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万马堂”鲜明的旗帜又在风中飘扬。 你若站在草原上,远远看过去,有时甚至会觉得那像是一个离别的情人在向你挥着丝巾。 那上面五个鲜红的字,却像情人的血和泪。 这五个字岂非就是血泪交织成的。 现在正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草原上,凝视着这面大旗。 他的身形瘦削而倔强,却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的寂寞和孤独。 碧天长草,他站在这里,就像是这草原上一棵倔强的树。 树也是倔强、孤独的。却不知树是否也像他心里有那么多痛苦和仇恨? 马芳铃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里的刀;阴冷的人,不祥的刀。但她看见他时,心里却忽然起了种说不出的温暖之意,就仿佛刚把一杯辛辣的苦酒倒下咽喉。 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 一个孤独的人,看到另一个孤独的人时,那种感觉除了他自己外,谁也领略不到。 她什么都不再想,就打马赶了过去。 傅红雪好像根本没有发现她——至少并没有回头看她。 她已跃下马,站着凝视着那面大旗。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可以听见她急促的呼吸。 风并不大。烈日之威,似已将风势压了下去,但风力却刚好还能将大旗吹起。 马劳铃忽然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傅红雪没有听见,他拒绝听。 马芳铃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总有一天要将这面大旗砍倒。” 傅红雪闭紧了嘴,也拒绝说。 但他却不能禁止马劳铃说下去。她冷笑一声,道:“可是你永远砍不倒的!永远!”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暴出青筋。 马劳铃道:“所以我劝你,还是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傅红雪忽然回过头,瞪着她。他的眼睛里仿佛带种火焰般的光,仿佛要燃烧了她。 然后他才一字字道:“你知道我要砍的并不是那面旗,是马空群的头!”他的声音就像刀锋一样。 马芳铃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却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要那样恨他?” 傅红雪笑了,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就像头愤怒的野兽,无论谁看到这种笑容,都会了解他心里的仇恨有多么可怕。 马芳铃又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大声道:“可是你也永远打不倒他的。他远比你想象的强得多,你根本比不上他!” 她的声音就像是在呼喊。一个人心里越恐惧时,说话的声音往往就越大。 傅红雪的声音却很冷静,缓缓道:“你知道我一定可以杀了他的,他已经老了,太老了,老得已只敢流血。” 冯芳铃拼命咬着牙,但是她的人却已软了下去,她甚至连愤怒的力量都没有,只是恐惧。 她忽然垂下了头,黯然道:“不错,他已老了,已只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老头子,所以你就算杀了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笑意,道:“你是不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马芳铃道:“我……我是在求你,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傅红雪道:“你以为我会答应?” 马芳铃道:“只要你答应,我……” 傅红雪道:“你怎么样?” 马芳铃的脸突然红了,垂着头道:“我就随便你怎么样,你要我走,我就跟你走,你要我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说完了之后,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些话,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她真心说的。 难道这只不过是她在试探傅红雪,是不是还像昨天那么急切地想得到他! 用这种方法来试探,岂非太愚蠢、太危险、太可怕了! 幸好傅红雪并没有拒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忽然发现他的眼色不但残酷,而且还带着种比残酷更令人无法忍受的讥诮之意。 他好像在说:“昨天你既然那样拒绝我,今天为什么又来找我?” 马芳铃的心沉了下去。这无言的讥消,实在比拒绝还令人痛苦。 傅红雪看着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是为了你父亲来求我的?还是为了你自己?” 他并没有等她回答,问过了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左腿先跨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了上去。这种奇特而丑陋的走路姿态,现在几乎也变成了一种讽刺。 马芳铃用力握紧了手,用力咬着牙,却还是倒了下去。 砂土是热的,又咸又热又苦。她的泪也一样。 刚才她只不过是在可怜自己,同情自己,此刻却是在恨自己,恨得发狂,恨得要命,恨不得大地立刻崩裂,将她埋葬! 刚才她只想毁了那些背弃她的人,现在却只想毁了自己。 太阳刚好照在街心。 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但窗隙间,门缝里,却有很多双眼睛在偷偷地往外看,看一个人。 看路小佳。 路小佳正在一个六尺高的大木桶里洗澡,木桶就摆在街心。 水很深,他站在木桶里,头刚好露在水面。 一套雪白崭新的衫裤,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桶旁的木架上。 他的剑也在木架上,旁边当然还有一大包花生。 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剑,一伸手也可以拿到花生,现在他正拈起一颗花生,捏碎,剥掉,抛起来,张开了嘴。 花生就刚好落入他嘴里,他显然惬意极了。 太阳很热,水也在冒着热气,但他脸上却连一粒汗珠都没有,他甚至还嫌不够热,居然还敲着木桶,大声道:“烧水,多烧些水。” 立刻有两个人提着两大壶开水从那窄门里出来,一人是丁老四,另一人面黄肌瘦,留着两撇老鼠般的胡子,正是粮食行的胡掌柜。他看来正像是个偷米的老鼠。 路小佳皱眉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人,那姓陈的呢?” 胡掌柜赔笑道:“他会来的,现在他大概去找女人去了,这地方中看的女人并不多。” 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了一个非常中看的女人。 这女人是随着一阵清悦的铃声出现的,她的笑声也正如铃声般清悦。太阳照在她身上,她全身都闪着金光,但她的皮肤却像是白玉。 她穿的是件薄薄的轻衫,有风吹过的时候,男人的心跳可能要停止,她的手腕柔美,手指纤长秀丽,正紧紧地拉着一个男人的手。 胡掌柜的眼睛已发直,窗隙间、门隙里的眼睛也全都发了直。他们还依稀能认出她就是那“很喜欢”路小佳的姑娘。 谁也想不到她竟会拉着叶开的手,忽然又出现在这里。 就算大家都知道女人的心变得快,也想不到她变得这么快。 丁灵琳却全不管别人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只是看着叶开,忽然笑道:“今天明明是杀人的天气,为什么偏偏有人在这里杀猪?” 叶开道:“杀猪?” 丁灵琳道:“若不是杀猪,要这么烫的水干啥?” 叶开笑了,道:“听说生孩子也要用烫水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奇怪,这孩子一生下来,怎么就有这么大了。” 叶开::“莫非是怪胎?” 丁灵琳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忍住笑道:“一定是怪胎。” 门后面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声突又变成惊呼,一个花生壳突然从门缝里飞进来,打掉他两颗大牙。 路小佳的脸色铁青,就好像坐在冰水里,瞪着丁灵琳,冷冷道:“原来是要命的丁姑娘。” 丁灵琳眼波流动,嫣然道:“要命这两个字多难听,你为什么不叫我那好听一点的名字?” 路小佳道:“我本就该想到是你的,敢冒我的名字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其实你的名字也不太好听,我总奇怪,为什么有人要叫你梅花鹿呢?” 路小佳道:“那也许只因他们都知道梅花鹿的角也很利,碰上它的人就得死。” 了灵琳道:“那么就该叫大水牛才对,牛角岂非更厉害?” 路小佳沉下了脸。他现在终于发现跟女人斗嘴是件不理智的事,所以忽然改口道:“你大哥好吗?” 丁灵琳笑了,道:“他一向很好,何况最近又赢来了一口好剑,是跟南海来的飞鲸剑客比剑赢来的,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好剑了。” 路小佳又道:“你二哥呢?” 丁灵琳道:“他当然也很好,最近又把河北‘虎风堂’打得稀烂,还把那三条老虎的脑袋割了下来,你知道他最喜欢的就是杀强盗了。” 路小佳道:“你三哥呢?” 丁灵琳道:“最好的还是他,他和姑苏的南宫兄弟斗了三天,先斗唱、斗棋,再斗掌、斗剑,终于把‘南官世家’藏的三十坛陈年女儿红全赢了过来,还加上一班清吟小唱。” 她嫣然接着道:“丁三少最喜欢的就是醉酒美人,你总该也知道的。” 路小佳道:“你姐夫喜欢的是什么?” 丁灵琳失笑道:“我姐夫喜欢的当然是我姐姐。” 路小佳道:“你有多少姐姐?” 了灵琳笑道:“不多,只有六个。”难道没听说过丁家的三剑客、七仙女?”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很好。” 了灵琳眨了眨眼,道:“很好是什么意思?” 路小佳道:“我的意思就是说,幸好丁家的女人多,男人少。” 丁灵琳道:“那又怎样?” 路小佳道:“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杀女人的”丁灵琳道:“哦?” 路小佳道:“只杀三个人幸好不多。” 丁灵琳好像觉得很有趣,道:“你是不是准备去杀我三个哥哥?” 路小佳道:“你是不是只有三个哥哥?” 丁灵琳忽然叹了口气,道:“很不好。” 路小佳道:“很不好?” 丁灵琳道:“他们不在这里,当然很不好。” 路小佳道:“他们若在这里呢?” 丁灵琳悠然道:“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在这里,你现在就已经是条死鹿了。” 路小佳看着她,目光忽然从她的脸移到那一堆花生上。 他好像因为觉得终于选择了一样比较好看的东西,所以对自己觉得很满意,连那双锐利的眸子,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然后他就拈起颗花生,剥开,抛起。 雪白的花生在太阳下带着种赏心悦目的光泽,他看着这颗花生落到自己嘴里,就闭起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始慢慢咀嚼。 温暖的阳光,温暖的水,花生香甜。他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 丁灵琳却很不满意。 这本来就像是一出戏,这出戏本来一定可以继续演下去的,她甚至已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安排好了,谁知路小佳却是个拙劣的演员,好像突然间就将下面的戏词全都忘记,竞拒绝陪她演下去,这实在很无趣。 丁灵琳叹了口气,转向叶开道:“你现在总该自己看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叶开点点头,道:“他的确是个聪明人。” 丁灵琳道:“聪明人?” 叶开微笑着道:“聪明人都知道用嘴吃花生要比用嘴争吵愉快得多。” 丁灵琳只恨不得用嘴咬他一口。 叶开若说路小佳是个聋子,是个懦夫,那么这出戏一样还是能继续演下去。 谁知叶开竟也是一个拙劣的演员,也完全不肯跟她合作。 路小佳嚼完了这颗花生,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女人也一样喜欢看男人洗澡的,否则为什么她还不走?” 丁灵琳跺了跺脚,拉起叶开的手,红着脸道:“我们走。” 叶开就跟着她走。他们转过身,就听见路小佳在笑,大笑,笑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咬着牙,用力用指甲掐着叶开的手。 叶开道:“你的手疼不疼?” 了灵琳道:“不疼。” 叶开道:“我的手为什么会很疼呢?”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你是个混蛋,该说的话从来不说。” 叶开苦笑道:“不该说的话,我也一样从来就不说的。” 丁灵琳道:“你知道我要你说什么?” 叶开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丁灵琳道:“为什么没有用?” 叶开道:“因为路小佳已知道我们是故意想去激怒他的,也知道在这种时候绝不能发怒。”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叶开道:“因为他若不知道,用不着等到现在,早已变成条死鹿了。” 丁灵琳冷笑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叶开道:“但最佩服的却不是他。” 丁灵琳道:“是谁?” 叶开道:“是我自己。” 丁灵琳忍住笑,道:“我倒看不出你有哪点值得佩服的。” 叶开道:“至少有一点。” 丁灵琳道:“哪一点?” 叶开道:“别人用指甲掐我的时候,我居然好像不知道。” 了灵琳终于忍不住嫣然一笑,她忽然也对一切事都觉得很满意了,竟没有发现有双嫉恨的眼睛正在瞪着他们。 马芳铃的眼睛里充满了嫉恨之色,看着他们走进了陈大倌的绸缎庄。 他们本就决定在这里等,等傅红雪出现,等那一场可怕的决斗。 丁灵琳也可借这机会在这里添几套衣服。 只要有买衣服的机会,很少有女人会错过的。 马芳铃看着他们手拉着手走进去,他们两个人的手,就像是捏着她的心。 这世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来拉着她的手呢? 她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别人的欢心。 墙角后很阴暗,连阳光都照不到这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一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了的私生子。 热水又来了。 路小佳看着粮食行的胡掌柜将热水倒进桶里,道:“人怎么还没有来?” 胡掌柜赔笑道:“什么人?”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人。” 胡掌柜道:“他会来的。” 路小佳道:“他一个人来还不够。” 胡掌柜道:“还要一个什么人来?” 路小佳道:“女人。” 胡掌柜道:“我也正想去找陈大倌。” 路小佳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却半睁着眼,看着他的手。 他的手枯瘦蜡黄,但却很稳,装满了水的铜壶在他手里,竟像是空的。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别人都说你是粮食店的掌柜,你真的是?” 胡掌柜勉强道:“当然……” 路小佳道:“但是我越看你越不像。” 他忽然压低声音,悄俏道:“我总觉得你们根本不必请我来。” 胡掌柜道:“为什么?” 路小佳悠然道:“你们以前要杀人时,岂非总是自己杀的?” 壶里的水,已经倒空了,但提着壶的手,仍还是吊在半空中。 过了很久,这双手才放下去,胡掌柜忽然也压低声音,一字字道:“我们是请你来杀人的,并没有请你来盘问我们的底细。” 路小佳慢慢地点了点头,微笑道:“有道理。” 胡掌柜道:“你开的价钱,我们已付给了你,也没有人问过你的底细。” 路小佳道:“可是我要的女人呢?” 胡掌柜道:“女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那就得看你要的是哪种女人了。” 这也是女人说话的声音。 路小佳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墙后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人,但眼睛里却充满了悲愤和仇恨。 马芳铃已走到街心。 太阳照在她脸上,她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通常只有一个人被绑到法场时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 路小佳的日光已从她的脚,慢慢地看到她的脸,最后停留在她的嘴上。 她的嘴柔软而丰润,就像是一枚成熟而多汁的果实一样。 路小佳笑了,微笑着道:“你是在问我想要哪种女人?”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笑道:“我要的正是你这种女人,你自己一定也知道的。” 马芳铃道,“那么你要的女人现在已有了。” 路小佳道:“是你?” 马芳铃道:“是我!” 路小佳又笑了。 马芳铃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路小佳道:“你当然不会骗我,只不过我总觉得你至少也该先对我笑一笑的。” 马芳铃立刻就笑,无论谁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在笑。 路小佳却皱起了眉。 马芳铃道:“你还不满意?”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笑起来像哭的女人。” 马芳铃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轻轻道:“我笑得虽然不好,但别的事却做得很好。” 路小佳道:“你会做什么?” 马芳铃道:“你要我做什么?” 路小佳看着她,忽然将盆里的一块浴中抛了过去。 马芳铃只有接住。 路小佳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马芳铃摇摇头。 路小佳道:“这是擦背的。” 马芳铃看着手里的浴中,一双手忽然开始颤抖,连浴巾都抖得跌了下去。可是她很快的就又捡起来,用力握紧。 她仿佛已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手背,也已因用力而凸出青筋。 可是她知道,这次被她抓在手里的东西,是绝不会再掉下去的。她绝不能再让手里任何东西掉下去,她失去的已大多。 路小佳当然还在看着她,眼睛里带着尖针般的笑意,像是要刺入她心里。 她咬紧牙,忽然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路小佳悠然道:“我也不喜欢多话的女人,但这次却可以破例让你问一问。” 马芳铃道:“你的女人现在已有了,你要杀的人现在还活着。” 路小佳道:“你不想让他活着?” 马芳铃点点头。 路小佳道:“你来,就是为了要我杀了他?” 马芳铃又点点头。 路小佳又笑了,淡淡道:“你放心,我保证他一定活不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