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热。 刚下过雨的天气,本不该是这么热的。 汗珠沿着人们僵硬的脖子流下去,流入几乎已湿透的衣服里。 变色的大蜥蜴在砂石间爬行,仿佛也想找个比较阴凉的地方。 刚被雨水打湿的草,又已披晒干了。 连风都是热的。风从草原上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就像是地狱中魔鬼的呼吸。 只有在屋子里比较阴凉些。 三尺宽的柜台上堆满了一匹匹鲜艳的绸缎、一套套现成的衣服。 叶开坐在旁边一张藤椅里,伸长了两条腿,懒懒的看着丁灵琳选她的衣服。 店里的两个伙计,一个年纪较大的,垂着手,赔笑在旁边等着,另一个年轻人,已乘机溜到门口去看热闹了。 他们在这行已干得很久,已懂得女人在选衣服的时候,男人最好不要在旁边参加意见。 丁灵琳选了件淡青色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下,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地方的存货倒还不少。” 叶开道:“别人只有嫌货少的,你难道还嫌货多了不成?” 了灵琳点点头,道:“货越多,我越拿不定主意,若是只有几件,说不定我已全部买了下来。”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这倒是实话。” 年轻的伙计赔笑道:“只因为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小姐们来光顾,所以小店才不能不多备些货,实在抱歉得很。” 丁灵琳忍不住笑了,道:“你用不着为这点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年长的伙计道:“但主顾永远是对的,姑娘若嫌小店的货多,就是小店的错。” 丁灵琳笑道:“你倒真会做生意,看来我想不买也不行了。” 站在门口的年轻伙计,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真想不到……” 丁灵琳皱眉道:“你想不到我会买?” 年轻的伙计怔了怔,转过身赔笑道:“小的怎么敢有这意恩?” 丁灵琳道:“你是什么意思?” 年轻的伙汁道:“小的只不过绝想不到马大小姐真会替人擦背而已。” 丁灵琳道:“马大小姐?” 伙计道:“就是万马堂三老板的千金。” 丁灵琳道:“是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 伙计道:“三老板只有这么样一位千金。” 丁灵琳道:“她在替谁擦背?” 伙计道:“就是……就是那位在街上洗澡的大爷呐。” 丁灵琳眼珠子一转,转过头去看叶开。 叶开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 丁灵琳道:“喂,你听见了没有?”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你的好朋友在替人擦背,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叶开道:“嗯。” 丁灵琳道:“嗯是什么意思?” 叶开打了个呵欠,道:“若是男人在替女人擦背,用不着你说,我早已出去看了,女人替男人擦背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看的。” 丁灵琳瞪着他,终于又忍不住笑了。 那年轻的伙计忽又叹了口气,道:“小的倒明白马姑娘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道:“哦?” 这伙计叹道:“马姑娘这样委屈自己,全是为了三老板。” 了灵琳道:“哦?” 这伙计道:“因为那跛子是三老板的仇家,马姑娘生怕三老板年纪大了,不是他的对手。” 丁灵琳道:“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为的就是要路小佳替她杀了跛子?” 这伙计点头叹道:“她实在是位孝女。” 丁灵琳突然冷笑,道:“也许她只不过是喜欢替男人擦背而已。” 这伙计怔了怔,想说什么,但被那年长的伙计瞪了一眼后,就垂下了头。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阵马蹄声,蹄声很乱,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 丁灵琳眼珠流动,道:“你出去看看,是些什么人来了!” 这伙计虽然对她很不服气,还是垂着头走了出去。 “来的是万马堂的老师傅。” “来了多少?” “好像有四五十位。” 丁灵琳沉吟着,用眼角瞟着叶开,道:“你看他们是想来帮忙的?还是来看热闹的?” 叶开又打了呵欠,道:“这就得看他们是笨蛋,还是聪明人。” 丁灵琳道:“假如他们是想来帮忙的,就是笨蛋?” 叶开道:“不折不扣的笨蛋。” 他笑了笑,又道:“这么好看的热闹,也只有笨蛋才会错过的。” 丁灵琳也笑了笑,道:“你是不是一心一意等着看究竟是傅红雪的刀快,还是路小佳的剑快?” 叶开道:“就算要我等三天,我都会等。” 丁灵琳道:“所以你不是笨蛋。” 叶开道:“绝不是。” 这时街上已渐渐有各式各样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咳嗽声,有低语声,但大多数却还都是充满了惊讶和感慨的叹息声。 看到马大小姐在替人擦背,显然有很多人惊讶,有很多人不平。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管这闲事的。 这世上的笨蛋毕竟不多。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部停止,连风都仿佛也已停止。 店里的两个伙计仿佛突然感觉到有种说不出的压力,令人窒息。 丁灵琳的眼睛里却突然发出了光,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地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马芳铃的手停下,手里的浴中,还在往下滴着水。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辱、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拿起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了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地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了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然有股鲜血箭一般标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刺出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标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仅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路小佳看到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马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竞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窜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义是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阿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竞是金背驼龙!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了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了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最后一滴血也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但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做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溶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个好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过的话吞下去。”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你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很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我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喜欢你这种人的。”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他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下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包,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包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了,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而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竞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包,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大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要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凶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儿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做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生在万马堂。 马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耸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嘎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的听着,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浓烟,烈火。 叶开他们赶到那里时,万马堂己赫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天干物燥,火势一发,就不可收拾。 何况火上加了油——草原上独有的、一种最易燃烧的乌油。 同时起火的地方至少有二三十处,一烧起来,就烧成了火海。马群在烈火中惊嘶,互相践踏,想在这无情烈火中找条生路。 有的侥幸能冲过去,四散飞奔,但大多数却已被困死。 烈火中发出炙肉的焦臭。 万马堂已毁了,彻底毁了。 “毁了这地方的人,也正是建立这地方的人。” 叶开仿佛还可以看见马空群站在烈火中,在向他冷笑说:“这地方是我的,没有人能够从我手里抢走它!” 现在他已实现了他的诺言,现在万马堂已永远属于他。 火势虽猛,但叶开的掌心却在淌着冷汗。 谁也不会了解他现在的心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既然得不到,不如就索性毁了它,这人的做法也并不是完全错的。” 她苍白的脸,也已被火焰照得发红,忽又失声道:“怪,那里怎么还有个孩子?” 烈火将天都烧红了,看来就像是一块透明的琥珀。 血红的太阳,动也不动地挂在琥珀里。 也不知何时又起了风,有火的地方总是有风的。 远处一块还未被燃起的长草,在风中不停起伏,黄沙自远处卷过来,消失在火里。 烈火中的健马悲嘶未绝,听在耳里,只令人忍不住呕吐。 血红的太阳下、起伏的长草间,果然有个孩子痴痴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这连天的烈火,将自己的家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泪似也被烤干了,似已完全麻木。 “小虎子。” 这孩子正是马空群最小的儿子。 叶开忍不住匆忙赶过去,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虎子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轻轻他说道:“我在等你。” 小虎子道:“我爹爹叫我在这里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的人呢?”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走了……” 这小小的孩子直到这时,脸上才露出一丝悲哀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但他却居然忍住了。 叶开忍不住拉起这孩子的手,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小虎子道:“走了已经很久。” 叶开道:“他一个人走的?” 小虎子摇摇头。 叶开道:“还有谁跟着他走?” 小虎子道:“三姨。” 叶开失声道:“沈三娘?” 小虎子点点头,嘴角抽动着,嘎声道:“他带着三姨走,却不肯带我走,他……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这孩子终于已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哭声中充满了悲恸、辛酸、愤怒,也充满了一种不可知的恐惧。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叶开看着他,心里也不禁觉得很酸楚,丁灵琳已忍不住在悄俏地擦眼泪。 这孩子突然扑到叶开怀里,痛哭着道:“我爹爹要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的。还有我姐姐……是不是?是不是?” 叶开又怎能说不是。 丁灵琳已将这孩子拉过去,柔声道:“我保证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否则连我都不答应。” 孩子抬头看了看她,又垂下头,道:“我姐姐呢?你们是不是也会好好照顾她?” 丁灵琳没法子回答这句话了,只有苦笑。 叶开这才发现马芳铃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傅红雪呢? 太阳已渐西沉。 草原上的火势虽然还在继续燃着,但总算也已弱了下去。 西风怒嘶,暮霭渐临。 显赫一时的关东万马堂现在竟已成了陈迹,火熄时最多也只不过能剩下几丘荒坟、一片焦土而已。 一手创立这基业的马空群,现在竟已不知何处去。 这一切是谁造成的? 仇恨!有时甚至连爱的力量都比不上仇恨! 傅红雪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也同样恨自己一也许他最恨的就是他自己。 长街上没有人,至少他看不见一个活人。 所有的人都已赶到火场去了。这场大火不但毁了万马堂,无疑也将毁了这小镇,很多人都能看得出,这小镇很快也会像金背驼龙的尸身一样僵硬干瘪。 傅红雪一个人走过长街,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上去。他走得虽慢,却绝不会停。 “也许我应该找匹马。”他正在这么样想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人悄悄地从横巷中走出来。 一个纤弱而苗条的女人,手里提着很大的包袱。 翠浓。 傅红雪心里突然一阵刺痛,因为他本已决心要忘记她了。 自从他知道她这些年来一直在为萧别离“工作”时,他已决心忘记她了。 但她却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女人。 翠浓仿佛早已在这里等着他,此刻垂着头,慢慢地走过来,轻轻道:“你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翠浓道:“去找马空群?” 傅红雪又点点头,他当然非找马空群不可。 翠浓道:“你难道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傅红雪的心又是一阵刺痛。他本已决心不再看她,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已足够。 血红的太阳,正照在她脸上,她的脸苍白、美丽而憔悴。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无助的情意,仿佛正在对他说:“你不带我走,我也不再求你,可是我还是要你知道,我永远都是你的。” 黑暗中甜蜜的欲望,火一般的拥抱,柔软香甜的嘴唇和脸膛就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又涌上了傅红雪的心头。 他的掌心开始淌出了汗。 太阳还照在他头上。火热的太阳。 翠浓的头垂得更低,漆黑浓密的头发,流水般散落下来。 傅红雪忍不住慢慢地伸出手,握着了她的头发。 她头发黑得就像是他的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