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波咬着嘴唇,突然从毛巾里抽出一柄尖刀,一刀往黑豹的咽喉刺了下去。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 因为黑豹已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像是在她手腕上加了道铁铐。 她的身子却开始抖了起来,全身都抖个不停。 黑豹已睁开眼睛,正冷冷的看着她,目光比她手里的刀锋还冷。 “你……你没有醉?”波波的声音也在发抖,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失望。 黑豹眼睛的确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我说过我跟你来,就是为了报复!”波波并没有低头,“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总有一天会等到机会的。” 黑豹冷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我就怕你不敢!”波波的头抬得更高。 黑豹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刀,一刀刺向她胸瞠。 波波的胸膛挺起,可是这一刀并没刺下去。 黑豹握刀的手似也在发抖,突然咬了咬牙,跳起来,一脚踢开了门,冲出去大叫:“带三个女人上来,三个最骚的女人。” 他冷笑着转过身,瞪着波波,“我也说过,你要报复只有一种法子,所以你最好学学她们是怎么样对付男人的。” “我用不着去学,”波波也昂起头冷笑道:“只要我高兴,我可以比她们三个人加起来骚十倍。” 带上楼的三个女人并不是最风骚的,最风骚的已经被胡彪带走了。 胡彪选择女人,远比拼命七郎还精明得多。 他选的这个女人叫红玉。 这女人一喝过酒,眼睛里就好像要滴出水来。 胡彪当然懂得,将这种女人留在一大堆男人中间,是件多么不智的事。 等到有了第一个机会,他就把她拉了出去。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红玉吃吃的笑着:“现在就上床岂非太早,我还要喝酒。” “别的地方也有酒,你随便喝多少都行。”胡彪搂住了她水蛇般的腰:‘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七十年的陈年法国香摈酒。” 他不但懂得女人,也懂得酒,所以他终年看来都是睡眼不足的样子。 “法国香摈,”红王不挣扎,开始咬他的耳朵,“只要你真的肯让我喝一整瓶法国香摈,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一定下不了床。 胡彪的手从她腰上滑了下去:“只要有你陪着,我情愿三天不下床。” 这瓶香摈虽然没有七十年陈,但香摈总是香摈。 香摈总能令人有种奢华的优越感,尤其是开瓶时那“波”的一响,更往往令人党得自己是个大亨。 “我以前总认为你没出息的。”红玉用一双冰淋淋的眼睛瞟着胡彪。媚笑着,“想不到你现在真的变成个大亨了。” 胡彪大笑,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走眼,只要你真的能让我三天下不了床,我明天就送个钻戒给你,” “多大的钻戒?”红玉笑得更媚。 “比你的……还大。” 他并没有说清楚中间那两个字,红玉却已听清楚了,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里。 她笑的时候,身上很多地方都可以让男人看得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但胡彪的笑声却突然停顿。 他突然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拿起了他面前的香摈,一口喝了下去。 这人的年纪并不大,风度很好,衣着也很考究,看样子就像是很有教养的年轻绅士。 但他做的事却绝不像是个绅士。 胡彪不认得这个人,已沉下了脸,冷冷道:“这是我的酒。” “我知道。”这人的脸色看来也是苍白的,仿佛总是带着种很有教养的微笑。 “你在喝我的酒。”胡彪瞪着他。 “我不但要喝你的酒。”这人彬彬有礼的微笑着:“我还要你旁边这个女人。” “你说什么?”胡彪跳了起来:“你是在找麻烦,还是在找死?” 他本人不是个容易被激怒的人,但现在酒已喝了不少,旁边又有个女人。 “我并不想要你死。”年轻的绅士还在微笑着:“我最多也只不过让你在床上躺三十天。” 红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她忽然发现这个人很有趣。 胡彪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无趣的事,去做些有趣的事。 他的手一挥,香摈酒的瓶子已向这年轻绅士的头上砸了过去。 洒瓶并没被砸破,甚至连瓶里的酒都没有溅出来。 年轻的绅士叹了口气,这瓶酒忽然就已被他平平稳稳的接在手里。 他轻轻的叹息着,摇着头,说道:“这么好的酒,这么好的女人,到了你这种人手里,实在都被糟塌了。” 胡彪的脸色已发青,再一挥手,手里已多了柄两尺长的短刀。。刀在他手里并没有被糟塌。 他用刀的手法,纯熟得就像是屠夫在杀牛一样,他要将这年轻的绅士当做牛。 刀光一闪,已刺向这年轻人的咽喉。 只可惜这年轻人并不是牛。 他身子一闪,刀锋就往他身旁擦过去,他的拳头却已迎面打在胡彪鼻梁上撞在后面的墙上。胡彪的人立刻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并没有听见自己鼻梁碎裂的声音,他整个人都已晕眩,连站部已站不住。 “这一拳已足够让你躺三天,”年轻的绅士微笑着:“但我说过要让你躺三十天的。” 他慢慢的走过去,盯着胡彪:“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除非你肯跪下来求我饶了你。” 胡彪怒吼如雷贯耳,双拳急打他左右两边太阳穴。 这一着正是大洪拳中最毒辣的一着杀手,胡彪的拳头好像比他的刀还可怕。 但他的双拳刚击出,别人的一双手掌已重重的切在他左右双肩上。 他腰下弯的时候,眼泪已随着鲜血、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现在你至少要躺十五天了。”年轻人微笑着,突又反手挥拳。 后面已有七八个人同时扑过来,这里现在也已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并不怕在这里杀人。 七八个人手里都已抄出了杀人的武器,有斧头,也有刀。 这年轻人的手就是武器。 他的手粗糙坚硬,令人很难相信这双手是属于这么样一位绅士的。 他反手挥拳时,整个人突然凭空跃起,他的脚已踢在一个人的下巴 下巴碎裂时发出的声音,远比鼻梁被打碎时清脆得多。 但这声音也被另一个人的惨呼声掩没了,他的手掌已切在这个人的锁子骨上。 胡彪已勉强拾起头,看着他举手投足间已击倒了三个人,突然大喝:“住手!” 他说的话在这些人间也已是命令。 除了已倒下去的三个人外,别的立刻退下去。 “朋友高姓大名,是哪条路上来的?”他已看出这年轻人绝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朋友你烧的是那一门的香?拜的是哪一门的佛?” “我烧的是蚊香,”年轻人还在微笑,“但也只有在蚊子多的时候才烧。” 胡彪目光闪动:“朋友莫非和老八股的那三位当家的有什么渊源?” “老八股我一个也不认得,洋博士倒认得几个。” 胡彪冷笑:“朋友若是想到这里来开码头的,就请留下个时候地方来,到时我们老大一定会亲自上门拜访讨教。” “我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这次他好像听懂了,“这位姑娘今天晚上也会住在那里,”他在看着红玉微笑。 胡彪铁青的脸已扭曲——红玉已躲在墙角,居然也在笑。 “我本来应该让你躺三十天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襟:“看在这位姑娘份上,对折优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忘了答应过送给她的钻戒。” 红玉扭动着腰肢走过来,媚笑着:“我的钻戒现在还要他送?” 年轻的绅士拉过了她:“钻戒归他送,人归我,旅馆帐恐怕就得归他们的老大去付的了。” (三) 黑豹赤裸裸的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似已崩紧。 胡彪就像是一滩泥般,软瘫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还在不停的流着冷汗。 他却连看都没有看胡彪一眼,胡彪也不敢抬起头来看他。 夜已很深,楼下的大自鸣钟刚敲过三响。 黑豹动也不动的坐着,凝视着左腿上已用纱布包扎起来的枪伤,冷酷的眼睛里,居然仿佛带着种前所未见的忧郁之色。 这枪伤虽然并不妨碍他的行动,但若在剧烈打斗时,总难免还是要受到影响的。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其实胡彪已将那个人的样子形容过一遍,但他却还是问得更详细些。 “是个年纪很轻的人,看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六。”胡彪回答,“衣着穿得很考究、派头好像跟高登差不多,却比高登还绅士得多。” 黑豹突然握紧双拳,重重一拳打在沙发扶手上:“我问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衣服,也不是他的派头。” 胡彪的头垂得更低,迟疑着:“他长得并不难看,脸色发自,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但出手却又狠又快,而且显得经验很丰富,除了老大之外,这地方还很难见到那样的好手。” 黑豹的脸色更阴沉,更空疏,拳头握得更紧,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他?……他怎么能出来的?……” 胡彪不敢答腔,他根本不知道黑豹嘴里说的“他”,是个什么人。 “绝不会是他。”黑豹忽又用力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以前也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胡彪附和,“他说不定也跟高登一样,是从国外回来的。” “你问过他住在哪里?” “就住在百乐门四楼的套房。”胡彪忽然想到,“好像也正是高登以前住的那间房。” 黑豹看着自己的手,瞳孔似已突然收缩。 “你想他……他会不会是替高登来复仇的?”胡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 黑豹突然冷笑:“不管他是为什么来的,他既然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他失望。” 他忽然大声吩咐,“秦三爷若还没有醉,就请他上来!” 秦三爷叫秦松,是“喜鹊”的老三,也就是那个笑起来很阴沉、很残酷的人。 他没有醉。 他常喝酒,却从来也没有醉过,这远比从不喝酒更困难得多。 黑豹找他,就因为黑豹知道这里没有人比他更能控制自己。 两分钟后他就已上来,他上来的时候,不但衣服穿得很整齐,甚至连头发都没有乱。 黑豹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你没有睡?” “没有,”秦松摇摇头,好像随时都在准备应变,所以无论有什么事发生,他一向都是第一个出现的人。 “以前张老三手下那批人,现在还找不找得到?”黑豹问。 “是不是他带到虹桥货仓去的那一批?” 黑豹道:“对。” “假如是急事,我三十分钟之内就可找到他们.” “这是急事,”黑豹断然地道:“你在天亮之前,一定要带他们到百乐门的四楼查房去,找一个人。”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神情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使人完全忘了他是赤裸着的。 他在发命令的时候,秦松只听,不问。 他们以前本来虽然是很亲密的兄弟,但现在秦松已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 秦松知道能保持这个距离才是安全的——他一向是个最能控制自己的人。 “先问清他的姓名和来意。”黑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然后就做了他。” “是。”秦松连一句话都没有问,就立刻转过身。 黑豹目中又露出满意之色,他喜欢这种只知道执行他的命令,而从不多问的人。 “等一等,”黑豹忽然又道,“他若是姓罗,就留下他一条命,抬他回来。” 说到“抬他回来”这四个字时,他语气很重,这意思就是告诉秦松,他见到这个人时,这个人最好已站不起来。 他相信秦松明白他的意思。 秦松执行他命令时,从未令他失望过一次。(四) 红玉躺在干净的白被单里,瞬也不瞬的看着她旁边的这个男人。 从屋顶照下来的灯光,使他的脸看来更苍白。 他现在仿佛已显得没有刚才那样年轻,苍白的脸上,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和疲倦,眼角似已现出了一条条在痛苦的经验中留下的皱纹。 可是他眼睛里的表情却完全不同。 他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白的,现在却充满了怒意和仇恨。 红玉忽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她轻抚着他坚实的胸膛:“是绅士?是流氓?还是个被通缉的凶手?” 他没有回答这句话,甚至好像连听都没有听见,但眼角的皱纹却更深了。 他在想什么?是为了什么在悲痛? 是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人?还是为了一个将他出卖了的朋友? “你到这里来,好像并不是为了找酒和女人的。”红玉轻轻的说:“是为了报复!” “报复?”他忽然转过头,瞪着她,锐利的眼神好像一直要看到她心里去。 红玉忽然觉得一阵寒冷:“我并不知道你的事,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她已发现这个人心里一定隐藏着许多可怕的秘密,无论谁知道他的秘密,都是件很危险的事,所以在尽力解释。 “我只不过觉得你并不是来玩的,而且你看来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烦恼。” 他忽然笑了:“我最大的烦恼,就是每个女人好像都有很多心病。” 他的手已滑入被单下,现在他的动作已不再像是个绅士。 红玉她忍不住吃吃的笑了,不停的妞动着腰肢,也不知是在闪避,还是在迎合? “不管怎么样,你总个很可爱的男人,而且很够劲。” 她忽然用力紧搂住他,发出一连串呻吟般的低语:“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他也用力抱住了她,目中痛苦之色却更深了。 然后他忽又觉得自己抱住的是另一个人,他忽然开始兴奋。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敲门声。 红玉的手脚立刻冰冷,全身都缩成了一团,道:“一定是胡老四的兄弟们来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的。” “你用不着害怕,”他微笑着站起来,“他们并不是可怕的人。” “他们也许并不可怕,但他们的老大黑豹……”提起这名字,红玉连嘴唇上都已失去血色,“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是个杀人的魔星,据说连他流出来的血都是冰冷的。” 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听她的话,正在穿他的裤子和鞋袜。 “假如来的真是黑豹,你一定要特别小心。” 红玉拉住了他的手,她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年轻人竟有了一种真正的关心。 这年轻人微笑道,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我会小心的,现在我还不想死。”他的笑容中也露出种悲愤之色,“现在我还不想从楼上跳下去。” 敲门声已停了。 敲门的人显然很有耐性,并不在乎多等几分钟。 主人也并没问是谁,就把门开了,门开的时候,他的人已返到靠墙的沙发上,打量着这个站在门口的人。 “我姓秦,叫秦松。”这人笑的时候,也会令人感觉到很不舒服。 “你就是胡彪的老大?” 秦松微笑着摇摇头,“你应该听说过我们的老大是谁,至少红玉姑娘应该已告诉你。” 他说话的态度客气而有礼,但说出来的话却直接而锋利。 无论谁都会感觉到他是个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对这个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年轻人,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有很多人告诉我很多事。”这年轻人也和他一样,面上总是带着笑容,“我并不是一定要每句话都相信。” 秦松又微笑着点点头,忽然问:“朋友贵姓?” “我们是朋友?” “现在当然还不是。”秦松只有承认。 “以后恐怕也不会是。”年轻人淡淡道,“我喝了胡彪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他的兄弟当然不会把我当朋友。” “那么你就不该冒险开门让我们进来的。”秦松笑得更阴沉。 “冒险?” “在这里,一个人若不是朋友,就是仇敌,你开门让你的仇敌进来。岂非是件很危险的事。” 年轻人笑了:“是你们危险,还是我?” 秦松突然大笑:“胡老囚说得不错,你果然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他笑声突又停顿,凝视着对面的这个人:“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想请教。” “我在听。” “你喝了胡老四的酒,又抢了他的女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因为他的酒和女人都是最好的。”年轻人笑着说,“我恰巧又是个酒色之徒。” “只为了这一点?”秦松冷冷的问。 “这一点就已足够。” 秦松盯着他的脸:“你常常为了酒和女人打碎别人的鼻子?” “有时我也打别的地方,只不过我总认为鼻子这目标不错,” “你出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谁?” 年轻人摇摇头:“我只知道他也很想打破我的头,要打入的人,通常就得准备挨揍。” 秦松冷笑:“你现在已准备好了么?” 他的人一直站在门口,这时忽然向后面退出了七八步,他退得很快。 就在他开始向后退的时候,门外就已有十来条大汉冲进来。这些人其中有南宗“六合八法”的门下,也有北派“谭腿”的高手。 年轻人仿佛一眼就看出他们是职业性的打手,远比刚才他打倒的那三个人要难对付得多。 但是他却还是在微笑着:“像你们这种人若是变成残废,说不定就会饿死的。”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想要你们饿死,可是我出手一向很重。” 他微笑着站起来,已有两只拳头到了他面前,一条腿横扫他足踝。 他轻轻一跃,就已到了沙发上,突又从沙发上弹起,凌空翻身。他拳头向前面一个人击出时,脚后跟也踢在后面一个的肋骨上。 然后他突又反手,一掌切中了旁边一个人在颈后的动脉。 他出手干净利落,迅速准确,一看明明已击出,招式却又会突然改变。 他明明想用拳头打碎你鼻梁,但等你倒下去时,却是被他一脚踢倒的。 他明明是想打第一个人,但倒下去的却往往是第二个人。 四个人倒下后,突然有人失声惊呼:“反手道!” 这世上只有两个人会用“反手道”,一个是罗烈,一个是黑豹。 难道罗烈终于来了!标题 >古龙《绝不低头》(十一) 突 变(一) 东方刚刚现出鱼肚白色,乳白的晨雾已弥漫了大地。 五点三十五分。 黑豹还是坐在那张沙发上,一直没有动。 酒色之后,他突然觉得腿上的枪伤开始发疼,他毕竟是个人,毕竟不是铁打的。 可是真正让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伤口,而是秦松带回来的消息。 “你带去了多少人?”黑豹问。 “十一个。” “张三从南边请来的那批打手都去了?” 秦松点点头:“谭师傅兄弟两个人也在。” “他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也对付不了?”黑豹的浓眉已皱起。 秦松叹了口气:“他们本来也许还不会那么快被打倒的,可是他们看出了他用的是‘反手道’之后,好像连斗志都没有了。” 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反手道”是种多么可怕的武功,因为黑豹用的就是反手道。 黑豹眉皱得更紧:“是谁先看出来的?” “是谭师傅,”秦松回答:“他看过你的功夫。” “你看呢?” 秦松苦笑:“他击倒‘六合八法,门下那姓钱的时候,用的那一手儿乎就跟你击倒荒木时用的招式完全一样,我看到他使出这一着时,就立刻回来了。 黑豹没有再问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已又绷紧,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怯?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说:“会使反手道,天下只有两个人!” 秦松点点头:“我知道。”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就是罗烈。” 秦松又点点头,罗烈这名字他也听说过。 黑豹握紧了双拳:“但罗烈以往并不是这样的人,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臭婊子跟人打架的,除非他……” 秦松试探着:“除非他是故意想来找麻烦的。” 黑豹又一拳重重的打在沙发上:“除非他已知道上个月在这里发生的事,已知道胡彪的老大就是我。” “你想他会不会知道?”“他本不该知道,”黑豹咬着牙:“他根本就不可能到这里来的。” 秦松并没有问他为什么?秦松一向不是个多嘴的人。 但黑豹自己却接了下去:“他现在本该还留在德国的监狱里。” 秦松终于忍不住道:“像他这种人,世上只怕很少有监狱能关得住他。” “但他是自己愿意去坐牢的,他为什么要越狱?”黑豹沉吟着,“除非他已知道这里的事。” 可是一个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几千里外发生的事呢? “也许那小伙子并不是他,也许他已将反手道教给了那小伙子。”秦松这推测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也许……”黑豹缓缓道:“要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罗烈,只有一个法子。” “你难道要亲自去见他?” 黑豹点点头。 秦松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腿。 他当然明自秦松的意思,忽又笑了笑:“你放心,他若是罗烈,见到我绝不会动手的,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们本是老朋友。” “他若不是罗烈呢?” “他若不是罗烈,我就要他的命!”黑豹的笑容看来远比秦松更残酷,“这世上我若还有一个对手,就是罗烈,绝没有别人!” 秦松好像还想再说什么,但这时他已看见波波从后面冲出来,眼睛发亮,脸上也在发着光。 “罗烈。”她大声道,“我听说你们在说罗烈,他没有死,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死的。” 黑豹沉着脸,冷冷的看着她,突然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没有死。” 波波兴奋得已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是不是已回来了?” “是的,他已经回来了。”黑豹冷笑,“你是不是想见他?” 波波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颗心突然沉了下去,突又大叫:“你若不让我见他,我就死,我死了也不会饶过你。” “我一定会让你见到他的,就好像我已让你见到金二爷一样。”黑豹的表情更冷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波波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恐怯:“你难道也想对付他,像对我爸爸那样对付他,” 黑豹冷笑。 “你难道忘了他以前是怎么样对你的?难道忘了反手道是谁教给你。”波波大叫,“你若真的敢这么样做,你简直就不是人,是畜牲!” 黑豹却不理她,转过头问秦松,“下面还有没有空屋子?” “有。” “带她下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她上来。”黑豹的声音冷得像冰,“若有人想闯下去,就先杀了她!” 下面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地狱,人间的地狱。 妒忌有时甚至比仇恨还强烈,还可怕。(二) 十一个人,并没有全都倒在地上。 这年轻人停住手的时候,剩下五个人也停住了手。 房间里就好像舞台上刚敲过最后一响铜锣,突然变得完全静寂。 然后这年轻人就慢慢的坐了下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六个人。 他们脸上部带着很痛苦的表情,但却绝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他们曾经让很多人在他们拳头下倒下去,现在他们自己倒下去,也绝无怨言。 这本是他们的职业。 也许他们并不是懂得尊敬自己的职业,但是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得于得像个样子,纵然被打落了牙齿,也得和血吞下去。 这奇特的年轻人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看着他们,也不知是怜悯同情?还是一种出自善心的悲哀。 他忽然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五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和他们倒在地上的同伴是完全一样的。 “我说过我出手一向很重。”他轻轻的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现在就带他们去救治,他们也许还不会残废。” 他们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残废对他们做这种职业的人说来,就等于死。 没有人真的愿意死。 他们看着面前这既残酷,却又善良的年轻人,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尊敬。 然后还能站着的人,就俏悄的拾起了他们的伙伴,俏悄的退了出去,仿佛不敢再发了出一点声音来,惊动这年轻人。 他们只有用这种法子,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敬意,因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他们当做“人”来看待,并没有将他们看做野兽,也没有将他们看做被别人在利用的工具。 他听见他们走出去,关上门,还是没有动,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几乎忍不住要放弃这所有的一切,放弃心里所有的爱情、仇恨和愤怒、远远的离开这人吃人的都市。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属于这种生活的,因为他既不愿吃人,也不愿被人吞下去。 他发现自己对以前那种平静生活怀念,竟远甚于一切。 那青山、那绿水、那柔软的草地甚至连那块笨拙丑陋的大石头,忽然间都已变成了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离开那地方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已能感觉到眼皮下的泪水。 然后他才感觉到一双温柔的手在轻抚着他的脸,手上带着那种混合了脂粉、烟、酒和男人体臭的奇特味道。 只有一个出卖自己已久的女人,手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但这双手的本身,却是宽大而有力的,掌心甚至还留着昔日因劳苦工作而生出来的老茧。 他忍不住轻轻握住这双手:“你以前常常做事?” 红玉点点头,对他问的这句话,显然觉得有点意外,过了很久,嘴角才露出一丝酸涩的微笑:“我不但做过事,还砍过柴,种过田。” “你也是从乡下来的?” “嗯。” “你的家乡在哪里?”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红玉的目光也仿佛在盼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很穷,很偏僻,我直到十一岁的时候,还没有穿过一条为我自己做的裤子。” 她的笑容更酸楚凄凉:“但是那也比现在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就好像没有穿裤子一样,我身上就算穿着五十块一套的衣裳,别人看着我时,就像还是把我当做完全赤裸的。” 他忍不住张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叹息:“也许你也跟我一样,根本就不该来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也充满感激,固为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将她当做一个“人”看待,而没有将她看做一种泄欲的工具。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红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慢慢的跪下来,跪在他肢下,抱住了他的腿,将面颊倚在他腿上。 他立刻可以感觉到她面颊上的泪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真正体味出这两句诗中的悲哀和酸楚。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冲动:“你肯不肯跟我走,再回到乡下去种田、砍柴?” “真的?”红玉抬起脸,泪水满盈的眼睛里,又充满了希望,“你真的肯带我走?……你真的肯要我这个脏得快烂掉的女人?” “只不过我们乡下可没有五十块一套的衣裳,也没有七十年陈的香摈酒。” 红玉凝视着他,眼泪又慢慢的流了下来,这却已是欢喜的泪:“我从来也不相信男人的,可是这次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相信你。”她紧握住他的手又道,“虽然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却还是相信你。” “我叫罗烈。” “罗烈?罗烈,罗烈……”红玉闭上了眼睛,反反复复的念着他的名字,似已下定决心,要将他的名字永远记在心里。 罗烈的眼睛里却又忽然露出一种沉痛的悲哀,他仿佛觉得这是另一个人在呼唤着他——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 他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刺痛,全身都已抽紧。 红玉似已感觉到他的变化:“可是我也知道这只不过是在做梦而已。”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你当然绝不会真的带我走。” 罗烈勉强笑了笑:“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已有了别人,这次你说不定就是为了她而来的。” 女人好像全有种奇异的直觉,总会觉察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事。 罗烈没有回答她的活,他的心似已根本不在这里。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同样感激你。”红玉轻轻道:“因为你总算有过这种心意,我……” 她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匙锁的相击声,清悦得就仿佛铃声一样。 “黑豹。”她连声音都已嘶哑:“黑豹来了!”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响,门已被踢开,一个满身黑衣的人冷冷的站在门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