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豹子在台下,看出霹雳手的毒砂掌,凌云燕必无法应付,他就奋身要上前。他的朋友早跳上一人,向霹雳手请教。镖行群雄忙看这人,就是七个陪客之一,那位姓许的。胡孟刚打听同伴:“认识这人不?”汉阳郝颍先、夜游神苏建明、马氏双雄、夏氏三杰等,都说不认得。 东台武师欧联奎道:“这位名叫许应麟,好像是颍州潘佑穆的门下。”胡孟刚道:“他敌得过童二爷么?”欧联奎道:“他也是练五毒红砂掌的,初生犊儿不怕虎!他敢上台,必有把握。咱们往下看。”镖行在台下窃窃私议,台上的人已然甩衣裳,预备动手了。 这许应麟正当壮年,约有三十八九岁;跃上这残破的旧戏台,长衫一脱,露出一身米色短装。他大眼睛,高鼻梁,圆颅黑发,气象很沉穆,两臂很粗;令人一看外表,觉得不可轻敌。他把衣袖一挽,冲童老抱拳道:“童老前辈,在下久仰您的掌法,家师也常称道过。今天我来上场,非为比武,实为请教。童老前辈,请您不吝指点!” 霹雳手童冠英正容敛笑,拱手还礼道:“客气客气!阁下贵姓?令师是哪一位?” 许应麟答道:“在下姓许,名叫许应麟,家师是颖州潘。”童冠英道:“哦,令师是颍州潘佑穆潘七爷么?那不是外人。”许应麟道:“是的,我在下只想求老前辈指教,决不是比试,请老前辈手下多多涵让。” 童冠英笑道:“你太客气了,我是老朽无能的人。你正当壮年,还盼您手下多多容让。”两人说完客气话,立刻一凑,准备动手。 忽然台下飞跃上一人,横身一隔道:“且慢!童老英雄,咱们得按规矩走。咱们镖行承人家看得起,邀来以武会友。咱们应该挨着个儿来,不能总教您一个人钉。刚才您已经跟那位凌爷比试过了。这一位许爷,我倾慕已久,就由我给接接招吧。”这人是南路壮年镖头孟广洪。许应麟把孟广洪打量了一眼,看他不过二十八九岁,好像北方人,生着微黑的面貌,通臂长爪,两眼炯炯有神,额角有一块很深的刀疤,从前是没有会过的。两个人通名拱手,走行门过步,说一声请,立刻开了招。 霹雳手童冠英含笑下场,几位镖客围上来,跟他说话,问他这凌云燕到底是男是女。童冠英说:“我可不敢保,你们问子母神梭去吧!” 那破戏台上,镖客孟广洪展开了他的“八卦游身掌”的招术,在台上像纺车似地乱转。那许应麟展开了他的铁砂掌,就如老牛破车似的,以迟钝的辣手,应付孟广洪的飞速拳招。正是一快一慢,看着令人吃惊。 忽见孟镖师旋身一转,左臂虚晃,右掌斜穿,唰地照许应麟打去。许应麟微微一侧脸,双掌一伸,也格格地发响,也虚冒了一招,进步欺身;突然“恶虎掏心”,照孟广洪打去。孟广洪急用“斜挂罩鞭”往外一削,硬磕敌人的手腕,故意要给他一个硬碰硬。 许应麟一招走空,早又收回,却将左掌发出,“金龙探爪”往起一直腰,出二指猛点敌人的双眼。镖客孟广洪似旋风般伏腰一转,侧身前进,左跨一步,破招进招,飞掌横击敌肋。未容得许应麟招架,他就一偏身,踢出一腿。许应麟连忙后退,挥毒砂掌往下一切,照敌手的膝盖切去。孟镖师缩腿不及,索性一登劲,全身像箭似地斜射出一丈以外,轻飘飘点地站住。许应麟蛤蟆似地横身追来。孟广洪旋身一转,又游走起来。 两人连过了二十余招,许应麟竟捞不着孟广洪。孟广洪的八卦游身掌功夫很熟,抱定主意,要遛乏了敌手,再乘机取胜。往来攻守,总是镖客躲闪,许应麟追逐,和刚才童、凌的斗法如出一辙。可是相形之下,孟镖师不如凌云燕的轻快,许应麟更不及童老的招术猛练。 台下的人料到二人半斤八两,一时胜负难分;且有珠玉当前,看着不甚起劲。那九股烟就对人说:“孟爷何必露这一鼻子,不过如此呀!”马氏双雄也低声对苏建明说:“我们不要一味跟他们打,我们得跟他们讲好了;见几阵胜负,胜了该怎样,败了该怎样?说好了,再打,才能打出二十万镖银来。” 苏建明道:“刚才你没听见么?姜五爷和飞豹子、子母神梭很咬了一阵子呢。那飞豹子一味要先跟十二金钱动手,他说别人打了不算。他一定要考较考较俞爷的双拳、一剑、十二钱镖,必得这三样全请教完了,他立刻把镖银奉还。他的大话是这样说着,依我想,很可以答应他。只是人家俞氏夫妻俩总说服软的话,人家是同门师兄弟。咱们看吧,看他们讲到底,也脱不了这顿打。” 苏、马三人在台下议论。孟、许二人在台上动手,又走了数合,还是不分胜负。忽然,镖行这面由智囊姜羽冲,豹党这面由子母神梭,分开人群,走上破戏台,把两个比拳的劝住。然后,由武、姜二人面冲台下,向大家宣布道:“诸位宾朋,诸位全是为朋友,为江湖上的义气来的。今天这事,本是镖行和线上朋友常有的事,较拳讨镖,也是老套子。不过这一回事稍有不同,因为俞、袁二位早年乃是老同学。我们不愿为这小事,教他们二位伤了同门的义气,总想尽力给他们解开,不比试才好。不过双方的意思,想到既劳动了这些朋友,也想借这机会,大家凑凑,就便考较考较门里的功夫。现在我们两面接头的人,已然替他们二位讲好。是先请袁、俞二位的门弟子或邀来的朋友,认准了对手,挨个比试一回。再请俞、袁各试身手,请大家看看。言明只见十阵,只许较艺,不许伤人。比试完了,不论谁胜谁败,袁老英雄情愿将盐镖二十万,放在自己肩上,即时设法代找出来。这是我们接头的人,刚才商量好的,现在再问问当事人,可是这样?” 俞剑平、飞豹子分从左右,登上擂台,向大家一举手道:“就是这样,我先谢谢诸位朋友赏脸帮忙。”两人说完,互相看了一眼,走下台去。遂由姜羽冲、武胜文,分派头一阵的人。先问孟、许,二人自觉没有胜敌的把握,知难而退,就此住手。武胜文向镖行这边看了看,私和豹党商量,派出那姓唐的陪客,对姜羽冲道:“贵镖行有一位飞狐孟震洋孟爷,和我们曾有一面之识。现在我们这位唐爷,很羡慕他的武功,意思要请孟爷先来指教。” 智囊姜羽冲很诧异地打量这姓唐的,年约三四十岁,也像个镖客,只不晓得他和孟震洋有何碴口。忙说道:“考较武技,也得估量对手,也得求对方同意,我先问问我们孟爷。”飞狐孟震洋已然听见,笑对智囊和俞剑平说:“我认识这位,他的名字叫唐开,这还是上回我在火云庄留下的那点过节。他们疑心我是奸细,他们头一个就邀我。很好,我奉陪他走一趟。过兵刃,过拳脚,都行!” 子母神梭和唐开一齐说道:“我们是考较功夫,谁跟谁也没仇,自然用不着动刀。”飞狐道:“随您的便。”解下宝剑、暗器,脱去长衣,走了过来。唐开也忙扎绑利落,老早地上台等候孟飞狐。 孟震洋对子母神梭道:“武庄主,我们久违了。上次我游学路过宝庄,深蒙款待,我先谢谢。这一次是我们屠朋友引见我来观光,我和双方都是朋友,没偏没向。武庄主和令友既要指教我,索性请武庄主亲自登台,倒显得直爽,何必又惊动唐爷呢?” 子母神梭笑道:“孟爷会错了意了,我久仰孟爷的拳学,不用比试,我就心折。刚才双方讲好办法,这一回先由敝友这边挑出人来,再邀请贵镖行。下回就该你们镖行点名挑选对手了。我是中间人,不好由我破例。孟爷要想指教我,请容下次。” 孟震洋道:“那么我们回头见。”他分开众人,从左边走上戏台,和豹党唐开抵面。飞狐孟震洋先用猴拳开招,后改醉八仙。这唐开身高气雄,展开了纯熟的劈挂掌,和飞狐对招。 走了十数合,飞狐又改了猴拳,往前一扑,探爪照敌人面前一抓。被唐开闪身一躲,用劈挂掌一挂,竟捋住孟震洋的手腕,疾发右掌,照飞狐劈去。飞狐忙一翻腕,反扭住敌腕。刚刚用力一扣寸关尺,见敌掌劈到;忙将左臂从下一翻,往上一格,把敌招破开了。两人分往两边一错,唐开陡如旋风一转,抹转身来,振臂往外一劈,飞狐横肘急架;唐开唰地横腿,照飞狐一蹴。飞狐孟震洋疾急后退一步,伏身作势,往前进搏。子母神梭陡然大声喝住,哈哈笑道:“承让,承让!唐五哥,请下台歇歇吧。这回该由镖行派人了。”唐开也昂头一笑,飞身窜下台去。 飞狐孟震洋气得双眼直竖,说道:“这是怎么讲?难道胜败已分了么?” 子母神梭武胜文大笑道:“我们又不是报仇拚命,又不是夺彩打擂台;这不过是点到为止,难道非分个谁死谁活不成么?这么着很好,功夫也考较出来了,面子也不伤。刚才童老英雄胜了我们一位,现在孟爷又让了一招。两边八两半斤不输不赢,正好相抵。现在该着贵镖行派人了。” 孟震洋忿忿不平。智囊姜羽冲、夜游神苏建明忙将飞狐劝下擂台,低声附耳劝了几句。智囊早与俞、胡安派好了下拨斗拳的人。镖行志在了事讨镖,不在求胜;命人把俞门大弟子黑鹰程岳替换进来。程岳短衣登台,抱拳施礼,往旁一站。智囊代说道:“这位是俞门弟子,我们特意换他上台,请师伯指教。” 程岳立刻报名道:“弟子我叫黑鹰程岳,早先我原实不知是袁师伯,现在知道了。据弟子拙想,袁师伯和家师都是成名的老前辈,真格的还教两位老人家上场么?有事弟子服其劳,请袁师伯随便派一位师兄,由弟子陪着走几招;师伯和家师可以含笑一观,指正我们。” 飞豹子正在凝眸观战。庙内外布置着严密的卡子,随时防备意外。他见俞门弟子登场,忙与子母神梭低议。由子母神梭代说:“这位黑鹰程爷,据敝友说,前已领教过了,不必再赐教了。俞镖头如愿教弟子上场,可否另换一位?”当场把黑鹰撅下来,显与刚刚定的斗法不合。 胡孟刚要诘责,俞剑平皱眉道:“随他们的便。梦云,你上去替你大师兄。”蛇焰箭岳俊超、没影儿魏廉一齐忿然说道:“我们上去,我们就说是您的弟子。”俞镖头摇头道:“不用,等一会二位再上。” 二弟子左梦云领命登台,替下黑鹰来,抱拳施礼,叫了声:“诸位师傅!弟子左梦云,是家师的第二个门人,年幼学疏,恐老师们见笑。袁师伯既然不教我们的程大师兄出头,只可由我来献丑。袁师伯,请念弟子年幼无知,多多包涵,请您随便派哪位师兄来吧。” 豹党立刻派出一个很脸生的人出来。左梦云才二十三岁,此人足够四十五六,黑面长颊,浓眉大口,毛毵毵的脸,气如项羽,猛似张飞。此人便是辽东一豹三熊的第一熊。这人名叫熊伯达,武功坚实,膂力刚强。从前在关东,和族弟熊季遂、好友顾梦熊,霸据长白山金场,威震一时;在宁古塔一带,有名叫做金沙三熊。等到飞豹子崛起寒边围,收买金场,金场三熊抗拒不准入境。飞豹子以武力决斗,比拳争金场,由飞豹子将三人战败收服,联成一家,认为师徒。 这次飞豹子入关劫镖,熊伯达也担着一路卡子,所以未与铁牌手遇上。今天他是初次露面,甩衣上场,气象纠纠,睁眼往前面一望;庞大的身形,比左梦云高半头。众镖客看到左梦云细瘦的身材,不由寒心。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忙劝俞剑平:“把令徒叫回来吧。比武较拳,必须量力,这一位个儿太壮了。” 俞剑平也不无惴惴,但是不愿输口。智囊姜羽冲也知不敌,正要提出换人。左梦云把腰一挺道:“打不赢,还打不输么?”熊伯达早已看准对手,抱拳道:“在下熊伯达,我是袁老师的一个不成器的徒弟。今天愿跟十二金钱俞镖头的高足请教请教!”竟往前扑一步,发拳打起来。左梦云并不惧敌,潜存戒心,连忙上掌,出力应敌。 熊伯达来势很猛,竟将左梦云冲退一步。左梦云急急一伏腰,欺敌还搏。熊伯达用的是少林拳;左梦云用的是太极拳;刚柔相碰,迭见险招。熊伯达疾如飘风,冲突上来,被左梦云软软地破开。飞豹子看着两人搏斗,不住摇头:“这么个小孩子,也会有这一套。不信俞振纲这家伙门下一个弱手也没有!”两人台上疾斗十数招,忽然熊伯达一个“蟒翻身”,展开“大摔碑手”,照左梦云胸腹击去。 左梦云忙退一步,用“斜挂单鞭”,猛切熊伯达的脉门。熊伯达往上猛一抬腕,硬架硬碰,往外一磕;突又一拳,照左梦云胸坎捣去。左梦云倏然闪身避开,倏地又一扭身,“十字摆莲”,踢到敌人下盘。熊伯达吃了一惊,这一腿来得好快;忙移身换步,闪开左梦云右腿;两人成了背对背的样式。熊伯达就势进身,展“双阳塌手”,猛往外一推。众镖客失声道:“呀!”左梦云识得厉害,一个“倒转七星步”,闪开了敌人这一招。左梦云忙扭身反腕,“噗”的把熊伯达的腕力刁住。太极拳借力打力往外一带,熊伯达一个踉跄。豹党不禁齐惊。但是,陡出意外,起了一阵喧呼。熊伯达虽败未乱,反腕一扭,倒抓住了左梦云的手,往下抛,喝一声:“倒!” 熊伯达直窜出三四步,摔身站住了。左梦云飞掷出六七尺,竟至于摇摇欲倒,单腿拿桩,方才站住。左梦云登时夹耳通红,忙翻身回来寻敌。子母神梭一声断喝道:“住!”他又认为胜负已见,不必再打了。 镖客认为这样判断法不公。俞剑平摇头道:“小徒持久了,终不是这位熊爷的对手。我们认输吧。”他遂向左梦云点首。左梦云负怒带愧,走下台来。 三江夜游神苏建明说:“这回算输,刚才飞狐孟震洋那回可不能算输,姜五爷得跟他们再讲讲。”智囊姜羽冲忙和子母神梭当面说定,判断胜败,须由两家各推局外朋友公议。 武胜文替飞豹子答应了。镖行公推三江夜游神苏建明、九头狮子殷怀亮公断胜败。豹党到殿后请出两位面生的老人来。头一位是辽东有名的武师,叫做“半趟长拳震辽东”神拳沙金鹏;他还带着两个徒弟,乃是飞豹子上月才特约来,入关帮拳的。这老人黑面浓眉,年当耆艾,神情威猛,很显得腰粗手重,料想外功必然很强。 次一个,人矮而胖,比沙金鹏更黑,又穿着黑绸衫,浑身似一块黑炭。这人名叫哑巴尚克朗,乃是子母神梭特邀的朋友,是冀南的拳师。他嗓音喑哑,武功纯熟,在河北武林颇有名望。马氏双雄、智囊姜羽冲等全认识他。胡孟刚也晓得此人,忙问俞剑平:“怎么哑巴老尚也跟飞豹子掺和到一块了。”俞剑平剑眉紧皱道:“我和他没碴,想不到他是为何而来。我们不必管他,打到哪里,算到哪里就是了。” 说话间,子母神梭给双方首要人物引见了。神拳沙金鹏毫不客气,举步登台,向镖行拱手道:“我在下名叫沙金鹏,匪号是半趟长拳震辽东。现在承两边的朋友不弃,推我跟尚老兄陪同镖行苏、殷二位,给两家公断输赢。其实高低强弱,是有目共见的事。我们四个人总得一秉大公,没偏没向,断出理来,不能教朋友口服心不服。可是我年老眼花,难保有断不清、看不明白的地方,还请诸位指正我。”说罢,一闪身。那哑巴尚克朗也哑着喉咙,嘶嘶地说了几句谦词,也往旁一闪身。 然后三江夜游神苏建明、九头狮子殷怀亮,也相推相让上了台,故意地做给豹党看。殷怀亮请苏建明发话,苏建明请殷怀亮发话,分外客气。然后殷怀亮咳嗽了一声,抱拳说道:“在下殷怀亮,这一位敝友苏建明,承双方朋友推我等做见证。我们自问学艺不精,所见不广,只怕断不出好歹来。好在已有沙、尚二位在前罩着,我们断的是与不是,诸位多多指正。”和苏建明向台下深深一揖,随往台边一站。 沙金鹏拿眼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手团一对铁球,哗楞楞地响。这边九头狮子殷怀亮,也手提一串珊瑚念珠,一个子一个子的捻着。苏建明凑到哑巴尚克朗面前,很客气了几句,又商量公断之法。四个人异口同声说:“不一定非见胜败不可,只是点到为止才好。” 那熊伯达凭恃臂力,较短了俞门二弟子左梦云,他心中明白左梦云这小伙子也不太好对付,遂又抱拳道:“刚才这位左爷承让了,镖行还有哪位来指教在下?” 黑鹰程岳忍耐不得,忙请示俞镖头:“老师,弟子要替左师弟挣回面子来。”俞剑平道:“你忙什么?早得很呢,只怕他们不教你登台。” 黑鹰程岳怒道:“哪能净由着他们?弟子要上去试试。”竟一甩衣紧行数步,蹿上戏台。程岳先向沙金鹏、尚克朗施礼,跟着说:“这位熊师兄乃是我们袁师伯最得意的高足,刚才我们那个小师弟实在不知自量。熊师兄还在叫阵,我请老前辈准许我跟熊师兄接接招。”转身又向熊伯达连说:“熊师兄,我叫黑鹰程岳。……” 熊伯达张口笑道:“我久仰铁掌黑鹰的大名,前次在范公堤,我的二师弟、三师弟已经领教过了。还好,真是名下无虚。”黑鹰程岳怒道:“不错,令师弟是赐教过了,我还没有领教你阁下的拳法。你若是不嫌劳累,不嫌弃我在下,我很愿意奉陪高贤,走上几招。”黄色的鹰眸一瞪,炯炯发光。 大熊未及答话,两造见证神拳沙金鹏和九头狮子殷怀亮,一齐抢话。沙金鹏道:“程师兄,话不是这样讲,刚才咱们有言在先,一人只见一阵。……”殷怀亮道:“好好好,这位熊朋友既然叫阵,必然没累着,你们二位少说话,快动手。” 神拳沙金鹏不悦,提高调门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们有言在先,一个跟一个,就是赢了,也不能两打一。熊师兄,你一个人要跟俞门两位高足比试,你这不是瞧不起人么?你可以请下去歇歇,换上别位来。哪怕隔过一位,你再上场,那就没说的了。我说苏老英雄、殷老英雄,这样办可是对么?” 九头狮子殷怀亮仓促答不上来,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最能说,立刻道:“程师兄,你听见了么?两打一,就累着了。两打一,那叫做兵法乘劳。我们比拳,以武会友,可不能把人较短了。你别看熊爷不下台,直叫阵,那叫做余勇可贾。许人家示威,不许我们认真。沙老英雄,我们这边程爷是上台了,请你点派另一位上来赐教吧。哪位都行,可得要年辈相当,功夫深浅差不离的,我们不能教一个末学跟您已成名的老英雄打对手。像刚才熊、左二位,就差池些,他二人年岁差大半截呢!”哑巴尚克朗忿然说:“哪里是比拳,简直是斗口!” 到底还是熊伯达退下,黑鹰程岳在台上生气等候。豹党竟挑出一个劲手上场;此人姓霍,名叫霍君普,就是刚才七个陪客之一。年约四旬开外,神旺气张,微带世俗之态,穿一身短装,一跃登台。俞剑平、胡孟刚只在那次桌面上跟他会过,以前素不相识。松江三杰夏建侯、夏靖侯、谷绍光,却知此人的底细;他是白沙帮九江帮的帮头,只听说他在水路潜有势力,还没听说他会技击。哪知此人的形意拳在帮中未遇过对手。 霍君普和黑鹰程岳抵面,双拳一抱道:“程师傅,我们前天见过面了。我名叫霍君普。我和武爷、袁爷都是新交;我和令师俞镖头也是慕名的朋友。我这回出场,纯为羡慕贵派的太极拳,要想请教三招两式,此外别无他意。程师傅,你我点到为止。请开招吧!”程岳道:“岂敢,弟子乃是末学后进,请霍师傅多多指教!”说完门面话,立刻交手。 这霍君普手法非常敏捷,拳发出去,嗖嗖有风,一招一式既沉着,又有力,并且迅速。黑鹰程岳因二师弟败在敌手,潜抱决心,必求一胜。太极拳本是以静制动,他却凝神一志,一面应敌,一面找漏,想用进手的招术,把敌人打下台去,一洗门户之忿;更可将范公堤的一败,借此找回。两人打得很猛,一开招,彼此都以守为攻,暂观敌人的路数。走过十几个回合,彼此渐渐越走越快。等到斗过二十几招,黑鹰程岳贪胜过甚,竟连逢两次险招。台下镖行都替程岳捏一把汗。 铁牌手胡孟刚走过来问俞剑平:“大哥,你看程岳形势上不大得利,我们把他替换下来吧。”俞剑平踌躇道:“这孩子素日沉着,今天他这是怎么的了?临敌换人是不行的,我们袁师兄又该得理了。”马氏双雄道:“他大概是有点怵敌吧?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沉不住气,就难免失着。”东台武师欧联奎听见了,忙凑来说道:“我看程岳是太贪功了,求胜心切,难免吃亏。” 马氏双雄又看了一会,搔头道:“程岳准要糟,我看我们本来就吃着亏呢。我们的人先上,他们后上;他们先看准了咱们的对手,然后再挑合适的人上台。这样的比法,我们非败不可。我得找姜五爷去,他上了当了。”忙找到智囊姜羽冲。 智囊也看出豹党取巧来,正和子母神梭发话,从下次起,要轮流先登台。不能一味教镖行先上,那一来,镖行净成了挨揍的了,未免太欠公道。子母神梭笑着答应道:“对不起,我们没想到这一点。” 又走了几招,十二金钱俞剑平眉心紧皱,凝视台上;忽然放下心,深呼一口气道:“还罢了,这孩子的确是求胜心切;现在他已知道敌人不是垂手可败的,他已然改走稳招了。”青松道人、无明和尚也在那里议论:“年轻人跟中年人不同,总是开招猛,贪功切。现在好了,这位程高足越打越沉静了,不致有大闪失了。” 黑鹰程岳果不出众人所料,一起头恨不得一下子,把敌人打下台去。心一浮,气一动,未得乘敌,反被敌人连找他的漏招。他至此方晓得这个四十几岁粗俗的汉子并不是软手。自知急求一逞,已然不行,他立刻改变斗法。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和敌人对耗起来了。 霍君普素知太极拳专好“以静制动”,因此暗怀戒心,反得连抢先着,有一次险些把程岳踢着。程岳改走稳招,与敌相持。两人来来往往,又走了十数招,霍君普渐觉不支。霍本来功夫很好,可惜贪色戕身,没有程岳健实;耗时稍久,渐渐头上见汗。镖行至此放下心来,豹党倒提起心来了。 忽然间,霍君普使一手“玉女穿梭”,往前一攻,又由“抽梁换柱”改为“白猿献果”,上奔敌人胸坎打来。黑鹰程岳微微一闪,让开正锋,“怀中抱月”,进步前粘,却是个虚招。霍君普改招反攻,侧一侧身,倏又“恶虎掏心”,欺敌猛进。黑鹰程岳“嗖”地一纵步,“野马跳涧”,飞窜到前方。“大蟒翻身”,霍地一转,掩至敌人背后;趁敌人招势未收,力上加力,运双拳照敌人后背,“顺水推舟”往外一推。 霍君普觉到锐风贴身而进,要往前窜,怕太极拳就招赶招,再推一下,那么自己必然被推倒;旁窜也恐被粘上。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立刻“旋转乾坤”,回身迎敌,竟不救招,反取攻势。左掌向外一挂,右拳翻起,恶狠狠照程岳面门打来。程岳“登山跨虎”,斜身错步,闪开来,攻上去。霍君普也一扭身,避开去,扑上前;两个人几乎肩碰肩,正应了拳家那话,“对招如亲嘴”。 黑鹰程岳急用太极拳招,不闪不退,依然粘敌前进,乘虚上招。这霍君普也和程岳一样心思,不退而进,奋力争先,倏然打出一拳。程岳以毒攻毒,也打出一拳。 两人来势都猛,不由各往旁一错;够着用脚的时候了,两人全都是双拳一晃。程岳偏身用力,右腿飞起,使横劲一踢。霍君普用直踢,右腿也登空蹴起。忽然“扑登”一声,两人同时踢空,同时救招进招,回臂把敌人一推。两人同时跌出去,背对背栽在硬地上。两人倏地满面通红,一滚身窜起。 两人用的力都很猛,都以为自己遭敌突击,以致惨败;低头认输,无以自容。又听见台下乱喊起好来,两人越发愧愤,就要拥身下台。台下哗成一片,好久不歇。两人忍愧用眼角一扫;程岳看见满面通红的霍君普,霍君普看见满面通红的程岳。两人这才晓得自己跌倒,敌人也跌倒了。双方的中证沙金鹏和殷怀亮一齐笑说:“好!二位势均力敌,不分胜败。” 程岳、霍君普一齐失笑,才把难看之情转过来。拂尘止步,相对抱拳道:“承让,承让!”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捋须笑道:“没输没赢,二位全栽了。哈哈哈,你二位不打不成相识,倒要多亲多近。” 黑鹰程岳和霍君普各致敬意,先后下台。飞豹子慰劳霍君普,心中却在转念;这位霍朋友连俞剑平的大徒弟还战不败,何必露这一手?因为是武胜文的朋友,只好捧着说。黑鹰到师父十二金钱俞剑平面前说道:“弟子给老师丢脸了。”俞剑平安慰道:“这就不错。你刚上台,求胜心太切了!”俞夫人丁云秀也说:“我们这里直替你着急,你一开头太慌了,咱们太极拳要持稳。” 头一场凌云燕和霹雳手那场比斗不算数,到此刻共已斗过四场。第五场由镖行请豹党先登。飞豹子袁振武和子母神梭推定一个脸生的人,姓汤名西铭。生得颧高头大,狮鼻黄牙,本籍铁山岭,初次进关。原是飞豹子新交的朋友,现替飞豹子管着一座金场。因他鼻短貌丑,绰号扭头狮子。 上台报名,扭头狮子抱拳叫阵:“我汤西铭是山洼子里的人,头一回来到江南,要见见江南的老师傅们。我在下学会几手五行拳,很想陪着咱们五行拳本派的前辈走几招,一来考较考较南北的手法,二来也认认本门别支的人物。” 俞、姜等连忙酌派人物。镖行中会打五行拳的倒有七八位,正在争先恐后地拟议。九头狮子殷怀亮,人老心不老,兴致仍然很高,听见“扭头狮子”自报其名,又看了看汤西铭的长相,竟忍不住了。他忙向对方的中证人神拳沙金鹏、哑巴尚克朗说道:“二位,我要陪这位汤爷走两招,可以换一位替我当见证吧。”遂经俞剑平、飞豹子两方同意,请松江三杰的夏建侯登台代证。 九头狮子脱下长衣,交给徒弟,把腰带紧了紧,重复上台。镖行因他年高,有的劝止他,竟劝不住。豹党不知九头狮子的来历,也就不知他上场的用意。子母神梭是晓得的,可是没法推卸,只得暗暗告诉飞豹子:“这位姓殷的老头子是江南成名的人物,不大好惹。咱们这位汤爷的武功到底怎么样?”飞豹子说:“对付吧,我们不能说了不算。” 镖行这边霹雳手童冠英对郝颖先说:“郝师傅你看吧,殷老九一定是嫌这位姓汤的犯了他的圣讳了。他外号叫九头狮子,就再不许别人重了他的外号。”郝颖先笑了笑说:“我也听人说过。”童冠英道:“他的别号是他包下的。当年有位外号叫玉狮子卓馨桐的,又有位叫九头狮子桑洪基的,他老人家都找了去寻隙,他若打胜了,一定逼人家改号。” 霹雳手的话并不假,九头狮子殷怀亮却是冲着“扭头狮子”的外号来的。他的专攻并不是五行拳,汤西铭点名要会的是五行拳。这老儿就收起自己专擅的拳技,拿出年轻时兼学的五行拳来,和汤西铭对招。抖擞老精神,走到扭头狮子汤西铭面前,双拳一抱,两眼笑得没了缝,说道:“汤师傅,在下姓殷,叫殷怀亮,我可不会五行拳,只懂得一点,您多指教。不敢承问令师是哪位?您的大号是叫扭头狮子么?您这大号是怎么个取义?” 汤西铭哪晓得话里还有故事?挺胸说道:“我们老师也是咱们关里人,直隶省的,姓党,我是我们党老师的小徒弟。我这外号是朋友改着我玩,硬给我安上的;您看我这鼻子,我这脖梗子。”汤西铭生的是狮鼻,又是满头黄发。殷怀亮瞧他的脖颈,确乎有点向右倾。殷怀亮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狮子本是兽中王,您老兄一定也是五行拳的拳王了。您那老师我也闻名,不是大号叫做五行阴阳挡不住么?”汤西铭道:“不差,我们老师是文武不挡。” 汤西铭不知殷怀亮这老头子正是阴损他;他还是正正经经回答,挺着胸口,很不在乎。豹党证人沙金鹏也弄不清楚关里的武林情形,但刚才已同殷怀亮互讯姓名,登时猜出来,发话道:“汤师傅,您趁早下台吧。人家这位老英雄是江湖上闻名的九头狮子殷老师。您这扭头狮子斗不过人家九头狮子。您要知道,您跟人家重了字号了。” 汤西铭道:“哦!”双眼一瞪,重把九头狮子一打量,这才注意到殷怀亮额上累累有几个大包。汤西铭怒了,说道:“我好心好意拿你当老前辈,您问一句,我答一句,您怎么改我呀?来吧,我这扭头狮子要领教领教您这九头狮子。”殷怀亮笑道:“岂敢,岂敢!我这大年纪,就是不会改人。您叫扭头狮子,我也不能随便改您。不过,等一会咱们分了胜败,可得重讲讲。” 两人动起手来。两人斗口时,台下听不见。只有霹雳手童冠英和郝颖先,凑到台根留神听,就听了个清清切切。两人全都失笑,相视会心,于是凝神盯着双狮的交斗。 九头狮子殷怀亮精神矍铄,老有幼工;而且深通拳法精义,已到贯通神化的地步。五行拳纵非当行素习,运用起来,也不会大差。扭头狮子汤西铭是一勇之夫,拳招很熟,熟能生巧。一开招,猛力进搏,要把老头子打得爬不起来。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才发,二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要使敌人手忙脚乱。他运用劈、崩、攒、炮、横,五行生克,疾如狂风。刚和敌手一接触,汤西铭便突然发一拳,用“劈”拳,五行属金。殷怀亮忙用“横”拳来盖这手劈拳,横拳属土。汤西铭立刻改用“攒”拳,上击敌面;攒拳属水,在长拳叫做冲天炮。炮打上盘,九头狮子殷怀亮急忙“狮子摇头”一闪,躲招还招,用“崩”拳往外一崩。 两人闪展腾挪,挨帮挤靠,都采取上手招,硬往上攻。此拆彼架,此打彼击;纵然是一个老手,一个壮年,行起招来,浑如生龙活虎,猛勇异常;和太极拳的持稳、粘缠,截然两样。 九头狮子却知自己年长,不宜持久,还是迅速取胜,最为上算。打定主意,故卖一招,用五行拳,往敌手面前一攻。未容还招,陡转败式,往旁退下去。倏然地翻身一拧,不知不觉,施少林外功弹腿,疾如骇电,照汤西铭肋下踢去。汤西铭跟踪进招,微微一让,直扑到敌手身边,展炮拳猛打。被九头狮子殷怀亮暗运内功,借力打力,趁汤西铭猛勇进袭,侧身让招,双拳顺送,照汤西铭背后一推。如倒了半堵墙似的,汤西铭随手前栽,轰然摔倒。 九头狮子殷怀亮哈哈一笑,旋转身躯,面对台下,道:“承让了,承让了!这位扭头狮子汤西铭汤爷拳术上很高,可惜年轻贪功,到底比我这九头狮子差点。可是用心学下去,一定可以成名。”又对扭头狮子汤西铭说:“汤爷,您瞧我这九头狮子,比您这扭头狮子怎么样?我用这外号够三十年了,不信阁下会不知道?依我看,这不是好名头,是栽跟头的名头。我就是这样。我劝您老兄趁早废了这个外号吧,这外号糟透了。” 扭头狮子汤西铭负惭蹿起,瞪眼把九头狮子看了又看,双拳交握,发恨道:“我领教过了,改日我一定再来请教。不过我不服气,刚才你是用什么拳招,把我打倒的?” 沙金鹏也代汤西铭评理:“你二位讲的是用五行拳,殷老英雄可是外功、内功,全拿出来了。您这杂样拳,无怪这位汤爷不懂。”夜游神苏建明忙道:“定规的是比拳,没定下比什么拳。沙爷若这么竞争,就没意思了。”飞豹子忿然道:“记着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