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已入冬令了。人事无常,天象也变幻无常。忽一日气候骤变,陈家沟那条小河,竟封冻成冰了,比寻常时候,好像早了半个多月;而且天色阴霾,浓云密布,到夜间竟下起雪来。 太极陈早晨起来,推门一看,这一整夜的大雪,已将陈家沟□成一个银镶世界。风已停,雪稍住,却是天上灰云犹浓。太极陈精神壮旺,不因雪阻,停止野游。照样的用冷水洗脸漱口,只穿着一件羊裘,光着头,也不戴帽子,走出内宅。 长工老黄畏寒未起,太极陈咳了一声,落了门闩,把大门一开,只见门道檐下隅角一个草荐上,躺着一个乞丐。曲肱代枕,抱头蜷卧,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孔;身上鹑衣百结,一件棉袍缺了底襟,露出败絮,那能御寒?下身倒穿着一件较为囫囵的裤子,却又是夹的。被那旋风刮来的雪打入门道内,乞丐身上也盖了一层浮雪。 太极陈心想:这大概是那个天天给扫街的乞儿吧?想起昨夜寒风料峭,这乞丐露宿无衣,真够他受的了,此时蜷伏不动,莫非冻死了?太极陈忙走过去。 在往日,这寄宿门道的乞丐起得很早;就有时太极陈出来过早,这乞儿每听门扇一响,必然慌慌张张的起来,赶紧收拾了就走,怕人讨厌他。今日却不然,太极陈已然出来,这乞丐只浑身微微颤抖,勉强的抬头,往起一挣,微哼了一声,又闭上眼了。 太极陈站在乞儿身前,低头注视,心说道:“还好。” 太极陈用脚略略一拨乞丐的腿,说道:“这么冷的天!我说,喂,别睡了,你快起来!” 太极陈的意思,恐怕这乞丐冻死在自己的家门。那乞丐以为是太极陈驱逐他,强睁着迷离的双眼,抬头看了一看,将身子一动,胳膊拄地,往上一起;但是肢体已经半僵,竟挣扎不动,又委顿在那里了。 太极陈道:“不好!”忙回头向内叫道:“老黄,老黄!” 长工老黄口头答应着,挨了一会,方才出来道:“老当家的,这大雪你还出去呀……咦!我说你这要饭的,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走?起来,起来!” 老黄一眼看见了乞丐,就走到跟前,用脚踢了这哑巴,一迭声逐他。当着主人的面,做出加倍小心来,厉声说:“你这东西怎么越来越讨厌!在这里借光,还不说早早起来,闪开这门口,你这是找打呀!” 太极陈叱道:“不用多废话!来,快把老张叫出来,把这人架进去,到门房教他暖和暖和。你不看他都快冻死了!” 长工老黄把乞丐看了一眼,心想:“他倒走运了!”怏怏的走过去,道:“我一个人就行。”架起乞丐的胳膊,往上就拖。那乞丐挣扎着,借劲坐起来,可是两腿直挺挺的,好像冻僵了,已不能站立,脸上气色很是难看。老黄不禁吓了一跳,把恼怒忘了,忙一松手,把乞丐放下,对太极陈说道:“当家的,你老可斟酌着,这不是闹玩的事!人命关天,惹出麻烦来……” 太极陈不悦的说:“少说话,多行好,这也是一条性命。你教我见死不救么?”俯身过来,把乞丐胸口脉门略一扪试,对老黄道:“赶快叫老张去。我救得过来,这个人死不了。” 老黄不敢多言了,忙把长工老张叫了出来,两个人协力,把乞丐搭到门房。这老黄心存顾忌,把这乞儿竟放在厨子的铺上。太极陈跟进来,吩咐老黄,把乞丐迁到暖坑上,给盖上了被。催长工,泡来一碗淡姜汤,慢慢的给这乞丐喝下去;乞丐渐渐的醒过来。 太极陈问道:“这个乞丐可就是天天给咱们扫街那个哑巴吧?” 老黄道:“就是他。” 太极陈细察乞丐的面容,见他正在少年,面容憔悴,衣服蔽污;此时在暖屋盖着厚被,寒冷已□,神智渐清,睁开了眼看了看,不禁有两行热泪从脸上流落下来。 太极陈点头叹息道:“他是又冷又饿,多亏年轻力壮,要不然,这一夜就冻死了。你们看他这不是缓过来了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怕什么?老张,你到厨房看看,有剩粥给他热一碗来……什么,没有?没有剩粥,就给他赶快煮,听见了没有?你们不要偷懒,这是救命行好的事!不要教他多吃,也不要给他吃硬东西。等他缓过来的时候,把他带上来,我还要问他话。” 老黄插言道:“他是个哑巴!” 太极陈恍然道:“但是哑巴也可以问问。”又叫着老黄道:“你可耐着点烦,你们也照样能行好,行好不在贫富。听见了没有?”说罢,出了门房,太极陈还想到野外作功课去。可是才走到门口,一想,这些长工最会做眼前活,教他们伺候乞丐,他们说不出肚里怎么不高兴呢。于是竟转回来,要亲眼看着长工们救活这个乞丐。 太极陈坐在门房一个铺上。这乞丐服下姜汤以后,精神渐已缓转,眼向太极陈等看了一转,脸上现出一种不安的神色,向太极陈额首点头,做出感激的神气,挣扎着要下地叩谢。 太极陈大声说道:“你躺着吧,你不要心里不安。给你煮粥呢;喝了粥,慢慢的就缓过来了,不要害怕。” 不一刻,长工老张从里面端出粥来,叫那乞丐道:“喂,喝粥!” 也不愿冒着命运牵连,来救一个残废乞丐的。我打算给他一条饭路,可惜他又是个来历不明的残废人,恐怕没人肯用他。我想,还是我把他容留下,先叫他给咱们扫扫地,挑挑水,这却是哑子干得了的。” 耿永丰答道:“师傅肯收留他,这真是好事。这个人倒不是来历不明的人,弟子在街上见过他,确实是讨饭的哑巴。师傅不是说咱们把式场子里,收拾打扫,擦磨兵刃,这些不吃力的活,打算雇一个小孩吗?这不如就教这么哑巴干,倒是两全其美。” 太极陈说道:“是的,我也这么想。看他年轻可怜,打算留他过这一冬,给咱们做些琐事,免得他在外面忍饥受冻。等到来年天暖了,他愿意走时,我就给他点盘费;他也好回他的家乡,投奔他的亲友。” 师徒正说着,那哑巴恭恭敬敬立在门口,忽然抢上一步,扑的跪下来,口中呵呵的,连连叩头不已。 太极陈道:“你可愿意在这里吗?我们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哑丐张了嘴,忽又低下头来,复向太极陈下拜,那个意思分明是求之不得的。 太极陈知道哑丐愿意,因为他不能说话,就不再多说,命人取了一套棉衣,又取了两三串钱,教老黄领他到城里洗澡,给他换上新棉衣,买了鞋袜。等到老黄领着哑丐回来的时候,“人是衣服马是鞍”,这个哑丐几乎另换了一个人一样。先见了太极陈,谢过了,太极陈把哑丐逐日应做的活计教派下来,是打扫院子,挑水,收拾把式场子,另嘱咐老黄:“他现在饥寒劳碌,体气大亏,你们先不要教他做累活。挑水的事眼下不要交给他,赶明天先教他收拾把式场子好了。打扫院子,扫地扫雪,这也看着来。别把他累坏了,救人反倒害了人了。” 老黄应命,先把哑丐领到把式场中,教他看了看把式场中的情形,告诉他怎样收拾。这哑丐从此幸免饥寒,在陈宅作了哑仆了。 哑丐在陈宅休息了几天,得到饱食暖衣,精神气力大见恢复。在门房中寄住,非常的老实勤恳,一点也不讨厌。老黄应该做的活,他都抢着做。虽然一样的都是雇工,可是哑丐自视歉煞,彷佛是奴仆一样,给老黄们打下手,很听话,很卑逊,老黄们也都欢喜他,大声对他说话:“哑巴,扫地来!”“哑巴,拿开水壶来!”虽然不能声叫声应,可是每呼必至。陈宅上下都可怜他,说他安分守己。 老黄是个直性人,投了他的脾气,他格外会体恤人,便又对主人说:“老当家的,哑巴还没有盖的呢。是我把一床褥子借给他盖,他只是不肯,瞧着怪疼人的。” 太极陈道:“他这个人倒很知好歹。”吩咐家人,把旧被给了哑巴一床,另给他几吊钱,叫老黄给哑巴买一床褥子。 连日大雪,把式场中漫成银田,太极陈和他的门徒们多日未得下场子。一日雪住天晴,老黄们奉命打扫把式场。全家的长工短工一齐动手,老黄领着哑巴,一同扫雪抬雪。太极陈的门徒们也来帮忙。 太极陈对弟子讲说这个哑巴的来由,并且说:“把式场本该有一个人经营,不过长工们太粗心,他们也忙着别的事,我也不愿意教他们进场子来。这个哑巴倒可以放心支使他,你们该着分派他收拾的,就只管支使他,像刨沙土,擦兵刃,不拘什么活,只要是场子里的事,估量他做得出来的,都可以交给他。他是个残废人,哑巴,你们在他身上要存点恻隐心。这个哑巴倒不像个要饭的,一点懒惰习气也没有。”遂将风雪中救收哑丐的话,对众说了一遍。太极陈捻着胡须,一半也是心里高兴,以为做了一件好事。 众弟子听着老师的话,都注目打量这个哑巴,见他虽然流落到乞丐队里,可是骨格体貌并不见得猥琐,只不过身材矮小,面色枯黄些。 方子寿(自从遭事以后,感激师恩,这些日子总在老师家里盘桓)看了这哑巴一眼。这哑巴只顾低着头扫雪,扫满一箩筐,赶紧就往外抬。 收拾了好久的工夫,把场子的雪扫除尽净,太极陈便下场子,与徒弟们练起拳来。哑巴往不碍事的地方一站,收拾收拾这个,扫着扫着那个,人虽有残疾,眼力是很有的。 太极陈师徒数人练了一场,一回头看见哑巴,太极陈过来说道:“没你的事了,出去吧!”们呼唤他,声音稍大些,他还能听得见。这大概不是先天的残废,恐怕是小时候因病落的残疾。” 耿永丰看着哑巴的背影,对老师说:“老师说他的不错……哑巴!” 哑巴照旧俯着腰做活,耿永丰提高了声调叫道:“喂,哑巴!” 哑巴直起腰来,回头看着陈、耿二人,双手垂下来,静听吩咐。 太极陈道:“是不是?他并不是聋吧。我说,喂!你是从小就哑的么?” 哑巴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不是胎里哑。太极陈道:“看你的样子很聪明的,你自己的姓名,你可会写么?” 哑巴怔了一怔,好像不解其意。太极陈一指笔砚道:“你会写字吗?” 哑巴摇摇头。耿永丰道:“哑巴那会知书识字?” 太极陈道:“不然。凡是哑巴,十九就会写他自己的姓名岁数,有时还能写他的家乡住处呢。” 太极陈把纸笔放在桌上,叫过哑巴来道:“喂,哑巴,你会写字吗?你会写的话,把。做活的时候,他做活;□着的时候,他就在门房屋角一待。见了人,口不能言,就满脸陪笑的站起来,彷佛自入陈宅,已登天堂,非常的知足趁愿。这情形看在太极陈眼里,心上很觉慰快,自以为做了一件善举,救了一条人命。 太极陈每晨到野外迎晖散步,做吐纳日课,回来便率门下弟子下场子习武。当太极陈指授拳技之时,照例不许外人旁观;就是家中人也不许进入。哑巴刚来时自然不晓得这些规矩,有时候还在武场逗留。但是每逢师徒齐集武场时,太极陈就把□人遣出,哑巴自然也不在例外。哑巴也很知趣,每到太极陈下场子教招时,不再等着太极陈师徒发话,便悄悄退出把式场。将跨院门一带,到前边忙着做别的事去了。至于太极陈这些门徒们随便演习拳技时,也许一个人下场子独练,也许两个人对招,那时候或早或晚,就不一定了,所以也就不禁人出入。 一晃度过了残冬,到了春暖的时候,太极陈把哑巴叫来,问道:“现在天暖了,你在这里整整四个月。你虽然没要工钱,可是我也一样的给你。你现在想回老家吗?你要回家,我可以把工钱算给你,另外我给你十两银子做盘川。这是使不了的,你到家还可以剩下几两;拿着这钱,投奔亲友,你可也以做个小生意,比如摆个小摊,卖个糖儿豆儿……” 那哑巴一听这话,脸上很着急,比手画脚的做了许多手势,立刻又跪在太极陈的面前,那意思是说:“我不回家,家里没有人了,情愿吃白饭,给恩人做活。” 太极陈看了,面对三弟子耿永丰道:“你看他,还不愿意走呢。” 耿永丰陪笑道:“本来师傅救了他一命,他是感激你老,愿意在宅里效劳。” 太极陈笑道:“他倒有良心。喂,路四,我问你,你是不愿意回家吗?”哑巴点点头。又问:“你愿意长久在我这里负苦吗?”哑巴又点点头。太极陈又道:“不给你工钱,你也愿意么?”哑巴指指嘴,做了个手势。 “管他饭,他就很知足了。”耿永丰在旁说道:“哑巴很有良心!” 太极陈道:“那么我就留下你,我这里倒是用得着你。不过,你虽然不要工钱,可是穿个鞋啦,袜子啦,剃个头,洗洗澡,总得用几个零钱,我不能白支使人。这么办吧,我一年就给你十串钱,给你零花,穿衣服你倒不用愁,我自然按时按节,给你整套的单棉衣裳……”说到这里,哑巴脸上殊露喜色,口中呵呵不已。 耿永丰道:“哑巴,老当家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你要晓得,这是我们老师恩典你。你一个残废人,上那里挣十串钱去?你知道老黄么?他一年才挣得十五串钱,还是宅里的旧人。快谢谢老当家吧!” 哑巴赶忙跪下来,叩了个头。 自此,哑巴就在太极陈门下,做了“长工”。 几天新收的粮食,还在后院堆着,只怕他们忘了盖席子,必被雨淋坏了。 太极陈是当家人,立刻的又把湿长衫穿上,拿一块布巾蒙上头,开门重复出来,到后院一看,果然是新收棉花、粮食,全被雨打了,他们并没有用芦席盖严。 太极陈忙唤家中人起来,把长工们也叫起来,督促家人,把这怕雨之物,该搬的搬,该盖的盖,一阵乱抢;正赶上雨下得很大,势如倾盆地倒起来。众人只顾忙乱,可就忘了太极陈穿的衣服最少,教雨浇的工夫最久。 后来还是太极陈的儿媳妇看见了,忙说:“爷爷,你老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呀!”赶紧的将一把雨伞递给太极陈。太极陈打着伞,提着灯,到前院后院,都寻看了一遍;眼看家人把院中各物都遮盖好,方才回屋。这时候已到五更天了,却是阴沉得很。雨还是一劲地下。 太极陈家中人说:“老当家的教雨激着了。”张罗着给老当家的榨绿豆汁,又要找发汗药。 太极陈自恃体健,说道:“不要紧。”只换了乾衣服,吩咐家人道:“我这时只觉有点冷,你们给我弄碗姜汤好了。”遂拉开被盖上床,打算睡一觉,回头再用一会功夫,把丹田之气提起来,也就可以好了,教家人不要惊动他,上了床,盖好被,就睡着了。却是直睡到将近午时,还是迷迷忽忽的,觉着发倦。 家人们才耽了心,以为老当家上了年纪了,打算请医生去。太极陈还是不以为意,他精于拳技,复谙内功,多少年来不知病痛为何物,就是被雨激着,受点寒,自己调息运气一回,便可将风邪驱去,因对家人说:“你们不要乱,这不要紧。” 但是大凡体质强健的人,是不轻易害病的,等到一旦真有病,就一定很沈重。当日太极陈一觉醒来,已到傍晚。自己下了床,打算照平常的日课,练一练气功。却不想稍一运动,顿觉气浮心摇,连呼吸都调停不好,而且口乾舌燥,鼻息闷塞,浑身觉得隐隐的酸疼起来。勉强的练了几个式子,只是不耐烦,回转来,竟自个躺在椅上,吩咐仆人泡茶。连喝了两壶茶,还觉口渴,这是太极陈从来没有的现象。家人们忙给买来一些鲜果,太极陈连吃了几个梨子,方觉得好些,又躺在床上了。 太极陈的病势眼见来得不轻。到第二天,数十年如一日的晨课,竟不得已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