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空群慢慢地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马空群慢慢地伸出手,放在桌上,面上的皱纹在清晨的光线中显得更多,更深,每一条皱纹都不知是多少辛酸的血泪刻画出来的。那其中有他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 花满天和云在天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思重重。 然后公孙断才踉跄走了进来,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酒臭。 马空群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说什么。 这种时候,的确是不应该喝醉的时候。 他心里既羞惭,又愤怒——对他自己的愤怒。 他恨不得抽出刀,将自己的胸膛划破,让血里的酒流出来。 大堂里的气氛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腿肉。 马空群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花满天点点头,云在天也点点头。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仿佛却带着种血腥气。 云在天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第一队人,昨天晚上已经……” 马空群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云在天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地吃着。 鲜美的小牛腿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马空群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只是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马空群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窗子很高。 阳光斜斜的照进来,照出了大堂中的尘土。 他看着阳光中浮动跳跃的尘土,忽然道:“为什么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才有灰尘?” 没有人回答,决没有人能回答。这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这问题太愚蠢。 马空群目光慢慢地在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笑了笑,道:“因为只有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你才能看得见灰尘,因为你若看不见那样东西,往往就认为它根本不存在。” 他慢慢地接着道:“其实无论你看不看得见,灰尘总是存在的。” 愚蠢的问题,聪明的答案。 但却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要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所以也没有人开口。 所以马空群自己又接着道:“世上还有许多别的事也一样,和灰尘一样,它虽然早在你身旁,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所以就一直以为它根本不存在、”他凝视着云在天和花满天,又道:“幸好阳光总是会照进来的,迟早总是会照进来的……” 花满天垂首看着面前剩下的半碗粥,既没开口,也没有表情,但没有表情却往往是种很奇怪的表情。 他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每一队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马空群道:“等一等。” 花满天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马空群道:“没有。” 花满天道:“那等什么?” 马空群道:“等一个人来。” 花满天道:“等谁?” 马空群道:“一个迟早总会来的人。” 花满天终于慢慢地坐下,却又忍不住道:“他若不来呢?” 马空群沉下了脸,一字字道:“我们就一直等下去好了。” 他沉下脸的时候,就表示有关这问题的谈话已结束,已没有争辩的余地,所以大家就坐着等。等谁呢? 就在这时,他们已听到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然后就有条白衣大汉快步而入,躬身道:“外面有人求见。” 马空群道:“谁?” 大汉道:“叶开。” 马空群道:“只有他一个人?” 大汉道:“只有他一个人。” 马空群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特的微笑,喃喃道:“他果然来了,来得好快。”他站起来,走出去。 花满天忍不住道:“堂主等的就是他?” 马空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沉声道:“你们最好就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这次你们却不必一直等下去,因为我一定很快就会回来的。” 万马堂若说你们最好留在这里,那意思就是你们非留在这里不可。这意思每个人都明白。 云在天仰面看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眼目中带着深思的表情,仿佛还在体味着马空群那儿旬活的意思。 公孙断紧握双拳,眼睛里满布血丝。 今天马空群竟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为的是什么呢? 花满天却在问自己,叶开怎么会突然来了?为什么而来的?马空群怎么会知道他要来? 每个人心中都有问题,只有一个人能解答的问题。 这个人当然不是他们自己。 阳光灿烂。 叶开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马空群已走过来。 马空群已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叶开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马空群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着叶开,观察着叶开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叶开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 马空群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叶开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事?” 马空群道:“只有一样。” 叶开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骗自己。” 叶开笑了。 马空群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叶开微笑着,道:“但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叶开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目己?” 马空群道:“不能。” 叶开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马空群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叶开看着他面上的皱纹,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这些皱纹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一条藏在他心里的鞭子。 栅栏里的院子并不太大,外面的大草原却辽阔得无边无际。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他们不知不党的同时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高大的拱门。 晴空如洗,长草如波浪般起伏,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马空群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叶开道:“死的全是不该死的人。” 马空群霍然回头,目光的的,盯着他道:“该死的是谁?” 叶开笑了笑,道:“有人认为该死的是我,也有人认为该死的是你,所以……” 马空群道:“所以怎么样?” 叶开一字字道:“所以有人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停下脚步,看着他,面上并没有露出惊奇的表情。 这件事好像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马空群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叶开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去,他似已算准叶开会跟去。叶开果然跟去。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叶开来过。 马空群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栅栏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公孙断那一刀砍出的痕迹。 马空群轻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刀疤一样。 是不是因为这墓碑总要令他忆起昔日那些惨痛的往事?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的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叶开,道:“有人要你来杀我?”叶开点点头。 马空群道:“但你却不想杀我?”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 马空群道:“因为你若想杀我,就不会来告诉我了。” 叶开笑了笑,也不知是承认?还是否认? 马空群道:“你想必也已看出,要杀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叶开沉吟着,道:“你为何不问我,是谁要我来杀你?” 马空群道:“我不必问。” 叶开道:“为什么?”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根本就从未将那些人看在眼里。” 他慢慢接着道:“要杀我的人很多,但值得重视的却只有一个人。” 叶开道:“谁?” 马空群道:“我本来也不能断定这人究竟是你还是傅红雪。” 叶开道:“现在你已能断定?” 马空群点点头,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其实我本来早就该看出来的。” 叶开目光闪动,道:“你认为那些人全是被傅红雪杀了的?” 马空群道:“不是。”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马空群目中又露出痛恨之色,慢慢地转过身,眺望着山坡下的草原。 他没有回答叶开的话,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叶开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本来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方向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马空群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吧?” 叶开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马空群有个女儿。 马空群道:“你也认得她?” 叶开点点头,道:“我认得!” 马空群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马空群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叶开,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马空群会问出这句话来。 马空群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叶开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马空群道:“我问你,只因为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叶开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马空群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叶开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马空群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叶开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马空群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意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叶开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的确是个很好的父亲。” 马空群道:“你答不答应?” 叶开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马窒群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既已回来,就不愿再走了。” 马空群变色道:“你不答应?” 叶开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马空群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酒在桌上。 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痛苦,但却能使你自己骗自己。 公孙断紧握着他的金杯,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喝酒,现在根本不是应该喝酒的时候。 但这杯酒却已是他今天早上的第五杯。 花满天和云在天在看着他,既没有劝他不要喝,也没有陪他喝。他们和公孙断之间,本就是有段距离的。 现在这距离好像更远了。 公孙断看着自己杯中的酒,忽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孤独。 他流血,流汗,奋斗了一生,到头来换到的是什么呢?什么都是别人的。、。 自己骗自己本就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大;一种是自怜。 一个孩子悄俏地溜了进来,鲜红的衣裳,漆黑的辫子。 孩子虽也是别人的,但他却一直很喜欢。 因为这孩子很喜欢他——也许只有这孩子才是世上唯一真正喜欢他的人吧?、他伸手揽住了孩子的肩,带着笑道:“小鬼,是不是又想来偷口酒喝了?” 孩子摇摇头,忽然轻轻道:“你……你为什么要打三姨?” 公孙断动容道:“谁说的?” 孩子道:“三姨自己说的,她好像还在爹爹面前告了你一状,你最好小心些。” 公孙断的脸沉了下去,心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明白马空群今天早上对他的态度为什么和以前不同了。 当然不是真的明白,不过是他自己觉得已明白了而已。 这远比什么都不明白糟糕得多。 他放开了孩子,沉声道:“三姨呢?” 孩子道:“出去了。” 公孙断一句话都没有再问,他已经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他冲出去的时候,看来就像是一只负了伤的野兽。 云在天和花满天还是坐着没动。 因为马空群要他们留在这里。 风吹长草,万马堂的大旗还在远处迎风招展。 砂子是热的。傅红雪弯下腰,抓起把黄沙。 雪有时也是热的——被热血染红的时候。 他紧握着这把黄沙,沙粒都似已嵌入肉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沈三娘和翠浓,事实上,他只不过看见了两个陌生而美丽的女人。 她们都骑着马,马走得很急,她们的神色看来很匆忙。 傅红雪垂下头。他从来没有盯着女人看的习惯,他根本从未见过沈三娘。 两匹马却已忽然在他面前停下。 他脚步并没有停下,左脚先迈出一步后,右脚再跟着慢慢地从地上拖过去。 阳光照在脸上,他的脸却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雕成的。 一种从不溶化的冰雪。 谁知马上的女人却已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红雪还是没有抬头,他可以不去看别人,但却没法不去听别人说话的声音。 他忽然听到这女人在说:“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我的吗?” 傅红雪整个人都似已僵硬。 他没有看见过沈三娘,但却听见过这声音,这声音在阳光下听来,竞和在黑暗中同样温柔。 那温柔而轻巧的手,那温暖而潮湿的嘴唇,那种秘密而甜蜜的欲望……本来全都遥远得有如虚幻的梦境。 但在这一瞬间,这所有的一切,忽然全部变得真实了。 傅红雪紧紧握着双手,全身都已因紧张兴奋而颤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但他的确是一直都想看看她的,他终于抬起头,终于看见了那温柔的眼波,动人的微笑。 他看见的是翠浓。 她带着动人的微笑,凝视着他,沈三娘却像是个陌生人般远远站着。 翠浓柔声道,“现在你总算看见我了。” 傅红雪点了点头,喃喃他说道:“现在我总算看见你了。” 他冷漠的眼睛里,忽然充满了火一样的热情。 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所有的情感全都给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 这是他第一个女人。沈三娘远远地站着,看着,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因为她心里本就没有他那种情感。 她只不过做了一件应该做的事,为了复仇,无论做什么她都觉得应该的。 但现在一切事情都已变得不同了,她已没有再做下去的必要。 她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傅红雪之间的一段秘密,更不能让傅红雪自己知道。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 傅红雪还在看着翠浓,全心全意地看着翠浓,苍白的脸上,也已起了红晕。 翠浓笑道:“好,我就让你看个够吧。” 在风尘中混过的女人,对男人说话总有一种特别的方式。 远山上的冰雪似乎也已溶化。 沈三娘忍不住道:“莫忘了我刚才告诉你的那些话。” 翠浓点点头,忽然轻轻叹息,道:“我现在让你看,因为情况已变了。” 傅红雪道:“什么情况变了?” 翠浓道:“马空群已经……” 突然间,一阵蹄声打断了她的话。 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魁健雄壮如山岳,但行动却矫健如脱兔。 健马长嘶,人已跃下。 沈三娘的脸色变了,很快的躲到翠浓身后。 公孙断就跟着冲过去,一手掴向翠浓的脸,厉声道:“闪开!” 他的喝声突然停顿。他的手并没有掴上翠浓的脸。 一柄刀突然从旁边伸过来,格住了他的手腕,刀鞘漆黑,刀柄漆黑,握刀的手却是苍白的。 公孙断额上青筋暴起,转过头,瞪着傅红雪,厉声道:“又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公孙断道:“今天我不想杀你。” 傅红雪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你。” 公孙断道:“那么你最好走远些。” 傅红雪道:“我喜欢站在这里。” 公孙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翠浓,好像很惊奇,道:“难道她是你的女人?” 傅红雪道:“是。” 公孙断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她是个婊子?”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 他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公孙断,苍白的脸上似已白得透明。 公孙断还在笑,好像这一生中从未遇见过如此可笑的事。 傅红雪就在等。他握刀的手似也白得透明。 每一根筋络和血管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等公孙断的笑声一停,他就一字字地道:“拔你的刀!” 只有四个字,他说得很轻,轻得就像是呼吸。 一种魔鬼的呼吸。 他说得很慢,慢得就像是来自地狱里的诅咒语。 公孙断的人似也僵硬,眸子里却突然有火焰燃烧起来。 他盯着傅红雪,道:“你在说什么?” 傅红雪道:“拔你的刀。” 烈日。 大地上黄沙飞卷,草色如金。 大地虽然是辉煌而灿烂的,但却又带着种残暴霸道的杀机。 在这里,万事万物都是残暴刚烈的,绝没有丝毫柔情。 公孙断的手已握着刀柄,弯刀,银柄。 冰凉的银刀,现在也已变得烙铁般灼热。 他掌心在流着汗,额上也在流着汗,他整个人都已将在烈日下燃烧。 “拔你的刀!” 他血液里的酒,就像是火焰般在流动着。 实在太热。热得令人无法忍受。 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 一块透明的冰。这无情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 他无论站在哪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扬,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 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 刀光如银虹掣电。刀光是圆的。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 他突然冲过来,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 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断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 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 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 只看见刀柄。 他至死还是没有看到傅红雪的刀。 黄砂,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中。 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 马背上伏着一个人。 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结。 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的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 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 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但却没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仿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 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 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 他忽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请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劈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 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 鲜血也跟着飞出。 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炔,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 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 云在天的人居然没有倒下。 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 他背倚着墙,脸上已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 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 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己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边,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 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目光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然后云在天就倒下。 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