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衫侠少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映着官道边旱田里已经长成的麦子,灿烂着一片难以描摹的颜色,木叶将落未落,大地苍茫,却已有些寒意。  秋风起矣,一片微带枯黄的树叶,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这棵老榕树下,落在那寂寞流浪人的单薄衣衫上,他重浊地叹了口气,捡起这片落叶,挺腰站了起来,内心的愧疚,生命的创痛,虽然使得这昔日在武林中,也曾叱咤一时的入云龙金四,已完全消失了当年的豪气,但是,这关外武林的高手,身手却仍然是矫健的。  他微微有些失神地注意着往来的行人,但在这条行人颇众的官道上赶路的,不是行色匆忙的行旅客商,就是负复游学的士子,却没有一个他所期待着的武林健者,于是,他的目光更呆滞了。  转过头,他解开了绑在树上的那匹昔日雄飞、今已伏枥的瘦马缰绳,喃喃低语道道:"这三年来,也苦了你,也苦了你!……"抚着马颈上的鬃毛,这已受尽冷落的武林健者,不禁又为之唏嘘不已。  暮地——  一阵洪亮的笑语声,混杂着急剧的马蹄声,随着风声传来,他精神一振,拧回身躯,闪目而望,只见烟尘滚滚之中,三匹健马急驰而来,马上人扬鞭大笑声中,三匹马俱已来到近前。  入云龙金四精神陡长,一个箭步窜到路中,张臂大呼道:"马上的朋友,暂留贵步。"马上的骑士笑声倏然而住,微一扬手,这三匹来势如龙的健马,立刻一起打住,扬蹄昂首长嘶不已,马上的骑士却仍腰板挺得笔直,端坐未动,显见得身手俱都不俗。  入云龙金四憔悴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喜色,朗声说道:"朋友高姓大名,可否暂且下马,容小可有事奉告。"马上人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征求着对方的意见,他们虽然不知道立在马前这瘦小而落魄汉子的来意,但一来这三骑骑士,武功俱都不弱。并不惧怕马前此人的恶意,二来,却是因为也动了好奇之心,目光微一闪动后,各个打了个眼色,便一起翻身下了马,路人俱都侧目而顾,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入云龙金四不禁喜动颜色,这些年来,武林中人一见他的面,几乎都是绕道而行,或是不顾而去,根本没有一人会听他所说的话的,而此刻这三个劲服疾装,神色剽悍的汉子,却已为他下了马,这已足够使得他惊喜了。  "这三个劲装大汉再次互视一眼,其中一个目光炯然、身量颀长的中年汉子,走前一步,抱拳含笑道:"小弟屠良,不知兄台高姓,拦路相邀,有何见教?"入云龙金四目光一亮,立刻也抱拳笑道:"原来是金鞭屠大爷,这两位想必就是白二爷和费三爷了,小弟久仰荆楚三鞭的大名,却不想今日在此得见侠踪,实在是三生有幸——"他话声微微一顿、,近年声名极盛的"荆楚三鞭"中的二侠银鞭白振已自朗声一笑,截断了他的话,抱拳朗笑道:"兄弟们的贱名,何足挂齿,兄台如此抬爱,反叫兄弟汗颜。"他笑容一敛,转过语锋,又道:"兄弟们还有俗务在身,兄台如无吩咐,小弟就告辞了。"入云龙金四面容一变,连声道:"白二侠,且慢,小弟的确有事相告。"银鞭白振面色一整,沉声道:"兄台有事,就请快说出来,"入云龙金四忍不住长叹一声,神色突然变得灰黯起来,这三年来,他虽已习惯了向人哀求,但此刻却仍难免心胸激动,颤声道:"小可久仰荆楚三鞭仗义行侠,路见不平,尚且拔刀想助,不可三年前痛遭巨变,此刻苟且偷生,就是想求得武林侠士,为我兄弟主持公道,屠大侠,你可知道,在鲁北沂山密林之中——"他话未说完,"荆楚三鞭"已各个面色骤变。  金鞭屠良变色道:"原来阁下就是入云龙金四爷。"入云龙长叹道:"不错,小可就是不成材的金四,三位既是已经知道此事,唉——三位如能仗义援手,此后我金四结草衔环,必报大恩。"银鞭白振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朗声道:"金四爷,你未免也将我兄弟三人估量得太高了吧,为着你金四爷的几句话,这三年里,不知有多少成名露脸的人物,又葬送在那间铁屋里,连济南府的张七爷那种人物,也不敢伸手来管这件事,我兄弟算什么?金四爷,难道你以为我兄弟活得不耐烦了,要去送死!兄弟要早知道阁下就是金四爷,也万万不敢高攀来和你说话,金四爷,你饶了我们,你请吧!"狂笑声中,他微一拧腰,翻身上了马,扬鞭长笑着又道:"大哥,三弟,咱们还是赶路吧,这种好朋友,我们可结交不上。"入云龙金四,但觉千百种难堪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仍自颤声道:"白二爷您再听小可一言——""咧"的一声,一缕鞭风,当头袭下,他顿住话声,脚下一滑,避开马鞭,耳中但听得那"银鞭"白振狂笑着道:"金四爷,你要是够义气,你就自己去替你的兄弟们报仇,武林之中傻子虽多,可再也没有替你金四爷卖命的了!"马鞭"唰"地落在马股上,金四但觉眼前沙尘大起,三匹健马,箭也似的从他身前风驰而去,只留下那讥嘲的笑声,犹在耳畔。  一阵风吹过,吹得扬起的尘士,扑向他的脸上,但是他却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三年来,无数次的屈辱,使得他几乎已变得全然麻木了。  望着那在滚滚烟尘中逐渐远去的"荆楚三鞭"的身影,他愕了许久,一种难言的悲哀和侮疚,像怒潮似的开始在他心里澎湃起来。  "为什么我不在那天和他们一起闯进那间屋子,和他们一起死去,我——我是个懦夫,别人侮辱我,是应该的。"他喃喃地低语着,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往事像一条鞭子,不停地鞭苔着他,铁屋中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不止一次将他从梦中惊醒,这三年来的生活对他而言,也的确太像是一声恶梦了,只是恶梦也该有醒的时候呀!  他冥愚地转回身,目光动处,突地看到在他方才柠立的树下,此刻竟站着一个满身罗衫的华服少年,正含笑望着自己。  秋风吹起来这少年宽大的衣衫,使得这本已极为英俊的少年,更添了几许潇洒之意。  笑容是亲切而友善的,但此刻,金四却没有接受这份善意的心情,他垂下头,走过这华服少年的身侧,去牵那匹仍然停在树下的马。  哪知这华服少年却含笑向他说道:"秋风已起,菊美蟹肥,正是及时行乐的大好时候,兄台却为何独自在此发悉,如果兄台不嫌小弟冒昧,小弟倒愿意为兄台分忧。"入云龙金四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凝注在这少年身上,只见他唇红齿白,丰神如玉,双眉虽然高高扬起,但是却仍不脱书生的儒雅之气,此刻一双隐含笑意的俊目,亦正凝视着自己。  两个目光想对,金四却又垂下头去,长叹道:"兄台好意,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小弟心中之事,普天之下,却像是再无一人管得了似的。"那华服少年轩眉一笑,神采之间,意气飞扬,含笑又道:"天下虽大,却无不可行之事,兄台何妨说出来,小弟或许能够稍尽绵薄,亦未可知。"入云龙金四微一皱眉,方自不耐,转念间却又想起自己遭受别人冷落时的心情,这少年一眼望去,虽然像是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富家少爷,人家对自己却总是一片好意。  于是他停下脚步,长叹着道:"兄台翩翩年少,儒雅公子,小可本不想将一些武林凶杀之事告诉兄台,不过兄台如果执意要听的话,唉——前行不远,有间小小的酒铺,到了那里,小弟就原原本本告诉兄台。"那华服少年展颜一笑,随着金四走上官道,此刻晚霞渐退,天已入黑,官道上的行旅,也越来越少,他们并肩行在官道上,入云龙金四寂寞而悲哀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暖意,侧目又望了那少年一眼,只见他潇洒而行,手里竟没有牵着马。  金四心中微动,问道:"兄台尊姓,怎的孤身行路,却未备有牲口?"却听那少年笑道:"马行颠簸,坐车又大闷,倒不如随意行路,来得自在。"又笑道:"小弟姓柳,草字鹤亭,方才仿佛听得兄台姓金,不知道台甫怎么称呼?"金四目光一抬,微喟道:"贱名是金正男,只是多年飘泊,这名字早已不用了,江湖中人,却管小弟叫做金四。"两人寒喧之中,前面已可看到灯火之光,一块青布酒招,高高地从道侧的林木中挑了出来,前行再十余丈,就是问小小的酒饭铺子,虽是荒郊野店,收拾得倒也干净。  一枝燃烧过半的红烛,两壶烧酒,三盘小菜,入云龙几杯下肚,目光又变得明锐起来,回扫一眼,却见这小铺之中,除了他两人之外,竟再也、没有别的食客,遂娓娓说道:"普天之下,练武之人可说多得不可胜数,可是若要在江湖之中扬名立万,却并不简单,柳兄,你是个书生,对武林中事当然不会清楚,但小弟自幼在江湖中打滚,关内关外的武林中事,小弟是极少有不知道的——"他微微一顿,看到柳鹤亭正自凝神倾听,遂又接着道:"武林之中,派别虽多,但自古以来,就是以武当、点苍、昆仑、峨嵋、腔峒这几个门派为主,武林中的高人,也多是出自这几派的门下,但是近数十年来,却一反常例,在武林中地位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几人,竟都不是这几派中的门人。"他大口啜了口酒,又道:"这些武林高人,身怀绝技,有的也常在江湖间行道,有的却隐迹世外,啸做于名山胜水之间,只是这些避世的高人,在武林中名头反而更响,这其中又以伴柳先生、南荒神龙和南海的无恨大师为最。"柳鹤亭朗声一笑,笑着说道:"金兄如数家珍,小弟虽是闻所未闻,但此刻听来,却也未免意气豪飞哩。"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却听金四又道:"那南海无恨大师不但武功已然出神入化,而且是位得道的神尼,一生之中,手中从未伤过一人,哪知无恨大师西去极乐之后,他的唯一弟子南海仙子石滇,行事竟和其师相反,这石琪在江湖中才只行道两年,在她剑下丧生的,竟已多达数十人,这些虽然多是恶徒,但南海仙子手段之辣,却已使武林震惊了。"烛光摇摇,柳鹤亭凝目而听,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入云龙金四面上却满是激动之色,又道:"幸好两年一过,这位已被江湖中人唤做石观音的女魔头,突地消声匿迹,武林中人方自额手称庆,哪知这石观音却又扬言天下,说是有谁能将她从那间隐居的屋子里请出来的,她就嫁给那人为妻,而且还将她得自南海的一些奇珍异宝,送给那人,唉!于是不知又有多少人送命在她手上。"柳鹤亭剑眉微轩道:"此话怎讲?""  金四"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一面吆喝店伙加酒,一面又道:"南海仙子美貌如仙,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再加上那些奇珍异宝,自然引起武林中人如痴如狂去碰碰运气,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一走进那间屋子,就永远不会出来了,虽说这些人不该妄起贪心,但柳兄,你说说看,这石观音此种做法,是否也大大地违背了侠义之道呢?  店伙加来了酒,柳鹤亭为金四满满斟了一杯,目中光华闪动,却仍没有说出话来,入云龙金四长叹一声,又道:"我兄弟五人,就有四人丧命在她手上,但莽莽江湖之中,高手虽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主持公道,有些血性朋友,却又武功不高,一入那间铁屋,也是有去无回,柳兄,这三年来,我……我已不知为此受了多少回羞辱,多少次笑骂,但我之所以仍苟活人世,就是要等着看那妖妇伏命的一日,我要问问看,她和这些武林朋友,到底有何仇恨?"这入云龙金四,越说声调越高,酒也越喝越多。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金兄是否醉了?"  金四突地扬声狂笑起来,道:"区区几杯淡酒,怎会醉得了我,柳兄,你不是武林中人,小弟要告诉你一件秘密,这几个月来,我已想尽方法,要和那些乌衣神魔打上交道,哈——那石观音武功再强,可也未必会强过那些乌衣神魔去。"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倒人口中,又狂笑道:"柳兄,你可知道乌衣神魔的名声?——你当然不会知道,可是,武林中人听了这四字,却没有人不全身发抖的,连名满天下的一剑震河朔马超俊那种人物,都栽在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魔头手上,落得连个全尸都没有,其余的人,哈——其余的人,柳兄,你该也知道了。"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来,上下在柳鹤亭面前晃动着,又道:江湖中人,有谁知道这些乌衣神魔的来历?却又有谁不惧伯他们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这些人就好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柳兄、这班人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恶徒,但若用来对付石观音——哈!哈!以毒攻毒,却是再好也没有了,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找着他们,否则——哈!"这入云龙金四连连饮酒,连连狂笑,已经加了三次酒的店小二,直着眼睛望着他,几乎以为这个衣衫褴楼的汉子,是个酒疯。  柳鹤亭微微一笑,突地推杯而起,笑道:"金兄真的醉了。"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含笑又道:"今日风萍偶聚,小弟实是快慰生平,但望他日有缘,还能再聆金兄高论,此刻,小弟就告辞了。"微一抱拳,缓步而出。  那入云龙金四愕了一愕,却又狂笑道:"好,好,你告辞吧!""啪"地一拍桌子,喊道:"跑堂的,再拿酒来。"已经走到门口的柳鹤亭,回顾一笑,拂袖走出了店门,门外的秋风,又扬起他身上的罗衫,霎眼之间,滞洒挺秀的少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入云龙金四踉跄着走了出来,目光四望,却已失去了这少年的踪迹了。  在萧索的秋风里,入云龙金四愕了许久,口中喃喃低语道:"这家伙真是个怪人——"转身又踉跄地走到桌旁,为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来,又放下去,终于又仰首喝干了,于是这间小小酒铺里,又响起他狂放的笑声,酒使得他忘去了许多烦恼,他觉得自己又重复回到关外的草原上,跃马驰骋放怀高歌了。  门外一声马嘶,入云龙金四端起桌上的酒壶,一起都倒在一只海碗里,踉跄又走出了门,走到那匹瘦马旁边,将酒碗送到马口,这匹马一低头,竟将这么大一碗酒,全都喝干了。  金四手腕一扬,将手中的空碗远远抛了开去,大笑道:"酒逢知已,酒逢知已,哈!哈!却想不到我的酒中知已,竟然是你。"左手一带马缰,翻身上了马。  这匹昔日曾经扬蹄千里的良驹,今日虽已老而瘦弱,但是良驹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想必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昂首一阵长嘶,放蹄狂奔了起来,马上的金四狂笑声中,但觉道旁的林木,飞也似的退了回去,冰凉的风,吹在他火热的脸膛上,这种感觉,他已久久没有领受到了。  于是他任凭胯下的马,在这已经无人的道路上狂奔着,也任凭它奔离官道,跃向荒郊。  夜,越来越深——  大地是寒冷而寂静的,只有马蹄踏在大地上,响起一连串响亮的蹄声,但是——  这寂静的荒郊里,怎地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萧声,混合在萧索的秋风里,袅袅四散!  更怪的是,这萧声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竟使得这匹狂奔着的马,也不禁顺着这阵萧声,更快地狂驰而去。  马上的入云龙金四,像是觉得天地虽大,但均已被这萧声充满了,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别的。  他的心魂,仿佛已从跃马奔驰的草原,琪入另一个梦境里,但觉此刻已不是在萧索的秋天,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时节那混合着百花香的春风,天空碧蓝,绿草如茵——  马行也放缓了下来,清细的萧声,入耳更明显了,入云龙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勒住马缓,游目四顾,他那张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红的面孔,不禁在霎眼之间,就变得苍白起来。  四下林木仍极苍郁,一条狭窄的泥路,婉蜒通向林木深处,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为在这里,他曾遭受过他一生最重大的变故。  林中是黑暗的,他虽然无法从掩映的林木中看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前面必定有一块空地,而在那块空地上,矗立着的就是那间神秘的铁屋,于是,他心的深处,就无形地泛起一阵难言的惊栗,几乎禁不住要拨转马头,狂奔而去。  但是那奇异的萧声,却也是从林木深处传出来的,萧声一转,四下已将枯落的木叶,都像是已恢复了蓬勃的生气。  入云龙枯涩而惊恐的心田里,竟无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阵温馨的甜意。儿时的欢乐,青春的友伴,梦中的恋人,这些本是无比遥远的往事,此刻在他心里,都有着无比的清晰。  他缓缓下了马,随意抛下马缰,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处,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矗立在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铁墙,显得更高大而狞恶了,铁墙的阴影,沉重地投琪了下来。  然而,这一切景象,都已被这萧声融化了,入云龙惘然走了出来,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舒适而赖散地伸出了两条腿,他几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筑物,就是那曾吞噬了不知凡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吐出来的铁屋。  箫声再一转,温馨的暮春过去了,美艳的初夏却已来临,转瞬间,只觉百花齐放,彩蝶争艳,而那吹萧的人,也忽然从铁墙的阴影中,漫步出来,一袭深青的罗衫,拎袂飘飘,在月光下望去,更觉潇洒出尘,却竟是那神秘的华服少年柳鹤亭。  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惊呼一声!身躯却仍懒散地坐在石上,缓缓抬起手扬了扬,只因为他此刻已被萧声引入梦里。  柳鹤亭眼中涌出一丝笑意,双手横抚青萧,梦幻似的继续吹弄着,民光抬处,望到那一堵铁墙上,铁墙里仍然是死一样的静寂。  "奇怪,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耳朵吗?"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暗骂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这华服少年柳鹤亭,并不是自己所想象的富家公子,却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侠少,虽然他的来历,仍是个未解之谜,但他此来的用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萧声该能引出这屋里的石观音呀!假如石观音也和我一样是个人,也有着人的感情的话,除非——哼!她不是个人,"入云龙金四变动了一下坐着的姿势,却听得萧声越来越高亢,直欲穿云而入,突又一折,袅袅而下,低徊不已。  于是百花齐放的盛夏,就变成了少妇低怨的残秋,穿林而来的秋风,也变得更为萧索了,月光更明亮,铁墙的阴影,却更沉重。  入云龙长长叹息一声,林中突地传来一声轻微的马嘶——  他侧顾一眼,目光动处,却又立刻凝结住了。黑暗的林中,突地袅娜走出一个遍体银衫的少女,云鬓高挽,体态若柳,手里捧着一个三脚架子,在月光下闪着金光。  这少女轻移莲步,漫无声音地从林中走了出来,目光在金四身上一转,又在那柳鹤亭身上一转,缓步走到空地上,左手轻轻一理云鬓,就垂下头去,像是在凝听着萧声,又像是沉思着什么。  入云龙心中大为奇怪,此时此地,怎会有如此一个绝美的少女到这里来?哪知他目光一动,却又有一个少女袅娜从林中走出,也是一袭银色的衣衫,高挽云鬓,体态炯娜,只是手中却捧着一个通体发着乌光的奇形铜鼓。  片刻之间,月光下银衫飘飘,林中竟走出十六个银裳少女来,手里各个捧着一物,在这片空地上排成一排,入云龙金四望着这十六个奇异的银裳少女身上,柳鹤亭的萧声,竟不自觉地略为有些凌乱了起来。  先头入林的少女,口中娇唤一声,柳腰轻折,将手中的三脚架子,放在地上,另外十五个银裳少女,几乎也同在一刹那之间,放下了自己手上捧着的东西,袅娜走入林中。  空地之上,却多了八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奇形铜鼓,有的在月光下灿着乌光,有的却是通体金色,显见得质料也全不一样。  入云龙一挺腰,站了起来,掠到林边,却见黝黑的树林中,此刻已无半条人影,只有自己那匹瘦马,垂着站在树侧。  风声籁籁,萧声又明亮起来,在这片林木间,袅袅四散。  入云龙长叹一声,又惘然坐回石上,此刻这闯荡江湖已数十年的武林健者,心神竟已全被萧声所醉,纵然转过别的念头,也是瞬息即过。  他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泞立在画廊的尽头,木叶飘飘,群雁南渡,这少妇思念着远方的征人,叹息着自己的寂寞,低哼着一支凄婉的曲子,目光如梦,却也难遣寂寞。  柳鹤亭虽然仍未识得愁中滋味,却已将萧声吹得如位如诉,如怨如慕,但他目光转处,铁墙内仍然毫无动静,铁墙中的人,是否也有这种寂寞的感觉呢?  八面铜鼓,本在月光下各个闪着光芒,但铁墙的阴影越拖越长,片刻之间,这八面铜鼓也都被笼罩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入云龙金四的心情,似乎也被笼罩在这阴影里,沉得得透不过气来。  蓦地,鼓声"咚"地一响,冲破低回的萧声,直入云霄。  入云龙大惊抬头,除了那吹着青萧的柳鹤亭外,四下仍无人影。  但那八面铜鼓,却一连串地响了起来,霎眼间,但闻鼓声如雷,如雨打芭蕉,而且抑扬顿挫,声响不一,居然也按官商,响成一片乐章,清细的萧声,立刻被压了下去。  这急剧的鼓声,瞬息便在寂静的山林中弥漫开来,但在那八面铜鼓之前,却仍无半条人影,入云龙金四只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翻身站起,游目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年柳鹤亭,仍然双手横抚青萧,凝神吹奏着。  于是,萧声也高亢了起来。  这鼓声和萧声,几乎将入云龙的心胸,撕成两半,终于,他狂吼一声,奔入林中,飞也似地掠了出去,竟将那匹瘦马留在林木里。  鼓声更急,萧声也更清越,但铁墙后面,却仍是死寂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柳鹤亭剑眉微轩,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劲敌,不但这铁屋中的人,定力非比等闲,这在暗中以内家真气隔空击鼓之人,功力之深,更是惊人。  他目光如电,四下闪动,竟也没有发现人影,只有那匹瘦马,畏缩地从林木中探出头来,昂首似欲长嘶,但却嘶不出声来。  柳鹤亭心中,不禁疑云大起,这击鼓的人,究竟是谁呢?是敌,抑或非敌,这些问题困惑着他,萧声,也就又低沉了下来。  须知这种内家以音克敌的功力,心神必须集中,一有困惑,威力便弱,威力一弱,外魔便盛,柳鹤亭此刻但觉心胸之中热血沸腾,几乎要抛却手中青萧,随着那鼓声狂舞起来。  他大惊之下,方待收摄心神,哪知铁墙后面,竟突然传出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在里面极快地奔跑着,只是这声音轻微已级,柳鹤亭耳力虽然大异常人,却也听不清楚。  他心中一动,缓步向铁墙边走去,哪知突传来"呛嘟"一声龙吟,一道青蓝的光华,电也似的从夜色中掠了过来,龙吟之声未住,这道剑光,已自掠到近前,柳鹤亭大惊四顾,只见一条瘦弱的人影,手持一口光华如电的长剑,身形微一展动间,已自飞掠到那八面铜鼓上,剑尖一垂,鼓声寂然。  这条人影来势之急,轻功之妙,使得柳鹤亭不禁也顿住萧声,却见这条人影,已闪电似的往另一方飞掠而去,只留下一抹青蓝光华,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突地——  林木之中,又响起一阵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像蝙蝠似的自林梢掠起,衣袂兜风,"呼"地一声,也闪电似的往那道剑光隐没的方向追去。  这一个突来的变故,使得柳鹤亭愕了一下,身形转折,掠到鼓边,只见这八面铜鼓,鼓面竟都当中分成两半。  他虽已知道方才那击鼓之人,定是隐在林梢,但这个究竟是谁呢?却仍令他困惑,尤其是持剑飞来的一个,不但轻功好到毫巅,手中所持的长剑,更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利器神兵。  柳鹤亭身怀绝技,虽是初入江湖,但对自己的武功自信颇深,哪知今夜一夜之中,竟遇着了两个如此奇人,武功之高,竟都不可思议,而且见其首不见其尾,都有如天际神龙,一现踪迹,便已渺然。  他呆呆地愕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从铁屋中传出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两道剑眉微微一皱,翻身掠到墙边,侧耳倾听了半晌,但此刻里面又恢复寂然,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这铁屋之后,究竟是些什么呢?那石琪——她又是长得什么佯子呢?她为什么如此狠心,杀了这么多和她素无怨仇的人?"这些疑问,使得他平时已楞惑的心胸中,更加了几许疑云,抬目望去,只见这道铁墙高耸入云,铁墙外面,固然是清风明月,秋色疏林,但在这道铁墙里面该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柳鹤亭脑海中,立刻涌现一幅悲惨的图画——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绝代丽人,斜斜地倚坐在大厅中的一张紫檀椅上,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大厅的屋角,挂着一片片蛛网,窗根上,也堆着厚厚的灰尘,而在这间阴森的大厅外面,那小小的院子里,却满是死人的白骨,或是还没有化为白骨的死人。  "这铁墙后面,该就是这副样子吧?"他在心中问着自己,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使得他微微觉得有些寒意。  于是他再次仰视这高矗的铁墙一眼,突地咬了咬牙,想是为自己下了个很大的决定,将手中那支青竹长萧,插在背后的衣襟里,又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  然后他双臂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像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空地疾挥双掌,在铁墙上一按,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便搭住铁墙的墙头,霎眼之间,他的身躯,就轻轻地跃入那道铁墙后罚,跃入那不知葬送了多少个武林高手的院子里。  墙外仍然明月如洗,但同样在这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铁墙里,是不是也像墙外一样平静呢?这问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因为所有进入这间铁屋的人,就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了踪迹。  但是,这问题的答案,柳鹤亭却已得到了。  他翻身入墙,身影像一片落叶似的冉冉飘落下去,目光却机警地四下扫动,警戒着任何突来的袭击。  此刻,他的心情自然难免有些紧张,因为直到此刻,他对这座神秘的屋里的一切仍然是一无所知。  铁墙内果然有个院子,但院子里却寂无人影,他飘身落在地上,真气凝布全身,目光凛然四扫,院子里虽然微有尘埃,但一眼望去,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死人白骨!  "难道她把那些武林豪士的尸身,都堆在屋子里吗?"他疑惑地自问一下,目光随即扫到那座屋字上,但见这座武林中从来无人知道真相的屋子,此刻暗无灯火,门窗是紧紧地关闭着。  穿过这重院子,他小心地步上石阶,走到门前,迟疑了半晌,四下,仍然死一样地静寂,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柳鹤亭缓缓伸出手掌,在门上轻轻推了一下,哪知这扇紧闭着的门,竟"呀"地一声,开了一线,他暗中吐了口长气,手上加劲,将这扇门完全推了开来,双腿屹立如桩,生怕这扇门里,会有突来的袭击、自幼的锻炼,使得他此刻能清晰地看出屋中的景象,只见偌大一间厅房里,只有一张巨大的八仙桌子,放在中央,桌上放着一支没有点火的蜡烛,此外四壁荡然,就再无一样东西。  柳鹤亭心里更加奇怪,右足微抬,缓缓跨了进去,哪知突然"吱"地一声尖叫,发自他的脚下,他心魄俱落,身形一弓,"唰"地倒退了回去,只觉掌心湿湿地,头皮都有些麻了起来,几乎已丧失了再进此屋的勇气。  但半晌过后,四下却又恢复死寂,他干咳一声,重新步上台阶,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火折子,点起了火,他虽然能够清晰的看出一切,但是过火折子此刻的功用;却只是壮胆而已。  一点火光亮起,这阴森的屋子,也像是有了几分生气,他再次探首入门,目光四下一扫,不禁暗笑自己,怎地变得如此胆怯。  原来大厅的地上,此刻竟零落地散布着十余只死鼠的尸身,方才想是他一脚踏在老鼠身上,而这只老鼠并未气绝,是以发出一声尖叫。  但是,他并不就此松懈了自己的警戒之心,仍然极为小心地缓步走了进去,只见地上这些死鼠,肚子翻天,身上并无伤痕。  柳鹤亭心中一动,忖道:"这些老鼠,想必是难以抗拒外面的铜鼓之声,是以全都死去,"心念一转:"难道我方才听到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也是这些老鼠?"走到桌旁点起那支蜡烛,烛光虽弱,但这阴森黑暗的厅堂,却倏然明亮了起来。  大厅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户,也是紧紧关着,柳鹤亭一清喉咙,沉声道:"屋中可有人么,在下专程拜访;"死寂的屋子里,立刻传来一连串回声,"拜访,拜访……"但回声过后,又复寂然,柳鹤亭剑眉一轩,"唰"地掠到门口,立掌一扬,激烈的掌风;将这扇门"砰"地撞了开来。  厅中的余光,照了进去,他探首一望,只见这间屋中,也是当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支蜡烛,此外便无一物。  他心中既惊且怪,展动身形,将这间屋宇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哪知这十数间房间,竟然间间一样,房中一张桌子,桌上一支蜡烛,竟连桌子的形状、蜡烛的颜色,都毫无二致。  这整个一座屋宇中,竟然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么一入此屋的武林豪士,为什么便永不复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问题虽然只有一个,但在柳鹤亭心中,却错综复杂,打了无数个死结,因为在这个问题里,包含着的疑问,却是大多了,难道这屋中从没有人住过吗?那么石琪为什么要隐居于此呢?但若说石琪的确住在这屋子里,那么她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那些进入此屋的武林豪士,是否都被石琪杀死了呢?若是,他们虽死,总该也有尸身、甚至是骨头留下呀!难道这些人都化骨扬灰了不成?  若说这屋中根本无人,这些人都未死,那么他们又怎会永远失踪了呢?  柳鹤亭沉重地叹着气,转身走回大厅,喃喃地低语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岂有此理!"话声方落,厅中突地传出一声娇笑,一个妖柔无比的声音,缓缓说道,"你骂谁呀?"声音娇柔婉转,有如黄莺出谷,但一入柳鹤亭之耳,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为之凝结住了。  他微微定了定神,一个箭步,窜入大厅。  只见大厅中那张八仙桌子上,此刻竟盘膝坐着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一套紧身的翠绿短袄,头上一方翠绿的纱中,将满头青丝一起包住,一双其白如玉的春葱,平平放在膝上,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特大的指环,在烛光下闪着绚丽的色彩。  这少女笑容方敛,看到柳鹤亭的样子,不禁柳眉一展,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涌现出笑意,梨窝轻现,樱口微张,娇声又道:"谁岂有此理呀?"柳鹤亭愕了半晌,袍袖一展,朝桌上的少女,当头一揖,朗声笑道:姑娘是否就是此屋主人,请恕在下冒昧闯入之罪。"他本非呆板之人,方才虽然所见太奇,再加上又对这间神秘的屋子,有着先人为主的印象,是以微微有些失态,但此刻一揖一笑,却又恢复了往昔的潇洒。  那少女的一对翦水双瞳,始终盯在他的脸上,此刻"噗哧"一笑,伸出那只欺霜赛雪的玉手,轻轻掩着樱唇,娇笑着道:"你先别管我是不是这屋子的主人,我倒要问问你,深更半夜的,跑到这里来穿房入舍的,到底是为着什么?"柳鹤亭低着头,不知怎地,他竟不敢接触这少女的目光,此刻被她这一问,竟被问得讷讷他说不出话来,沉吟了许久,方自说道:"小可此来,的确有着原因,但如姑娘不是此屋的主人,小可就不拟奉告。"这少女"唷"了一声,娇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挺会说话哩,那么,我就是这里的主人——柳鹤亭目光一抬,剑眉立轩,沉声道:"姑娘如果是此间的主人,那么小可就要向姑娘要点公道,我要问问姑娘,那些进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人,究竟是生是死?这些人和姑娘——"哪知这少女竟又"噗哧"一笑,截断了他的话,娇笑道:"你别这么凶好不好,谁是这里的主人呀!我正要问问你呢!刚刚你前前后后地找一遍,难道连这间房子的主人都没有找到吗?"这少女娇声笑语,明眸流波,柳鹤亭心里,却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这少女柳腰微挺,从桌上掠了下来,轻轻一转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回过身来,娇笑又道:"我就不相信这房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来,我们再去找找看。"柳鹤亭目光再一抬,突地问道:"方才在外面,挥剑破鼓的,可就是姑娘?"方才这少女转身之间,柳鹤亭目光转动,看到她背后,竟背着一柄形式奇怪的长剑,再看到这少女跃下桌时那种轻灵曼妙的身法,心中不禁一动,此刻不禁就问了出来。  这少女轻轻点了点头,娇笑道:"对了,本来我听你吹萧,吹得蛮好的,哪知被那家伙叮叮咚咚地一打鼓,我也听不成了,我一生气,就把那些鼓给毁了。"她微微一顿,接着又道:"不过;我也差点儿就让那打鼓的家伙追着,那家伙功夫可真高,满口长胡子,长得又怕人,我真怕让他追着。"她"噗哧"一笑,又道:幸好这家伙功夫虽高,头脑却不大灵活,被我一兜圈子,跑到这房子里来,他就追不着了。"这少女嘀嘀咕咕,指手划脚地一说,却把柳鹤亭听得愕住了。  方才他本暗惊于持剑破鼓人的身手,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娇憨天真的少女,自己幼承家教,父母俱是武林中一流高手,再加上自己天资也不算不高,此次出道江湖,本以为纵然不能压倒天下,但在年轻一辈中,总该是顶尖人物了。  哪知此刻这少女,年纪竟比自己还轻,别的武功虽未看到,但就只轻功一样,非但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胜过自己少许。  他愕了半晌,深深地体验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意义,平日的骄狂之气,在这一瞬间消去不少。  那少女秋波流转,又自笑道:"喂,你在这里发什么愣呀?跟我一起再去找找看嘛,你要是不敢去,我就一个人去了。"柳鹤亭微一定神,却见这少女正自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望着自己,明媚的眼波,在幽暗的烛光中,有如两颗晶莹的明珠,娇美的笑靥中,更像是在荡漾着暮春微带甜香的春水,水中飘满了桃花的涟漪。于是,在口答她的问话之前,他尚未说出的言词也似乎在这旋转的涟漪中消失了。  那少女梨窝稍现,娇嗔又起,不知怎地,双颊之上,却悄悄飞上两朵红云,狠狠的白了柳鹤亭一眼,娇嗔着道:"真没想到这么大一个男人,胆子却比姑娘家还小。"语声未停,纤腰微扭,她轻盈的身躯,便已掠出这间屋子。  柳鹤亭只觉一阵淡淡的幽香,随着一阵轻风自身侧掠过,回首望去,门边只剩下她一抹翡翠衣衫的衣角,再定了定神,拧腰错步,"嗖"地,也随着她那轻盈的身躯,掠了出去。  烛光越来越暗,但他明锐的目光,却仍能看到这翠绿的人影,在每间房间里如轻鸿般一掠而过,飞扬的晚风里,似乎飘散着那一缕淡淡地、有如幽兰一般的香气。  阴森幽暗的房屋,似乎也被这一缕香气熏染得失去它那原有的阴森恐怖了,于是柳鹤亭心胸中的那份惊悸疑惑,此刻也变为一种微带温馨的迷乱,他惊异于自己心情的改变,却又欣喜地接受了,人类的心情,可该是多么奇妙呀!  穿过这十余间房子,以他们身形的速度,几乎是霎眼间事。  他追随着这条翠绿的身影,目光动处,却见她竟蓦地顿住了身形,站在这栋屋宇的最后一间房子里,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每间房间,原来是同样地空洞的呀?难道这间房子,此刻竟有了什么改变?难道这间房子,此刻突地现出奇迹?"柳鹤亭心中不禁大奇,电也似的掠了过去,只见这间房间,却是丝毫没有改变,而那翠衫少女却在呆呆地望着房中那张桌子出神。  他轻咳一声,袍袖轻拂,急行如电的身形,便倏然而顿,那少女秋波微转,缓缓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却又立刻回转头去,望在那木桌上,语气中微带惊诧他说道:"奇怪……怎地别的房子里的桌子上,放着的全都是半支蜡烛,这张桌子上,放着的却是一盏油灯。"柳鹤亭心中一动,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这张和别间房子完全一样的八仙桌之上,放着的果然不是蜡烛,而是一盏形式上制造得颇为古雅的铜灯,在这黝暗的夜色中,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泽。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声,"惭愧。"转目望着那翠衫少女,道:"姑娘真好眼力,方才小可到处查看了一遍,却未发现这间房子里放着的不是蜡烛。"这少女抿嘴一笑,轻轻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我们女孩子,总比你们男孩子细心些就是了,"语气轻柔如水。  柳鹤亭呆了一呆,暗中忖道:"这少女方才言语那般刁蛮,此刻却又怎地如此温柔起来?"他想来想去,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少女的心事最是难测,又岂是他这未经世故的少年能猜得到的。  却见她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桌前,垂下头仔细看了一会,又道:"你身上可有火折子,点起来好不好?"语犹未了,火折子便已亮起,她回眸一笑,又道:"你动作倒真快得很。"柳鹤亭但觉面上一红,举着火折子,站在她身旁,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蜂首深垂,露出后面一段莹白如玉的粉颈,茸毛微微,金黄如梦,衬着满头漆黑的青丝,令人为之目眩心动。  柳鹤亭暗叹一声,努力地将自己的目光,从这段莹玉上移开,却见这少女蓦地娇唤一声,抬起头来,满怀喜悦地望着他道:"原来全部秘密都在这盏铜灯上!"柳鹤亭微微一愣,却听这少女又道:"你看,这盏铜灯里面灯油早已枯竭,而且还布着灰尘,显见是好久没有用了,但是铜灯的外面,却又是那么光亮,像是每天都有人擦拭似的,你想,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柳鹤亭沉吟半晌,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否是说这盏铜灯,是个机关消息的枢钮?"这少女伸出手掌,轻脆地拍了一下,娇笑着说道:"对了,看不出你,倒也聪明得很!"柳鹤亭面颊竟又一红,他自负绝才,的确亦是聪明之人,自幼而长,不知受过多少人的称赞,早已将这类话置之淡然。  然而此刻这少女淡淡说了一句,却使他生出一份难以描述的喜悦,那似乎远比他一生之中受到的千百句的称赞的总和,意义还要重大些。  这少女秋波一转,又道:"这栋房屋之中,不知包含着多少的秘密,按理说绝对不会没有人迹,那么,这座屋子里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呢?"她轻笑一下,接着道:"这张桌子下面,必定有着地下秘密,这栋屋子的秘密,必定就是隐藏在这里,你说,我猜的对不对?"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伸出手掌,不住地抚弄着那盏铜灯,但这盏铜灯,却仍然动也不动。  柳鹤亭的双眉微皱,并指如戟,在桌上一打敲,只听"磐"地一声,这张外貌平常已极、只是稍为大些的八仙桌了,竟然是生铁铸成的。  他双眉又为之一皱,凝目半晌,只见那少女双手捧着铜灯,向左一搬,又向右一推,只是铜灯却仍然不动。  她轻轻一跺脚,回转头来,又自娇嗔着道:"你别站在这里动也不动好不好,过来帮忙看看呀!"柳鹤亭微微一笑,突地伸出手掌平平向那盏铜灯拍去。  这少女柳眉轻颦,嗔道:"你这么蛮来可不行,这东西……"她话未说完,哪知目光动处,却见这盏铜灯,竟随着柳鹤亭的手掌,嵌入桌面,接着一阵"轧轧"的机簧之声,这张桌子,忽然升了起来,露出地上一个深黑的地洞。  这一来,那少女却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柳鹤亭正含笑望着她,目光之中,满是得意之色,好像又是期待着她的赞许。  哪知她却冷哼一声,冷冷地道:"好大的本事,怎么先前不抖露出来,是不是非要人家先丢了人你才高兴。"娇躯一扭,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这少女好难捉摸的脾气,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怕谁也无法知道。"他却不知那少女口中虽未对他称赞,芳心之中,却已默许,正自暗暗忖道:"想不到这少年不但人品俊雅,武功颇高,对这土木机关之学,也有颇深的造诣。"转念又忖道:"像他这样的人才,真不知是谁将他调教出来的。"两人心中,各个为对方的才华所惊,也不约而同地在猜测着对方的师承来历,只是谁也没有猜到。  那铁桌缓缓上升三尺,便自戛然停住,下面黝黑沉沉,竟无梯级可寻。  柳鹤亭呆了半晌,方自讷讷说道:"姑娘在此稍候,待小可下去看看。"一撩衫角,方待跃下。  哪知,那少女却又突地回首嗔:"你想就这样跳下去呀?哼——我从来没能见过比你更笨的人,你先丢块石块下去看看呀,你知道下面是什么?"口气虽是娇嗔,但语意却是关切的!柳鹤亭听在耳里,面上不禁露出喜色,目光四转,想找块可以探路的石头。  那少女嘴角一撇,突地微一顿足,转身飞掠出去。  柳鹤亭不禁又为之一愣,心中方自惊诧,却见那少女惊鸿般掠了回来,玉手轻伸,一言不发地伸到柳鹏亭面前,手中却拿着一段蜡烛。  他心中暗自赞叹一声,觉得这少女的聪慧,处处俱在自己之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将蜡烛接了过来,用手中的火折子点上火,顺手一抛,向那黑沉的地道中抛了下去。  点火光,在黝黑的地道中笔直地落下,霎眼便自熄灭,接着只听"蹼"地一声,从地底传来,那少女柳眉一展,道:"下面是实地,而且并不深。"柳鹤亭目光微抬,却见这少女竟将目光远远避开,伸出手来,轻轻道:"你把火折子给我。"默默交过火折子,柳鹤亭心胸之间但觉情感波激,竟是自己前所未有,这少女忽而娇嗔,忽而刁蛮,忽而却又如此温顺,使得他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怒,是喜,只觉得无论她所说的话是嗔、是怒、抑或是如此地温柔,却同样地带着一份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甜意。  拿过火折子,指尖微触到柳鹤亭坚实的手指,这刁蛮的少女心中,不知怎地,也荡漾起一丝温馨的涟漪。  她暗问着自己,为什么自己对这素昧平生的少年,有时那么凶狠,有时却又那么温柔?  她不能回答自己,于是,她的面颊,又像桃花般红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当人连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的时候,那就是……  她禁止自己再想不去,秋彼转处,柳鹤亭已纵身跃了下去,一声轻微的声响,便自地底传出来,那声音甚至还远比蜡烛落下时轻微得多,这种轻功,又是多么的足以惊人呀!  她暗中微笑一声,轻移莲步,走到地洞旁边,俯首望去,下面黝黑得有如盲人眼中的世界,她纵然用尽目力,可也无法看清下面的景象。  于是,她又开始焦急起来。  "这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人?唉!我真该死,怎么让他一个人跳下去,万一他——"她再一次止住自己的思潮,她是任性的,从她有知识那一天起,她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自责,但此刻,为着一个陌生人,她却暗自责备自己起来,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现象,却又是一种多么可喜的现象呀!  独自停立半晌,心中紊乱难安,她暗中一咬银牙,正待也纵身跃下。  哪知——  地底蓦地传来他清朗的口音,说道:"姑娘,这里并不大深,你笔直地跳下来就行了。"稍为一顿:"可是却千万要小心些,这里黝暗得很。"她温柔地微笑一下,秋波之中,焕发起喜悦的光彩,使得她望来更美如仙子,但是她口中却仍娇嗔着道:"你放心,我摔不死,哼——别以为你的轻功就比别人强些。"然后又暗中偷笑一下,撩起衫脚,跃了下去。  跃到中途,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于是下面仿佛变得更加黑暗,黑暗得连人影都无法分辨。  她轻盈而纤细的腰肢,在空中轻轻转折一下,使得自己落下的势道,更加轻灵,当她脚尖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却使得她有些慌乱起来,踉跄地退后两步,方自稳住身形,一个强而有力的臂膀,却已经轻扶住了她的身子,只听柳鹤亭柔声说道:"姑娘小心些,这里实在太暗——"哪知他话犹未了,肘间却已微微一麻,那少女冷冷"哼"了一声,嗔道:"你多什么事,难道我自己就站不稳吗?哼,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这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听在柳鹤亭耳里时,却有如雷轰电击一般,使得他全身一震,悄然缩回手掌,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胸之中,但觉羞、惭、恼、怒,交换纷沓,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黑暗之中,只见那少女一双光彩夺人、有如明珠般的秋波,一眨一眨地,仿佛仍在望着自己,他虽然知道她必定看不见自己的面容,却也不禁为之垂下头去。  哪知那少女竟又"噗哧"一笑,娇笑着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呀,喂,我间你,你下来了半天,到底看到了什么没有?"语气娇柔如莺,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柳鹤亭不禁又愣了一下,暗中苦笑起来;这少女忽而嗔怒,忽而娇笑,忽而温柔,忽而刁蛮,使得他根本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只得暗中长叹一声,转身走了两步,一面答道:"此间伸手难辨指掌,小可实是一无所见,但在这神秘的屋宇中,既然有此地窟,必定大不寻常,而且方才小可伸手触处,这地道尽头,仿佛有座门户,门上还刻有浮雕,如果小可猜想不错的话,这扇门户之后,必定别有天地——"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猜测错误,岂非又要受到这少女的讪笑,便突然住口不言,却听那少女温柔地笑道:"这里实在黑得怕人,你能在这么黑的地方发现了这么多,也真算不容易了。,"语声微顿,突又"噗哧"一笑,低语道:"我真是糊涂,怎么连这个都没有想到——"语声又自一顿,突听"呛啷"一声龙吟,霎眼之间,柳鹤亭眼前便已光华大作,这道有如厉电般的光华,使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那少女却又娇笑道:"我早该把这口剑拔出来的,不比火折子好得多了吗?"突地娇唤一声,又道:"你看,前面果然有扇大门,呀——这扇汰门可真漂亮,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大门!"柳鹤亭双目微闭即张,却见这少女已袅娜走到自己身侧,笑靥如花,梨涡隐现,胸前却横持着一柄精光耀目、宛如一汛秋波水般的青锋长剑,她娇美的面容被剑光一映,更显得风华绝代,丽质天生。"但是,他的目光却不敢在这娇美的面容上停留太久,转目望去,只见这条并不十分狭窄的地道尽头,果然是一座门户,高约三丈,气象恢宏,门上腾龙虎跃,被这森寒明亮的剑光一映,更觉得金碧辉煌,富丽之极,却看不出究竟是何物所制。  在这种黑暗的地道里,突然发现如此堂皇的门户,柳鹤亭不禁为之心中大奇。  那少女却仍然带着满面的娇笑,指点说道:"真难为她,在这里还建了扇这么漂亮的大门,你再猜猜看,这扇大门里究竟有着什么?"话声方了,纤腰微扭,已自掠到门前,伸手一推那一只金光晶莹的门环,只听"铛"地一声清鸣,大门却纹丝不动,柳鹤亭长长透了口气,他生怕这少女一推大门,门内会有什么令人不及预防的变化发生,此刻见她推之不动,心中反倒一定。  哪知这少女柳眉轻颦,突地将右面的门环向左一拉,这扇大门竟漫无声息的开了一半,剑光映处,门内空空洞洞,什么东西都没有,仿佛仍是一条地道。  柳鹤亭虽然年轻,行事却颇为慎重,方待仔细观察之后才定行止,却见这少女嘴角一扬,已当头走了进去,像是根本就没有将任何危险放在心上!  进了大门,前行数步,地中阴寒而潮湿的空气,便扑面向柳鹤亭袭来,他突地想到江湖中有关这铁屋中的种种传说,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自己一入此门,生死实未可知,也许从今以后,自己便再也无法走出这扇门户一步了。  那少女袅娜前行,头也不回,却又娇笑一声,缓声说道:"你要是不敢进来,就在外面等我好了。"柳鹤亭但觉心胸之间,热血上涌,再也不顾别的,大步赶到这少女的身旁,当先走去,只见地道前行丈余,便又到了尽头,但左右两侧,却似各有一条歧路,柳鹤亭一掠上前,举目四顾,却见这条地道左面的歧路尽头,是一扇上面亦有浮雕隐现的黑色大门,而右面岐路尽头,却是一扇红色门户!  他停步迟疑半晌,转身向右而行,那少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面上虽然仍带笑容,但目光中却又现出紧张之色。  走到红色门前,柳鹤亭回顾一眼,这少女明媚的秋波,仍在凝视着他,他胸膛一挺,疾地伸出手掌,在门环上"砰"地一击,这扇亦极堂皇的红色大门,便也漫无声息地开了,一道明亮的光线,突地自门内射出,使得那少女手上的剑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站在门外的柳鹤亭,此刻的心情是奇妙而紧张的,十年来武林中人,从未有一人能看到这门中的秘密,而此刻他只要探首一望,所有的秘密便似乎都可揭晓,他又沉重地透了口长气,举步向门内走去。  哪知——  门内的景象,却是柳鹤亭再也无法料想得到的,那少女一脚跨了进来,亦不禁失声惊呼起来。  这阴森而黝暗的地道中,这扇诡异而神秘的门户以内,竟是一间装置得十分华丽的女子绣阁,四面墙壁,铺缀着一块块微带乳白的青玉方砖,屋顶上却满缀着龙眼大小的晶莹明珠,屋内锦帐流苏,翠寰高堆,四面桌几妆台,设置更是清丽绝俗。  柳鹤亭转目四望,只见四壁青玉砖上,俱是自己和这少女的人影,人面珠光,交相掩映,一时之间,他仿佛斗然由阴森的地狱之中置身于人间天上!  他出身虽非阀阅豪富,但武林世家的子弟,所见所闻,却从未见会在豪富子弟之下,而此刻他只觉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听过世间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那少女秋波流转,似乎也看得呆了,手中的长剑,竟也缓缓垂落了下来,剑尖触着地面,"呛"地一声轻鸣,原来地面亦是青玉铺就!  她呆立半晌,鼻端竟渐渐嗅到一种淡淡的甜香之气,亦不知从何处生出,这种淡淡的香气,使得这间本已华丽迷人的绣阁,更有如梦境一般的美丽。  一时之间,两人似乎俱为这绣阁中的情景所醉,方才心中的疑惑惊惧之心,此刻早已荡然无存,这少女轻轻一叹,轻轻插回长剑,缓缓走至床侧,却重重地坐了下来,斜斜往床边一靠,满身俱是娇慵之态,就像是个未出闺阁的怀春少女,哪里还有半分仗剑纵横、叱咤江湖的侠女样子。  柳鹤亭亦觉得心中飘飘荡荡,仿佛站在云端,立足不稳,也想找个地方靠下来,转月望去,只见这少女的娇靥越发嫣红,秋波越发明亮,而她那种甜甜的笑容,更有如三月的春风,和暖对地到他身边,便得他连逃避都不能够。  于是,他也缓缓地到床侧,坐了下来,厚厚的床垫,像蜜糖一样柔软,隔着流苏的锦帐,向外望去,只见对面墙上,也有一张绣榻,一面锦帐,绣榻之上,锦帐之下,并肩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目如朗星,修眉俊目,红唇贝齿,英俊挺逸,女的更是杏眼含媚,樱唇若点,宜喜宜嗅,艳丽无伦。  这一双人影,女的秋波之中,满含一种难以描述的光彩,男的面目上,却带着一种如痴如醉的神色,他呆呆望了两眼,心中方自暗笑这一双男女的神态,却见对面的少年也对自己一笑,他定了定神,才突地想起,这不过是自己的人影,心中一凉,有如冷水浇头,口中大喝一声,闪电般地掠出房去。  地道中阴森的寒气,使得他心神一清,他不禁暗中低呼一声:"侥幸!"探首望去,那少女仍娇慵地倚在床边,漫声呼道:"喂,你到哪里去呀?"柳鹤亭暗中一咬钢牙,屏住呼吸,一掠而入,疾伸铁掌,电也似的扣着这少女的脉门,将她拉了出来,这少女还是满面茫然之色,直到柳鹤亭将她位到另一扇漆黑的大门前,松开手掌,沉声道:"姑娘,你没事了吧?"她定了神,想到自己方才的神态,才不禁为之红生双颊,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望柳鹤亭一眼。  由那边门户中映出的珠光,使得这地道中没有方才那般黝黑,柳鹤亭站在门前,略一调息,"砰"地一声,又再推门而入,这一次他远较方才戒备严密,是以完全屏住呼吸,进内一看,只见——  这扇漆黑门户中,竟也是一间女子绣阁,骤眼望去,里面锦帐流苏,翠寰高堆,桌几妆台,陈设井然,屋顶明珠如星,壁青如玉,似乎和方才那间屋子一模一样。  但仔细一看,这屋中四壁的青玉方砖,却隐隐泛出一种灰黑之色,锦帐翠丽,也绝不是那间屋子那种嫩绿粉红之色,四下的桌几妆台上,在那间红色门后的绣阁中,放置的本是珠宝珍玩,而在这间房里,却排列着一个个漆黑玉瓶!  走进这间房子,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阴森恐怖之意,这不但和方才那种温馨迷乱的感觉大不相同,也和在地道中所感觉的那种阴森寒意迥然而异。  那少女在门外迟疑半晌,方自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面色亦为之大变,她再也想不通在这两间装置几乎一样的房间里,竟会感觉如此截然不同的气氛,抬头一望,只见屋顶上虽亦满缀明珠,但珠上所发的珠光,却是一种暗淡的灰白色,映在柳鹤亭面上,使得他本来英俊挺逸的面目,却幻出一种狰狞的青灰之色!  她暗中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地伸手握着柳鹤亭的手掌,只觉两人俱都掌心潮湿,竟是各个都出了一手冷汗。  两人目光相对,虽然俱都屏住呼吸,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中,却似都知道对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间屋子怎地如此古怪!"两人都恨不得立时奔出这间鬼气森森的房间,才对心思,但对这些年来有关这座神秘屋宇的种种传说,此刻仍像一只浓雾中的海船,让人摸不着方向,他们虽然俱都心生惊惧,却又都下了决心,要将这神秘的谜底探出,是以纵然如此,却谁也没有向外移动一步!  两人彼此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掌,虽然此刻两人心中都没有半分温馨之情,但彼此手掌相握,却似都给了对方一份勇气!  然后他们缓缓走到墙边的一座妆台之前,妆台上放着两排黑色玉瓶,柳鹤亭伸手取了一个,凝目而视。  只见这晶光莹然、极为精致、但非金非玉,亦不知是何物所制的黑色小瓶上,竟刻着两行不注目凝视便难发现的字迹。  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  "沧州赵家坪,五虎神刀赵明奇,"以及"辛丑秋日黄昏"两行十八个字迹娟秀的蝇头小楷!  柳鹤亭心中一动,剑眉怒轩,将这黑色小瓶,伸手送与身侧的少女。  她看清了瓶上的字迹,柳眉亦为之一轩,松开紧握着的手掌,旋开瓶塞,珠光辉映之下,只见瓶中似是血污满瓶,她虽然无法看清究竟里面装的是什么,但心头亦不禁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指一松,小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柳鹤亭闪电般伸出手掌,手腕一抄,竟将这眼看已将要落到地上的黑色小瓶抄在手掌之中。  但一声惊呼过后,两人再也无法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难以描述的腐臭之气,扑鼻而来,而这黑色小瓶之中,却露出半截乱发!  到了此刻,他心中再无疑念,那些冒死进入这栋神秘屋宇中来的武林豪士,果然都一一死在那南海仙子石琪手中,而这手狠心辣的女子,竟还将他们的尸身化做浓血,装在这小瓶之内。  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得胸中怒气填膺,恨不得立时找着这狠心的女子,问问她为何要如此做法。但是,居住在这栋房屋里的"南海仙子石观音"此刻却又到哪里去了?  他深皱剑眉,忍受着这扑鼻而来的臭气,将小瓶又放到桌上,然后再将桌上的黑瓶一一检视,便发觉每个小瓶上面,都刻着一个武林豪士的名号,以及一行各不相同的时日。  这些名号在江湖中各有名声,各有地位,有的是成名多年的镖客武师,有的是积恶已久的江湖巨盗,看到第三张小几上的第七只小瓶,柳鹤亭不禁心中一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那入云龙金四的弟兄了!"原来这只黑瓶之上,刻着的名字竟是:"辽山大豪,金面龙卓大奇!"而以下的三只瓶子,自然就是烈火龙、翻江龙、多手龙等人了!  他暗叹一声,将这四只黑瓶,谨慎地放入怀中,转目望去,却见那少女仍然停留在第二张小几前面,双手捧着一只黑瓶,目光却远远的望着屋角,她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也在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发现这瓶上的名字与她自己有着极深的关系似的。  于是他立刻走到她身侧,低声间道:"你怎样了?"但是这少女却仍然不言不动的呆立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从侧面望去,她面上清秀的轮廓,更觉动人,但此刻那一双明媚的秋波中,却满含着愤恨怨毒之色。  柳鹤亭再次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探头过去,偷眼一望,这只黑瓶上的名字,竞是:"江苏,虎丘,西门笑鸥。"他生长于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知道的本不算少,但这"西门笑鸥"四字,对他却极为陌生,而此刻他连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她与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但她必定识得此人,却是再无疑问的了。  哪知这少女却突然转过头来,缓缓问道:"你认得他吗?"柳鹤亭摇了摇头,这少女立刻又接口问道:"你见过他吗?"柳鹤亭又摇了摇头,却见这少女竟幽幽长叹了一声,目光又自落到屋内,缓缓说道:"我也没有见过他。"柳鹤亭不禁呆了一呆,心中暗奇!  "你既未见过此人,却又怎地为此人如此伤心?"却见这少女又自幽幽一叹,将这只小瓶轻轻放回几上,伸手一理鬓脚,目光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柳鹤亭原与这少女素昧平生,但经过这半日相处,却已对她生出情感,此刻见了她这种如痴如呆、但却哀怨无比的神色,心中亦不禁为之大感怆然,默默地随着她走到门口,哪知她却又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去把那只瓶子拿来。"柳鹤亭口中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回去,拿起那只黑瓶,一个箭步窜到门口,这少女的一双秋波,缓缓在瓶上移动一遍,柳鹤亭见了她这种哀怨的目光,忍不住叹息着道:"姑娘究竟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小可一听,只要我力量所及——"这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却又幽幽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求你,只求你替我把这个瓶子收起来,唉——我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会去做的!"柳鹤亭又为之一愣,他不知道这少女自己不收起这只瓶子,却让他收起来是为了什么,但是这少女哀怨的目光,哀怨的语声,却又使他无法拒绝,只是他心中本已紊乱不堪的思潮,此刻就更加了几个化解不开的死结,他更不知这些疑云、死结,要到何时才能化解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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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罗衫侠少
第二章 绝地惊艳(1)
第二章 绝地惊艳(2)
第三章 荒山魅影(1)
第三章 荒山魅影(2)
第四章 且论杜康(1)
第四章 且论杜康(2)
第五章 是真是幻(1)
第五章 是真是幻(2)
第六章 绝代剑痴(1)
第六章 绝代剑痴(2)
第七章 幔中傀儡(1)
第七章 幔中傀儡(2)
第八章 吉日良辰(1)
第八章 吉日良辰(2)
第九章 神经初现(1)
第九章 神经初现(2)
第十章 西门世家(1)
第十章 西门世家(2)
第十一章 罂粟之秘(1)
第十一章 罂粟之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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