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咯”的一声轻响,那道缝隙竟然抢在他之前关掉了。世宁一声怒吼,舞阳剑深深插入了地面。入手只觉坚硬之极,仿佛地下是坚实的土石,那地牢早已踪影皆无。联想到之前这丛林中的种种怪异之处,世宁这一惊非同小可,剑诀一引,一连数剑轰在了地面上。直将大地轰得一阵乱响,刨出了好大的一个坑,但却依旧没见那缝隙再现。世宁渐渐失望,突听有人冷冷道:“你这是发什么颠?”世宁不去理她,最后一剑刺下,心中失望已经到了极点,这才起身住手,心情烦恶,不耐烦道:“多罗吒,你休要来惹我。”多罗吒怀抱一柄银色的琵琶,正坐在旁边的一株大树上,见他言语无理,不由得一怔,心中怒气渐生:“我惹你作甚?我的食量甚小,今天就先取你左掌吧。”她悠然道:“这样活着生吃,也比较新鲜。”世宁斜眼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怒道:“滚!”多罗吒脸色陡然铁青,两只眉毛渐渐竖立了起来,尖声道:“你说什么?”世宁又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对你这样的邪魔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滚!”多罗吒哪里受过这种羞辱?尖声道:“我要你死!”她手向怀中的琵琶一划,几枚亮晶晶的银弦向世宁飞了过来。有兰葩的翞嫇神蛊做前科,世宁深知她这门派的武功奇异之极,多半与蛊毒相合,奇诡处难以测度。当下不敢硬接,长剑舞动,将整个身子罩住,倏然拔空而起。剑光霍霍,弦光森然,在昏暗的树林中转折盘旋,宛如一只巨大的银龙一般,随着一声长啸,电般散了一天的银光,化作一条光箭,向多罗吒厉射而下!这是世宁想出来对付蛊毒的方法。无论你用什么蛊,什么毒,我用的就只有一招:快!快得让毒无法放,蛊无从施!冷光森然,刹那间将多罗吒罩在了中间。多罗吒冷笑了一声,道:“不要将我想得跟她一样!”但她脸上冷笑不绝,两手渐渐指起,倏然向两边分了开来,怀中琵琶铮铮而鸣,响起了一阵流水浣石的细音,一连串银点从多罗吒的指尖飞出,上面七点,下面七点,一条条银线连缀在银点之间,多罗吒纤手伸出,轻轻在这银弦上划了一下。突然一阵极强的轰鸣声从银弦上飞起,宛如炸雷爆火一般在丛林中震响而出,裂空向世宁轰震而来。世宁猛觉身形一窒,剧猛的声浪宛如钱江春潮,汹涌怒扑,直冲击得舞阳剑一阵歪斜,几乎把持不住!世宁心念连变,突然真气一松,身子立即被那股强猛的声浪冲得扶摇而起,向外落了下去。多罗吒冷笑声中,纤纤细指飞舞,在那七道银丝上不住地挥舞着。她一袭黄衣翩翩飞舞,看上去潇洒飘逸之极,但层层声浪却宛如炸雷般叠连响动,世宁连冲了几十冲,都未曾将她的声波冲散。世宁心中焦躁,但却忽然收剑,哈哈大笑了起来。多罗吒皱眉道:“死到临头,有什么好笑的?”世宁笑道:“我笑你只会守,而不会攻。”多罗吒冷冷道:“你要看我攻,那也容易!”说着,将琵琶反抱于肩上,举手在银弦上一划。爆涌的声浪连环冲出,向世宁横击而来。世宁大叫道:“好厉害!”脚尖用力,闪电向后退去。多罗吒冷笑道:“这就是你的计谋么?”口中一声清厉的啸声,那衔着银弦的十四银点,突然飞移,跟着多罗吒凌空追了过来。多罗吒双手连拨不绝,那声浪竟然追着世宁轰炸,丝毫不放松。世宁脚下越来越快,到后来几乎变成一条白影,在树林中疾飞。多罗吒轻功极为厉害,世宁无论怎么逃跑,都无法将她甩脱半步。多罗吒一面追赶,一面冷笑。世宁突然仰天长叹道:“我本不愿施展这一招,但我也无法!”他的身形倏然停住,双脚就宛如钢柱浇铸在当地,再也不动分毫。他的脸转过,双手抱住舞阳剑,剑尖寒光吞吐,对住了多罗吒!多罗吒双目猛然一寒,因为她已停不住!世宁的长剑上满是杀意,已将她的银蝴琵琶全面引动,几乎耗占了她绝大部分的精神,剩下的部分,已不足以让她在如此急速的奔跑中猛然刹住。所以,现在就变成她鼓动着强大的声波,向世宁冲了过去!但世宁却以逸待劳,而且双足坚牢地踏住大地,无形之中,他已多有了三分胜算!多罗吒跟他相差的,也不过是一二分而已。多罗吒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银牙猛的一咬,双目中闪过一阵惨厉,索性并不顿住身世,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鼓动银弦上!轰天震地的巨大声浪宛如地崩天裂一般在整个丛林中疾啸旋转着,形成一个无形的龙卷,裹住多罗吒的身形,铺天盖地般向世宁压了下来!世宁双目清澈冰冷,执着舞阳剑的双手稳定如磐。因为他知道自己必胜!——如果这样都不能胜过多罗吒,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所以他必胜!声浪龙卷中的多罗吒,在世宁清澈的眸子笼罩下,心神却忽然有些紊乱。她已入彀中,又怎会有必胜的把握?狂猛的声浪卷着嘶啸声,霸狠地挥舞撕扯着,被银蝴琵琶与舞阳剑逼迫着,在两人中间越积越厚,世宁几乎连呼吸都不能,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把住手中的长剑!他遍搜着体内每一分每一寸的真力,全都冲压在了舞阳剑上,他必定能赢,他也必须赢,因为他要救杨逸之,这个生平第一次、他当作是朋友的人。终于,龙卷与舞阳剑接在了一起。多罗吒的秀目中,忽然闪过了一丝恐惧,因为她发现,她已经无法再停步,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向舞阳剑上撞了过去。剑光凌厉!多罗吒尖声大叫了起来。霸猛的声浪随着她的尖啸突然减弱,世宁只觉身上的重压倏然减轻,长长透了口气。舞阳剑身上闪过一阵灵蛇般的颤动,这柄被久久压抑住的神剑,似乎是在单纯地以自己的力量而掣动着,一剑就可要了多罗吒的性命!这柄神剑,在它上一个主人手中,是否能劈开山、刺破苍穹,有着天下无敌的傲然呢?世宁心中忽然闪过一阵不忍,因为他此时看到的,不是噬血肉的恶魔,而只是个恐惧的人。他的手忽然偏了偏。电光石火之间,舞阳剑擦着多罗吒的身侧滑过,“嗤”的一声轻响,将她蔽体的黄衫挑裂,但却丝毫没有伤及她的肌肤。但多罗吒的七根银弦,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在十四银星的飞动下,结结实实打在了世宁的身上!世宁一声闷哼,身子横飞了出去,摔在地上,连接几口鲜血吐出,眼前一片漆黑,晕死了过去。多罗吒怔住了。她实在想不到,世宁竟然在最后关头止住了剑势。他为什么要放过一个要杀他的女人?而这个女人,生吃人肉,残忍无情,而且他明知道放过她的代价,就是自己的重伤。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多罗吒身子颤抖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慢慢走近了世宁。她凝视着这个匍匐在地上,垂死挣扎的人,轻轻道:“为什么?为什么?”世宁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方才将头抬起来,他盯住多罗吒。多罗吒忽然觉得心中一酸,忍不住掉下一滴泪来。她很奇怪,自从十年以前,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自从她心爱的男人眼睁睁看她受诸般酷刑,却弃她而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她发誓要吃尽所有男人的血肉,她痛恨天下所有的男人,为什么她要流泪呢?就因为世宁没有杀她?她的心早就荒芜了,又怎会在乎生死?世宁笑了,他笑得很艰涩:“你以后再吃人的时候,能不能想想这一刻?”他的头扑下,直扑进泥土里,再也不能动了。多罗吒嘴唇抖动着,忽然她冲动地跳了起来,忽然狠狠一脚踩在了世宁的身上。一抹黑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边,这是一抹最漆黑的黑影,仿佛带着深沉的忧郁,绝没有生人的气息。多罗吒丝毫没有察觉,依旧狠狠地踩着。那黑影忽然淡淡道:“他饶你不杀,你竟然还如此待他?”多罗吒一惊回头,道:“师父?您……您不是闭关了么?”那黑影冷冷道:“我让你守住八叶之阵,谁让你到这里来了?回去!”她的手轻轻挥了挥,多罗吒忽然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她击得凌空飞起,远远跌出。那黑影缓缓揭下面具,清冷的月光在她的面庞上笼起一层黑雾,淡淡的,犹如春雨一般,让她风华绝代的容颜看去却有不在人间的寂静。她低下头,看着世宁,默默看着他,久久不转视线。她淡淡道:“我答应过你父亲,便绝不能看着你死!”她的指尖上忽然闪出一点红光,缭绕盘旋着,手指缓缓低下,那点红光窜射到世宁的身躯上,鲜红的血液从红光中滴下,滴到世宁的伤口中。奇异的是,那鲜血一旦滴中,世宁的伤口便立即收缩,止住了流血,皮肤也迅速恢复了红晕。随着鲜血不断滴下,世宁的气息渐渐粗壮,竟然在急速还原着。那黑衣女子收回了手,深深看了世宁一眼,一阵微风吹过,她的身形已经不见了。空林寂寂,就如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过一般。世宁依旧伏在地上。尖锐的阳光射进了林中,宛如炭火炙烤着世宁的身躯。世宁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缓缓从地面抬起头来。他的思绪有些恍惚,不太记得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只记得自己跟多罗吒打来打去,似乎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势。他试着运了下真气,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世宁翻身坐了起来,静静地回想着。这段时间老是出生入死,被人打成重伤,但奇怪的是,他每次都不死,每次都有人救他。这是不是也是件很奇怪的轮回?世宁忽然一惊,他想起来了,杨逸之还被关在地牢中,他要去救他!他辩明了方向,向来路走去。才走了几步,他忽然顿住了。因为他发现,离他不远处,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感觉并不是压抑,也不是吸引,究竟有什么感觉,世宁也说不太上来。他想了想,决定过去看看。反正无论是多罗吒还是兰葩,他迟早都要面对的,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将杨逸之要出来,凭他的剑!忽然一个声音道:“你来了?”世宁一惊,抬头看时,却突然发现,一人背手站在他面前。他已经走近此人三步外,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这人静静地站着,他仿佛已跟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他自身是散淡的,虚无的,寂静的,他就是这气,这天,这树,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觉。但世宁的心却忽然抽紧,因为既然自己走近了此人三步内都没有觉察,那么此人若走近他三步内,自己也未必能够觉察,更有甚者,若是他出手攻击自己,那么也必有无法让自己觉察的法子!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回身去看世宁,但世宁只觉自己全身都仿佛笼罩在他的目光下,再无丝毫秘密可言。这种感觉让他通体不适,甚至兴起一种烦恶的感觉。那人语音中有些笑意:“你怕我?”世宁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摄定心神,用极淡的声调道:“萍水相逢,有何可怕?奉劝兄台,此林多有古怪,如非逼不得已,还是不要进去的好。”那人道:“阁下还不是刚从其中出来。”世宁一怔,道:“兄台所言不错,所以我才劝兄台不要进去!”那人悠然道:“可是阁下却还要再进去。”世宁又是一怔,道:“不错!”那人道:“如此甚好,在下就跟阁下一起进去。有阁下带路,想必会好很多。走罢!”他这一声“走罢”竟然似乎含有一种秘魔般的力量,世宁忍不住一脚踏了出去。等到这一脚落地,他才猛然惊醒,心中不由得就是一震。但他随即克制住,道:“兄台进此林中何事?”那人慢慢道:“找故人要回几件故物而已。”世宁点了点头,料想道此人必定与此间主人有些怨隙。若是将此人引进去,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必定有更多的机会救出杨逸之。但世宁怎会做这种事!他刚欲开口拒绝,那人笑道:“如果阁下为难,那就不必了。”他这句话一说,世宁倒不好出口拒绝了。何况就算他不带路,难道此人就找不到进去的路了?无非多费些时间而已。这样一想,他就不再说些什么,寻明了方向,大步向林中走去。他不知道,若是他不领路,此人必定无法寻出路来。这是座森林之阵,只有少数的几个人,得到了主人的心血引导,才能自由地出入——恰好世宁就是其中一个。造物总是很怪地将关键的人物送到关键的时刻,也许这就是传奇之所以为传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