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镖客聚精会神,眼盯着豹党的船。九股烟乔茂向宋海鹏唠叨:“宋爷,你水上的功夫很出风头,你怎么不下水,过去凿他们的船呢?凭宋爷你一个人的力量,把豹子的四只船,全给凿毁了,于是乎豹子落湖,宋镖头立奇功。我说的怎么样?” 九股烟的话,似乎是出主意,又似乎是挖苦人。双鞭宋海鹏把九股烟盯了一眼,说道:“我谢谢九爷的指教。你不是也会狗刨么?劳你驾,咱爷俩走一趟!”说着一指波心,道:“水很浅,走吧?” 九股烟一吐舌头,宋海鹏转对戴永清说:“戴四哥,咱们就下去,也教乔师傅心上痛快痛快。”两个人全站起来,要往下跳。忽被黑鹰程岳听见,忙拦住二人,大声说:“师父、胡老叔,宋师傅、戴师傅现在要下水水战,使得使不得?”苏建明道:“咳,乔九爷,你口下留情吧。宋爷、戴爷,你二位别忙;你先等一等,我们得听军师的口令。吆,你们二位快看,他们要怎么样?” 当此时,那豹船的白娘子凌霄燕、雄娘子凌云燕一双璧人,忽从船舱出来,各捧着兵刃,立在船头,眼望岸上,一阵风吹过来,似听双燕说了几句什么话;那飞豹子袁振武、子母神梭武胜文以及二老三熊,纷纷从舱中出现,唯有负伤的震辽东沙金鹏没有露面。 飞豹子与凌云燕似有所言,旋见白娘子、雄娘子各取一支唿哨,含在口边,吱吱地一阵狂啸,似有所关照。镖客忙寻岸上,只见断岸丛草乱生,河床甚矮,竟望不见岸上到底有何动静。青松道人道:“待我来。”一面催船急驶;自己径走到桅杆前,右手单把一提,左手单把一换,嗤嗤嗤,攀上桅杆顶。 智囊姜羽冲在那一艘船上,也攀桅升顶;凝眸望了望,半晌不见动静,只见一只豹船忽然落后。智囊遥对青松道人说:“青师傅,没有什么埋伏吧?可是他们不能不知道此处是死路。他们既明知是死路,为什么偏要这么走,我们……”说时一滑手,唰地落下来。青松道人也在桅上,唰然一坠,唰地又上去。原来有两支短弩箭从落后的那只豹船上远远打到,纵然远攻无力,却也不能不躲。 智囊姜羽冲冷笑道:“飞豹子不愿意我们登高。”青松道人道:“我偏要看看。”弩箭连发数下,青松道人在桅上扑打闪躲,始终不下。镖客群雄一齐哗赞,有的人见豹船放冷箭,也要还击他,俞剑平道:“师兄,何必怄这个气,快下来吧!”俞剑平也拦住众人,劝其不必还手。因为相距太远,放箭徒劳无功。 这时一阵风过处,听见豹船上也有人喝彩道:“好身法,好老道!”青松这才一笑,把身形一侧,头上脚下,唰地下来。穿着他一身道袍,毫不觉累赘。青松道人走到俞剑平身边,举手一扬,竟接了七支短箭。这箭全是由豹党船窗缝射出来的。青松问众人:“可知是谁放的?”全说:“是一个年轻人,不是豹子。”青松道:“难为他手劲不小。” 落后的豹船又紧划数下,彼此的船又相隔数箭地。旷野声沉,一阵风过处,才听见彼此的话声。武师们目力好,望见飞豹子拉着子母神梭的手,与他喁喁对谈。忽然间,飞豹子向岸边一望,又往镖客这边一望,桀桀地大笑起来,跟着高声叫道:“俞剑平,俞剑平,姓袁的要告辞了!你有本领,尽管来追,尽管来攻湖!” 似闻豹船喝出一声口号,四只船顺着江函子,一味往斜刺里开,竟似要开到浅滩上。智囊姜羽冲首先发出惊讶之声,告诉大家留神。镖客一齐凝眸。此处河床道边,宽有六七丈者,窄有三四丈者。豹党择了一处最窄的河床,把船开到沙滩。白娘子“吱”地吹了一声口哨,四只船一字排开,列成浮桥,阻住了河床;眼见有十几个豹党“扑冬扑冬”跳下水去。船上的人也七手八脚,往下投掷连串的草捆。又从船内,搭出长长窄窄的竹筏木板,眼见他们很神速地把草捆垫沙滩,用板筏架草捆,转瞬做成两道浮桥。雄娘子一声胡哨,首先引领飞豹子、子母神梭十数人踏草桥登岸。随后豹党众人也陆续舍舟上陆。眨眼间,豹党四只大船成了空船,并且眼见四只船吃水已浅,往上漂起来。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与镖行群雄看得清清楚楚,忙说道:“不好,他们真要这么逃走!”那几个青年镖客叫道:“不要紧,我们过去夺船拆桥!”俞剑平道:“使不得!”孟震洋、戴永清、宋海鹏等,早已掠波下投,泅入水中;却是水浅得很,人在水底,历历看得分明。船上的镖客一齐用力,要赶过去把船靠近豹船,就可以借船为排渡。 但未容镖客的船迫近,也未容泅水的入过去夺船,那豹党的四只大船,忽然从舱中冒出浓烟;一霎时,卷出烈焰,烧成四团大火。水中镖客全都退回,从水底浮出头来看望。船上的镖客也都大惊,急忙把船驳回来,恐被烈火延烧。这一把火阻断了追兵;豹党发火的船居然在水中摇摇曳曳,做一字排开,塞住江面。而且暗中分明似有人在船底推动,直往镖客的船奔冲。船势来得虽慢,却也怕它延烧过来。 智囊姜羽冲忙喝命拨船倒退,越快越好。铁牌手胡孟刚急得乱叫:“我们就眼看着把他们放走么?人家的人会在水中推船,我们的人就不会在水底截住么?”遂大声向下水的镖客喊嚷;下水的镖客果然不待招呼,已泅水过去,竟欲夺舟救火。十二金钱俞剑平早看见飞豹子一行登岸以后,已然亮出弓箭。忙向孟震洋大喊道:“快不要过去,赶快回来。我们不会从这边上岸堵截么?” 飞豹子袁振武、子母神梭武胜文,此时已然纷纷登岸,没入林中。岸上只剩下白娘子凌霄燕、雄娘子凌云燕。这双凌燕子率领部下,用强弩断后,结成队伍,忽散忽聚,声势很迅速整齐。泅水的镖客还想与豹党泅水行舟的人,截舟水斗;但水中的豹党并不肯战,也不再推船;把火烧的船推到分际,立刻泅水退回去,在焚舟的上游一齐露面。白娘子吆喝一声,泅水豹党立刻游到浮桥边,纷纷上岸。临到末后一人上了岸,岸上人立刻曳动绳索,把浮桥跳板,连抬带曳,一齐抬上岸边,也放火烧了。 泅水镖客孟震洋、宋海鹏、戴永清等从水底潜渡,绕过了焚舟之处,也抢到上风,探出头来。目睹此情,互相传呼着,就要展身手夺浮桥、抢堤岸。刚刚往这一边浮,凌云燕一声狂笑,把胡哨吹响。岸上弩箭手奔过来,“唰”的一排箭,照水底水面攒射过去。孟震洋等急忙划水躲避,浮到稍远处,探头观望。眼看着敌人拆桥、放火、整队,不慌不忙,收拾利落;又一声胡哨,白娘子、雄娘子带队撤入林中。孟震洋气得无法可施,回望焚舟,仍是烈焰熊熊;再回看镖船,竟也在想法,要从别处拢岸。没影儿站在船上,连连催促。孟震洋一行只得泅水回转。 俞剑平容得泅水的人退回,立刻催水手划舟往回走。已问明水手,豹党登岸处是一座浅滩沙洲,实难停碇拢岸。但是这沙洲并不大,要赶紧往回绕,也许从别处登陆,可以追得上。俞剑平与智囊姜羽冲力促大家协力,火速行船。 众镖客眼望两岸,岸上尽是白茫茫的浮沙浅滩,情知没有下脚处;人既不能登,船更挨不上边。有的人仍觉不甘心,要施展“登萍渡水”的功夫,先遣数人,掠滩上岸,冒险一试;也学着豹党那样,割草垫滩,引渡余众。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首先发话,向单臂朱大椿说道:“朱四爷,咱们弟兄试一试,怎么样?省得往回绕,越绕越远越晚了。” 单臂朱大椿面有难色,搔着头转问孟震洋道:“孟爷、宋爷,你们几位是泅水的行家,你看这沙滩,能够对付着滑走不能?”飞狐孟震洋、宋海鹏、戴永清端详沙滩,说道:“滩太软,片又不大,轻功高的人也许能够掠过去。只是你老看,这里最浅的还有三四丈,沙滩又比土岸矮着好几尺,踏着软滩蹿高,怕不好冒险吧?” 苏建明不服老,邀着朱大椿、青松道人,要分一半人,掠沙飞渡。苏老对俞剑平说:“俞贤弟是头脑人,可以不冒这个险;我们哥几位先试试。” 这时候,船还是加紧往回趱行。俞剑平忙拦阻苏老:“老大哥,这决使不得,千万不要上去。”苏老笑道:“你怕我陷在沙里头么?” 俞剑平道:“那倒不会,我知老哥轻功绝顶,必能上岸。但是你得留神,登了岸还许上当。我们袁师兄,就能这么好好地走了么?他在岸上还许有埋伏。我们的人会青萍渡水的并不多,上了岸,人便落了单;算来我们的人能运轻功渡滩的,就只有六七人。他们焉肯容我们上岸割草,接引大众?”他坚决地拦劝苏老持重吃稳。智囊姜羽冲也说:“眼看就绕到登岸的地方了,苏老前辈姑且候一候吧。” 苏老到底不服,立在船帮上,用一枚蝗石,试往沙滩上一抛,“嗤”的一声,蝗石掠滩面而过,带起泥浆来;果然看出滩面太软,不能立足,不能借力。他这才仰面吁气道:“豹子这家伙诡计多端,单择了这么一个绝户地方做脱身处,难斗极了!” 大家动手,船行极速,用不了半个时辰,已驶到登渡处。这里仍不是泊舟之所,不过堤岸较低,沙滩面积较窄;岸上有一条汲道,上搭跳板。大家把船驳转,往跳板旁边拢靠过去。距跳板还有一丈多,便不能行船了,只好将船泊住。镖行群雄道:“我们往板上跳吧。”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道:“别忙,我先试试。”他立在船头,相了相形势,立刻俯身轻轻一窜,轻轻拔高,轻轻落下,恰落在跳板上。脚只一点,“嗖”地上了岸。这跳板很结实,居然稳稳当当,尽人都可落脚。 苏建明又抢到岸边高处,登高往四面一望,这才向众人招手道:“上吧,没有埋伏。”说话时,朱大椿、青松道人、夏氏三雄,早已陆续跳上来了。 这跳板确是居民的汲道;豹党在此并未设伏。其实豹党这一走,也是变出不测。他们的本意,并没有打算退入洪泽湖,偏偏发生意外,官兵闻耗,火云庄被剿。子母神梭武胜文为友受累,竟致覆巢;这才激怒了飞豹子,料到武氏住宅一被围攻,马脚已露,决计不能回救;这才仓促变计,强劝子母神梭同往歧路上退去。幸而这一条退路,是事前防备万一,加紧准备的。当时一共准备三条退路,如今择取这一条水路。 但是镖客大举而来,志在借此一会,务必讨回镖银,他们焉肯空空放过?且此事既被官兵知道,再想私了,已不可能。更料知火云庄一变,豹子衔怒,今后已寇雠,镖行也就不存求和之意,索性苦追不舍,以期到底寻出结果。豹党镖行两方面实逼处此,越来越坏。飞豹子率党拔身一走,若只凭己力,恐怕也逃不脱。幸而雄娘子凌云燕失招负愧,奔了回去;白娘子凌霄燕,大举来援,这才双方凑巧,把子母神梭引入沙洲,由沙洲退往别处。 这些情形,在豹党自觉手忙脚乱,颇感狼狈。在镖行自然并不知情,还以为豹党布置周密,处处都有退路;他们既由沙洲遁入湖中,深恐他们在湖内摆布什么陷阱。因此,镖行追赶之际,稍涉顾忌。等到镖客绕道上了沙洲,豹党早已退得无影无踪了。 众镖客立刻在沙洲上分拨列队,要前后策应着,火速穷追下去。智囊姜羽冲忙寻了一株大树,先登高一望,把长葫芦似的一座小小沙洲,前后情势匆匆看明。然后他请大众稍待,先问水手,后向众人说:“我望见北边似有帆影,恐怕豹党又已易陆而航。我们不能跟在他们身后,一味后赶;我们应当分拨追抄,可是横抄的人必须会水。并且湖中是不是有豹党临时现设的伏桩,他们是否还会藏着大帮的人,我们现在全不知道。可是机会稍纵即逝,我们又不能不追。诸位高朋,小弟的意思,要请大家协力,分水旱两路,入湖穷搜。我们却是不免要涉险。……” 大家哄然赞道:“好!我们应当这样追。我们不怕险,我们为朋友义气来的,怕险谁还会来呢?军师,我们谁走水路,谁走旱路?”当下立刻分路。大家都认为豹党走得尽管快,此刻也未必离开沙洲,故此只请几位武林前辈,率领熟洪泽、知地势的人和全数会水的镖客,重复登舟,火速地掠湖而去。虽说此举志在追豹,也等于探道。唯有沙洲这块地方,由俞、胡、姜等大批的人赶来。 当下,水陆并进,急往前追。在船上只留下三两个镖客,守护着受伤的无明和尚诸人。十二金钱俞剑平以下,都不顾劳累,也不怕洲上居民惊讶,一个个拔步趱行,急搜下去。洲本不大,只有六七家渔户和数处看青的村舍。洲心一片片青纱帐,转望皆绿。 众镖客先赶到豹党登岸处,往滩边一望,遗迹犹在,人早没了影。又折回北头,分明看见北岸上,有泊舟的小码头;舟既可泊,当然豹党可由此处逃走了。大家立在岸头,遥望水面,一片汪洋,微见帆影,东一片,西一片,正不知哪一处是豹党逃走之船。俞剑平、胡孟刚一齐望洋兴叹,恨恨不已。更回望洲心,青纱帐掩映处,似有炊烟,可是看情形,这里决不像大盗盘据之所。这地方太小,且只有北和南东三处出入口,巨盗实不能在此割据称雄。 大家怅望良久,不顾劳乏,只得往里搜;先找到土民,试一打听。果然此处只是水田渔区,常日很太平,并无匪人出没。再打听刚才可有逃走的一百多人,从此没过;据土民回答说:“刚才确有一大批争码头的人,也不知是在哪里械斗来着,刚才倒是奔上此洲。看样子,人数很多,个个鸦雀无声,急走不休;又好像是打群架,刚亮队,还没有交手似的。我们不敢凑近了看,怕惹出麻烦。后来他们就贴湖边走了。” 镖客忙问:“你们看见西湖岔,船上失火没有?”土民答说:“看是看见起火冒烟了,可是谁也没敢过去看。有一个年轻渔人刚跑过去,就被打群架的人硬给挡回来;拿刀动枪的,谁也不敢看了。”据此问答,确知豹党果然是路过此地,并非借地安窑。智囊姜羽冲说道:“不用打听了,我们赶快地打水路追吧。” 镖行大众火速地退回,且退且搜索两旁。忽有一个短衣男子,在树林后一探头,又缩进去;缩进去,又探出头来,情形很蹊跷。好几个青年镖客大喝一声,持刀扑过去。没影儿头一个赶到,就要往前猛扑。只见那人连连摇手,似无敌意,同时上眼下眼地打量众人;众镖客豁剌地将那人围住。 没影儿魏廉、蛇焰箭岳俊超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人年约三十多岁,衣衫褴破,分明是穷苦的渔夫,镖客冲来得凶,吓得这人缩成刺猬,连声说道:“我是老百姓,我是渔船上的。你们诸位老爷可是镖行达官么?”没影儿喝道:“抬起手来,让爷们搜搜。” 这人答道:“你老不用搜,我身上有一锭银子、一封信。这信是给镖行老爷们的。银子是我的。”说时,从衣襟下取出一张污秽的信条来。另有一锭银子,他却紧握在手中不释,对没影儿说:“这个字条儿,刚才有一位码头上的蔡头儿,亲手交给我的,教我当面递给海州开镖局子的胡二爷。” 此时众镖客都走过来,已听见此人的答话。铁牌手胡孟刚道:“我就姓胡,是谁给我的信?”纸条儿早由没影儿魏廉抢出,自己先看一眼,忙递给俞、胡二位镖头。 胡孟刚最急躁,忙问渔人:“是什么样的人,给你的这封信?什么长相?”口里问,眼不闲,早将纸条抓过来,展开疾读。草草一阅,顿足叫骂道:“好豹子,他真就倒打一耙!到底是谁把消息透给官兵的呢?教豹子可捉住词了!”胡镖头如疯了似的,两眼通红,不知要咬谁好。 十二金钱俞剑平接过纸条,见众人都凑过来看,把渔人遣开,低声念诵道:“胡镖头,我与足下无冤无仇;北三河一会,本可当日了结。讵奈俞某违约失信,明来较技,暗下辣手;胆敢勾串官兵,陷害帮场之人。我友无端被累,所受池鱼之殃,恐较足下更甚!足下不过失镖,吾友则已破家倾巢,吾何以对我友耶!胡镖头,此非我无信,汝勿怨我,请质问令友。并烦尊口,转告令友,今后天长地久,大仇已结,誓所必报。我若不能复兴吾友已毁之家业,我若不能为彼雪恨复仇,我誓不与俞某并立于天地之间。别唉,胡镖头!请告俞某,从今以后,江南北,山东西,若有大案掀起,即是区区不才报答十二金钱名镖头妙计鸿施之计也。” 那信下款没有留名,照样只画着一只“插翅豹子”,涂抹得乱七八糟。看文笔字体,竟非豹子亲笔,不知是何人替他写的。这只是一张毛头纸,揉搓成一团了,倒确是刚写的。 还有第二页,字迹较少,也无署名,下款画着一支大鹏,文称:“无明师傅台鉴,拜领高拳。可惜用暗算,不是英雄。今生不能便休,不出一年,当图后会。”下款只押一个“鹏”字。 接着后面,另有一种笔迹,也写了一堆话,上说:“俞镖头,不才洗手归农,贼腔未改。何幸名镖头不弃草茅,惊动官军,破我别巢。我今迫不得已,铤而走险,又恢复当年旧营生矣。我敬谢俞镖头之成全,图报有日,言长纸短。”下画双鸳鸯钺和一对梭,正是子母神梭的外号。还有“凌云双燕”的小印,也钤在纸尾上,可是什么话也没说,只有“请了”两个字。 俞剑平看完这些留柬,竟有四人之多,不禁怒火上腾,转成苦笑,对大家说:“好,我就知必落到这步棋。诸位,我够多冤,官兵剿火云庄,咱们至今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硬按在我头上,说我勾结官兵,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霹雳手童冠英道:“那是脱不掉的了,也难免他们有此一想,眼睁睁官兵把火云庄围上了,他们不赖我们,可赖谁呢?现在算是抓破了脸,无可挽救了。我们赶紧快打正经主意,索性我们就请兵清乡,跟他们死干。” 胡孟刚道:“不管后来怎么样,咱们先管现在的。我们赶快上船,赶快追!”大家又把渔夫叫来,盘问了半晌。渔夫只说是一个年轻人,给了他这封信,还给了五两银子,别的事全不知道。倒是看见大批的持短刃的人了,可是他们走得很快,又下卡子,阻止居民窥探,所以他们的详情,一点也说不出来,这话和刚才那个土民一样。镖客听了,立刻奔到岸边,登舟启锚,径往洪泽湖驶去。 俞夫人丁云秀在船上留守,和几个青年镖客,持剑卫护受伤的无明和尚。见了面,迎问俞剑平:“没有赶上吧?可出痕迹没有?” 童冠英笑道:“嫂夫人料事如神,这焉能追得上?只得了豹子四个人留下的几张字条。他们四拨算是连在一起,要专心和我们江南镖行作对了。”俞夫人道:“哪四拨人呢?洲上还有埋伏不成么?” 俞剑平道:“他们只在洲上换舟登陆,再由旱路改水路,把咱们甩下罢了。洲上没有党羽,现在是袁师兄跟子母神梭、震辽东沙金鹏和什么凌云双燕,四派归一,更要跟我们过不去了。他们把剿庄的事,算在我们的帐上。他们说还要在江南江北掀起大案,给我们栽赃捣乱呢!” 俞夫人惊道:“哎呀!这可得想法子,我们可以先一步向官府报案。” 肖国英守备道:“这事交给小弟,我们可以就近请兵。”大家纷纷议论着,船已悠悠到达沙岛前面。不但没有寻着飞豹子的船,连镖客缀下去的第一艘船也没有碰见。大家饥渴难支,虽有干粮,僧多粥少,一个个眼望湖面,目追往来帆影,心中十分焦灼。 由北三河奔洪泽湖,乃是逆流而上,船行很慢;往来的船连樯结帆,并不算少,可是东来的多,往西去的较少。偏有几艘在前面行驶,大家便驾船拼命跟追;及至相距不远,看出不像豹船,便一阵气沮。如此数次,眼看天色渐晚,必须挪岸。智囊姜羽冲和夜游神苏建明,问俞、胡二人:“这不能再往前追了。”胡孟刚仍不死心,说道:“他们前脚走,我们后脚追,我不信会追没了影?” 俞剑平见众人皆有疲色,叹了一口气道:“又是水路,又是旱路,歧中有歧。我们袁师兄又在事先就有布置;追不上才是意中事,追得上倒稀奇了。胡二弟,你知道我们袁师兄在船中摆着什么阵势么?万一追上他,敌众我寡,又快天黑了,我们还怕入了圈套。我们现在索性上岸投店吧。” 大家把船泊到附近小码头上,地名叫星子坝,立刻分觅店房,洗脸进食。几个年长的镖客商量着,一面派人折回宝应镖局,调请帮手;一面打算按江湖道,求请洪泽湖的大豪红胡子薛兆相助。此人在洪泽湖,包揽水陆码头、车船、脚行,手底下有许多打手和门徒,很可以借重。并且他久居洪泽湖,地理也熟,联络官绅也好,可称人杰地灵。 这个主意,人人都以为然。肖守备和白伦彦店主,都主张跟豹子无须讲面子,应该立即报官请兵搜湖剿匪。并说机会稍纵即逝,须赶快办理。这样办法,镖行群雄有多半不愿意,认为丢人,也怕没什么用。倒是围剿火云庄之事既属实情,官军拿不到要犯,势必要追赶下来;恐怕不出今晚明早,官兵必要赶到此处。那时候,镖客忙着搜镖,官军忙着剿匪,官私同办一件联手的事,最易引起枝节,闹出误会,至少也难免互相掣肘,泄漏机关。这件事必须趁官军未到,迎头先去疏通一下。俞剑平自然把这件事托付肖守备。 肖守备当即应允,脸上不无疑难之色,因为直到此时,剿庄官军究有多少兵,带兵官是何人,甚至是漕镖,还是抚镖;是练营,还是绿营,目下全未探出,简直无法迎头求见。还有火云庄附近,本有少数镖客,在药王庙中算是留守,实是暗窥武庄主的动静。现在火云庄被剿,仅从豹党口中喝出,镖客自己人至今仍未赶来送信。大家对此不胜嘀咕,而且渐渐起了疑虑,生怕留守人遇着不测。 当时仍由军师智囊姜羽冲分派,请年轻的镖客时光庭、李尚桐两人,火速结伴,坐小船仍顺北三河往回里走。先到决斗之处;在那借寓的民宅中,原来还有几个留守的人和二十多匹骏马。就请李、时二青年,先到借寓处,转烦留守的人回宝应送信邀助。至于李、时二人,可以改走旱路,把那二十几匹骏马带到这星子坝店里来。 李、时二人应声而起,立即驾小船出发。他俩刚走,在北三河留守的镖客,已将那二十多匹马改由陆路送来。他们已得知大众追豹入湖,便自作主张,一路访问着;寻到此间,李、时二人竟扑了空。幸喜留守的人很心细,还留下一个趟子手和一匹马,跟房东也留下话。李、时一到,略一寻思,教这趟子手回宝应送信,李、时二人便又往回走。 这边码头上是俞剑平等大众,因投店已晚,各店客满;人数较多,一店不能容,就分住在两店,两店又隔在两条街上。俞、胡、姜等住在一处,俞夫人丁云秀另辟一室;马氏双雄引着一些青年镖客,住在另一处。饭罢吃茶,大家精神又是一振。决斗的时候,这些人并没有怎样交手,只在截豹时,拚了一阵;现在一路穷追,耗时过久,大家未免饥渴焦急。此刻饱餐痛饮,大家又纷纷地出主意,此时不到二更,这些镖客在店里哪能坐得住,这个借口要出去凉爽凉爽,那个借口要上街买东西,有的说近处有朋友,要去看看。 这时候,铁牌手胡孟刚屡跌之后,嗒然若丧。平素顶数他嗓门高,现在顶数他没有话;只有唉声叹气,喃喃地骂街,也不管豹子是俞剑平的何人了。倒是振通镖客沈明谊、戴永清、宋海鹏等,很替镖头招待诸友,向受伤的人道劳。 九股烟乔茂只搔头皮,冲着镖客们打听:“我说,你在这湖里头,有熟人没有?” 岳俊超听了,只微微一笑。追风蔡正就接一声:“我们的朋友只在岸上有,倒是乔师傅的朋友,许是在水里头住吧?” 乔九烟把眼一挤道:“嗬嗬嗬!您别挑字眼,我问的是真的,哪个王八蛋才冤人哪!”戴永清笑道:“我们乔师傅最有口才,善会挖苦人。” 他们在斗口;胡孟刚听不入,也没心思劝阻,站起来走到店院中了。院中月影迷离,很有人纳凉吃茶。胡孟刚走来走去,独自沉吟。沈明谊忙跟了出来,暗陪着镖头。 俞夫人丁云秀独住在一室,此时还未歇息,有她两位师弟跛子胡振业和肖守备,以及门下弟子左梦云、盟侄没影儿魏廉等,相陪共谈。俞夫人对左梦云说:“你去请你师父来;或者你径直告诉你师父,请他和姜五爷商量一下,还是赶快找红胡子薛兆去吧。这湖太大,我们人少,是搜岸上,是搜湖中?实在调派不开。再说……”面对胡、肖道:“再说你看袁师兄那意思,跟我夫妻成了仇人了。这件事情的结局,真不堪设想。” 左梦云应声出去,胡跛子对丁云秀道:“师姐,你趁早怂动三哥,就教肖九弟报官吧,这事决不能够善了。”俞夫人浩然长叹道:“真真想不到,三十年同门至好,反颜成仇。我看袁师兄比从前更狠更辣了!” 胡跛子嗤道:“他辣,哼!早晚教他尝尝。我说九爷,咱们得替三哥三嫂想办法。就凭咱们在江北,人杰地灵,还能教他远来的和尚给较短了不成?” 肖守备扪着微须,端坐思索:自己的假期已迫,应该怎么帮掌门师兄一下?其实报官正是正办,师兄、师姐意思犹豫,不以为然,该怎么办呢?肖守备想借端把胡跛子邀到外面;可是身未动,俞夫人已猜出来了;忙拦道:“五弟、九弟,我谢谢你们的主意。可是你稍等一等,听你三哥的招呼好不好?为了寻镖免生误会,咱们报官托托人情,是可以的,你们可千万别私下里请兵剿匪。你三哥请来的朋友,全是些江湖上的武夫,不晓得官面排场,内中又有绿林中的人。五弟、九弟,绝不能不顾虑这一点。” 镖行群雄全都七言八语议论,十二金钱俞剑平在船上,已与智囊姜羽冲商定办法,此刻向众人逐一道谢道劳。末后便由智囊姜羽冲发话:“诸位前辈,诸位仁兄,刚才我们已然商量过了,这湖地面辽阔,岸上湖心全不易搜访。俞大哥本打算明天备礼去拜访红胡子薛兆。可是转念一想,稍缓一步,恐怕访断了线索。现在我们的马已然来到,我们此刻就去拜客。诸位在店中千万小心,此地是红胡子薛兆的天下,又有地方巡检、水师营、绿营驻防。你别看豹子率领大众可以任意横行,我们当镖客的若是三五成群,乘夜乱走,就许碰在钉子上。咱们的人个个雄纠纠的,又带着兵刃;碰见了红胡子手下人,就许疑心咱们是来夺码头,闯字号。碰见了官人,见咱们人数多,他们把我们当做打群架的;倒可以把头一扭,把眼一闭,回头再来寻落子。若遇见三五个人,他们可就要办案。这种道理,诸位一定明白,我这是多说,不过给诸位提一个醒罢了。” 青年镖客听到这里,哈哈笑道:“这个我们懂得,请放心吧。我们决不会惹出枝节。不过天气太热,我们空着手出去遛遛,决不带兵刃,也不会跟码头人物生事。官兵查街,我们决不闪躲,也不硬顶,您只管望安。姜五爷吩咐这话,你现在就动身拜客么?这位红胡子薛老英雄莫非住在此地么?” 智囊姜羽冲微微一笑,真是光棍一点就透,不劳烦说。他遂与俞剑平穿上长衣,邀同发愁叹气的铁牌手胡孟刚,外偕黑鹰程岳、金枪沈明谊,共计五人。俞剑平把夜游神苏建明、霹雳手童冠英、夏氏三杰、马氏双雄以及青松道人、无明和尚都嘱咐了数语;无非烦他们约束青年,不要涉险,不要滋事。然后由那刚送到的二十多匹骏马中,选出五匹,备上鞍鞯,立即出发,奔红胡子薛兆的寓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