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双方会见之期。俞夫人趁空打听飞豹子近日的动静。俞剑平知她悬念,也把近情略说了一遍。智囊忙道:“时候不早,刻不容缓了,我们赶紧商量,好生歇一歇,明天免不了要大动唇舌。”胡孟刚道:“还得大动身手哩!”智囊道:“正是这个意思,我们快定规吧。” 这日的天气格外闷热,就在院中布下桌椅,大家全到院中落座。俞氏夫妻与两个师弟,和智囊姜羽冲几个主谋的人,连同当事人胡孟刚聚坐在一处;大家都小声说话。因即商定,有出头的,有帮话的,有劝和的,有争理的,有备战的,有巡风的;有的专对付子母神梭武胜文,有的专对付飞豹子。 议到归结,还是“看事做事”。看飞豹子怎么说,就怎么对付。在座群雄多有主张以武力较技赌镖的,因为事已至此,空口必不能讨回镖来。跛子胡振业就不信这话:“我不信二十几年没见面,袁老二竟会比别人多长出两个脑袋、四支犄角来;他还真要造反不成!” 大家未免各献各策;俞剑平和俞夫人到底把椅子挨着椅子,夫妻俩并坐在一起,低声地讲究。霹雳手童冠英看着要笑,向苏建明呶嘴低声道:“你看,两口子一月没见面,就说体己话;偌大年纪,一点也忍不住,比小俩口儿还粘缠哩!” 苏建明推他一把道:“商量正事吧!人家夫妻乃是同学兄妹,现在劫镖的又是他们从前的二师兄,人家自然有些机密情形,不愿明白出口。你看,人家胡五爷、肖九爷,不是也凑过去了?童老兄,我劝你暂免开玩笑吧。” 果然听俞夫人叫了一声五弟、九弟,把胡、肖二人都叫过去了。同门四人反复议论飞豹子的脾性,该如何对付,才能把事了结,彼此面子不伤。 俞剑平叹了口气,听俞夫人道:“这实在怨我们老爷子当年种下的错,现在临到你我头上了。没别的,九弟你可多劝着五弟一点,教他别跟袁师兄翻脸才好。五弟,这不是你三哥怕事惧敌;这没有办法。谁教当年把他折辱得太甚了呢。”胡振业哼了一声道:“是,我是帮拳帮话来的。教我说,我就说,不教我说,我不说;决不能由我再生出枝节来。……” 议论片时,然后由俞剑平把夫妻的打算对大众说出来。大家听了,有的以为然,有的不以为然。可是大家全都佩服俞镖头有容让,能忍人所不能忍。霹雳手童冠英道:“我们看俞爷的吧。我先说一句放在你这里,你能那么屈己从人,只怕人家并不容让你!”(叶批:直解到题。) 事机紧迫,光阴过得分外快,转瞬到了三更。智囊姜羽冲仍管派兵遣将,把各人担当的事情派定,遂催大家作速睡眠,养精蓄锐,好准备明天竭力对付飞豹子。俞夫人由屠炳烈引见,到房主那边,借了一间房歇息。不久就鸡叫了。在房上和巷口梭巡的壮士,已经换过两班。此刻都撤了回来,都说:这一夜格外消停,敌人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也没有来窥伺。 那子母神梭武胜文寄寓之所,并未隐匿,镖行群雄已经探明。但人家既未来窥看自己,自己这边为保持江湖道上的气度,自然也不能私窥人家。只由镖行高的人远远望去,见那子母神梭借寓之处,在前半夜确曾有一些人出入;一过子时,便即关门闭户,不见人踪了。正不知飞豹子是否潜身在内,也不知飞豹子这次是否准到。好在此次订约会全由子母神梭出面,一切都冲着他说了。 天色大明,众人梳洗。俞夫人丁云秀从房东那边过来,大家忙进早点,预备出发。那武宅管事贺元昆,忽又陪同一个面生的人,骑马持帖,登门促驾。俞剑平、胡孟刚和智囊姜羽冲,忙迎出来。 贺元昆先致寒暄,随传主命:“敝东听说俞镖头邀来观场的朋友很多,地方小了,怕容纳不下。现在觅妥龙王庙这个空场子,就在北三河河岔三角洲地段。这龙王庙一年只开两回庙,现在正好是空期。庙里地方很宽绰,有多少朋友,都可以装得下;只是房子太坏了,俞镖头不嫌屈尊,就请前往;如嫌不相宜,还可以另换地方。” 俞剑平笑道:“武庄主太客气。其实武庄主指定哪里,就是哪里;我这里敬候示下,何必去看?”智囊姜羽冲接声道:“地点日期,我们毫无成见,全听武庄主指挥。不过地方总是严密一点好,不然,教附近居民看见了,还当我们要械斗呢!倘因此惊动了地面,可不是镖行之过。” 贺元昆和那面生的人一齐答道:“地方很严密,尽请放心。既然俞镖头那样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不知俞镖头预备好了没有?如已预备整齐,就请起驾吧。”俞、胡、姜三人道:“好吧,谢谢你受累,请你上复贵东,我们即刻就到。但不知那位朋友来了没有?”这话暗指飞豹子。贺元昆不肯直答,信口说:“敝东的朋友到的很多。你老只一去,就知道了。” 霹雳手童冠英走过来说道:“朋友,你们贵东不是已经上龙王庙去了么?索性就烦你领我们一块去吧。”贺元昆忙答道:“对不住,我们还有别的事,我们还得催请别位武林朋友去呢。好在您这边魏廉魏爷和程岳程爷,全都认得龙王庙的,就请他二位偏劳吧。”说时,施一礼,抽身告退,上马就走。却不取原路,竟带着那个面生的人,投到一个人家,一直进去。旋又一同出来,并马连辔,径回火云庄去了。 镖行群雄穿上长衣,潜藏暗器;手使的刀剑,教门徒晚辈代拿着。由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引路立即动身。此地骑马不便,大家全改步行。俞夫人丁云秀仍乘小轿,由弟子石璞跟随后行。北三河水道纵横,稻田竹塘很多,地势一层层起伏不平。那龙王庙就筑在水渠交错的河岔子口上,因水陆错杂,交通不便,此庙虽大,荒废已甚。距北三河镇甸,不过十里地,恰在西南;但若走起来,有沿路一片片水田间隔,竹塘掩阻,地势忽高忽低,须走十一二里方到。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智囊姜羽冲一行大众,连同新来的黄烈文、胡振业、肖国英守备,共分两拨,各摇纸扇,大步徐行,直奔西南;连跨两道小渠,前有竹林挡路。绕过竹林,竹枝摇曳,沙沙作响;忽闪出两个人来,迎头叫道:“来的可是镖行朋友么?” 俞剑平抬头一看,一个长衫男子、一个短衫壮士,都空着手,抱拳阻路,打量众人。这头一拨人,乃是黑鹰程岳在前引道,忙上前答话道:“足下可是武庄主宅内派来的人么?”那人一笑道:“不是。” 霹雳手童冠英大声道:“既不是子母神梭手下的人,一定是飞豹子竿上的朋友了。朋友你贵姓,你们瓢把子到了没有?”来人拿眼横着一扫众人,似点人数。短衫壮士一声不响,只注意俞、胡诸老。长衫男子怪声一笑道:“你老兄不要错看了人,在下也是武庄主邀来观场的朋友。听说有武庄主的朋友,要以武会友,会会高贤,在下特意大远地赶来看热闹。我们久仰十二金钱俞三胜俞老镖头,以拳、剑、镖三绝技称雄武林。在下是抱着开开眼窍的心来的。不知诸位哪一位姓俞?莫非就是阁下么?”霹雳手童冠英道:“你要想认认俞镖头么?那很容易,那就要看看你的眼力了。我不姓俞,我姓童,名冠英,有个匪号,叫做霹雳手童冠英的,那就是我。我也和阁下一样,是这边俞镖头的朋友,特意观礼来的。不过不是冲着令友武庄主来的,是冲着飞豹子来的。……” 俞剑平恐童冠英越说越不好听,忙出来要答话。来人毫不理会,反倒说:“原来诸位正是镖行,好极了。武庄主烦我在这里迎驾,请往这边走吧。”又道:“怎么才来了这么几位,听说不是有四十多位么?”黑鹰程岳道:“这些位全是候教的,还有几位观礼的,随后就到。朋友,我们谢你引路。不过这里的路,我在下还认识。我们自己走,还不致走错。” 长衫男子回身一指,笑道:“你是不是想往南走,跨过这条小河,就快到了是不是?但是,您可不知道,那条小河过不去了,那里的竹桥忽然断了;又没有摆渡,武庄主怕你们几位走不过去,又未必认得别的道路,所以烦我来给诸位指示一条捷径。现在这么说,诸位一定过得去,我就不必费事了。”侧身一闪,又一拱手道:“请吧!” 说话时,竹林后面簌簌作响,还有两个人没有露面。俞镖头不用看,便已猜出,他们点清了镖客人数,潜往送信去了;遂微微含笑,向长衫男子道:“朋友,我们先说一句,我们来的人全是镖店同行、武林同道;这里面没有鹰爪,我敢担保。在下我就是十二金钱俞剑平,这一位是铁牌手胡孟刚。我们是特承子母神梭武胜文庄主的美意宠召,要引见我和另一位武林朋友会面来的,倒不是净为以武会友。若是朋友看得起我,一定教我献丑,我也不敢藏拙;可是那决不是我的本意。”俞镖头的话依然是软中硬。(叶批:要紧语。) 长衫男子叫道:“哦,阁下就是十二金钱俞镖头,久仰久仰,幸会幸会!您也太客气了,我们武庄主久慕您的大名;还有他的几位朋友,都是久仰你的双拳一剑十二钱镖。俞镖头真是信人,既然如期到场,一定不吝指教,要大展绝技,教我们一饱眼福的了。现在武庄主和他的朋友都来齐了……” 铁牌手胡孟刚抢着问道:“令友飞豹子,他来了没有?”长衫男子笑道:“诸位愿见的朋友,该来的都早来了,全在龙王庙恭候着呢。您就放心,请吧!”一侧身,做出让路的样子。 那短衣壮士始终未发一言,把俞剑平盯了两眼,暗扯长衫男子一把,说了声:“咱们前边庙里见!”两人缩身退入竹林后,竹林后簌簌地发响,又有两个人抹着竹塘边,飞奔西南而去。黑鹰程岳追踪往林后一看,刚才答话的两人仍藏在竹塘后,在一块青石上坐着,似正伸头探脑地巡风。和黑鹰一对盘,齐龇牙一笑,站起来说道:“您是引路的吧?前边竹桥有点不大好走,您若是不愿绕道,我们哥俩可以把你们诸位伴送过去,这边有斜道可走呢。” 黑鹰程岳冷笑道:“不劳费心,斜道总不如直道好走吧!天底下的路全不难走,只要生着腿。你们二位在这里还有贵干呢,我们不好奉扰。您值公吧。”程岳抽身回来,仍按昨天探的道引领镖行群雄,越竹塘水田前进,且行且对俞、胡、姜三老说道:“他们在前边不知又弄什么诡计。前面本有一道竹桥,刚才两个点子说,这桥不好走了。” 俞剑平道:“走着看,小心一点罢了。刚才那两个人不过是看一看我们来了多少人,有官面没有。真把人看扁了,我们要报官面,何至今天?”正说着,武进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哎呀一声道:“可不是,你们看,他们把桥拆了!” 这座竹桥只剩了八对立柱,竹竿编的桥面全拆除了。这本是筑在岸面,只容两人并行的小桥;溪面一丈不足,本来可以跨过,只是两岸并非直接旱地,还有浅滩,乱生芦荻;当中只有一沟清波,深才过腹。连浅滩通算起来,宽度竟达两丈一二。 霹雳手童冠英走过来一看,不禁冷笑道:“这有什么用?能阻挡什么人呢?也无非别扭小脚老娘儿们罢了;连我们俞三嫂也难不住,对不对?”插纸扇,撩起长袍,踊身一跃,拔起七八尺高,斜飞如鸟,轻飘飘跃登对岸。蛇焰箭岳俊超也道:“这有何难?”一个箭步,也跨过去了。 三江夜游神苏建明有梅花桩的功夫,就不肯飞纵。他走到竹桥断柱前,邀着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和奎金牛金文穆,说道:“你我四人恰好是僧道回汉四色人物,咱们就这么一步一根柱,渡过去也罢了。”说时眼往四面一看。 此时大众都聚到桥边察看。奎金牛听了这话,脸上一红,有点畏难之色。他身形伟壮,前次登坡,已上大当。唯恐这断柱被人暗暗刨活动了,一个登不好,落下水去,未免当众丢人。青松道人恐失出家人身份,敬谢不敏。肖国英守备服官数十年,专习弓马,把轻功夫久已搁下,胡振业一足残废,更不能单腿跳远。这师兄弟二人都是俞镖头的同门,都有点怕出丑。 智囊姜羽冲含笑说道:“苏老前辈,你老上当了。人家故弄这一手,要考较考较咱们。咱们就这么听话;学台没来,自己就投考么?” 苏建明忙张目远望,隔岸恰有树林,林端似有人物,哈哈一笑道:“可不是!”智囊道:“怎么样,林子里就真有考官监场,拿冷眼盯着咱们呢!” 俞剑平俯察断桥,平视对岸,绰须微微一笑。胡孟刚又骂起来,大声道:“真他娘的什么东西,弄这不要脸的鬼见识,当了什么?”忽想起飞豹子已经访实,是俞剑平的师兄,又不禁哑然,拍手打掌地说:“难道咱们再绕回去不成么?”俞剑平笑道:“我们使个笨招吧。也不用跳,也不用绕,我们不会现搭浮桥么?”群雄哈哈大笑道:“对!”好在竹林现成,触处皆是;抽刀削竹,略加束缚,编成一条窄筏,浮放在桥柱上。俞镖头和苏建明都会梅花桩的功夫,立刻试渡一回,桥柱当流有两根岌岌动摇,转嘱大家小心践渡。虽已造桥,大家走过时,不过借这桥一垫脚罢了。竟为这断桥,耽误了一会工夫。 龙王庙殿脊上,正有人拢目光,盯视众镖客的举动。看他们全都渡过来,就互相传呼了一声:“预备,托线过来了!头一拨二十多个,后一拨就到,倒是真没有鹰爪。后面还有一乘小轿,哦!到河边了,出来了;是个女子,也绕过来了。”所说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俞夫人丁云秀,然而飞豹子已经认不得她了。一来路远看不清,二来年久容貌改,早不是三十年前的如花美眷的小姑娘了! 于是十二金钱俞剑平率第一拨人,来到龙王庙门口。那金刚般的大汉、子母神梭武胜文庄主,衣冠楚楚,同着十几个长袍马褂的壮士,远远迎出。庙门大开,庙貌破旧;庙内本已遍生荒草,昨夜一夕之间,已被芟除得干干净净,露出土地。大殿佛像已无,供桌垂朽,庙庑门窗木格全落,里面自不免深积灰尘;此时也掸拂得清清洁洁。纵无禅床坐褥,却放着数十条白碴长凳。庙中的布置,是把东庑上首让给镖行,武胜文和飞豹子的朋友自据西庑。那正殿和庙门对面的戏台,就是预备较量拳技的斗场了。 庙很大,也有几层,山门内外路口,早有人把守。镖行一到,武胜文就客客气气往里让。镖客都想看看全庙的形势,探探豹党的人数,并欲一窥劫镖大盗飞豹子本人;就是胡、肖二友也同具此心;胡跛子更为心急,直往前挤。俞、胡二镖头见对手已出,再想绕庙一巡,已不得便,立刻向武胜文拱手还礼,叫了一声:“武庄主,诸位!”霹雳手童冠英猝然发话道:“武庄主真是信人,不晓得你那令友袁朋友来到了没有?” 武胜文微微笑道:“哦,这个,诸位早来了。”在他肩下,那个貌若女子的青年,穿长衫,摇洒金扇,用朗若银铃的声音,从旁代答道:“俞镖头真是信人,居然准时到场了。还引来这些武林名辈一同见顾,不才和敝友同深荣感。”这青年又一侧身,目望童冠英道:“敝友久慕高贤,渴盼承教;他们要来的焉有不到之理?他们老早地来了,都在这里面恭候着哩。”胡孟刚大声说道:“好!” 武胜文就侧身举臂相让道:“借的地方,不恭之至;诸位英雄惠然光临,真是群贤毕至的了,诸位都在这里么?后面还有别位没有?” 俞剑平道:“武庄主,不才遵约而来,该来的如数来了,不该来的一个外人也没有。刚才前边有一座小桥,不知哪位行家脚步重,给踩坍了。路途生,时限迫,小弟唯恐延误,有劳久待,我们几个人就胡乱渡过来了。我们还有几位观礼的朋友,截在后面,没有过来。小弟打算在庙外留下一两个人,不为别的,好接引落后的人平安过来。武庄主想必允准吧?程岳,你陪岳师叔在外头,不要往远近去,不要东张西望。此处虽是一座庙,究竟是武庄主费心觅借的,我们要当心守规矩。”说完立刻把黑鹰程岳和蛇焰箭岳俊超,留在庙外,明为候人,实兼巡风。 武胜文不能拒绝,顺口说道:“俞镖头真是细心,我刚才已经听说了,桥断不要紧,我们已经烦人前去搭板了。请释尊念,令友一定平稳渡过来的。”在他背后,一个黄面汉子大声说:“我们武爷专做修桥补路的善举,除非不睁眼的人,才猜疑他过河拆桥。”武胜文拍他一下道:“别嚷嚷了,镖行朋友已到,立谈不便,请往里面走吧。” 老拳师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奎金牛金文穆、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等,簇拥着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与武胜文等十数人,相逊相让,走进了山门。没影儿魏廉引领众人,把庙中情形急急地辨认一回,便又出来,跟孟广洪二人,把蛇焰箭岳俊超、黑鹰程岳替换进去。 子母神梭武胜文这边的人,或在西庑内坐着,或在别院溜达,都不聚在一处,也不藏在暗处;散散落落,此出彼入,衣履也很不整齐。庙内备有两座兵器架,都摆在明处。那飞豹子还没露面。武胜文把镖行让到东庑,请大家在长凳上坐,又请宽长衫:“这里可没有衣架,请搭在兵器架上吧。”立刻又过来雄纠纠、气昂昂的两个青年壮汉,提大瓷壶、大茶碗、木桶、满桶冷水,给镖行一人斟一碗。姜羽冲、俞剑平齐说:“不敢当,不敢当!彼此都是过客,都算主人。武庄主和诸位如此照应,教我们太不安了。”遂吩咐年轻的镖客,也帮着斟茶。 智囊姜羽冲和汉阳郝颖先心上不能无疑;举杯嗅茶,辨香试气。莫看是临时借来,给佃户佣工用的大粗碗,可是茶色碧澄,香气清芬,乃是顶上的绿茶。郝颖先试将银搬指投入茶碗里,唯恐茶中有毒。敌人要施诡计,或者放下蒙药,教镖行当场出丑,也是有的。子母神梭似乎早已防到,最后亲从茶桶中,捞出四只银杯;即用银杯盛茶,献给俞、胡二镖头,抱歉说道:“茶杯不够用,这四只银瓯子,请俞老前辈、胡老镖头对付用吧。还有这两杯,哪位喝,就请端吧。”茶确是无毒的,十二金钱俞剑平依然涓滴不肯轻饮。 双方坐下,说了几句酬酢话。镖行群雄冷眼打量这武庄主,豪迈之气依然逼人,只眉目之间似流露不安,又似有难心的事。在他身旁的人,也出来进去,好像怀着什么鬼祟。 俞、胡二镖头并不惧怕意外,只担心飞豹子再不出面。他们向姜羽冲施一眼色,按预商的步骤,由姜羽冲抱拳发话道:“武庄主不必张罗,彼此全是同道,无须客气。我们大家的来意,是想会会令友。令友既有意指教,我们俞镖头也很想献拙;令友还要帮忙找镖,这更是求之不得的。我们这几人按照江湖道上的规矩,前来践约,敢说以武会友,决闹不出笑话来。但本地官面未必知道,他们看见咱们陡聚大众,他们非聋非哑,也许要出头拦阻。他们办的是公事,我们镖行倒无所谓,也无法拦他。只是武庄主乃是当地绅士,倘或掺在里头,受了误会,未免显着不合适。所以,我们既已如时到场,最好请把令友即刻陪来,当面一会,越快越好。省得睡久梦长。弄不好教官面察觉了,倒像是我们镖行勾引出来的,岂不负了武庄主给两家好意引见的盛情?”武庄主站起身来笑道:“足下是怕给我找出麻烦来吧?但我们彼此都是朋友,献技求教,不是比武;帮忙寻镖,不是与贼通气,断断不会出错。本地官面和在下也有点小来往,我想他们总得给我留面。就是今日之会,也关照他们了,请诸位不必担心。倒怕外府来的寻镖官人,跟踪寻来打搅,那可就惹出麻烦,不干我的事了。敝友现已到场,刚才嘱我重问一句,贵镖行可惊动官面没有?”(叶批:要紧一问。) 胡孟刚道:“武庄主不要小觑我们。我们照约行事,错了辙,你只管交江湖道公论。”童冠英道:“我说武庄主,我也是观礼来的朋友,让我保一句吧;俞、胡二位久在江湖上混,决不会做出鬼鬼祟祟的事来,教江湖不齿。你们贵友也在外面安着桩呢,请问我们这一伙,暗中带着不相干的人没有?您请放心好了。” 武胜文道:“如此很好,我们双方都照约行事,谁也不许错了辙。敝友早已来到,我这就陪他过来。不过话先说明,他是专心先来请教的,后事如何,那就全看诸位怎样对待人家了。诸位请稍候。”向镖行一抱拳,回身出离东庑。其余十几个壮士一齐跟了出去。东庑只剩下镖行;老拳师苏建明道:“这怎么讲,他忽然又叮问一句,可是又要变卦?”俞剑平摇头道:“随他闹去,我们有一定之规。我们迎出去吧!” 镖行群雄举步到庑下,对方的人已从西庑及别处出来,历历落落,共有二三十人,和镖行人数正相当。与子母神梭武胜文并肩前行的,一共七个人,其余稍稍落后,雁行而来。这七人自然是领袖人物了,内中一个豹头虎目、赤红脸、黑胡须,穿长衫,持铁烟袋,正是劫镖大盗飞豹子,也就是俞剑平当年的师兄,如今昂然出现了。胡孟刚也和黑鹰程岳、九股烟乔茂登时认出,急急关照俞、姜及群雄道:“就是他!” 俞剑平、胡孟刚、姜羽冲、苏建明、童冠英与青松道人、无明和尚,凝眸打量对方。这七位有老有少,多半是寻常身材,只有三个人较高,顶数武胜文魁伟。豹头虎目的老人和武胜文比肩并立,恰好一般高,一般雄壮。镖行眼光盯视这草野七雄,这草野七雄齐盯视镖客。但只一掠而过,几对目光终于都落在十二金钱俞剑平和豹头老人的身上。 十二金钱俞剑平,五十四岁年纪,穿米色绸长衫,黑色纱马褂,衣冠楚楚,如见大宾;皓颜剑眉,额横皱纹,气度如此地谦敬、沉穆,毫不似武夫,更不似践约赴斗。睁着朗星般的双眸,寻看来人;他只是这么抬眼一看罢了,并没有透出横目直盼的神色。 这一边,飞豹子挺然直立,六十岁以内的年纪,虎目灼灼闪光,豹头似笼深雾,只穿一件肥袖短襟的绉袍、高腰袜、福字履,纯然武林打扮。天虽热,手不挥扇,头不出汗,右手只轻轻提弄着那管铁杆烟袋。一出西庑,目光远射,早早地看见俞剑平了。 双雄此日对面相逢,已在师门分袂三十年后了。两人全觉得心血沸腾往上一撞,但立刻都按下去。两人不由得流露出错愕之容。光阴荏苒,挟着恩怨悲欢,匆匆逝去,好像一霎眼间,已度过一世三十年。此日重逢,两人心目中都想象着对方年貌必变,却想不出究竟变成什么样。 二人心目中,都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壮士,浮现音容;而此刻抵面相看的,竟是矍烁一叟;把悬拟之相,拿来与对面的活人相印证,仿佛一幅白描人物画,涂上一层风尘苍黄之色,原形轮廓依稀可见,神情可太差了。 昔日的俞振纲是个口讷心热、内刚外和的小伙子,今日成了练达人情的老镖客了。昔日袁振武刚劲精悍之气逼人,今日另换上坚忍不拔的草莽豪风。不对了,两人全改样了!即使面貌犹昔,气度早截然不同。三十年光阴如电扫,把两人全改了;若不是指名相会,陌路相逢,实在谁也认不得谁。在鬼门关前,二人本已秉夜交斗过,但那时竟没有看清。如今,在光天化日下,四目相对,不禁百感交集。两个人都心中暗想:“他原来这样了!”(叶批:笔染苍凉,补得好!) 武胜文在旁介绍道:“俞镖头,这位就是敝友。二哥,这位就是俞镖头。你们二位多多亲近!……”介绍人这样说,两人竟忘其所以,呆然止步,忘了说话;只不知不觉,循俗礼向对面抱拳一揖;四目射出英光,你看我,我看你,打量、端详、回忆前情。 这时候九股烟乔茂躲在人背后,凑到跛子胡振业身边,嘀嘀咕咕说道:“胡五爷你瞧,这位大瞪眼、赤红脸、大高个儿老头子,就是劫我们镖的那个飞豹子。你老仔细对对盘,到底是你们师兄么?那天当场劫镖,把我们胡镖头打败的,可就是他。他可会拿铁烟袋杆点穴。” 胡振业和肖国英肖守备,早已盯住对面出来的七个人,并已看出谁是飞豹子来了。暗加指点道:“怎么样,这就是他!你瞧那嘴角往下搭拉着,虎脑门,大眼睛,分毫不差。”胡振业见袁、俞相对错愕,他就把九师弟肖国英一拖道:“你我先上前。”一瘸一拐,拉着肖国英的手,其实是肖国英搀着他的臂,突越众人当先,直抵飞豹子面前。双拳一抱,大声叫道:“袁师兄,三十年没见,你还认得小弟么?” 飞豹子不禁一侧脸,旁睨镖行群雄,人才济济。却从侧面,突然转过来一个满面笑容的跛子,脸黄肌瘦,颓然衰嬴。胡振业早已丧失了当年的英姿,如今只剩了病后残骸,连身量高矮都差了,如今好像矮了半尺多。飞豹子一点也认他不出,心中猜疑:“这是哪一宗派的人物,他会认得我?”江湖异人不可以貌相,一个跛子敢越众上前,倒不可忽视。飞豹子猝问道:“哦哦!朋友,未领教您贵姓?” 胡振业立时耳根通红,发恼道:“他不认我了!”在他身旁稍后的肖国英肖守备,双拳高举,也要招呼;一见此状,摇了摇头,不肯鲁莽,登时改口道:“你阁下可是当年在太极丁门下,那位乐亭县袁家庄的袁二爷么?” 飞豹子又一侧身道:“哦,你阁下……”肖国英往前迈了半步,双眸直盯着飞豹子的双眸。四目对视,不错眼珠,肖国英嘴角上浮出假笑。飞豹子眼往下一看,又往上一看,忽然似有所悟,用手一指,失声道:“哦,你贵姓?阁下可是姓肖么?官印可是振杰?” 肖国英的模样,比胡振业改变得还厉害。当年他一派天真孩气,现在俨然是一位中年的精干军官。面容发胖,唇上生了短须,身量也高了,只面庞还仿佛罢了。可是飞豹子竟忘了当年在师门极其活跃的胡五师弟,偏偏想起这九师弟肖振杰楞九。肖国英不由一松劲,得意的人大抵愿与老友话旧,就欢然叫道:“袁师兄还没忘了我,小弟我就是肖振杰。袁师兄,多年没见,把我们想煞、闷煞了。” 飞豹子道:“这这这,你真发福了,我一点都认不得你了!”胡振业退后一步,越发不悦,在旁大声道:“好么,我说袁师兄,你好大的眼眶子。你只认得做官的师弟,就不认得我这倒楣半死还剩一口气的胡老五了么?” 飞豹子袁振武闻声又一扭头,道:“呀,你是胡振业五弟么?多年未见,你怎么瘦得这样了?我的眼真该挖,可不是我眼眶子大;五弟,你的相貌变得太厉害了,我哪里认得出来呀?”口说着,眼光往镖行群雄这边搜寻,看还有熟人没有。他心中却在作念:“俞老三这家伙居然把旧日同门找寻出来,哼,你若想拿面子局我,你做梦吧!” 飞豹子立刻装出面孔来,像很念旧似的,和胡、肖二友恳切周旋。把镖行群雄丢在一边,毫不敷衍;俞剑平紧站在旁边,他连看也不看。 袁振武拉着胡、肖的手道:“二位老弟,我们三十年没见,你们想必都很得意吧!我在下可是混得丢盔卸甲,简直是死里重生的人了。我学无一技之长,在师门乃是不成器的笨货,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晓得江北鲁南中原一带,没有我插足之地。我一头钻到荒林穷山僻角落里,跟人家看宅护院,好歹混一口饭吃。不想人到老了,就会想家;我犯了思乡病,忽然回来了。我本是武林弃材,我不认得人,人也不认得我。我顺脚瞎闯,从直隶摸到江南,连半个熟人也没遇上。哪知道今天会遇见你们二位,最难得你们二位还在一起,这真是幸事了。二位老弟,咱们是老朋友了,总算都是武林一脉,我也不知二位如今贵干。我在下可是没出息,越混越往下去溜,我现在居然做起无本生意,跟人家当踩盘子小伙计了;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三七分帐,没生意就闲着。二位别见笑,我实在不行;谁教我当年学艺不精,不能继承师门绝技呢!我新近才听说江南镖行出了一两位能人,我拜托武庄主给我引见引见,要跟这位能人会会,也好学两招。别看我人老,心不老,求学的心还是很热。就在今天,就在此地,我们要见面。哪知二位也来了,这真是他乡遇故知了。好吧,二位,回头你二位跟着看看热闹吧,我还要跟这位镖行名人请教请教高招哩!”(叶批:酸气溢于言表。) 他只对胡、肖滔滔说话,眼角扫着俞剑平;声色言辞分明拒人千里之外。只跟胡、肖叙旧,把这抱拳打躬的三师弟俞剑平抛开不理,他的来意果然不善! 胡振业连抢两次话,未得抢上;此刻忙大声道:“袁二哥,你别发牢骚了,你说这话可该受罚!你说你倒运,我比你更倒运。咱们丢开过去,讲现在的吧。二哥,你订约会,要找的那个十二金钱俞剑平镖头,不是别人,也是咱们的同学。你看就是这位,他就是咱们的三师兄俞振纲,俞剑平乃是他的号。我说,俞三哥……” 飞豹子故作不闻,急忙打岔道:“胡五弟,且慢。我告诉你,我是以武会友,专诚践约来的。我这回倒不是专为访友叙旧,乃是特为慕名求教来的。”霍地转身,对武胜文道:“武庄主,给我引见引见吧。我们老朋友光顾说话了,倒让十二金钱俞老英雄久等了。”武胜文便道:“俞镖头,我再引见一回,这位朋友就是敝友……” 十二金钱俞剑平见此光景,脸色微微一变,心中似旋风一转:“他瞪着眼装生人!”肖国英到底比胡振业心路快,忙赶上一步,硬给袁、俞二人拉合道:“俞三哥,这就是袁二哥。袁二哥,这就是俞三哥。你们二位全很老了,大概认不得了吧?你们都成了老英雄了。” 俞剑平立刻往前凑了一步,满面赔笑,高举双拳,大声说:“袁师兄!我猜想是你,真格的果然是你!这还用武庄主介绍么,你我三十多年的交情,三十年没见面了,可想煞小弟了。小弟我俞振纲,今日幸得与师兄相会,真是万千之喜。胡贤弟、肖贤弟这边来,师兄请上,小弟俞振纲拜见!” 俞剑平当着众人,要向飞豹子屈身下拜。飞豹子竟往旁一闪身道:“不不不,这可不敢当。俞镖头,你老不要认错了人。我和阁下从前是慕名已久,今天才是初会。你怎么跟我来这个?”镖行群雄不知何人冷然说道:“好词,想不到堂堂好汉会装傻?” 飞豹子立刻应道:“那一点不假!在下素来就不聪明,我今天的来意,就是要拿我这个傻货,会一会智勇双全、聪明无匹的十二金钱俞老镖头。我说武庄主,咱们的话,您不是都对俞镖头讲过了么?” 武胜文在旁答道:“早已讲过了,也承俞镖头慨许了。”飞豹子把手一张道:“着啊!俞镖头,你的来意是寻镖,我的意思是求教。这里头委曲宛转用不着细描,反正彼此明白。咱们现在照约行事,二句话没有。……” 铁牌手胡孟刚哼了一声,人家分明把挑战的话当面提明了。俞剑平仍不动声色道:“袁师兄说的是,小弟一定遵命。不过,你我从十几岁就同师学艺,相处有年,亲如骨肉。到后来师兄因母老归养,我和胡师弟亲自给你送行,直追到船上,只差一步,没有赶上。从此你我阔别,一晃三十年,今天你我老友重逢,请想旧日同门健在的还有几人?师兄,我们何妨先叙旧情,然后再谈正事?这不是胡、肖二弟也在这里了,师兄请邀令友到这边坐。不知师嫂是否健在,你膝下有几位师侄了?” 飞豹子摇头笑道:“不怕俞镖头见笑,在下流落江湖,一身一口,断子绝孙,太不值提起了。哪能比得俞镖头,妻财子禄,名立功成!我久仰俞镖头一剑双拳十二钱镖,威镇江湖。我在下竭诚而来,非为叙旧,实在求教。武林道做事,是讲到哪里,做到哪里。彼此又邀来这些朋友,哪能一味净讲空话?早知那样,又何必惊动大家。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哪怕完了事,由我袁某摆几桌酒席,恭请诸位高贤,畅怀一叙,也是应该的。现在似乎不必。我说,武庄主,请你费心,给铺排铺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