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片人工辟成的空地上,简陋地搭着三问茅屋,他一跃下马,拖着柳鹤亭的头发大步向茅屋走去。 柳鹤亭就像是一具死尸似的被他在地上拖着,没有丝毫反抗,冷而潮湿的泥士沾满了他的衣裳,他只是在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忍耐,忍耐……”他虽然年轻,却学会了如何自忍耐中获取胜利。 茅屋的外观虽然简陋,但入了简陋的门,穿过简陋的厅堂,移开一方简陋的木桌,下面竟有一条黝暗的地道,然后,柳鹤亭便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境界——在地道中的暗室,陈设竟是十分精致而华美。 “三十七号”重重地将他推到墙角,柳鹤亭抬目望去,在墙上四盏精美的铜灯的明亮照耀下,他面容当真比一切神话故事中的恶魔还有可怖,目光中更是充满了仇恨与恶毒,他生像对世上所有的人与事都充满仇恨、怨毒! 其余的六个“乌衣神魔”,面上都被一方黑中巧妙地掩住,是以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他们的目光,却也俱都和“三十七号”一样。 柳鹤亭再也难以了解,这一群只有仇恨与怨毒,而没有爱心与宽恕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因为他心知人们心中若是没有爱和宽恕,他们的生活便将变得多么空虚,灰暗,失望和痛苦。 只见这“三十六号”吁出一口长气,松懈地坐到一张紫檀椅上,从另一个“乌衣神魔”的手中,接着一瓶烈酒仰首痛饮了两口,突地张口一喷,将口中的烈酒,全都喷到柳鹤亭脸上,狂笑着道:“小子,味道怎样,告诉你,这就是窖藏百年的茅台酒,你若还能伸出舌头,赶紧舐它两下,保管过瘾得很……” 话声未了,已引起一阵邪恶的狂笑,他又自痛饮两口,反手一抹嘴唇,突地将头上的包中拉了下来—— 柳鹤亭目光动处,突然瞥见他满头头发,竟是赤红如火,心中不禁又为之一动…… 凄冷的晚风,凄冷的树木……一声声惊骇而短促、微弱而凄惨的哀呼……林梢漏下一滴滴细碎的光影……树上鲜血淋漓,四肢残废的“入云龙”金四……断续的语声:“想不到……他们……我的……”紧握成拳,至死不松的左掌,掌中的黑色碎布,赤色髯发…… “入云龙金四,就是被赤发大汉“三十六号”残杀至死的。” 柳鹤亭目光一凛,心中怒火填膺,但这一次又一次的激动与愤怒却都冲不破他理智与忍耐的防线。 突地,门外轻轻一声咳嗽,满屋的喧笑一起停顿,“三十七号”霍然长身而起,闪电般自怀中掏出一方黑丝面罩,飞快地套在头上,“七号”一个箭步掠出门外。 柳鹤亭心头一懔:“莫非是他们的‘头儿’已经来了?” 只觉自己心房砰砰跳动,胸口热血上涌,这积郁在他心中已久的疑团,在这刹那之间,就要揭开,而且他深知这谜底不但将震惊他自己,也将震惊天下武林,于是他纵然镇静,却也不禁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喧闹的房屋,在这刹那之间,突地变得有如坟墓般静寂,房中的“乌衣神魔”,也尽敛了他们的飞扬跋扈之态,笔直的垂手而立,笔直地望着房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尽情呼吸…… 房门,仅只开了一线,房门外的动静,房中人谁也看不见,灯火,微微摇动,柳鹤亭只觉自己满身的肌肉,似乎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 呼吸,越发急促,心房的跳动,也越发剧烈……突地,房门大开…… 一条人影,轻轻闪入,柳鹤亭双拳一紧,指甲都已嵌入肉里! 哪知这人影却不过仅仅是方才自屋内掠出的“七号”而已,屋中的人,齐地松了口气,柳鹤亭绷紧了的心弦,也霍然松弛。 他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轻松还是失望,因为当一件残酷的事实将要来临时,人们总会有不敢面对事实的意识,于是当那决定性的一刻延迟来临时,当事人的心情更会有着柳鹤亭此刻一样的奇怪地矛盾。 灯火飘摇中。突听“七号”双掌一击,缓缓的前伸,一步一步地,走向柳鹤亭。 “三十六号”目光一闪,问道:“头儿不来了么?” “七号”脚步不停,口中道:“头儿生伯‘飞鹤山庄’的事情有变,是以一直赶去了。” “三十七号”突地怪笑一声,道:“那么姓柳的这厮,是否交给你处置了?” “七号”冷冷道:“正是!” “三十七号”“桀桀”怪笑着道:“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死法!” 只见这被称“七号”的瘦长汉子,双目瞳仁突地由黑转紫,由紫转红,笔直前伸的一双手掌,更是变得赤红如火,他每跨一步,手指便似粗了一分,柳鹤亭目光动处,只见他赤红的手掌,食,中、无名以及小指四指,竟是一般粗短,此刻他五指并拢,他手掌四四方方,望之竟如一块烧红了的铁块! 这一瞥之下,柳鹤亭心头一动,懔然忖道:“这岂非河北张家口‘太阳庄’一脉相传,从来不传外姓的武林绝技‘太阳朱砂神掌’?” 心念方转,突听“七号”沉声低叱一声,双臂骨节,格格一阵山响,一双火红般地铁掌,便已当头向柳鹤亭拍下! 掌势未到,已有一阵热意袭来! “三十六号”得意地怪笑着道:“这张雪白粉嫩的脸孔,被老七的手掌烙上一烙,必定好看得很……” 语声之中,“七号”的手掌已堪堪触及柳鹤亭的面颊了,屋中的“乌衣神魔”一个个目光闪动,怪声狂笑,竟似比新年其中,将要看到迎神赛会的童子还要高兴几分,“六号”的手掌距离柳鹤亭的面颊越近,他们的笑声也就越发兴奋,谁也无法明白为何流血的惨剧在这些人眼中竟是如此动人! 哪知就在这狂笑声中,柳鹤亭突地清啸一声,贴壁掠起,“七号”身形一挫,双掌上翻—— 屋中“神魔”的狂笑,一起变作惊呼,刹那之间,只见满屋火光乱舞,人影闪动,一起向柳鹤亭扑去!标题 >古龙《彩环曲》第十一章 罂粟之秘 柳鹤亭见那些神魔向自己扑来,暗提一口真气,身形突地凌空停留在屋顶之上。 他居高临下,目光一转,“七号”却己腾身扑上,狞笑着道:“姓柳的,你还想逃得掉么!”双掌微分,一掌平拍,一掌横切,一取胸膛,一切下腹。 柳鹤亭双肩一缩,本白平贴在墙壁上的身躯,突地游鱼般滑上屋顶,“七号”一击不中,突听柳鹤亭大喝一声,身躯平平跌了下来。 他原本有如壁虎一般地平贴在屋顶上,此刻落将下来,四肢分张,却又有如一片落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空门,处处俱都犯了武家大忌,四下的“乌衣神魔”只当他真力不继,是以落下!暴喝声中,一拥而上。“七号”脚步微错,反手一掌,划向他胸腹之间的两处大穴,“三十七号”一步掠至他身躯左侧,“呼呼”两拳,击向他左背之下,左股之上! 刹那之间,只见满屋掌影缤纷,只听满屋掌风虎虎,数十条缤纷的掌影,数十道强劲的掌风,一起向柳鹤亭击来,要知这些“乌衣神魔”此刻所击出的每一掌,俱是生平功力所聚,每一招俱是自身武功精华,因为他们深知今日若是让柳鹤亭生出此间,自己便是死路一条! 哪知柳鹤亭突地双臂一抡,身躯借势凌空转了两个圈子,竟然越转越急,越转越高,四下的“乌衣神魔”,只觉一阵强风,回旋而来,竟自站不稳脚步,齐地向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有如风车般急转而上的柳鹤亭,似乎都被他这种惊世骇俗的轻功,吓得呆了! 就在这一转之间,柳鹤亭目光扫动,已将这些“乌衣神魔”击出的招式瞧得清清楚楚! 这其中除了“七号”使的仍是武林不传秘技“太阳朱砂神掌”外,其余众人所使的武功,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 有的是“少林拳法”,有的是自武林中流传已久的刀法“五虎断门刀”中演变而成的拳式,有的却是中原武林罕见的关东拳术,以及流行于白山黑水间的“劈挂铁掌”! 这一瞥之下,铆鹤亭已将众人所甲的掌法招式了解于胸。 当下他闷吭一声,双掌立沉,闪电般向站得最近的两个“乌衣神魔”的左肩切下,但等到他们身形闪避过,他双掌已自变了方向,点中了他们右肩的“肩井”大穴。回时一撞,撞中了身后攻来一人的“将台”大穴,双腿连环踢出,以攻为守,挡注了另两人攻来的拳法! 只听“砰砰”三声大震,接连三声惊呼,人影分花处,已有三人倒在地上! 他一招之间,竟发向攻出五式,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击倒了三个武功不弱的敌手,分厘不差地点中了他们的穴道,武功之高,招式之奇,认穴之准,在在俱是骇人听闻! 赤发大汉“三十六号”大喝一声,退后三步,伸手入怀。 “七号”双臂飞舞,口中大喝道:“点点凝集,化雀为雁。” 此时此刻,他忽然喝出这字句奇特、含意不明的八个字来,柳鹤亭心中一动,暗暗付道:“莫非这些“乌衣神魔”也练就什么联手攻敌的阵式?” 他此刻身形已落在地上,目光动处,只见本来散处四方的“乌衣神魔”,果然俱都随着他这一声大喝,往中间聚拢。 此刻屋中除了那赤发大汉“三十六号”,以及倒在地上的三人之外,“乌衣神魔”不过已只剩下四人而已,竟俱都不再向柳鹤亭出手,各各双掌当胸,目光凝注,脚下踏着碎步,渐渐向“七号”身侧移动,身形地位的变化之间,果然仿佛阵式中的变化。 柳鹤亭目光一转,突地斜步一掠,抢先掠到“七号”身侧,右掌一花,掌影缤纷,忽地攻出一招伴柳门下的绝招“百花伴柳”,左掌却斜斜划了个半圈,缓缓自斜角推出! 这一招两式,右掌是变化奇奥,掌影缤纷,掌风虎虎,看来十分惊人,左掌却是去式缓慢,掌招平凡,看来毫不起眼。 其余三个“乌衣神魔”的身形尚未赶到,柳鹤亭凌厉飞扬的左掌已向“七号”当头罩下。 “七号”目光一凛,左掌一翻,划出一道红光,封住了柳鹤亭右掌一招“百花伴柳”,右手却化掌为指,并指如剑,闪电般向柳鹤亭右眼点去! 高手过招,一招之较,便知深浅,这“七号”武功究竟不是俗手,居然看出了柳鹤亭右掌攻势虽凌厉,但主力却在缓缓攻来的左掌之中,是以他亦将全身功力凝聚在左手,先击柳鹤亭缓缓攻来的左腕脉间,正是以攻为守,以快打慢,想借此一招抢得先机。 柳鹤亭左手这一招,正是昔年震动江湖武林绝学“盘古斧”。 这一招绝技,屏弃了天下武功的糟粕,凝聚了天下武功的精华,威力是何等惊人,变化是何等奇异,又岂是“七号”能以化解! 只听柳鹤亭蓦地又自发出一声清啸,右掌掌影顿收,一缕锐风随着左掌的去势,笔直自“七号”掌风中穿去,接着“卜地一声轻响,“七号”连惊呼之声都不及发出,只觉胸口一热,全身经脉俱麻,双臂一张,仰天倒在地上,赤红如火的手掌,刹那间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 要知柳鹤亭方才揣忖情势,已知这“七号”是当前敌人中的最最高手,是以便以全力将之击倒,正是擒贼擒王之意。 这“七号”武功虽高,果然也挡不住他这惊天动地的一招绝学,甫经交手,便自跌倒。 这本是霎眼间事,柳鹤亭一招攻出,目光便再也不看“七号”一眼,霍然扭动身躯,另三个“乌衣神魔”,果然已有如疯虎般扑来! 这三人武功虽不是特高,但三人情急之下,拼尽全力,联手合击,声威却也十分惊人! 柳鹤亭脚步微错,退后三步,避开了这一招的锐锋。 哪知他身形才退,突地又有几缕尖锐的风声,闪电般袭向他肋下,他虽前后受敌,心神仍自不乱,突地反手一抄,他已将赤发大汉向他击来的暗器抄在手中。 当下他剑眉微皱,掌势突变,变掌一穿,穿入这三个“乌衣神魔”的身形掌中,看来他仿佛是在自投罗网,其实却是妙着,使得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发射暗器! 此刻这三人都一起出手,威力虽猛,却无法互相配合,犯了这等联手阵式的大忌,柳鹤亭暗笑一声,知道自己胜算已然在握。 赤发大汉双掌之中,各各捏着数粒弹丸,目光的的地凝注着柳鹤亭的身形,他暗器虽然不能出手,但却绝不放过可以发出暗器的机会,此刻见到自己同伴们向柳鹤亭一阵猛攻,精神不觉一振,口中大喝道:“先把这小子废了,再让他和那‘西门笑鸥’尝尝一样的滋味!” 话声未了,柳鹤亭突地长笑一声,身形一缩,双掌斜出,托起左面那人的右腿,踢向迎面那人的小腹,抓起迎面那人的右拳,击向右面那人的面问,身躯轻轻一转,转向那人身后,双掌轻轻一推,便再也不看这三人一眼,“倒踩七星”,身形如电,一步掠到那赤发大汉身前,“三十六号”虎吼一声,双掌中十数粒钢九,一起迎面击出。 哪知柳鹤亭身躯又自一转,却已到了他的身后,“三十六号”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形,只觉右肋下微微一麻,“啪”地一声倒在柳鹤亭面前,竟被柳鹤亭在转身之间,以袍袖拂中了他肋下的“血海大穴”。 同一刹那间,那边三人,左面之人的一腿,踢中了迎面一人小腹下的“鼠蹊穴”,迎面一人的右拳,击中了右面那人的鼻梁,左拳击中了左面那人的胸膛。 而迎面那人被柳鹤亭在身后一推,身形前扑,自肋下兜出的左拳,便恰巧击中了左面那人的咽喉,右掌五指,捏碎了迎面那人击碎他鼻梁的右掌,胸膛上却又着了人家一拳! 互殴之下,三人齐地大叫一声,身形欲倒。 而那赤发大汉劈面向柳鹤亭击去的十数粒钢珠,便又恰巧在此刻击到了他们身上! 于是又是三声惨呼,三个人一起倒下,——恰巧与发出钢珠的赤发大汉“三十七号”倒在一起! 柳鹤亭目光一转,方才耀武扬威的“乌衣神魔”此刻已一起全都倒在地上,再也笑不出了! 他目中光芒一闪,微微迟疑半晌,然后一步迈到“七号”身前,俯下身去,左手一把抓起了他的衣衫,右手一把扯落了蒙住了他面目的黑中,目光望处,柳鹤亭心中不禁为之一懔,几乎又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七号”的面目,竟然也和方才的赤发大汉“三十七号”一模一样,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粉红色的肉团,以及肉团上的三个黑洞——这就算是眼睛和略具规模的嘴了! 柳鹤亭反手一抹额上沁出的冷汗,放下“七号”的身躯,四下一转,将屋中所有“乌衣神魔”的蒙面中全部扯下! 屋中所有的“乌衣神魔”的面目,竟然全都只剩下一团丑陋可怕的肉团,一眼望去,满地的“乌衣神魔”,竟然全部一模一佯,就像是一个人化出来的影子,又像是一群自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魔! 汀火飘摇,这阴森的地窟中,这吓人的景象,使得倚墙而立的柳鹤亭,只觉得自己似乎也已不复存在人间,而置身于地狱,若不是他方才曾听到他们的言语和狂笑,便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倒在地上的“乌衣神魔”,真的是有血有肉、出自娘胎的人类! 寒风阵阵,自门外吹来,这等地底阴风,吹在人身上,比地面秋风尤觉得寒冷,突地,随风隐隐传来一声大喝:“柳鹤亭,柳老弟……柳鹤亭,柳老弟……” 第一声呼喝声音还很微弱,第二声呼喊却已极为响亮,显见这发出呼声之人,是以极快的速度奔驰而来。 柳鹤亭心头一震,暗暗奇怪! “此人是谁,怎地如此大声呼喊我?” 要知,此人无论是友是敌,此时此刻,都不该大声呼喊于他,是以他心中奇怪,此人若是敌非友,自应偷偷掩来暗算,此人若是友非敌,在这敌人的巢穴中,如此大声呼唤,岂非打草惊蛇? 他一步掠到门畔,门外是一条黝黑的地道,方才的门户,此刻已然关闭,他微微迟疑半晌,不知该不该回应此人,突听“喀得”一声轻响,一道灰白的光线,自上而下,笔直地照射进来! 柳鹤亭暗提一口真气,闪入门后,只留下半边面庞,向外观望,只见地道上的入口门户,此刻突地缓缓开了一线。 接着,一阵中气极为充沛的喝声,自上传来:“下面的人无论是友是敌,都快些出来见我一面!”语气威严,颐指气使,仿佛是个君临四方的帝王对臣子所发出的命令,哪里像是个深入敌穴的武林人,在未明敌情之前所作的招唤! 此等语气,一入柳鹤亭耳中,他心中一动,突地想起一个人来:“一定是他,除他之外,再也无人有此豪气!” 只听“砰”的一声,入口门户被人一脚踢开,由下望去,只见一双穿着锦缎絮脚长裤、粉底挖云快靴的长腿,两腿微分,站在地道人口边缘,上面虽看不见,却已可想此人的高大。 柳鹤亭目光动处,才待出口呼唤,哪知此人又已喝道:“我那柳鹤亭老弟若是被你等以奸计困于此间,你等快些将他放出,否则的话,哼哼……” 柳鹤亭此刻已听出此人究竟是谁来,心中不禁又是好笑,又是感激,好笑的是,此间若是有敌人,就凭此人的武功,有败而无胜,但此人语气之间,却仿佛举手之间便可将敌人全部制服。 但他与此人不过仅是一面之交,此人却肯冒着生命之险,前来相救于他,这份古道热肠,尤足令人感动。 一念至此,柳鹤亭心头一阵热血上涌,张口大喝一声:“西门老丈……西门前辈……”身形闪电般扑出门外,而地道人口中,亦同时掠下一个人来。 两人目光相遇,各自欢呼一声,各各搭住对方的肩头,半晌说不出话来,期间激动之情,竟似比多年故交,异乡相遇还胜三分!要知此人性情寡合,与柳鹤亭却是倾谈之下,便成知已,柳鹤亭亦是热血男儿,又怎会不被这份热情感动。 一别多日的“常败国手”西门鸥,豪情虽仍如昔,但面容却似憔悴了许多,柳鹤亭一瞥,脱口道:“西门前辈,你怎会知道我在这里?” 西门鸥搭在柳鹤亭肩上的一只巨掌,兴奋地摇动了两下,突地放声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这其间曲折甚多,待我……”笑声突地一顿,悄悄道:“你不是被困在此间的么!敌人呢?” 柳鹤亭心头暗笑,此间如有敌踪,被你如此喧笑,岂非早已惊动,此刻再悄声说话,也没有用,但愈是如此,才愈发显得这豪爽老人率真可爱,当下微笑道:“解决了!” 西门鸥哈哈一笑道:“好极好极,老夫想来,他们也困不住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理所当然,却不知道柳鹤亭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与屈辱,方能脱出“乌衣神魔”的魔掌! 他大笑未了,突又长叹一声,道:“柳老弟,你我当别为时虽不长,但我在此时日之中,经历却的确是不少,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自从与你别后,便悄悄溜走了,留下一柬,说是要去寻找武林中最高的剑手,一个白衣铜面的怪客……” 他黯然一笑,又道:“我老来无子,只此一女,她不告而别,我心里自然难受得很,但却也怪不得她,只怪我……唉,我武功不高,既不能传授剑术,却又要妄想她成为武林中的绝代剑手!” 柳鹤亭暗叹一声,道:”这也怪我,不该告诉她……” 西门鸥微微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道:“她年纪虽已不轻,但处世接物,却宛如幼童,如今孤身漂泊江湖,我自然放心不下,本想先去寻找,只是心里却又念着对你的应允,以及那两个中药昏迷时少女,我左右为难,衡量之下,只有带着那两个少女,转向江南一带,一来去觅讨这迷药的来历,再来也可寻找小女的下落。” 他侃侃而言,却不知柳鹤亭此刻正是焦急万分,屋中的“乌衣神魔”犹未打发,“飞鹤山庄”的事情更不知下落,忍不住干咳两声,随口道:“那迷药的来历,前辈可曾找着了么?” 西门鸥仰天长笑道:“世上焉有我无法寻出答案之事。”突地双掌一拍,大呼道:“西门叶,西门枫,你们也下来吧,柳公子果然在这里!” 柳鹤亭双眉微皱,暗中奇怪:“这西门叶与西门枫却又是谁?难道也认得我么?” 心念方转,只听上面一个娇嫩清脆的口音应道:“爹爹,我来了。” 柳鹤亭恍然付道:“原来他已找到了他的爱女……” 突见人影一花,跃下两个白衫长发的少女来,一起向柳鹤亭盈盈拜了下去。 西门鸥哈哈大笑道:“我这两个女儿,你还认得么?” 柳鹤亭一面还礼,一面仔细端详了两眼,不觉失笑道:“原来是你们。”转目望向西门鸥,赞叹又道:“前辈果然将解药寻得了,恭喜前辈又收了两个女儿!” 原来这两个白衫女子,便是被迷药所乱的那两个南荒公子的”丫 环。 西门鸥捋髯笑道:‘为了寻这解药,我一路上试了七百多种药草,方知此药乃是来自西土天竺的一种异果‘罂粟’为主,再加上金钱草、仙人铃、无子花……等七种异草配和而成,少眼有提神,兴奋之功用,但却易 成痛。” 柳鹤亭已听得极有兴趣,不禁脱口问道:“成瘾后又当怎地?” 西门鸥长叹一声,道:”服食此物成瘾后,瘾来时若无此物服用,其痛苦实是骇人听闻,那时你便是要叫他割掉自己的鼻子来换一粒‘药’ 吃,他也心甘情愿。… 他语声微微一顿,却见柳鹤亭正在俯首沉思,双眉深皱,目光疑注他面,似是在思索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半晌之后,柳鹤亭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若是有人先将这种迷药供人服用。待人成瘾之后舌,便以此药来作要挟:被要侠的人,岂非根本没 有反抗的余地?” 西门鸥颔首道:“正是如此。” 柳鹤亭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有些事便已渐渐露出端倪,只要再稍加究讨,便不难查出此中真相——”心念一动,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改口向那西门叶,西门枫两人问道:“那夜在你俩房间下毒之人,你们可曾看到了么?” 西门叶摇摇头,垂首道:“根本没有看见! 西门枫沉思了一下,说道:“当时迷迷糊糊的只见一个人影,疾窜出去,由于光线暗淡,看不真切,但身形可还依稀认得,是一个个子并不很在的人!” 柳鹤亭听罢,频频颔首。 西门叶秋波转处,瞧了爹爹一眼,西门鸥亦自叹道:“只管说出便是!” 西门叶垂下头去,缓缓道:“那夜我们实在疲倦得很,一早就睡了,大约三更的时候,跟随公子在一起的那位姑娘,突地从窗口掠了进来……” 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那时我刚刚朦胧醒来,只见她手里端着两只盖碗,从窗于里掠进来,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就连碗盖都没有响一声,那时书房里虽没有点灯,但我借着窗外的夜色,仍可以看到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她唤起了我们,说怕我们饿了,所以她特地替我们送来一些点心。”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一声,道:“那时我们心里,真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就立刻起来将那两碗莲子汤都喝了下去。” 柳鹤亭剑眉深皱,面容青白,道:“喝下去后,是否就……”他心中既惊怒,又觉痛苦,此刻说话的语声,便不禁起了颤抖。 西门鸥长叹一声,道:“这种药喝下去后,不一定立刻会发作……… 柳鹤亭面色越发难看:西门鸥又自叹道:“事实虽然如此:但她两人那夜还吃了别的东西……唉!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似乎人甚温柔。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她若和你一样,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那么此事也许就另有蹊跷。” 柳鹤亭垂首怔了半晌,徐徐道:“她此刻已是我的妻子……” 西门鸥一捋长髯,面色突变,脱口道:“真的么?” 柳鹤亭沉声道:“但我们相逢甚是偶然,直到今日……唉!”头也不抬,缓缓将这一段离奇的邂逅,痛苦地说了出来。 西门鸥面色也变得凝重异常,凝神倾听,只听柳鹤亭说道:“……有一天我们经过一间荒祠,我见到她突地跑了进去,跪在神幔前,为我祈祷,我心里实在感动得很……” 听到这里,西门鸥本已十分沉重的面色,突又一变,竟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截口道:“荒祠……荒祠……” 柳鹤亭诧异地望着他,他却沉重地望着柳鹤亭。 两人目光相对,呆望了半晌,只见西门鸥的面容上既是惊怒,又是怜悯,缓缓道:“有一次你似乎向我问起过‘西门笑鸥’,是否他和此事也有着关系,你能说出来么?” 柳鹤亭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指尖方自触着了那只冰凉的黑色玉瓶……他突地又想起了将这玉瓶交给他的那翠衫少女——陶纯纯口中的“石观音”,这期间他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问。 于是他便又呆呆地沉思起来,西门鸥焦急地等待他的答复,西门叶、西门枫垂手侍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静寂之中,只听房门后竟似有一阵阵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一声连着一声,声音越来越响。 西门鸥浓眉一扬,道:“这房里可是还有人在么?” 柳鹤亭此刻也听到了这阵呻吟声,他深知自己的“点穴手法”绝对不会引起别人的痛苦,为何这些人竟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呻吟? 一念及此,他心中亦是大为奇怪,转身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灯光一阵飘摇,西门鸥随之跨入,明锐的眼神四下一转,脱口惊道:“果然是乌衣神魔!” 飘摇暗淡的灯下,凄惨痛苦的呻吟中,这阴森的地窟中的阴森之意,使得西门鸥不禁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柳鹤亭大步赶到那“七号”身畔,只见他身躯虽然不能动弹,但满身的肌肉,却在那层柔软而华贵的黑绸下剧烈地颤动着,看来竟像是有着无数条毒蛇在他这层衣衫下蠕动,他粉红而丑陋的面容,此刻更起了一层痛苦的痉挛,双目半闭半张,目中旧有的光彩,此刻俱已消失不见。 柳鹤亭目光凝注着,不禁呆了一呆,缓缓俯下身去,手掌疾伸,刹那之间在这“七号”身上连拍三掌,解开了他的穴道,沉声道:“你们所为何——、他话犹未了,只见这“七号”穴道方开,立刻尖叫一声,颤抖着的身躯,立刻像一只落入油锅的河虾一般蜷曲了起来。 一阵剧烈而痛苦的痉挛之后,他挣扎着伸出颤抖的手掌,伸手入怀,取出一方小小的黑色玉盒,他黯淡的目光,便又立刻亮了起来,左掌托盒,右掌便颤抖着要将盒盖揭开。 柳鹤亭目光四扫,望了四下俱在痛苦呻吟着的“乌衣神魔”一眼,心中实是惊疑交集,他再也猜不出这黑色玉盒中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竟会像是神奇的符咒一样,能令这“七号”的神情发出如此剧变。 只见“七号”盒盖还未掀开,一直在门口凝目注视的西门鸥,突地一 步掠来,劈手夺了这方玉盒。 “七号”又自惨吼一声,陡地自地上跳起,和身向西门鸥扑去,目光中的焦急与愤怒,仿佛西门鸥夺去的是他的生命。 柳鹤亭手肘微曲,轻轻点中了他肋下“血海”穴,“七号”又自“砰”地倒了下去,柳鹤亭心中仍是一片茫然,目光垂处,只见这“七号”眼神中的焦急与愤怒,已突地变为渴望与企求,乞怜地望向柳鹤亭。他身体虽不能动,口中却乞怜他说道:“求求你……只要……一粒……一粒……” 竟仿佛是沙漠中焦渴的旅人,在企求生命中最可贵的食水。 柳鹤亭剑眉微皱,诧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活犹未了,西门鸥宽大的手掌,已托着这方黑色玉盒,自他肩后伸来,微带兴奋地截口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柳鹤亭凝目望去,只见这黑色玉盒的盒盖已揭开,里面放的是六、七粒光泽乌黑的药九,散发着一阵阵难以描述的诱人香气。 香气随风传入那“七号”的鼻端,他目光又开始闪烁,面容又开始抽搐,他身体若能动弹,他便定必会不顾生命地向这方玉盒扑去,但是,他此刻仍然只能乞怜地颤声说道:“求……求……你,只要……一粒……一粒……” 柳鹤亭心中突地一动,回首道:“难道这些丸药,便是前辈方才所说的‘罂粟’么?” 西门鸥颔首道:“正是——”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方才我一入此屋,见到这般情况,便猜到这些人都是嗜好‘毒药’成瘾的人,此刻瘾发之后,禁不住那种剐肉散骨般的痛苦,是以放声呻吟起来。” 他语声微顿,柳鹤亭心头骇异,忍不住截口道:“这小小一粒药丸,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么?” 西门鸥颔首道:“药丸虽小,但此刻这满屋中的人,却都不惜以他们的荣誉、名声、地位、前途,甚至以他们的性命来换取——” 柳鹤亭呆呆地凝望着西门鸥掌中的黑色药丸,心中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悲哀,心念数转,突地一动,自西门鸥掌中接过玉盒,一直送到“七号”眼前,沉声道:“你可是河北‘太阳拳’的传人么?” “七号”眼色中一阵惊慌与恐惧,像是毒蛇被人捏着七寸似的,神情突地萎缩了起来,但柳鹤亭的手掌一阵晃动,立刻便又引起了他眼神中的贪婪、焦急、渴望与乞怜之色,他此刻什么都似已忘了,甚至连惊慌与恐惧也包括在内。 他只是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鹤亭掌中的玉盒,颤声道:“是的……小人……便是张七……” 西门鸥心头一跳,脱口道:“呀——此人竟会是‘震天铁掌’张七!” 要知“震天铁掌”张七,本来在江湖上名头颇响,是以西门鸥再也想不到他此刻会落到这般惨况。 柳鹤亭恍然回首道:“这‘震天铁掌’张七,可是也因往探’浓林密屋’而失踪的么?” 西门鸥点头道。”正是!”柳鹤亭俯首沉吟半晌,突地掠到那赤发大汉“三十七号”身前,俯下腰去,“三十六号”眼帘张开一线—— 他的目光,也是灰暗、企求而饥渴的,他乞怜地望着柳鹤亭,乞怜地缓缓求着道:“求求你……只要一粒……” 柳鹤亭虽然暗叹一声,但面色却仍泰然,沉声道:“关外五龙中‘入云龙’金四,可是死在你的手下,” 赤发大汉目光一凛,但终于亦自颔首道:“不……错……” 他语声是颤抖着的,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你是准?你究竟是谁?” 赤发大汉“三十六号”目光间亦是一阵惊慌与恐惧,但霎眼之后,他便以颤抖而渴求的声音轻轻说道:“我……也是……‘关外五龙’之……一……‘烈火龙’管二……便是小人。” 柳鹤亭心头一跳,那“入云龙”金四临死前的言语,刹那间又在他耳畔响起:“想不到……他们……我的……”原来这可怜的人临死前想说的话,本是:“想不到杀我的人竟是我的兄弟!”只是他话未说完,便已死去。 柳鹤亭剑眉轩处,却又不禁暗叹一声,此人为了这小盒中的“毒药”竟不惜杀死自己的兄弟,他心里不知是该愤慨,抑或是该悲哀,于是他再也不愿见到这赤发大汉可耻乞怜的目光。转过身,西门鸥见到他沮丧的眼神,苍白的面容,想到仅在数十日前见到这少年时那种轩昂英挺的神态,心中不禁又是怜悯,又是叹息,他实在不愿见到如此英俊有力的少年被此事毁去! 他轻轻…一拍柳鹤亭肩头,叹道:“此节至今,似已将近水落石出,但我——唉!实在不愿让此事的真相防害到尔……” 柳鹤亭黯然一笑,轻轻道:“可是事情的真相却谁电无法掩藏的。” 内门码头一阵伤痛,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寻到你的么。” 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西门鸥道:“我寻出这种‘毒药’来历后,便想找你与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一路来江南。就在那长江岸边,看到一般‘长江铁鱼帮’夜泊在那里的江船,船上似乎有灯火,我与‘铁鱼帮’ 有旧,便想到船上打听打听你们的下落。” 他语声微顿,眼神中突地闪过一丝淡淡的惊恐,接口又道:“哪知我到了船上一看,舱板上竟是满地鲜血,还倒卧着一具尸体,夜风凛凛,这景象本已足以令人心悸,我方待转身离去,却听突地有一阵尖锐而凄厉的笑声自微门着昏黄灯光的船舱中传出,接着便有一个听来几乎不似自人类口中发出的声音惨笑着道:‘一双眼睛……一双耳朵……还给我……还有利息。”我那时虽然不愿惹闲事,但深夜之中,突地听到这种声音,却叉令我无法袖手不理!” 柳鹤亭抬起头来,他此刻虽有满怀心事,但也不禁为西门鸥此番的言语吸引,只听西门鸥长叹又道:“我一步掠了过去,推开舱门一看,舱中的景象,的确令我永生难忘……” 西门鸥目光一闭,透了口长气,方自接道:“在那灯光昏暗的船舱里,竞有一个双目已盲、双耳被割、满面浴血的汉子蹲在地上,手里横持着一柄雪亮的屠牛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面前一具尸身上的血肉,每割一刀,他便凄厉地惨笑一声,到后来他竞将割下来的肉血淋淋地放到口中大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