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儿为人把细,进了这座关王庙之时,眼角一扫,已将里里外外察看得清楚,看得出是决无人迹之处,此时却忽然闻得人声。闻声辨位,立即判明神像后面藏得有人。韦小宝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因自来怕鬼,所以也就怕神,他以为神、鬼总是串通一气的。然而看到晴儿凶神恶煞的样子,却又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祷告:“天灵灵,地灵灵,关王菩萨快显灵,解救得弟子韦小宝出了苦难,弟子一定重修庙宇,再塑金身。”晴儿虽是年青,武功识见却比韦小宝不知强出了多少,她处变不惊,应变迅急,刺向韦小宝的匕首,突地朝后面关王爷扔去,就见关王爷的脑袋,被齐斩斩地削掉了,摔得粉碎。晴儿接着转身,手中长鞭宛若蛟龙,一套“神龙鞭法”出手,上下左右,抽在关王爷失去了脑袋的身子上。扔出匕首、鞭打关王,都发生在瞬间。韦小宝看得眼花缭乱,暗道:“晴儿这小花娘出手快疾、狠辣,比雯儿那个小花娘却又高明了几分。”晴儿站定,冷笑一声,道:“谁敢在本站娘面前装神弄鬼?”话音刚落,就见关王爷的身子,犹如刀切的一般,一块一块的呈尺余大小的四方形状,一起跌落下来。韦小宝更是伸长了舌头缩不回来,他暗暗思忖:“若是让老子慢慢地使刀子剁,也能将这位倒了八辈子霉的关王爷切成碎块;然而若是像晴儿这等使鞭子抽,老子就极难做到了;似这等抽了当时不碎,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起落下来,老子是无论如何连想也不敢想的。”他于武功一道知之甚少,不知道晴儿那一套“神龙鞭法”之中,且不说蕴涵了极为深奥的内功,就是那力道拿捏之准,也不是一朝一日之功。泥塑的关王爷寸寸脱落,轰然倒下,烟尘散尽,却见关王爷的位子上,站立着一位五短身材的老者,长髯过胸,面上却毫无表情,显见戴了人皮面具。晴儿一怔之下,冷笑一声道:“藏头露尾,是甚么好汉!”长鞭却又挥出,如鞭打关王爷一般,上下左右地独打在老者的身上。老者并不闪避,也不还手,任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在自已的身上,口中兀自赞道:“好鞭法!”关王爷泥雕木塑,都在晴儿的“神龙鞭法”下—寸寸碎裂,老者血肉之躯,任自己抽打,还口出赞语,这对睛儿来说,实在是一个极大的讥讽。晴儿生性刚强,何曾受到这等羞辱?银牙一咬,道:“迟早有你讨饶的时候!”老者站立不动,不闪不避,不招不架,任晴儿将十八路“神龙鞭法”使完,鞭鞭招呼在自己的身上,却是连老者的衣衫也没有损伤。那老者依然笑嘻嘻的,如被抽打得十分舒服一般,道:“女娃儿不成,给我老人家挠痒痒么?”晴儿紧咬嘴唇,竟然不讲鞭法,只将神龙鞭如泼妇打架般没头没脸地抽向老者,老者依旧巍然不动。韦小宝看得大乐,若不是被点了哑穴,他便会喊叫出声:“恶人还得恶人磨,小魔女今日活见鬼啦!”晴儿知道老者的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不由得气急败坏,犹如背后有眼一般,似乎听到了韦小宝幸灾乐祸的心声,忽然转身,鞭子便迎面向韦小宝抽来,恨声道:“姑娘打不过他,还杀不了你么?”韦小宝正暗自高兴,哪里提防鞭子说到就到?不要说他穴道被点,浑身动弹不得,便是公平对敌,也决不是晴儿的对手。转瞬之间,鞭子已到脑门,韦小宝暗道:“乖乖不得了,韦小宝今日要归位!”他自思必死无疑,心中害怕之极,穴道被点,想闭上眼睛也是不能,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脑浆迸裂,死于非命。鞭子灌注的晴儿几近疯狂的内力,即将击中韦小宝脑门的分际,鞭梢忽然停止不动了,如同一条死蛇,在韦小宝的眼前微微地晃荡。韦小宝大是奇怪,定睛一看,原来晴儿也如自己一般,被人点了穴道。韦小宝大喜,倏地跳了起来,道:“臭花娘,你也有今日么?”一语既毕,发觉自已的身子能动了,也能说话了,揣摩道:“定是那位老前辈使‘隔山打牛’的上乘内功,既点了那小魔女的穴道,又助我打通了灾道。”“隔山打牛”属于劈空掌一类的内功,韦小宝曾看到师父陈近南使过,是以识得。他极想打晴儿两个耳光,见了她满眼怨毒,却没有敢下手。见那老者还站立不动,便走向前去,施礼道:“多谢前辈救命,若不是,韦小宝可就乖乖不得了啦。”老者拉住他的手,道:“你这后生倒是有些意思,你为甚么不问我尊姓大名啊?”韦小宝摇头道:“你如愿意告诉我,自然会自己告诉我的;不愿意告诉我,我问了又有甚么用?或者压根不说,或者编了甚么阿猫阿狗的,我又去哪里查去?”老者道:“你倒是爽直,只是在官场待得久了,将江湖的情义看得淡了。我一直在黄河岸边走动,管些闲事,江湖上好朋友给我脸上贴金,都称我一声‘黄龙大侠’。”韦小宝心道:“黄龙大侠?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的江湖浑号是小白龙,一条黄龙、一条白龙,咱们哥儿俩倒是一对儿。只不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两龙却是争也不争?”口中却道:“晚辈在江湖上识见可是—塌湖涂,不知黄龙大侠的令名,前辈莫怪。晚辈感谢黄龙大侠的救命之恩。”他实话实说,黄龙大侠心中极是喜欢,道:“江湖人物见面,便是甚么‘如雷贯耳’,其实大都言不由衷。我自己的令名我自己都不大知道,又能‘贯’别人的甚么‘耳’了?韦兄弟,你这样说我极高兴的。”韦小宝暗自得意:“这有甚么稀奇。老子看你行事这等藏头露尾的,自然不愿意让人知道真面目,便拿那样一套话应付了。好比赌牌九,摸清羊牯的禀性,才能叫他乖乖地掏出银子。”黄龙大侠走到晴儿面前,道:“女娃儿,你的穴道却不是我点的。你的神龙鞭法使得不错,可惜太过狠辣。你师父与你说过没有,若是敌人的内力太强,将神龙鞭法的内力反击回去,那将如何?”晴儿的眼里忽然现出惊恐之色,义父曾郑重其事地再三告诫过她与妹妹雯儿:“神龙鞭法武功独到,天下难逢对手。不过若遇强手,将内力反击过来,那凡是击中对方的内力,就会全部反击在自已的身上。切记!切记!”晴儿方才每一鞭都倾注了全力,虽击在黄龙大侠的身上,对方却毫无损伤,这样一鞭一鞭地反击回来,她自己的穴道被自已点了,那是小事,中了神龙鞭后,毒发骨烂,不治身亡,哪里解得?黄龙大侠“哼”了一声,道:“女娃儿不知天高地厚,自食其果,那也叫无可奈何了。”韦小宝心里极是痛快,暗道:“小花娘凶神恶煞,活该。”却又看到晴儿楚楚可怜的模样儿,心下又有所不忍:“这么美貌的小花娘从此死了,怪也可惜的。便是送在我妈妈开的扬州丽春院里做婊子,嫖客大约也少不了,也能卖些钱呢。”便道:“前辈,你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发发慈悲,将就着救她一命罢。”晴儿的眼里,竟闪过一丝感激的目光。黄龙大侠不知他心里的肮赃念头,赞道:“她那样待你,你却反为他讲情,韦兄弟,你也是宅心仁厚的。”韦小宝心道:“摘心?摘了心仁厚还有甚么用处?…啊,不好,这黄龙大侠只怕是生番,要摘了人心下酒。”黄龙大侠拉了韦小宝,道:“自作孽,不可活,韦兄弟,咱们还有要事要办,这便走罢。”韦小宝还想再说,身子早已腾空,身不由已地跟着黄龙大侠,如飞一般地走了。韦小宝几乎足不点地,毫不费力,依傍着黄龙大侠,刹那间十余里出去了。他心道:“这门腾云驾雾的武功,比起神行百变,却又强了许多。特别是不用自己费力,不似神行百变,要自己跑得气喘吁吁,时候长了,还得被人追上。若是能学了来逃命,倒是呱呱叫,别别跳。只不知这条古怪黄龙肯不肯教?”韦小宝道:“黄龙大侠,你老人家的轻功高明得紧啊!”黄龙大侠道:这算得了甚么?江湖之上,武林之中,讲起武功,哪有比得上天地会陈总舵主与九难师太的?”韦小宝忖道:“听他的口气,不但知道我的身份、来历,于我的两位师父也极为推崇。既是如此,倒也不可隐瞒了他,省得他说老子小气。”便故作惊喜状,道:“原来你老人家是晚辈两位师父的故人,晚辈真是失敬得紧了。”黄龙大侠摇头道:“‘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在下从来不敢以英雄自居,哪里能得见陈总舵主与九难师太的金面?”韦小宝道:“其实我两位师父常道:‘武功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里敢以武功第一自居?’还有甚么尺啊寸啊,短啊长啊甚么的,我这人不识字,可就不懂得了。”黄龙大侠道:“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韦小宝说:“正是这话,我两位师父都说过的,你老人家也这样说,可见英雄所见那个一模一样。”又道:“前辈……”黄龙大侠打断了他的话,道:“韦兄弟,不要张口前辈闭口前辈的,我痴长了几岁,韦兄弟如看得起我,便称我一声大哥罢。”韦小宝心道:“老子与皇帝也敢称兄道弟,称你一声大哥,也是往你这张僵尸般的丑脸上贴金了。”便道:“大哥既如此说,小弟也就不客气了。大哥,你的这门轻功,不太好学罢?”黄龙大侠道:“这是‘轻功提纵术’,学起来倒是并不繁难,凭兄弟的资质,有上十年的功夫,也就差不多了。”无论甚么武功,只要是费时费力,韦小宝便不愿意去学它。否则他的两位师父都是武林绝顶高手,何至于弟子的武功这等差劲?是以韦小宝便不再吭声了。黄龙大侠怕韦小宝以为自己推托,便道:“兄弟,等闲了下来,咱们再共同揣摩武功。不过,如今却有一件天大的事体,等着你去做呢。”韦小宝问道:“甚么事啊?”说话间,黄龙大侠携着韦小宝的手,来到了一所深宅大院旁。大院的周遭密集地布满了兵丁。虽是夜暗,然而刀枪闪烁,显见戒备极是森严。韦小宝心中惊异不定,却是极为高兴:“既是朝廷兵丁,便是老子的大本营了。你黄龙大侠也罢,白龙大侠也罢,不管你是甚么路道,进了老子的大本营,便是老子说了算,若是不听话,老子一样扒了你的裤子打屁股。”黄龙大侠拉着韦小宝,闪身在院外一株树后,突然出手,一件暗器划了个弧形,落在右前方,发出一声响亮。前面的兵丁听得,纷纷向响声处跑去。黄龙大侠却乘机拉起韦小宝的背心,纵身上了院墙。接着脚尖在院墙上一点,两人如大鹏展翅,已落在了十余丈外院子中间的一栋高大的房顶之上了。他两人身子尚未站稳,忽听屋顶之上,一人沉声道:“甚么人?留下来!”黄龙大侠也不答话。脚尖在屋脊上踢起,一块瓦片应声飞向暗中的人物。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屋脊,显见被点了穴道。黄龙大侠将晴儿扔在关王庙的匕首塞在了韦小宝的手中,说着,右足在屋顶一跺,“哗啦啦”,屋顶顿时出了一个大洞。黄龙大侠将韦小宝从洞口扔进室内,口中道:“韦兄弟,好自为之。”自己身形一晃,已然消失在夜暗之中了。书小宝惊呼一声,摔落下来……这房屋极为高大,韦小宝身子摔落,在半空中手舞足蹈,正跌落在一个官员的怀里,手中的巴首,正割在一幅绢上,只听得“嚓拉”一声,那绢裂成了两半。那官员险些摔倒,吃惊之余,喝道:“甚么人?拿下了!”韦小宝躺倒在地,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闻听那官员的声音,定眼一看,忙道:“康亲王么?是我,我是韦小宝啊。”这官员正是康亲王杰书。康熙初年,顾命大臣鳌拜当权,排挤康亲王一系。康熙利用韦小宝,使计除了鳌拜,康亲王一系才复出重用,是以康亲王内心极为感激韦小宝,何况韦小宝圣眷甚隆,在康熙面前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因在私下,康亲王与韦小宝以兄弟相称。此时看到韦小宝,犹如凭空拣了个宝物一般,忙扶起他,道:“韦兄弟么?你怎么来了?摔疼了么?”韦小宝爬起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哎呀呀”地叫唤,骂道:“他奶奶的姓黄的,你要摔死者子么?”他不知道黄龙大侠姓甚么,便派了他姓“黄”了。康亲王问通:“甚么姓黄的?如此大胆,敢得罪韦兄弟?不要命了么!来人,替我去捉那姓黄的,为韦兄弟出气。”韦小宝急忙摆手道:“算了算了,那人武功实在太过高强,咱们这些侍卫老爷,不是他的对手。”又道:“王爷,你怎么来了这里?”康亲王先不回答韦小实的话,将手中甚么东西塞进了怀里,向堂下的人挥挥手,道:“将钦犯先押下去。”韦小宝这才看到,堂下跪着一个花白胡子的清瘦老者,旁边放着—个二品顶戴。韦小宝心思历来转得极快,寻思道:“一定是哪个二品大员犯了罪,康亲王来宣读圣旨的。”一帮差役“喳”了一声,将那摘了顶戴的官员带了下去。康亲王接着便让人整治了酒席,为韦小宝压惊。韦小宝半日没有吃饭,肚子已是饿得紧了,便大块朵颐起来。却见康亲王始终闷闷不乐,笑道:“王爷请奴才吃饭,敢情舍不得银子么?等回了京,奴才请你也就是了。”康亲王勉强笑笑,道:“韦兄弟说笑话了。不过……唉,事到如今,其实也怪不得韦兄弟。”韦小宝道:“到底甚么事啊,将王爷急成这个样子?”康亲王从怀里掏出刚刚塞进去的东西,郑重道:“韦兄弟请看。”韦小宝一看,原来那是一件圣旨,却被从中撕成了两片。韦小宝道:“谁这样大的胆子,敢…”一下子想起了一件事,顿时大吃一惊,道:“难道刚才,我摔下来的时候……”康亲王默默地点点头,他所愁的就是这件事,刚才他正在宣读圣旨,韦小宝正巧摔落下来,无巧不巧,手中匕首将圣旨裁成了两截。划破圣旨,这可是杀头抄家的滔天大罪啊?看韦小宝害怕,康亲王忙道:“事情出了,也是没有办法。好在韦爵爷圣眷甚隆,想来皇上也不会追究的。”韦小宝心道:“好啊,你将一切过错都推在老子头上了么?”想了想,便道:“王爷,急也没用,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咱们也许能想得出那个万全十万全之计甚么的。”康亲王依旧没精打采,心道:“凭你一个小小的弄臣,又有甚么大的方略了,能将这等塌天大祸消弥于无形?”说道:“韦兄弟,你于方面大臣,或许还不熟悉,刚才跪倒听旨的,是河督靳辅。”韦小宝问道:“就是那位治理黄河八年的河督靳辅么?”康亲王点头道:“正是他。韦兄弟也认识么?”韦小宝道:“听说那人能干得紧啊,王爷为甚么抓他?”康亲王道:“我只是奉旨行事而已。靳辅这个人么,修了八年黄河,外面口碑也是不错的,不知怎么得罪了朝中亲贵,就有人告他,说他修河的方略不对,皇上便将他撤职拿办了。可旨意刚下,又有人说他贪污河工经费,皇上大怒,骂他没有天良,便命我迎来,将他就地审问,就地正法。如今圣旨撕裂,如何杀得了朝廷二品大员?唉,这是天意,天意!”韦小宝一听是这么回事,恨不得掴他两个耳光:“他一品也罢,二品也罢,反正脑袋掉了,还哪里能看圣旨?至于这里的活人,谁敢多嘴,也没见过为了一个死二品,硬去得罪一个活王爷的。”他轻松起来,刚说得一声:“王爷,”忽听得耳旁响起了细如蚊蚋的声音:“韦兄弟,沿黄数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靳辅一人身上:靳辅的性命,又系于你韦兄弟一人身上。救得靳辅,咱们兄弟相称,没有话说,救不得靳辅,哼哼,韦小宝,你掂量掂量你有几颗脑袋!黄龙大侠武功低微,就算你是朝廷庇护,杀你不得;你七个老婆武功高强,也算杀她不得;杀你两个儿子,总是游刃有余了罢?”说罢,又是连声冷笑。笑得韦小宝浑身起鸡皮疙瘩。韦小宝道:“王爷,你听到有人说话么?”康亲王侧耳细听,道:“没有啊。”韦小宝明白。黄龙大侠是在用“传音入密”的功夫给自己说话,心里骂道:“他娘的姓黄的,你要杀老子的儿子,不是教老子绝后了么?老子甚么险都能冒,就是这断香火的事,万万不做。”韦小宝打了个冷颤,暗道:“老子做事,历来是顾头不顾腚的,今日却只好顾腚不顾头了。”思忖已定,一拍大腿,对康亲王道:“王爷原来愁的是这个。幸亏我早来了,要是来得晚了,可就,可就……”“可就”怎么样?书小宝一时想不起来,便道:“那也不用提了。”康亲王急忙问道:“韦兄弟,难道皇上另有旨意么?”韦小宝道:“旨意么,这样……”韦小宝心道:“撒谎只能撒个大概差不多,撒得太实了,事后却是没有圆谎的余地了。”道:“王爷,我若是来得晚了,可就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康亲王是满清贵族,哪里懂得韦小宝老家扬州的市并俚语?以为他有甚么旨意不便叫自己知道,忙道:“韦兄弟,不必再说了。有韦兄弟主持大局,我一百二十个放心。”韦小宝暗暗叫苫:“他奶奶的,我能主持甚么大局了?你无非是想将大祸叫我主持罢了。”当下,便对康亲王道:“王爷,我想提审提审那个靳辅,不知成不成?”康亲王一迭连声道:“成,成,怎么不成?”当下撤了席,便喝叫手下将靳辅押了上来,待得靳辅磕了头,康亲王道:“这位是鹿鼎公韦爵爷,他问你的话,你要据实回答。韦兄弟,我还有些小事,就不奉陪了。”靳辅是待罪之身,跪在地上不得起来。韦小宝慢慢地看着他,靳辅黑瘦,胡子灰不灰,黑不黑,一副晦气模样。韦小宝越瞧越气,心道:“就这糟老头子,是你姓黄的十七二十八代祖宗么?也值得老子拿身家性命相陪!”韦小宝慢慢地将盖碗打开,用碗盖荡着茶叶,饮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道:“靳辅,你知罪么?”靳辅低头道:“犯官知罪。”韦小宝心中得意,道:“你知甚么罪啊?”靳辅道:“犯官治河八年,未将黄河水患彻底治理好,对不起沿黄数百万百姓,实属罪无可赦,罪大恶极。”韦小宝重重地将茶碗朝桌子上一放,喝道:“大胆靳辅!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靳辅忽地将头抬起,目中闪出灼灼的光,沉声道:“韦大人,事到如今,我还有必要狡辩么?”“你——”韦小宝忽觉语塞,暗道:“他奶奶的,老子这是审犯人么?简直是被犯人审了!”想起康熙十来岁时亲审鳌拜,那尊贵威严、词语锋利的气势,不由得暗暗泄气:“皇上、大官,看来真不是寻常的人就能做的。”将桌于一拍,喝道:“来呀!”如狼似虎的差役“喳”了一声,涌出了七八个。韦小宝直直地看着靳辅,靳辅的目光与他对视,那靳辅竟大义凛然,毫不退缩。韦小宝心道:“这人一副酸丁模样,倒是有几分骨气。大凡有骨气的人,本事必是有的,倒不可太简慢了他。”便生了几分敬佩,学着戏文里的腔调道:“快与我摆上酒席去者。”钦差行辕,一切具备。不一会,酒席摆上。韦小宝请靳辅入席,靳捕冷笑道:“想必朝廷体念老世,让韦爵爷以酒席为犯官送行么?禀告韦爵爷,犯官原先是个酒捅、酒鬼,可自从接了河工的差使,怕误了皇上的大事,已是八年滴酒不沾了。韦爵爷的一番心意,犯官心领了。”韦小宝笑道:“你难道怕酒里有毒么?”靳捕昂然入席,端了杯子,一饮而尽。韦小宝也陪了一杯,道:“老爷子,我一路上听得人说,你的治河方略好得紧啊,看你也不是糊涂人,好好的治着黄河,怎的得罪了皇上?”靳辅略一迟疑,见韦小宝并无恶意,道:“‘因人设事,因人废事’八字而已。”韦小宝道:“甚么‘宁人吃食’、‘宁人不吃食’,不瞒老爷子说,我这人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筐,甩文是甩不来的。你直截说,我或许能够帮你个小忙。”靳辅知道,旗人以马上得天下,是以特为重武,不通文墨的旗人比比皆是。靳辅不以为怪,当下略一思忖,将一杯酒洒在桌子上,以手指引流,道:“韦爵爷,这好比是黄河,它自上游流下后,由于河水中裹带了大量的泥沙,日积月累,河面已然高出了地面数尺。是以每到河汛时节,常常决堤成灾,泥沙惧下,沿黄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仅仅康熙元年到十六年,黄灾就闹了六十七次之多。当今皇上体念民情,决心根治黄患,实乃是尧舜禹汤……”靳辅自己觉得明白如画,韦小宝听得却依然不得要领。“尧舜禹汤”四字,却是听着耳熟,象是自己常常用来讨好康熙的词儿,别的事儿韦小宝倒是宁愿马马虎虎,拍皇上马屁的机会,他却从来不愿放过,立即接口道:“那是自然,皇上‘鸟生鱼汤’,普天之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靳辅一怔,道:“鸟生鱼汤”韦小宝喜说成语,十个之中,总有九个半是错的,至于错在何处,却又从来不去根究。将“尧舜禹汤”说成“鸟生鱼汤”,康熙就曾亲口纠正过他多次,只是他不愿动脑子想明白,便不耐烦道:“老爷子是有大学问的人,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么?鸟生鱼汤,就是一碗好汤……总而言之,不是差劲的汤。老爷子,你还是简单捷说罢,说多了我记不住,可要睡觉去了。”靳辅满腹冤枉,几近做了冤鬼,好不容易有了诉说的时机,哪里肯放过?真的怕韦小宝走了,也顾不得考究甚么好汤、坏汤,忙道:“韦爵爷请看,桌子上的酒水没了管束,哪儿低便朝哪儿流,要管束住它,只得将四周修好堤坝。”说着,将一双筷子一左一右,夹住了横溢的酒水,那酒水沿着筷子向低处流去。韦小宝遇事虽说不求甚解,头脑倒是极为聪颖,点头道:“我明白了,老爷子的主意,便是将河堤加固,不使黄河冲出河床,也就是了。”靳辅忘记了自己是钦犯,一拍桌子,道:“您老圣明,加固河堤,方能彻底根治黄祸……”靳辅是辽阳人,顺治年间考取国史院编修,后来外放安徽巡抚,不久又调回朝廷任武英殿学士。担任河道总督后,他与他的高级幕僚陈潢轻车简从,顺着河道逆流而上,视察了上游的情状;又顺着河道向下走,视察了下游的情状。这样的实地勘察整整做了三个月,才回到了河道总督衙门,仔细密阅了文献资料中有关黄河、运河、淮河水灾、水利的记载,两相对照,才审慎制定出了治河的具体方略。靳辅的治河方略,大致有四条:一、因黄河下游与运河、淮河在地理上很靠近,黄河水流不畅时,河水往往冲决河堤,夺取运河、淮河河道,因此应将三河视为一体,通盘治理;二、巩固河提,束水攻沙,将河床逼紧,使水流加速,增大河底淤沙的力量;三、在适当地段开凿引河和修筑减水坝,使河水暴涨时有宣泄的地方而不至于冲决堤防;四、在堤防的迎水面修筑坦坡,缓减洪水对堤岸的冲击。由于方略得当,八年下来,水患已是大为减少。加之历任河督,黄河没有修好,自己却肥得流油,而靳辅却两袖清风,一尘不染,是以治河夫役和两岸百姓,都说他是龙王转世,能治水而不贪财。靳辅连说带比划,总算弄得韦小宝明白了。又取了纸笔,画了一幅草图,指点给韦小宝看,哪里该多植柳树,哪里该开凿引河…,韦小宝心道:“小皇帝是个认真的人,这两年只怕更难糊弄的。若想救得这糟老头子一命,说服小皇帝收回成命,这图却是用得着的。”便将草图揣进怀里。靳辅治河成效甚大,引起朝中大臣的妒嫉。以大臣于成龙为首,对靳辅发起了攻击,提出开下河,即疏浚黄河人海口的主张,否定了靳辅的治河方略。于成龙并且在朝中拉拢了一大帮人,说动了康熙,使得康熙震怒,这才出现了先下旨将靳辅革职查办,复又派了康亲王杰书,立杀靳辅。韦小宝听了原委,沉吟半晌,道:“将入海口挖深,若是海水倒灌,岂不是黄患未除,又来了海患?”靳辅如遇知己,嘴唇颤抖,老泪欲滴,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扑通”—声跪倒在地,道:“韦爵爷,犯官死不足惜,只是求你一件事。”韦小宝道:“老爷子,你有话便说,这是做甚么?”靳辅道:“犯官冒犯天颜,实属罪该万死,只是要请韦爵爷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却不能更改。我替沿黄千千万万的百姓,恳求韦爵爷,恳求韦大人了!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之功不至毁于一旦,沿黄百姓免做鱼鳖,我靳辅虽死无憾,死也瞑目!”靳捕说着,老泪纵横。韦小宝心道:“这书呆子真正呆得可以,脑袋都要搬家了,还管它甚么这道那道的?”他虽说做了这么大的宫儿,却全是因为机缘巧合,素不关心甚么国计民生的大事,见了靳辅这等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也不禁情为之动。韦小宝义形于色,一把将靳捕拉起,道;“靳大人说甚么话?你这河督做得好好的,哪里就有更换之说?你回去好好做罢。”靳辅几疑自己听错了,语无伦次道:“韦爵爷,这,这……"韦小宝一拍胸脯,道:“你放心,包在我的身上就是。总而言之一句话,靳大人,皇上鸟生鱼汤,是圣明天子,不是差劲的汤。咱们做臣子的,时时得记着皇恩浩荡才是。”靳辅泪流满面,北面跪倒,叩头连声,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又给韦小宝连连作揖,道:“感谢韦爵爷援手之德,靳辅今生不得补报,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韦爵爷的大恩大德。”韦小宝将靳辅的二品顶戴亲手替他戴好了,自作主张,也不让他告别康亲王,便教他回河工去了。韦小宝翘起二郎腿,自斟自饮,得意好一阵子:“老子去了一回台湾,银子捞了一百多万,还得了无数的万民伞,说老子救了满台湾的子民,这一回作主放了靳辅老儿,又是救了沿黄百姓——老于可是功德无量啊!只不知靳辅老儿拿甚么谢我?万民伞倒是不必,老子的银子只出不进,岂不坐吃山空?靳辅老儿若是识相,孝敬老子百十万两银子,也就是了。”恣悠悠地高兴了一会儿,忽见康亲王从屏风后面出来,韦小宝的心里才“突地”打起了小鼓:“老子割碎了圣旨,又放了钦犯,这事儿闹得忒也过格了,就算小皇帝网开—面,老子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只怕也万难保全。这倒怎么办?”康亲王杰书一竖大拇指,笑嘻嘻道:“韦兄弟,这等事儿,也只有你这样的担待,换了我,可就没有这等胆量了,靳辅的这份冤枉,只好教地带到棺材里去啦。”韦小宝心里怒极:“他奶奶的,你没将圣旨看好,教老子不小心割裂了,老于走投无路,一不做二不休,才放了靳辅老儿,你倒站在岸上看失火,好自在么?不成,老子不把你拉下水,老子不姓韦!”他眼睛一“骨碌”,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王爷,韦小宝有几颗脑袋,敢做这样灭九族的事儿?”康亲王忙道:“韦兄弟,难道这是皇上的密旨?”韦小宝心道:“这‘密旨’二字是你说的,可赖不掉了。”嘴上却故作惊诧道:“王爷也知道了?”康亲王道:“我只是揣测而已。韦兄弟,不知皇上的密旨都说了些甚么?”韦小宝反问道:“王爷先不问这个,依你说,这靳辅做河督,是有功呢还是有罪?是大大的忠臣呢,还是大花脸奸臣?”康亲王出身皇族,自是深得做官为宦之通,暗自揣摩,自己奉旨捉拿靳辅,并且格杀勿论,韦小宝一来便割裂圣旨,又作主放人,不奉皇上密旨,他再恃宠而骄,也没有这样的胆子,因之压低了声音,说道:“韦兄弟,你知道皇上为甚么要将靳辅就地正法?”韦小宝摇头道:“这个皇上没说,我也没问。”康亲王道:“靳辅这人做了八年河督,使得沿黄百姓得益不少,加之他不似以往的河督,河患未除,私囊早饱,他却是治河八年,两袖清风,是以深得百姓爱戴。听得将这样的忠臣革职问罪,沿黄百姓大被激怒。有一个自称黄龙大侠的人,竟要聚众闹事,劫持囚车。皇上怕激起民变,要我秘密处死靳辅。”一听“黄龙大侠”的名头,韦小宝不由得大抽一口冷气,说道:“王爷见到那姓黄的没有?那人的武功厉害之极,不,他使的不是武功,直截就是魔法……啊,王爷,你的卫士,只怕已被他杀害在房顶上了。”康亲王身具武功,一纵跃上桌面,又一纵抓住了房梁,一个“鹞子翻身”,已自韦小宝方才跌下的洞口上了房顶。韦小宝赞道:“好身手!”话音未落,康亲王手中提了一人,已是轻轻跃了下来,站立在厅堂之上了。那人正是被黄龙大侠使脚尖踢了屋顶的一块瓦片击中的王府卫士。只见他此时如同面条一般,软瘫在地。韦小宝想伸手拉他,康亲王摇摇头道:“不中用了,他周身筋骨寸断,早已死了。”韦小宝奇怪道:“筋骨寸断?我亲眼所见,那姓黄的甚么黄龙大侠。只是用脚挑了一块瓦片,打了他一下,怎么就筋骨寸断了?”康亲手面色凝重,沉思着没有回答。这卫士是康亲王用高薪聘请来的卫士总管,武功在江湖上巴臻一流。便是一等一的高手,数十招之内,也难将他击败,而这黄龙大侠只有脚尖挑了一块瓦片,便将他筋骨寸断,死于非命。康亲王自言自语道:“武林中哪有这等人物?看这手法,是丐帮的无毒大功法,可是,丐帮帮主成龙,两年前便已去世,后生小辈之中,也没听说有人练成了这门武功的啊?”韦小宝不知康亲王招募了不少武林高手做王府保镖,是以知道不少江湖上的事情,他心道:“乖乖的隆冬,康亲王对江湖情事,晓得的比小白龙韦小宝还多呢。”插话道:“王爷,黄龙大侠决不是丐帮的人,我亲眼见他将丐帮的一个女魔头惩治得不死不活…”他为人乖巧,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不易在康亲王面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已赴京,如何让睛儿掳了去,晴儿又如何在关帝庙里遇到了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如何惩治了她,又如何将自已带来了这里……一一说了,又道:“王爷,你道这姓黄的黄龙大侠找谁来了?”康亲王心头一阵发冷,道:“难道…,难道他要找我么?”韦小宝故意压低了声音,道:“正是这样,他说,王爷不是鸟生鱼汤,是碗大大的坏汤,残害勒辅这样的忠良,非…非……王爷,他的那些恶毒言语,我可不敢复述了。”其实韦小宝的谎盲,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尧舜禹汤”之类的言语,是专门用在皇帝身上的,黄龙大侠怎会这样称呼一个亲王?韦小宝不学无术,便到处以“好汤”、“坏汤”区别忠臣、奸臣了。只是康亲王想到黄龙大侠武功如此卓绝,手段如此狠毒,若是硬闯了进来,王府的这些卫士,哪里是他的对手?只怕周身筋骨寸断、躺倒在地的不是卫士总管,而是自已了。是以忽略了韦小宝言语的破绽。韦小宝看他脸上变了颜色,心中暗暗得意道:“你想站在岸上看失火么?天下也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韦小宝义形于色道:“王爷,我自从进宫之后,多得你的相帮,便是拼了性命,也得维护你老人家的周全。我便苦口婆心,劝姓黄的黄龙大侠道:‘康亲王勇擒大奸臣鳌拜,是鸟生鱼汤,不是差劲之极的汤。黄龙大侠,你要杀,(缺一些)说着,手指图纸,一一说明,哪里应当栽种柳树,哪里应当加固河堤,哪里应当修筑引河……说得康熙不断点头。韦小宝看了,心中得意非常。康熙听完了,来回踱步,半晌问道:“小桂子,这番话可是黄龙大侠说的么?”韦小宝道:“是他亲口对奴才说的,只是他一个山野草民,江湖莽汉,识见大约也高明不到哪里,说错了,皇上不与他一般见识也就是了。”他的这一番话,明着说的是黄龙大侠,实则是为自已留了退步。这是韦小宝的聪明之处。康熙自语道:“恩,好一个因人设事,因人废事!哼哼。”忽然转过身来,面对韦小宝,冷笑连声道:“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哪。”韦小宝吓了一跳,道:“皇、皇上,奴才不明白你的意思。”康熙道:“哼,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来问你,方才的那一番话,当真是你听得黄龙大侠亲口说的么?”韦小宝结结巴巴地说道:“奴才这两年脑子变得糊涂之极。除了皇上的话,其余的甚么人说了甚么话,有时候在脑子里胡乱搅合,乱成一锅粥。”康熙手指点着韦小宝的脑门,道:“我把你这欺君罔上的奴才!我也知道,黄龙大侠是一条粗鲁汉子,能说得出‘因人设事、因人废事’这等的话么?加固河堤,束水攻沙,凭他黄龙大侠,黑龙大侠能有这样见地么?你倒是给老子说说看。”韦小宝顿时汗流挟背,暗自叫苦不迭:“我忒也粗心了些,硬将靳辅书呆子的话,栽脏到了同老子一般无二的黄龙大侠身上,如何糊弄得了精明过人的小皇帝?…不过小皇帝对老子自称老子,倒象是没有甚么恶意。”韦小宝自幼混迹妓院伺候嫖客,稍大便混迹宫廷伺候皇帝,没有甚么学问、武功,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倒是练得炉火纯青。在他与康熙的特殊交往中,康熙只要自称“老子”、或是骂一句“他妈的”,无论如何的声色俱厉,仍是喜爱多于愤怒的表现。韦小宝同时还觉察到,康熙重复“加固河堤,束水攻沙”之时,眼角与语气均流露出赞赏的情感。韦小宝忽然上了赌徒脾性,暗道:“他奶奶的,胆小不得将军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子索性直言其事,他这个大舅子当真好意思砍了我这个妹夫的脑袋不成?他妹子公主做了小寡妇,滋昧也不见得有多好罢?”索性站起身来,大声道:“皇上,实话实说,那番话确实不是黄龙大侠说的,是靳辅的言语。”当下,将自己如何遇到黄龙大侠,黄龙大侠如何请自已帮忙放了靳辅,自己如何“亲审”靳辅,如何假传圣旨,免了靳辅死罪,并且放了他回任……等情,一一说了。只是说到割裂圣旨时,眼珠子一转,忖道:“老子好汉充到底,好比赌牌九坐庄,杀就杀它个通吃,输就输他个通赔。”便将自己被黄龙大侠抛起,自屋顶扔下,无意中将圣旨割裂,则说成了在黄龙大侠的感召下为民请命,才割裂圣旨,在康亲王的刀下救了靳辅。述说完了,韦小宝这才直挺挺地跪倒,说道:“皇上,靳辅让奴才代奏:‘犯官冒犯天颜,实属罪该万死,只是要请韦爵爷奏明皇上,河督再派何人,治河的方略却不能更改。……只要不改治河之道,使得八年功不至毁于一旦,沿黄百姓免做鱼鳖,我靳辅虽死无憾,死也瞑目!’皇上,一个人甚么假话都能说,就是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口,那话总是真的。靳辅为了治河,连死都不怕,不是大大的忠臣又是甚么?”康熙来回踱步,忽地停在韦小宝的面前,面如严霜,喝道:“你撕毁圣旨,私放钦犯,该当祸灭九族!韦小宝,你知罪么?”韦小宝见康熙动了真格的,心中不由得一懔:“大舅子真要杀妹夫么?不过老子话已出口,一时间也收不回来,只得硬挺一气。等得他真的要将老子绑赴法场,老子再大叫投降不迟。”他做戏的本事与生俱来,立时慷慨激昂,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忽觉得后颈一紧,身子已被提起,韦小宝心里叫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真要杀妹夫么?”正要大叫“投降”,却被康熙紧紧拥住,勒得他喘不过气来。康熙异常激动,道:“小桂于,好小桂子,我倒是错看你了。你知道么?你能真心实意地为朝廷着想,比每日甚么鸟生鱼场地胡拍马屁可强得多了。”韦小宝暗自长长地出了口气,性命交关的一宝押对了。康熙倒并非完全是受了韦小宝的蒙混,事出有因,正如靳辅所说的,任用靳辅、撤任靳辅,皆是“因人设事,因人废事”。靳辅与大学士索额图为至交,靳辅原来于河工一道一窍不通。被任命为河督,完全出于索额图的保荐,这便是所谓的“因人设事”。后来索额图做了皇太子胤祁的师傅,成了太子太保,却又一心向着胤祁,大有结成太子党之嫌,康熙为免太子结党营私,将来成尾大不掉之势,对索额图的权势有所限制,是以借朝中大臣于成龙等人攻击靳辅治河不力的由头,将靳辅撤任,押解来京。又听得传言,说是黄龙大侠要聚众劫持靳辅,康熙怕将事情闹大,才命康亲王杰书持圣旨迎接囚车,将靳辅就地斩首。这便是所谓的“因人废事”了。其实康熙南巡之时,多次视察黄河河工,对靳辅的治河方略和治河成绩由衷赞赏,这等假公济私处置靳辅,内心多有不安。正巧韦小宝误打误撞,割裂圣旨,放了靳辅回任,康熙倒如解脱了一般。再加上他重用韦小宝,朝中多有微词,康熙也有所耳闻,这次韦小宝“仗义执言”,岂不是铮铮强项令?也就为康熙争光了。由于这些原因,韦小宝性命交关的一宝才押对了。康熙笑逐颜开,扶住韦小宝,道:“小桂子,你这两年出入民间,真的大有长进。我得好好委你一个正经八百的差使,你好好干,替我挣个面子。”韦小宝笑着说道:“奴才做事一塌糊涂,乱七八糟,哪里能当好差使?皇上不怪罪奴才,奴才就感恩不尽了。再说,奴才这两年东躲西藏的,着实想念皇上得紧,奴才哪儿也不去,甚么官儿也不做,只在皇上身边,伺候皇上,也就心满意足了。”韦小宝说着,动了真情,眼圈儿不由得红了。康熙道:“这么大的汉子还流马尿,羞也不羞?……咱们去见太后去,她老人家惦念你紧呢。命我无论如何也要将你召回京城。嘿,忘了告诉你了,小桂子,公主一回到宫里,太后就接了去了,她老人家对公主和外孙女儿喜欢得紧呢。”出了御书房,韦小宝立即变得规规矩矩,垂手跟随在康熙的身后,向太后的寝宫慈宁宫走去。康熙也不等回事太监通报,径直来到慈宁宫里。未进门,韦小宝先听得一阵小儿女的欢声笑语。正是建宁公主与女儿双双的嬉笑声。太后也笑道:“乖孩儿,你慢些跑,不要跌跤。”韦小宝七个夫人之一的建宁公主,实际上是假太后毛东殊(庸按:毛东珠为明朝将领毛文龙的女儿,神龙教的门下,为了抢得《四十二章经》,闯入慈宁宫,囚禁了太后,自己则假冒之,并与瘦头佗私通生了建宁公主。后虽经韦小宝解救,杀了毛东珠,救出真太后,因太后被囚,于朝廷声誉大有影响,是以严格保密,外面丝毫不知,建宁公主自己也并不知晓。但因她终究是仇人之女,太后一直对她极为冷淡)之女。韦小宝大感奇怪,暗道:“公主这小婊子,以甚么手法讨得了太后的欢心?这门拍马屁的学问,倒是不可不好好地学它一学。”康熙也是心情甚好,没有向太后请安,先微笑着对建宁公主道:“妹子,你看谁来了?”建宁公主虽然女儿已有数岁,还是少女时那等顽劣脾性,冲了上来,一下子揪住韦小宝的耳朵,笑骂道:“死小宝,到哪儿找野女人去了?这么些天才来。”便是韦小宝面皮极厚,也不由得红了红,低声喝道:“太后面前,成甚么样子?”使劲挣脱了,跪倒在地,磕头道:“奴才给太后请安,太后吉祥。”太后微微一笑道:“你称我甚么哪?”韦小宝一怔,康熙低声道:“小桂子,还不快快拜见皇额娘?”韦小宝脑子转得极快,心道:“皇额娘?那真太后岂不是成冒牌的丈母娘中么?辣块妈妈不开花,老子如今是额附,成了货真价实、遇假包换的皇亲国戚了。不过做皇亲国戚也没有甚么好玩的,他们自伙里斗起来,比外人都凶得紧。”他为人乖觉,立时改口道:“孩儿拜见皇额娘,皇额娘吉祥。”皇后与平常一样地随和,道:“好孩子,起来罢。我这个女儿自小少调失教,刁钻得紧,嫁了你,你要多加包涵才是。”建宁公主撒娇撒痴,扑到太后的怀里,道:“皇额娘,你也编排女儿么?这些日子,女儿不是随你修身养性么?”建宁公主说着,将一本经书自案头拿了起来,对韦小宝笑道:“你看,皇额娘每日教我阿弥陀佛呢。”韦小宝不看倒好,一瞥之下,魂飞魄散:《四十二章经》!注:据《清史稿》:靳辅任职河督,功绩卓著,多得沿黄百姓拥戴。康熙听信谗言,将他撤职。逮捕进京查办,另委靳辅的反对派于成龙为河督。岂知原来竭力攻击靳辅治河方略的于成龙,接任后却依然按照靳辅的治河方略治理黄河,康熙视察之后极为不满,又撤了于成龙,复起用靳辅。其时靳辅已在狱中数年,年七十余,重新赴任不久,便卒于治黄工地。一代水利工程学家,就这样在政治倾轧中葬送了生命与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