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人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银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在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很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也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大多,还是喝你的血好。”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一样黑黝黝的东西,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着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也好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嘎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她微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一句活未说完,她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特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怪,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帐。”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傻傻的从他身旁走过去。“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怀最难人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奠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笑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她想杀我。” 叶开道:“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说:“这笔帐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问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脚步看来更沉重。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的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我只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了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他身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你认定我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原来就很简单。” 老大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怎么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社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这老太婆竞真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社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 他喝完了这杯酒,就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萧别离眼中似又露出了一丝讥诮的笑意,微笑道:“下次请再来光顾。” 这人也笑道:“我当然会来的,听说这地方可以挂帐,我那几间破屋子租不出去。” 叶开忽然唤道:“西门春。” 这人立刻回过头,他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但一回过头,脸色就已变了。 笑容已到了叶开脸上。 他开心的时候,别人通常都不会太开心的。 这人显然还想再笑一笑,只可惜脸上肌肉已几乎完全僵硬。 叶开微笑道:“这酒既然不错,西门先生为何不多喝几杯再走?” 这人站在那里,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现在当然也不必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了。” 叶开道:“的确已不必。” 这人道:“但我,我却想问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人呐。” 叶开大笑,他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比想象中差多少。 他大笑道:“千面人魔门下的高足,果然是出手奇诡,易容精妙,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西门春叹道:“你现在看出来也还不太迟。” 叶开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女人,更不会是老太婆,否则别人岂非一下子就会猜到?” 西门春道:“有理。” 叶开道:“那么她是谁呢?”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淡淡道:“可能就是你,也可能就是我。” 叶开沉思着,道:“也可能就是……” 他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我明白了,杜婆婆一定是他。” 西门春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你现在明白也许太迟了。” 傅红雪慢慢地走进了杂货店。 他从没有走进过这杂货店,也从未走进任何一家杂货店。 他这人本就不是活在凡尘中的。他有他另外一个天地。 那天地中只有仇恨,没有别的。 李马虎伏在柜台上。又在打瞌睡,就好像从来没有清醒过。 傅红雪走过去,用刀柄敲了敲柜台。 李马虎一惊,终于清醒,就看到了傅红雪那柄漆黑的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锋上还留着鲜红的血。 李马虎的脸已吓白了,失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傅红雪道:“要我的包袱。” 李马虎道:“你的包袱……哦,不错,这里有个包袱。” 他这才松了口气,很快的将包袱从柜台里用双手捧了出来。一傅红雪当然只用一只手去接,另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公孙断已死在这柄刀下,下一个人是谁呢? 这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到货架上的蛋,忽又道:“蛋怎么卖?” 李马虎道:“想买?” 傅红雪点点头。 他忽然发现饥饿这种感觉,有时甚至比仇恨还要强烈。 李马虎看着他,摇了摇头,道:“不,这蛋不能卖给你。” 傅红雪也明白,这地方所有的门都已在他面前关了起来。 甚至连这杂货店的门都不例外。 他若一定要买,当然也没任何人能阻挡。 但他却不是这种人,他发怒的对象绝不是个老太婆,也不是一个小杂货店的老板。 月色已淡了,风中已有凉意。 这里难道已真的没有他容身之地?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提着他的包袱——他本就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这世界上的人无论对他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谁知李马虎忽又接着道:“这蛋不能卖给你,因为蛋是生的,你总不能吃生蛋。” 傅红雪站住。 李马虎道:“后面有炉子,炉子里有火。不但可以炒菜,还可以热酒。” 傅红雪转回头,道:“你要多少钱?” 李马虎笑了,道:“公子你既然是个明白人,就马马虎虎算十二两吧。” 十二两银子一顿饭,这杠子实在敲得不轻。 但无论多少银子也不能填饱肚子,饥饿又偏偏如此不能忍受。 李马虎在炒蛋,蛋炒饭。酒己温好,还有些花生豆干。 “花生豆干全都免费,酒也请尽喝,马马虎虎算了。” 傅红雪却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他一喝非醉不可,现在却绝不是能喝醉的时候。 李马虎捧上了蛋炒饭,看着他杯中的酒,赔笑道:“大爷你嫌这酒不好?” 傅红雪道:“酒很好。” 李马虎道:“就算不好,也该马马虎虎喝两杯,散散心。” 傅红雪已开始吃饭。 他并不是怕酒里有毒。分辨食物中是否有毒的法子,一共有三十六种,他至少懂得二十种。 只不过他若不想做一件事时,就绝没有任何人能勉强他做。 李马虎当然也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那种人。 傅红雪不喝,他就自己喝。 他将温好的那壶酒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笑道:“凭良心讲,我也常常觉得奇怪,世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这酒实在比毒药还难喝。” 傅红雪道:“你不喜欢喝酒?” 李马虎叹了口气,道:“根本不会喝,现在我已经快醉了。” 他的确已快醉了,不但脸已开始发红,连眼睛都已发红。 傅红雪皱眉道:“不会喝为什么要喝?” 李马虎道:“酒若温好,不喝就会坏的。” 傅红雪道,“所以你宁可喝醉?” 李马虎叹道:“无论是谁开杂货铺,都得先学会一件事。” 傅红雪道:“什么事?” 李马虎道:“宁可自己受点罪,也绝不能糟蹋一点东西。”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所以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开杂货捕,开杂货铺的人非但娶不到老婆,连朋友都没有一个。” 傅红雪慢慢的扒着饭,忽然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李马虎“噗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道:“我哪点错了?” 傅红雪缓缓道:“世上只有一种人是真正没有朋友的。” 李马虎道:“哪种人?” 傅红雪道:“我这种。” 他抬起头,仿佛在凝视着远方,显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 他从来没有朋友,以后只怕也永不会有。 他的生命已完全贡献给仇恨,一种永远解不开的仇恨,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为什么偏偏总是在渴望着友情呢? 李马虎用发红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位叶公子不是你的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不是。李马虎道:“但他却好像已将你当做朋友。” 傅红雪沉着脸,道:“那是因为他有毛病。” 李马虎道:“有毛病?” 傅红雪握紧手里的刀,缓缓道:“拿我当朋友的人,都有毛病。” 李马虎苦笑道:“这么看来,我好像也有点毛病的了。” 傅红雪道:“你?” 李马虎道:“因为我现在也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起话来连舌头都大了,的确醉得很炔,但醉话岂非通常都是真话? 傅红雪突然放下筷子,冷冷道:“饭炒得并不好。” 他再也不看李马虎一眼,慢慢的站起来,转过身,因为他也不愿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李马虎却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背。 他的肩已后缩,显见得心里很不平静。 李马虎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地伸出手,好像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闪! 一柄刀已钉入了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