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平息时,夜已来临。 梅谦最先恢复了神智,星光,斜斜照进来,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眼睛,立刻大呼道: "公孙红……公孙红……: 虽有星光,但船舱中仍景象难辨。 虽有风声,虽有浪声,但大地间都仍似如死般静寂。 过了半晌,才有回应道: "我在这里。" 梅谦道: "好……公孙红,你还未死。" 他语声竞已有些颤抖,却不知为了什么? 影绰绰只见一个人站了起来,又跃下,又站起……终于踉跄走了过来,却又暖地跌倒。 梅谦道: "公孙红。" 公孙红道: "是我……万老夫人呢?" 梅谦道: "在这……哎呀!"伸手一拉链子,链子空空的。 公孙红失声道: "她……她莫非已……已……" 梅谦道: "我叫她抓紧,谁知她……唉!" 公孙红叹道: "可怜……不想她竟……" 梅谦亦自叹道: "她虽非好人,但这么大年纪,终年漂泊在外,也可说得上是孤苦伶仃,有些事,别人也该原谅才是。"公孙红道: "她外表虽恶毒,其实心里也必定凄凉痛苦得很,是以行事便难免有些失常,这确是应当原谅她的。"两人死里逃生,心都不由变得软得多了,想到人事之变幻,生死之无常,都不禁为之稀嘘叹思。 突听一人道: "多谢你们说我好话。" 公孙红、梅澈惊喜脱口道: "是万老夫人?" 万老夫人的语声道: "正是我老婆子,我还未死。" 只见一条人影自舱口爬了进来,格格笑道: "不想我老婆子死了,也有人会为我叹息,早知如此,倒是死了也好。"她虽在笑着,但笑声也在颤抖——是欢喜?是感伤? 船,静静地在海上漂泊着。 船舱中三个人,突然觉得此刻言语已变得多余无味。 三个人俱都静下来,谁也不说话。 就在这时,船舱外突然有"搭"的一响。 接着,这条平静漂泊着的船,突然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所牵动,笔直的,激烈的,倒退着转了回去。 深夜,大海,怎么突然有这样的变故发生?万老夫人、公孙红、梅谦等三人正都是慷魂乍定,那脆弱的神经,哪能再经得起如此吓人的变故。 三人虽都已精疲力竭,此刻仍不禁全力跳了起来,冲了出去,但凝目瞧了一眼之。三个人都不禁惊得呆在那里,再也动弹不得。 暴风初歇,长夜将尽,弯苍之东,己微见曙色。 这一片无情的忽海之上,黑暗虽仍浓得令人心寒,但以他们三人的目力,已可隐约辨出些景物。 面前已瞧见了一片陆地的影子。而就在这片陆地上,竞有条模糊的人影,也就是这人影,竞使得这怒海中的孤舟,倒退了回去。 一条长索,络住了船头,将船杭回陆地。长索,显然正是这人影抛出来的。 他以一人之力,竟能拉得动怒海中的行舟。 他以一手之力,竟以逆风抛出这条长索,在如此黑暗中,他竟能将这条长索不偏不倚的套住船头。这哪里会是人?人怎会造成这样的奇迹?这不是海上的妖魔是什么? 万老夫人、公孙红、梅谦,几乎连呼吸都已停止,万老夫人身子颤抖着,突然暖地跪了下去。 怒海无情,天威莫测,此时此地,无论谁都难免会变得多疑、胆小、迷信,又何况是万老夫人? "砰"地,船身一阵剧烈的震荡,船已着陆。 岸上的人影,格格大笑起来。 那也绝不像是人类的笑声。 那有些像是果鸟的夜啼,猿猴的悲鸣,豹狼的嗥嘶……但却又比世上所有难听的声音加在一起还要难听,还要令人心惊! 鬼哭! 世上若真有鬼哭,便是这声音。 凄厉的笑声中,梅谦道: "如何?" 公孙红咬牙道: "无论他是人是鬼,也得和他拼了。" 梅谦道: "对!先下手为强。" 这两人果然不愧为纵横湖海的武林大豪,此刻他们所面对的,虽然是他们平生未遇的诡秘、恐怖之事。 他们的心神虽已骇乱,但胆子却仍未骇破,他们知道无论自己遇着助是什么怪物,也要拼上一拼。 拼命而死,总比束手就缚的好。 梅谦一句话方自脱口,两条人影已飞身扑出,一左一右,向那狂笑着的怪物当头击下。 这是他们拼尽全力的一击。 海风呼啸,海浪拍岸,再加上这两大武林高手全力一击时所挟带的风声,这声威岂是笔墨所能描述。 万老夫人一颗心顿时拎了起来,她绝不信这两人一击能得手,却又希望他两人这一击能得手。 海岸上的怪物仍在狂笑着。 梅谦、公孙红的掌风,已将"他"身子笼罩。 海岸上的怪物怪笑不绝。 梅谦、公孙红杀手已击下。 风,呼啸,海涛,卷起了巨浪。 乳白色的,山一般的浪花,也随着梅谦与公孙红的这杀手一击,卷向那怪物,正似在为他们助威一般。 万老夫人狂喜呼道: "得手了!" 浪花,将那三人的身影一齐掩没。 但就在这刹那间,突然——梅谦、公孙红的身子,竞自浪花中飞了回来,来势竟比去势还快。 万老夫人狂喜的呼声尚未消竭,"砰!砰!"两声,梅谦与公孙红的身子,已跌在船的甲板上。 浪,退了。 那怪物的身子,自浪花中现出。 他站在那里,简直仿佛根本没有动过一动,但中原武林的两大绝顶高手,却已惨败倒地了。 他是如何出手的? 他用的又是何等惊人的手法? 万老夫人胆子当真已骇破了,身于已姥曲成一团,牙齿不住的打着战——那怪物却已-步步走了过来。 曙色,就像死人的脸似的,惨白中带着种令人战栗的死黑,而混合着一种绝望的铁灰色。 那怪物已走近了。 万老夫人不敢去瞧"他"的模样,却又忍不住要偷偷去瞧,于是,她终于瞧清了这怪物的模样。 她著不瞧,心里多少还有几成认为这怪物是人,这一瞧之后,只有认定这怪物九成不是人了。 只见这怪物由头到脚,不着寸缕,只是夜腰间围着条树叶编成的短裙,露出了一大半比铁还黑的身子。 他头上倒也有员有眼,但面目却有大半被那一首乱草的长发掩住,风吹长发,目光闪动—— 那闪动的目光,比夜果更亮,比刀剪更锋利,万老夫人只觉这目光有如饿狼般,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下去。 这是山魅?是海妖?还是黑夜的精灵? 这怪物本来走得极漫,但到了切近,突然一阵风似的卷了上来,瞧也不瞧万老夫人一眼,笔直扑入船舱。 接着,便听得一连串"砰晦、刻擦"之声,木板纷飞,本已披风摧残得不成模样的船舱,此刻更被"他"整个拆散了。 万老夫人缩在那里,想逃,怎奈两条腿偏偏软软的全无气力,竟是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她只有圆睁着眼睛,瞧着这怪物在船舱中左冲右突,突然,"他"掀起一块船板,瞧了瞧,碟碟怪笑起来。 "他"怪笑着钻了进去,接着,便有一包包东西被"他"抛出——咸肉、咸鱼、干菜、大头菜、米…… 船板下正是船家贮藏食物的所在。 这怪物将食物全都抛出,人也跟着飞了出来,大笑着俯下身子,左看看成鱼,右摸摸咸肉。 突然,他抓起一块生成内,便一口咬下去。 万老夫人瞧着"他"那比饿狼还难看的吃相,听着他那连骨头部一齐咬碎的声音,不禁更是一身冷汗。 "这怪物原来已饿疯了,幸好这船上还有些吃的,否则他不将我这老太婆也连皮带骨一齐吃下去才怪"。 哪知这怪人咬了口,突然放下咸肉,瞧了瞧,叹口气,面上竟是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 万老夫人又不禁奇怪; "他为何不敢吃?他怕什么?" 只见那怪物竞跳了起来,捶胸,顿足,"他"想吃又不能吃,"他"竟是气得要发疯了。 万老夫人瞧得里委实奇怪之至,那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惧怕,竞忍不住问道: "你……你为何不敢吃?" 那怪物掷下咸肉,嘶声道: "我为何不敢吃?只因我要留给那妖精……留给那磨死人的妖精。"这语声虽然诡异,但却的的确确是人话。万老夫人又骇果了。 她那句话本是脱口问出,根本未曾期望"他"会回答——她委实做梦也未想到这怪物竟会说出人话。 她更末想到这怪物还会怕别人——这怪物本事已大得骇人,能令"他"害怕的那"妖精",本事之大,岂非更不可思议? 这小小的荒岛上,居然有两个怪物,自己还想活得成么?万老夫人简直连苦水都流出来了。 梅谦与公孙红仍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也不知是活是死?他们纵然还是活着的,想来也活不跃了。 那怪物冲出船舱,提起他两人,瞧了瞧,又"砰"地抛下,冲到万老夫人面前,喝道: "站起来!" 万老夫人牙齿打战,道: "你……你要……要做……" 那怪物嘶声道: "我要你站起来。" 万老夫人只得挣扎着站起来,颤声道: "我的肉又老又粗,还是……还是这两人年轻力壮,你……你要吃,就……就吃他们两个吧!"那怪物露出森森白齿,格格一笑,道: "你年纪虽大,身子倒也健壮。" 万老夫人瞧见他那野兽般发着闪闪亮光的牙齿,听见他那说不出有多刺耳的笑声,可真骇得连骨头都酥了,带着哭声道: "你……你真要……真要……" "我要你将那些吃的全拾起来,送给那妖精去,你若运气好,等那妖精吃剩下时,说不定也分给你一份。"这怪物模样虽可怕,幸好还是不吃人的。 万老夫人虽被肩上一块块的咸鱼、咸肉压弯了腰,压得透不过气,但暗中总算暂时放下了心。 却也只不过是"暂时"放下心而已。 只因这怪物虽不吃人,但那"妖精"呢? 那"妖精"竞能将这怪物制得如此服帖,"他"究竟又有什么惊人的本事?生得及不知是何摸样? 想来,那模样必定更是骇人! 万老夫人心里既害怕,又好奇,她只觉得在这一日中所经历的惊险与诡异之事,真比她这大半辈子还要多。 岛上,似乎比中士暖和得多。 沿着海岸边,生着一株椰子树,那又直、又高、又细的树杆,就像是一根插在地上的长枪似的。 然后,便是茂密的热带丛林。 万老夫人随着那怪物走过在曙色中发着闪光的柔细沙滩,她那已累得几乎麻木的脚,踏庄沙滩上,就仿佛踏在棉堆里。 四周的树木,景物,甚至那潮湿中微带咸昧的海洋气息,对她说来,全都是那么新奇,陌生。 但此时此刻,她也已全部无心欣赏了。 她只望天上突然击下个霹雷,将这怪物劈死,或是地上突然裂开大洞,令这怪物跌下去。 若没有奇迹,眼见她已活不成。 她瞧着那怪物在前面走着的一双脚——那是双又黑、又瘦、又脏的脚,脚趾长着尖尖的指甲,像是猴爪。 但这双丑得令人恶心的脚,此刻走动的步法,却是说不出的轻柔、曼妙,脚走过柔软的沙滩,全末留下丝毫脚印。 万老夫人一生中,简直从未见到有人轻功如此惊人! 她暗中在心里付量着,纵是方宝儿、白水宫主,甚至连昔日的紫衣侯都包括在内,轻功都未必胜过此人。她自然只有完全放弃"逃"的打算。 她自知能逃走的机会,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那怪物已走入丛林。 "他"一边走,边喃喃的咒着: "妖精……总有一天……到了那一天,我就要将你那一身细皮的肉,一寸寸割下来。 走了许久,突然驻足,道: "到了,就是这里。" 万老夫人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她真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在这荒岛的中央,繁密的丛林中,她竟看到了一艘船,船身虽已破烂不堪,但却的的确确是艘船。 说它是艘船,也许并不十分恰当,只因这船实际已只剩下半艘,但这半艘船的体积,已比万老夫人所乘的那艘船大得多。 这艘残破的船,此刻就在林中一片空地上,后面是一片山壁,一注小小的瀑布,从山上潺潺流下。 船边十尺,山下水旁,还搭着间小小的屋子,是用树木和柳林搭成的,虽然简陋,但却颇具匠心。 此刻朝阳韧升,林中木叶上露珠未干,被朝阳一映,有如无数粒七彩斑派闪闪生光的珍珠。 而就在这多彩的天地中,无人的荒岛上,骤然见到这巨大的船,精巧的茅屋,万老夫人当真瞧得呆了! 突然间,残破而巨大的船身后,传出一阵歌声。 歌声轻柔、美妙,说不出的悦耳动人。 万老夫人虽听不出歌词,但却听出这歌声中齐满了对人生的欢愉,幸福的撞慷,未来的希望。 妖精?妖精怎唱得出如此动人的歌声? 就在这悠扬的歌声中,突然有一面帆,自那残破的船身上,唯一剩下的一只桅杆上缓缓升了起来。 朝阳,映着这面巨大的帆,发出了辉煌的光采。 这赫然正是五色船帆。 方宝儿大步走上了天梯。 他每走一步,距离那谜般的自水官进了一步——也许距离死它也进了一步,但此刻他已无法回头,无法驻足。 山颠,迷雾更浓。 就在这片迷雾中,包藏了无数神秘的传说。 而此刻,方宝儿已走入了迷雾。 昔日君临天下武林的五色船帆,此刻竟会在这荒岛上出现,万老夫人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 在她眼中,这委实已无异神迹! 五色船帆已完全升起了。 这面昔日曾象征着无上权威,无比的巨帆,虽然经历着伤心的劫难,但此刻在朝阳下,并末显出丝毫残破。 于是,在帆的辉煌覆翼下,就连这艘破被的船,也突然变得光辉起来,风吹船帆,船似欲乘风而去。 在这一瞬间,万老夫人竟忘了惊恐,志了一切,痴痴的瞧着这面钻帆,脚下不由自主,一步步走了过去。 欲声突然停顿。 辉煌的五色船帆下,出观了条辉煌的人影。 只见这人秀发如柔云流水,披散在双肩,明酵如秋水明星,纵是霸绝天下的五色帆,也夺不去它的光采。 万老夫人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 "水天姬!" 她再出想不到那怪物口中的妖精,竟是水天姬! 水天姬瞧见万老夫人,目光中也不禁露出了惊奇与迷悯,但她那丰满而柔软的樱唇旁,瞬即泛起了笑容。 经过了七年辛苦多难的岁月,她的美艳并末丝毫消失,她的笑容也仍是那么迷人,足以勾去任何人的魂魄。她身上穿着的是短袍,是以乌羽和柳叶缀成的,线条简单而明悦,颜色却是复杂而绚丽。此刻这短袍穿在她身上,更是显得说不出的美丽;短袍下露出的那一双玉腿,修长、晶莹,毫无理疵。 世上只怕再也没有任何东西的线条比这双腿更柔和,更不会有任何东西能比这双腿更令人动心。 万老夫人虽是女人,但面对着这艳绝人寰的美人,面对着这眩目的笑容,熔目的腿,也不禁变得有些失魂落魄了。 只听水天姬银铃般轻笑道;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在这荒岛上,居然也会遇着故人…。万老夫人,瞧!你又发福了,这些年来,你日子过的必定很好。"万老夫人道: "我……我……" 水天姬笑道: "你只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吧?" 万老夫人道: "我,我……" 水天姬走下船,媚笑道: "多年不见,现在你难道除了我字,就不会说别的话了么?"万老夫人长叹一声,道: "我这是做梦?" 随着这一声长叹,她肩上的东西全都掉在地上。 水天姬眼波这才从万老夫人的面上移向这些食物,又从这些食物移向眼睛发直的怪人,轻笑道: "很好,你果然听话得很,没有偷吃。" 那怪物道:哼!" 水天姬格格笑道: "没有偷吃很多,只偷吃了两口。" 她回眸向万老夫人一笑,道: "你不知道,在这荒岛上,日子过得有多苦,能有海鸟飞过,能有鱼蟹上钩,就算是这一天走运了,所以……"她又瞟了那怪物一眼,接着笑道: "就连我们大名鼎鼎的一代高僧——迦星大师,若是瞧见了好吃的东西,也忍不住要偷吃了。"万老夫人又吓了一跳,失声道: "枷屋大师?他就是枷星大师?" 水天姬道: "如假包换,一点不错。" 万老夫人扭转头,睁大眼睛,瞪着这怪物。 这昔日名动天下的异僧伽星大师,此刻竞变成如此模样! 他的黔持、严肃,他的光芒、威仪,甚至连他的阴狠、深沉,此刻竞全都不见了,丝毫没有剩下。 他所有的-切,却已被那无情的岁月,无情的饥饿,摧残殆尽,超凡的异像,此刻竟变得有如贪婪的野兽。 这变化,令人不得不感概万分!纵是万老夫人,心中除了惊异之外,也不由得生出丝怜悯与同情。 枷星大师站在那里,面上却无丝毫表情——除了本能有限的几种刺激外,他整中人,都似已麻木。 万老夫人喃喃道: "天呀……天呀!这会是真的?" 水天姬轻轻-叹,道: "我也但愿不是真的才好。" 万老大人道: "枷星大师……这会是枷星大师?" 水天姬道: "亏得是伽星大师……这然年来,若不是他想尽千方百计,找来吃的,我们三个,只怕都要被饿死了。"万老夫人怔了一怔,道: "三个?" 水天姬一笑道: "不错,三个。" 万老夫人转目望去,风吹木叶,哪里还有第三个人? 她忍不住又脱口问道: "还有一位是淮?" 水天姬笑道: "你见着他时,就会认得的。" 万老夫人道: "你……他在哪里?" 水天姬道: "就在这里,只可惜你瞧不见他……" 忽然一叹,接道: "我也瞧不见他。" 万老夫人又怔住了,道: "你……你也瞧不见他?" 水天姬道: "嗯!" 万老夫人骇然道: "莫非他……他是……" 水天姬笑道: "他既不是怪物,也不会隐身。" 万老夫人道: "那……那为什么?" 水天姬道: "他就在这里面,你瞧得见么?" 万老夫人随着她手指瞧去,这才发现这艘残破不堪的船,居然还有一间完完整整的船舱。 她立刻就瞧出了这是个铁的船舱。 水天姬叹道: "若不是他在里面,我们又怎会去花那许多气力将船搬上来……你可知道将这半艘船搬来这里,费了多久时间?"万老夫人道: "十天?……二十天?" 水天姬笑道: "一年。" 她笑容虽仍那么美艳,却已有些凄凉的意昧,突然挥手道: "你去吧,该吃的时候再吃。" 枷星大师又咬了咬牙,瞧了那些食物一眼,缓缓转过身子,突然放开大步,头也不回的去了。 万老夫人呆呆地瞧着水天姬,瞧着这美丽而神奇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 "直到今天,我才算真正佩服你了。" 水天姬笑道: "哦!是吗?" 万老夫人道: "我真猜不透你是用什么法子将伽星大师这样厉害的角色制住的?他居然真的如此服帖你。"水天姬笑道: "世上还有我制服不住的男人么?" 突然转身,轻掠亡船,对着个圆圆的管子,道: "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有好东西吃。" 那管子里也传出了语声,道: "是不是有……" 水天姬柔声道: "你现在什么都不要问,等你做完了今天的早课,我自然会将一切事告诉你的,知道么?"那管子里人声道: "好,我听你的。" 水天姬笑道: "这样才乖,我替你去弄好东西吃。" 荒岛上的一切,都是多采而奇妙的,而那小小茅屋中的一切,其多采与奇妙,竟也不在外面的世界之下;茅屋中有大海龟壳做的桌子,有珍奇的、眩目的,各式各样的贝壳所策。成的杯、壶用具、摆设。 角落中还有张以五色帆布所制成的吊床。 万老夫人走进茅屋,又不禁四道: "想不到在这策岛上,也能过得这么舒服!" 水天姬笑道 "舒服?"笑容渐渐消失,缓缓道: "纵然这里有世上一切好东西,但却有一件最坏的,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也抵不过这件最坏的,你可知道那是什么?"万老夫人道: "是……是饥饿?" 水天姬道: "比饥饿更坏。" 万老夫人道: "是病痛?是寒冷?是惧怕?" 水天姬道: "这些都算不得是世上最坏的" 万老夫人叹道: "若听这些还不是世上最环的事,我可真想不出天下还有什么别的事能比这些事更坏的了。"水天姬幽幽一叹,道: "告诉你,世上最最坏的,就是寂寞。" 万老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 "寂寞……不错。" 她仔细咀嚼这"寂寞"两字,心里仿佛已泛出一种苦涩的味道,不错——"寂寞",世上还有什么能比寂寞能令人憔悴?更何况是青春的寂寞——七年,无论对谁说来,都是段太长的日子。 水天姬目光自门口望了出去。 门外,那五色船帆仍在阳光下灿烂着。 水天姬道: "这些年来,每天清晨,我便将这五色船帆升起,日落时,又将它收下,为的虽然是打发这寂寞的岁月,但……但…-"万老夫人道: "但不知不觉间,你也对这五色船帆,生出了情感。"水天姬缓缓顿首,道: "不错,你又怎会…… 万老夫人截口笑道: "你莫忘了,我老婆子虽是个无用的老废物,但活了这么多年,对人情世故,多少总比别人懂得多些。"水天姬嫣然一笑,道: "在寂寞中,能有个通达人情世故的人聊聊天,那真比什么都好。"万老夫人道: "只因你对那五色船帆已生出情感,所以你才会将它保存得完整如新,这五色船帆昔日辉煌的历史虽与你无关,但你却也总觉能有一日,眼见这五色船帆,再次扬威于海上……是么?"水天姬缓缓合起眼窗,默然半晌,突然沉声道,"你错了。" 万老夫人道: "错了?" 水天姬道: "我只希望有一天,我能乘着这五色船帆回家去,除了回家,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没有放在心上。"万老夫人凝目望着她,道: "真的?" 水天姬道: "当然是真的。" 万老夫人道:"此刻若能让你回家,你……… 水天姬道: "我立刻就回去…… 万老夫人道: "你能舍下船舱中的那个人?" 水天姬霍然张开眼睛,道: "我……我为何舍不下他?他与我根本全无半点关系……何况,水天姬是怎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万老夫人道: "你昔日虽然是个无情的人,心肠比铁还冷,但是,经过这七年寂寞的岁月,你也有些变了。"水天姬冷笑道: "变了?……我变不了的。" 万老夫人道: "你是变了,你对那没有生命的五色船帆,都会生出那么深的情感,又何况是对个活生生的人。"水天姬身子似乎微微一震,道: "我……" 万老夫人笑道: "你不必骗我,更不必骗自己,你心里若没有一个很美丽的希望,又怎能忍受这七年寂寞?"水天姬道: "我……我的希望? 万老夫人道: "你的希望,便是寄托在船舱中那个人的身上。"她目光凝视着水天姬,像是已直瞧入她心厢。 水天姬身子又是一阵骤颤,道: "我……我……" 突然伏倒在万老夫人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经过了七年无情的寂寞后,骡然被人尖锐的触及心事,那情感的激动,是任何人也无法控制的了。 万老夫人轻抚她肩头,嘴角却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她知道自已已安全了。 只因她已征服了水天姬的心——世上又有谁能伤害一个对自己心事了解得如此之深的人? 风,吹得很轻,很暖。 万老夫人柔声道: "好孩子,你有什么心事?只管对我说吧!" 水天姬道: "我……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万老夫人道: "你先告诉我,船舱中那是什么人?" 水天姬道: "就是那……那大头…。 万老夫人失声道: "胡不愁? 水天姬道: "嗯!" 万老夫人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有点好笑:"如此绝世的美人,又怎地竟会爱上那大脑袋?"口中却道: "原来是他……嗯,他聪明、豁达,既沉得住气,又讨人喜欢,的确值得女孩将心交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