”蔡成道:“我一气之下,就把整锭银子掏出来,第一次下一两,输了;第二次下二两,又输了;第三次下四两,又输了……”大伙儿不禁失笑。“什么‘必胜法’,原来是这等无赖赌法,仗著钱多压人罢了。”“真空”、“无生”二老却似一辈子不曾赌过,点头道:“这法子倒不错,十次之中总会赢上一次,本钱就都回来啦。”蔡成呻吟一声。“照理,自应如此,但很多事情根本无理可讲,赌博尤其……”姚广孝面如寒冰,沉声道:“你连输了几把?”蔡成昏头昏脑的本还想伸出手来比,却猛然发觉手指头根本不够用,悻幸垂下手臂,眼睛几乎变成了两个无底大洞,平板板地道:“三十把。”众人大吃一惊:“输一次,加一倍赌往,连轮三十次,赌注可加成了多少?”平日舞枪弄棒惯了,算帐都不灵光,扳手扳脚的只算不出个所以然。姚广孝反而笑了起来。“嗯,一共输了八亿五百三十万六千三百六十七两银子……老蔡,你是卖杂货出身的,对不对?很好,你再回老家去卖杂货吧。”转眼望向另一名招风耳、三角眼,身体干瘦得后背紧贴前胸的老头儿:“王远,你又怎么啦?”老头儿立刻面皮血肿,懊恼的道:“少师,别提了……”姚广孝哼道:“你那种恶癖,总不至于叫你倾家荡产吧?”王远叹口气,眼泪忽然扑簌簌的掉下来。“我总以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直到今天方知自己连根捍面棍都不如……少师,某些幻想固然荒诞虚妄,却是支撑人生的根基,尤其男人……少师,哀莫大于心死,我实在不想再活下去了……”姚广孝凛然一笑:“别人还以为你在讲佛经呢。”顿了顿,又咧开嘴巴。“对方这么厉害,倒真有点稀奇。”王远尖叫道:“那小子根本不是人,根本是只大公鸡!你没看见那些娘儿们……唉哟我的妈!那小子是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么这么凶……蔡老,你连输三十把,倒也还合情理,不像他……起初我根本不相信,我说:‘你少放牛屁了,你若真能如你所说,我把我所有的家当都赔给你。’我就拖了把椅子在旁边看,娘儿们一个一个的走进来,一个一个的走出去……说句实在话,我那时并不觉得心痛,一点都不心痛,我只一直在想:‘好,又一个,源盛钱庄没了;哪,又解决一个,吉发绸缎庄泡汤了……’哈哈!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聚下来的财富,就在那永不停歇的摇摆晃动之中,一滴一滴的流进了别人口袋……少师,我那时真想笑呐,哈哈,真想笑呐……”大伙儿耳闻那阵凄厉的笑声突然转化成凄厉的哭声,都不禁为之鼻酸。姚广孝再不理他,转向其余二名肚腹圆胀、不住打嗝的老头儿,嗤笑道:一不消说,一个吃输了,一个喝输了,对不对?”突然把头一扭,吼道:“你们那四个都给我滚进来吧!”众人刚才被两个老头儿的一番怪话搅得目瞪口呆,竟都没发觉门外还藏著有人,忙转脸望去,只见当先走入一个独臂乞丐,眉目间英气勃勃,那有半分寒伧之相,只是一条左手似乎有些酸疼,不停的抖来抖去,正是“搏命三郎”左雷。紧接在后的“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倜傥依旧,双脚却有点不听指挥,大八字撒开著走路,彷佛正骑在一只大龟背上一般。“小熊”赫连锤、“李白怕”李黑二人则大挺著肚子,一步一拖,一个饱嗝不断,一个酒隔连连。四人鱼贯走到铁蛋面前,倒头便拜,齐声大叫:“师父,咱们发财啦!”铁蛋喜不自胜,笑道:“你们这几个草包,想不到还能干大事哩。”帅芙蓉恭声道:“师父有所不知,天生我材必有用,圣贤之言诚不虚谬。弟子浪荡半生,而今而后,无愧于天地鬼神。”说时,双膝兀自颤抖不已。众人不觉失笑。唐赛儿俏面通红,狠狠啐了一口。“不要脸!”眼眶跟著红了起来。铁蛋问道:“师父呢?”那四个才把头一转,还未答言,姚广孝目光已先往“金龙堡”躺了满地的人堆里一扫,冷笑道:“岳翎,在旁边听了那么久,还不把头伸出来吗?”满室人众俱皆一惊,都没想到这个令大家头疼的人物早已身在地牢之中。铁蛋等七人欢喜雀跃之余,却又寻思:“怪不得人家把师父冠上个‘魔’字,真是有点鬼鬼祟祟的。”只见“展翅龙”单飞哈哈一笑,挺腰站起。“姚少师果然好眼力,佩服之至!”倏地一个大旋身,已变回了原来模样,虎目熠熠有神,略一环视身周人群,嘴角上微微浮起既似奸诈又似天真的笑意。“独角金龙”秦璜几乎气了个昏,恨恨道:“原来又是你在暗中使坏,煽动老夫的部属……”岳翎淡淡笑道:“本来若无火,从何煽动起?你还以为真正的单飞对你忠心不贰?人家早就看出事不可为,远走单飞啦。”这才朝著桑半亩、马必施二人大行一礼。“两位堡主,别来无恙?”马、桑二人木愣当场,眼珠子彷佛都僵住了。铁蛋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在追杀我师父吗?现在机会可来了?看你们这三只吹大气蛤蟆,究竟有多大本领。”猛个想起可把秦琬碗的父亲也骂了进去,连忙吐了吐舌头,望向立在自己旁边的“龙仙子”,却见她身处一团纷乱之中,面容居然平静异常。铁蛋不由心道:“看来她还真有点当尼姑的根。”又忖:“日后若与她并肩坐在一起听长老讲经,可不知有多无聊哩。”刹那间心如菩提,暗唱佛祖名号不已。岳翎笑容渐敛,慢慢由秦璜、马必施、桑半亩三人脸上一一瞥过,沉声道:“当初我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让你们去各搞各的,彼此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不料你们竟联手追杀我,怎么著,当我岳某人是豆腐做的不成?”三人当初俱是被岳翎一手提拔出来,深知岳翎的厉害,事隔多年,畏惧之感不但丝毫耒减,反而日益加深,此刻眼见岳翎眼中杀气腾涌,都只剩下打寒噤的份儿。姚广孝悠然笑道:“愈是怕你,就愈要杀你,他们三个的想法本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贫僧只想提醒你一句——这决非我的主意。”岳翎的眼光缓缓移了过来,当世两大奇人四目一触,地牢内顿时亮满了灿灿星芒。笑意又爬回岳翎嘴角,微一点头道:“我晓得。”姚广孝的瞳孔逐渐收缩,朝“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一抬下巴。“那你为何刨我的根?”岳翎轻叹口气。“我刚才在旁边恭聆高见,实在汗颜无地,‘三堡’虽为我一手创建,我对它们的了解,却好像比你还少。但是——”岳翎顿了顿,面上线条陡然刚硬肃穆起来。“你的策略只会使人间更乱,不会更好。你不放天下苍生一马,我就只得将你一军,如此而已。”姚广孝阔嘴突咧,笑声回荡久久不绝。“岳翎,你也大小看我了,将我的军?还早得很!”蓦然一整面容,重重的道:“你的锐气,你的雄心都跑到那里去了?如今竟变成了个冬烘老夫子,只想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了此残生?你才五十,我已七十,但你却比我老得多!”岳翎苦笑了笑。“大概吧。”姚广孝怪目圆睁,喝道:“老了就快去死,别来挡我的路!”“万朵莲花”韩不群忽地阴恻恻的笑道:“姚少师,说了半天,你这个主意才最高明。”岳翎的眼神在此刻似乎最为黯淡,轻叹口气道:“师兄,你我之间误会已深,我也不愿再对你解释什么,随你怎么去想……”韩不群双目火喷,重重哼了一下,恶声道:“少给我假惺惺的装出这副嘴脸!本宗镇派之宝被你偷走,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你乖乖交出天书神剑便罢,否则……”北宗的“四天王”金刚奴立刻冷笑道:“否则就怎么样?凭你也配出言威胁岳大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韩不群并不知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三人曾受过岳翎的救命之恩,猛然听他竟帮岳翎说话,自不禁楞了个结实。铁蛋暗里一拍脑壳。“差点忘了金刚奴他们也是站在师父这一边!”本还有点担心己方人少势孤,这会儿可胆气大壮,一扯秦琬琬悄声道:“等下一打起来,我们就先冲过去救你爹。”秦琬琬微一点头。“我知道。”又白了他一眼。“谁要你帮忙救我爹呀?黄鼠娘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难道你找他的麻烦还没找够?”铁蛋吐吐舌头。“大概还只剩下最后一个麻烦,找完了就没有了。”秦琬琬转了半盏茶时的脑筋,方才省悟他在说些什么,不由玉脸飞红,狠狠在他脚背上跺了一下,骂道:“贫嘴!”别过头去,再不理他。只听“三天王”仇占儿也笑道:“东宗本可称雄半壁天下,都怪这姓韩的不能容人,搞到现在只有窝在一角孵蛋,可惜呀可惜?”韩不群惮赫如狂,厉吼道:“咱们东宗的纠纷,要你们北宗在旁边插什么嘴?”面色倏地一沉,冷笑道:“不党老弟,原来你竟跟北宗搭上了线,你偷盗本宗宝物在先,勾搭本宗对头在后,我父亲当初真教出了你这个好徒弟!”岳翎正色道:“白莲三宗源出一脉,本不该再分彼此。”仇占儿拍手道:“咱们也是这么想。东宗若以岳大侠为教主,咱北宗定附骥尾。”眼望西宗二老,似在徵询他俩的意见。“无生”使者一耸肩膀,笑道:“岳大侠人中之龙,本宗彭教主一向仰慕得很,不过凡事还得请他老人家裁夺。”陈二舍忽地冷笑道:“彭教主胸襟宏大,啥事都好商量,只是你们那个‘人王’难缠,白莲三宗至今无法合而为一,问题就出在他和姓韩的两个人身上。”铁蛋心道:“西宗的‘人王’,大约就相当于‘北宗’的田九成了。”转又想起帅芙蓉曾经提过此人,说他乃是徐寿辉之孙,器量狭窄,难以服众,如今看来果然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高。铁蛋又忖:“这家伙直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师父若莫当上了‘白莲教’的总教主,少林寺又不免要背上一件‘造就天下反徒’的恶名。”忆及师父这十几年来在寺中嘻皮笑脸、偷鸡摸狗,没事就跟长老鬼扯卵蛋的惫懒模样,不由哑然失笑。只见韩不群又惊又恐,急急喝道:“岳不党违反戒律,背叛本宗,早已由本宗之中除名,那有资格担任本宗之主?你们这些混蛋莫在那儿胡乱打屁,否则休怪本教主对你们不客气……”岳翎轻轻一摇头,笑道:“大师兄这话说得不错,我十六年前就已脱离‘白莲教’,万无重回之理,何况大师兄还是韩门嫡系子孙。”蓦然一翻手腕,左掌之中已多了一柄古色班斓的绿鲨皮鞘宝剑,和一本旧得发黄的书卷。“此二物虽为本宗祖师爷韩山童传下的镇教之宝,但师父韩林儿曾经有言:书上所载各种法术,多为邪幻诡异之术,必得谨慎择人而传,所传之人亦不必定为本宗弟子……”韩不群见天书神剑露相,早已眼红万分,又听岳翎噜哩叭苏,绕著弯子指称自己不配继承这两样宝物,当下怒火暴腾,叉开十指,拚命朝岳翎脸上剜去。他和岳翎本是同门师兄弟,所得之传授殊无二致,但武学一道首重慧根悟性,半点强求不得。两人从小一同习艺,武术火候相差却不啻天壤。只见岳翎身不动手不举,韩不群一轮雨般攻势竟始终招呼不到他的身上。韩不群益发急躁,朝众弟子挥手喝道:“都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上!”不料叫了几声,东宗诸人竟无半个动弹。大弟子王弘道、二弟子简金章齐声道:“师父,别打了嘛,岳师叔决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岳翎当年在“白莲”东宗内甚得人心,一干年长教徒至今心感其德,自然不愿和他动手。韩不群不禁气得口吐白沫。“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统统都反了!心狗肺、忘恩负义……”一边破口大骂,手下仍不放松,胡乱向岳翎递出一连串全然无用的招数。“病猫”林三轻轻叹息一声,幽灵也似越众而出。“岳副教主,得罪了。”双掌倏忽已至岳翎胁下。林三入教之时,岳翎早已脱离“白莲”,二人今天还是第一次照面。岳翎点头笑道:“你大概就是林三了,果然要得。”斜肩退步,右掌半吐,一股大力顿将林三带歪到一边。林三暗自心惊。“向日常听年长师兄推崇岳翎,还道他们言过其辞,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原本对岳翎怀有的一种模模糊糊的崇拜之情,陡然间强烈凸显出来,彷佛伸手就能触摸得著一般。韩不群见他仅只递了一招,便迳自站在一旁发楞,不由急声骂道:“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快上!莫非你也想和本宗仇敌暗中勾搭?”林三无奈,只得再度揉身上阵,却见人影一闪,“大天王”何妙顺已拦在面前。“林兄,下午被人搅和了一顿,没能较量成功,咱俩现在再来比划比划。”一记穿云手,拍向林三“太阳穴”。林三正巴不得他打岔,自己便可不与岳翎动手,当即淡淡笑道:“正要领教何天王高招。”身形游移,和何妙顺缠斗作一处。韩不群召不来帮手,益加恼怒,挥拳踢脚只顾乱打,简直跟个泼皮差不多,不剩半分武学宗师的风范。岳翎苦笑道:“大师兄,我今日来此,正是要把天书神剑交还给你,不过,有句话非得说在前头……”怎奈韩不群双眼血红,状若疯癫,根本听不进半句。唐赛儿附在罗氏兄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一抖绸带,大叫:“师父,我来帮你!”腾身而起,绸带兜出三个圈圈,套向岳翎持著天书神剑的左臂。罗氏兄弟也四只脚同时一跳,跃至岳翎左侧,罗全向前,罗奎向后,四柄短剑分刺四处不同部位。岳翎还没见过这两个连体孪生兄弟,一时间竟被搞得迷迷糊糊,无从招架,只得退了几步。罗氏兄弟一个大翻身,四柄短剑便如同车轮滚动起来,时而罗全在前,时而罗奎在前,时而两兄弟俱是侧身,恰似一面魔镜,搅得人眼花撩乱。岳翎好不容易才瞧觑清楚,自然颇为惊讶,两眼睁得大大的,直在两兄弟浑身上下瞅来梭去,右手却仍见招拆招,将四人攻势一一化解。唐赛儿咯咯笑道:“岳师叔,您大概不认识我,我叫唐赛儿,入教才八年,不过打从我八岁第一步踏人白莲总坛的时候开始,您老人家的种种事迹就一直在我耳边响个不停,好多师伯、师叔、师兄都一直在想著你呢……”韩不群大怒道:“胡说!放屁!”岳翎同时摇头笑道:“小泵娘,少替我吹牛。”唐赛儿不加理会,续道:“今天一见你,果然武功高强,依我看,放眼天下定数第一,连那个姓姚的大嘴巴也不是你的对手。”韩不群、岳翎又同时道:“放狗屁!”“愈吹愈大了。”这回还加上了姚广孝的声音:“小丫头片子,真该改行去唱单口相声。”唐赛儿又道:“我刚才就在想啦,岳师叔既然天下无敌,还要天书神剑干嘛呢?难不成书中载有升仙之道,岳师叔才舍不得给人家看?”嘴上说话,手中绸带仍不停的卷向岳翎手臂。岳翎哈哈大笑。“小泵娘莫要激我,即使书上载有升仙之道,我也不想把它留著。今天我本来就是要把这两件东西还给大师兄,只希望他能慎择传人。”左手微微一振,天书卷著神剑,既平又稳的缓缓飞到韩不群面前。韩不群反而一楞,一刹那间竟忘了伸手去接。唐赛儿一直很想瞧瞧天书所记载的法术,却也明白天书一旦回到师父手中,自己若再想看上一遍,定比登天还难,因此总希望能抢在师父之前拿到天书,即使偷看一眼也是好的。此刻一见岳翎掷书,不暇钿思,手中绸带也如影随形的跟了过去,直到绸带顶端已然触及经书之时,方才猛个警觉:“这可不变成跟师父抢东西了?”跋紧缩手,却已稍嫌晚了一点,带端虽未卷住经书,却仍在经书底部掠过,把那本薄薄小书拂得飞了起来。韩不群一楞回神,连忙伸手去抓,恰与唐赛儿拂飞经书赶在同时,一抓只抓住了宝剑,经书却从头顶飞过,直奔金刚奴等人立足之处。韩不群气得理智全失,喝道:“小贱婢,竟敢抢我的东西?”“呛啷”一声,神剑出鞘,一线冷银之中依稀透出点凝血之色的寒焰,划破满室火花,直奔唐赛儿咽喉。岳翎忙道:“大师兄,不可以!”单指突出,早中韩不群脉门,神剑在唐赛儿喉管前三寸之处掉落地下,仍吓得小泵娘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一直靠上了石壁,方才蜷曲颤抖著细小身躯,掩嘴抽泣起来。这时,天书已飞到二、三、四天王身边,仇占儿尖笑道:“哟!大教主送礼呢,这怎能不收?”大剌剌伸手就抓。铁蛋暗道:“师父本是要把东西还给韩不群,如果再被‘北宗’那几个浑头一搅和,真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何况我还答应过唐小泵娘,要把天书弄给她看看。”跋紧大步抢上,右掌“擒龙手”切向仇占儿手腕,左掌一式“香象汲水”,一股大力硬把经书吸到掌中。岳翎不禁大叫一声。“好小子!想我当年十九岁的时候,真还及不上你一半咧!”无恶哼道:“师父,你到现在饭量都还没有他的一半,提什么当年十九岁?除非你当年也是个大饭桶。”陈二舍、仇占儿见铁蛋打横里抢走了经书,本还有点眼红,但一来因他是岳翎的徒弟,二来又未必胜得过他,只好故作大方,不再出手争夺。韩不群捡起神剑,一步一步朝铁蛋走来,左手伸得老长,面露狞恶之相。“小秃驴,还给我!”铁蛋对他愈来愈没好感,哼道:“我偏不还给你,你要怎么样?”韩不群起手一剑,剌向铁蛋胸口。剑锋尚离得老远,铁蛋就觉得一缕森寒之意,直直钻入心脏,竟不敢取钵盂招架,生怕把吃饭的家伙弄坏了,脚下一溜,往后滑出两、三丈。韩不群振剑追击,不断嘶吼:“还给我!结我!”铁蛋见他来得凶猛,索性绕室飞跑,边唱歌也似的嚷嚷:“不还不还,还你的王八蛋!”一老一少满室追逐不休,旁观人众都不禁大摇其头。姚广孝忽朝岳翎招了招手。“岳兄,借一步说话。”不知从何处捧出了两只比头还大的巨碗和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酒葫芦,“砰”地放在一张石桌上,嘴塞一拔,醇香四溢,“李白怕”李黑立刻呻吟一声,托著肚皮大吐特吐。岳翎吸了吸鼻子,赞道:“好汾酒!”大步上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姚广孝也仰颈灌了一碗酒,笑道:“想引你出面可真不容易。”岳翎点点头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不事先戳破我的计画。”姚广孝一瞟满室人众,微微现出不屑之色。“其实我真不懂你弄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又能奈我何?刚才那番话,其实都是讲给你听的,你到底觉得怎么样?”岳翎马上一摇头。“没兴趣。”姚广孝沉沉的“嗯”了一声。“当年曹孟德煮酒论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岳翎又一摇头。“不敢当。”姚广孝目光如箭,气胜海涛。“那么,唯广孝一人耳,何如?”岳翎手一松,掷碗在地,凝视著对方哈哈一笑。“只怕你搞不起来!”姚广孝竟不动怒,悠悠转向其余各路人马。“你们呢?”大伙儿都信不过他,那敢跟他合作,自然摇头不迭。姚广孝轻叹口气。“非友即敌。你们嫌我碍眼,我还嫌你们搅七捻八的徒乱大事咧。”又不解的摇了摇头。“如此伟大的策略,你们为何不支持?”略一沉思,皱眉喃喃:“敢是因为我用人不当?”扭头向何翠、柳翦风、马功三人喝道:“站过来!”三人吓了一跳,不敢不遵,畏畏缩缩的一齐站到石桌旁边。“真空”、“无生”二使者深恐姚广孝捣鬼,自入石室便一直守住地牢入口,此刻眼见对方主要的四个人全都聚于一处,便也双双抢到石桌附近。仇占儿咕咕笑道:“想借‘桌遁’哪?新鲜新鲜!”干脆一屁股坐在石桌上,一副发天火也赶不走的模样。姚广孝目注马功,沉声道:“岳先生嫌你们没用,我看你们也真是没用!”大手一伸,抓住马功后颈,凌空提起,左掌掌缘如刀锋一般从马功腰间划过,竟把他拦腰切成两段,鲜血顿时流了一地。众人都没想到他突然来上这么一手,不禁都怔住了,铁蛋、韩不群、林三、何妙顺也各停下追逐争斗,地牢内又蒙上了一层死寂。姚广孝左掌再翻,将石桌上硕大无朋的酒葫芦“啪”地切去了上半截,再一手抓起一段马功尸身,硬挤硬塞的装入了葫芦肚里。众人均忖:“这‘铁面无私’作恶多端,死得倒也应该。”却见姚广孝扭过身来,望著柳翦风喝道:“要你也是没用,咱姓姚的儿子没你这么笨!”一把抓过,照样拦腰一切,溅得满身是血,尸体也没头没脑的丢到葫芦里去。大伙儿这下可唬了个半死,万没料到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此毒手。姚广孝毫不停歇,又捏住翠脖子,如法炮制了一番,血浆染遍整袭僧袍,滴滴答答下雨也似沿著衣□洒落地面,转眼盯住岳翎,面上一片怖厉之色,恶鬼一般迸道:“够不够?”岳翎自始至终不改悠闲神态,摇了摇头道:“不够。”姚广孝虎脸猝变。“好的讲尽了,歹的也讲尽了,岳翎,我敬你是号人物,再给你一次机会!”左手一探,抓住自己的头颅,右掌往自己腰间一切,居然把自己也切成了两段。右掌揪住裤腰,一把提起,双脚犹然不住踢蹬,好像很不愿意进去,终究拗不过那只无身无躯的铁手强行按捺,“叽哩吱噜”的没入葫芦里面;左臂又一提,将兀自圆瞪双睛的上半截尸身也“唏哩哗啦”的塞进葫芦肚内。众人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怪事,不禁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个干净。却见岳翎朝那葫芦上下打量几眼,忽向铁蛋拱了拱手。“后事全看你的了。”涌身一跳,八尺来长的身躯竟整个掉进了半截葫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