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上窗户。 风吹过窗户,流动着自远山带来的清新芬芳。 早上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满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咒诅夜的黑暗,若没有黑暗的丑闻,又怎能显得出光明的可爱? 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下枝头。 风吹过柔枝,枝头上已抽出了几芽新绿。 溶化的积雪中已流动着春天的清新芬劳。 春天永远是可爱的,永远充满了希望。 但你也用不着咒诅冬的严酷,若没有严酷的寒冷,又怎能显得出春天的温暖? 春天的早上。 林太平正期在窗下,窗子是开着的,有风吹过的时候就可以闻到风自远山带来的芬芳。 他手里拿着卷书,眼睛却在凝视着窗外枝头上的绿芽。 就躺在这里,他已滩了很久。 他受的伤并不比郭大路重,中的毒也并不比郭大路深。 可是郭大路已可到街上买酒的时候,他却还只能在床上躺着。 因为他的解药来得太迟了。 毒已侵入了他的内脏,侵蚀了他的体力。 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有幸与不幸。 他并不埋怨。 他已能了解,幸与不幸也不是绝对的。 他虽然在病着,却也因此能享受到病中那─份淡淡的,闲闲的,带着几分清愁的幽趣。 何况还有朋友们照顾和关心呢。 人生本有很多种乐趣,是一定要你放开胸襟,放开眼界后才能领略到的。 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门轻轻的被推开了,一个人轻轻的走了进来。 一个布衣粗裙不施脂粉,显得很干净﹑很朴素的妇人。 她手里托着个木盘,盘上有碗热腾腾的粥,两碟清淡的小菜,林太平似乎已睡着。 她轻轻的走进来,将木盘放下,像是生怕惊醒了林太平,又轻轻的退了出去。 但想了想之后,她又走进来,托起木盈只因她生怕粥凉了,对病人不宜。 这妇人是谁? 她做事实在太周到太小心。 积雪溶尽,大地已在阳光下渐渐变得温暖干燥。 院子里的地上摆着三张藤椅,一局闲棋。 王动和燕七正在下棋。 郭大路在旁边看着,忽而弄着椅上的散藤,忽而站起来走几步,忽而伸长脖子去陇望墙外的远山。 总之他就是坐不住。 要他静静的坐在那里下棋,除非砍断他的一条腿,要他静静的坐在旁边看别人下棋,简直要他的命。 现在王动的白子已将黑棋封死,燕七手里拈着枚黑子正在大伤脑额,正不知该怎么样做两个眼将这盘棋救活。 郭大路一直在他旁边晃来晃去。 燕七瞪了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坐下来安静一下子?”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恨道:“你不停的在这里吵,吵得人心烦意乱,怎么能下棋?” 郭大路道:“我连话都没说一句,几时吵过你?” 燕七道:“你这样还不算吵?” 郭大路道:“这样子就算吵?王老大怎么没有怪我吵他?” 王动淡淡道:“因为这盘棋我已快赢了。” 燕七道:“现在打劫还没有打完,谁会赢还是不定哩。” 郭大路道:“一定。” 燕七瞪眼道‘“你懂得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虽然不横下棋,但却懂得输了棋的人,毛病总是特别多些的。” 燕七道:“谁的毛病多?” 郭大路道:“你!所以输棋的人一定是你。” 王动笑道:“答对了。” 他笑容刚露出来,突又僵住。 那青衣妇人正穿过碎石小路走来,手托的木盘上有三碗热粥。 王动扭过了头不去看她。 青衣妇人第一盏茶就送到他面前,柔声道:“这是你最喜欢喝的香片刚泡好的。” 王动没听见。 青衣妇人道:“你若想喝龙井,我还可以再去泡一壶。” 王动还是没听见。 青衣妇人将盏茶轻轻放到他面前,道:“今天中午你想吃点什么?包饺子好不好?” 王动突然站起来远远的走开了。 青衣妇人看了他的背影,发了半天怔,仿佛带着满怀委曲,满脸幽怨。 郭大路忍不住道:“包饺子好极了,祇怕太麻烦了些,” 青衣妇人这才回过头来慢慢的走回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王动一眼。 王动就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她这人存在。 青衣妇人垂下头,终于走了,虽然显得很难受,却一点也没有埋怨责怪之意。 王动无论怎么样对她她都可以逆来顺受! 这又是为了什么? 郭大路目送着她走入屋子后,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个人变得真快。”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别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这句话并不太正确,她这个人岂非就彻彻底底的完全变了。” 燕七道:“因为她是个女人。” 郭大路道:“女人也是人,这句话岂非是你常常说的。”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但女人到底还跟男人不同。”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女人为了个她所喜欢的男人,是可以完全将自己改变的,男人为了喜欢的女人就算能改变─段时候,改变的也是表面。” 郭大路想了想,道:“这话听来好像也有道理。” 燕七道:“当然有道理我说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郭大路笑了。 燕七瞪眼道:“你笑什么?你不承认?” 郭大路道:“我承认,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没有不同意的。”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青菜配豆腐。 郭大路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见到燕七,他就没法子了。 这时王动才走回来坐了,还是脸色铁青 郭大路道:“人家好心送茶来给你,你能不能对她好一点?” 王动道:“不能。” 郭大路道:“难道你真的看见她就生气?”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就算红娘子以前不太好,但现在她已经不是红娘子了,你难道看不出她已完全变了个人?” 燕七立刻帮腔道:“是呀,现在看见她的人,有谁能想得到她就是那救苦救难的红娘子?” 的确没有人能想到。 那又小心﹑又周到﹑又温柔﹑又能忍受的青衣妇人,居然就是红娘子。 郭大路道:“有谁能够想得到,我情愿在地上爬一圈。” 燕七道:“我也爬。” 王动板着脸,冷冷道:“你们若要满地乱爬,也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燕七道:“可是你…。” 王动道:“这局棋你认输了没有?” 燕七道:“当然不认输。” 王动道:“好那么废话少说,快下。”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的毛病比燕七还大,这盘棋他不输才是怪事。” 这局棋果然是王动输了。 他本来明明已将燕七的棋封死,但不知怎么来,他竟莫名其妙的输了。 输了七颗子。 王动看着棋发了半天怔,忽然道:“来,再下一局。” 燕七道:“不来了。” 王动道:“非来不可,一局棋怎么能定输赢?” 燕七道:“再了十局,你还是要输。” 王动道:“谁说的?” 郭大路抢着道:“我说的!因为你不但有毛病,而且毛病还不小。” 王动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了他大声道:“为什么我们一提起这件事,你就要落荒而逃?” 王动道:“我为什么要逃?” 郭大路道:“那就得问你自己了。” 燕七悠然道:“是呀!一个人心里若没有亏心的地方,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用不着逃的。” 王动瞪着他,忽然用力坐下去道:“好!你们要说。大家就说个清楚,我心里有什么亏心的地方?” 郭大路道:“我先问你,是谁要她留下来的?” 王动道:“不管是谁!反正不是我。” 郭大路说道:“当然不是你,也不是我,更不是燕七。” 没有人要红娘子留下来,是她自己愿意留下来的。 她本来可以走。 若换了别人,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先逼着她说出那批藏宝的下落,然后很可能就杀了她。 但郭大路他们不是这种人。 他们绝不肯杀个已没有反抗之力的人,更不愿杀个女人。 尤其不会杀个不但没有反抗之力,更有悔罪之心的女人。 任何人都看得出红娘子已被感动了,被他们那种伟大的友谊感动了。 她已明白世上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没有钱而是没有朋友。 她忽然觉得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所得的唯代价就是孤独和寂寞! 因为她已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她已能了解孤独和寂寞是多么可怕的事。 她也已了解世上所有的财富也填不满个人心里的空虚。 那绝不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所能了解的。 所以红娘子没有走。 郭大路道:“你说过,你们那几年收获不少。”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你也说过无论谁有了那笔财富都可以像皇帝般享受一辈子。” 王动道:“哼。” 郭大路道:“但她却宁可放弃那种帝王般的生活,宁可到这里来服侍你,她疯了吗?” 燕七道:“她当然没有疯,何况就算是疯子,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郭大路道:“所以就算是呆子,也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也应该对她好些。” 红娘子并不是没有走出这屋子过。 她出去过五六天。 回来时,带回来个小小的包袱,包袱里有几件青布衣服,几样零星的东西。 那就是她剩下的所有财产了。 其它的呢? 她居然已将那笔冒了生命危险得来的财富,全都捐给了黄河沿岸,正在闹水灾的几省善堂。 这种事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王动的脸色还是铁青着的。 郭大路道:“难道现在你还不相信她?” 燕七道:“我们甚至已特地去为你去打听过,难道我们也会帮着她骗你?” 郭大路道:“难道现在你还看不出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燕七道:“她当然是赎罪。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她想感动你,让你回心转意。” 郭大路道:“假如有人这样对我,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事我都会原谅她的。” 王动沉默着一直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道:“你们说完了吗?” 郭大路道:“该说的都已说完了。” 燕七道:“甚至连不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只看你怎么做。” 王动道:“你们要我怎么样做?跪下来求她嫁给我?” 郭大路道:“那倒也不必只不过…’只不过─一─” 燕七替他接了下去,道:“只不过要你对她稍微好一点就行了。” 王动看看郭大路又看看燕七,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们很好都很好─…”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站起来走了。 这次他走得很慢,但郭大路反而没有拉他,因为王动一向很少叹气。 太阳渐渐升高,将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 他的背好像有点弯,背上好像压着很重的担子。 郭大路和燕七从未看见过他这样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听见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抬起头就看到红娘子已站在他们面前。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坐请坐。” 红娘子就坐了下来,端起她刚纔倒给王动的茶喝了口,又慢慢的放下,忽然道:“你们刚纔说的,我全都听见了。” 郭大路道:“哦。” 除了这个“哦”字外,他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红娘子轻轻道:“你们对我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 郭大路和燕七在等着她说下去。 过了很久红娘予才慢慢的接着道:“可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们还不太了解。” 郭大路和燕七谁也没有表示意见。 他们当然不能说自己对别人的事很了解,谁也不能这么说。 红娘子垂下头道:“我们以前本来…本来非常要好…“她声音似已有些哽咽,长长吐出口气才接着道:“这次我留下来,正如你们所说,是希望能使他回心转意,重新过像以前那样的日子。”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对以前那段日子,真的还很怀念?” 红娘子点点头道:“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过去的事就已过去,就像是一个人的青春一样去了就永远不会再回头。” 说到这里她眼泪似已忍不住要流下。 郭大路心里忽然也觉得一阵酸楚,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他看着燕七,燕七的眼圈儿似也有些发红。 红娘子以前虽然伤害过他们,暗算过他们,但现在他们早已忘了,只记得红娘子是个一心想回头的可怜的女人,他们心里只有同情绝没有仇恨。 没有人能比郭大路他们更容易忘记对别人的仇恨。 又过了很久红娘子才总算勉强将眼泪忍住,轻轻道:“但你们若以为他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们就错了,他越这样对我,就越表示他没有忘记我们以前的情感。” 燕七忽然点点头,道:“我了解。” 他真的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很微妙。 人们互相伤害得越深,往往只因他们相爱得更深。 红娘子轻轻的接着又道:“他对我若是很好很客气,我心里反而更难受。” 燕七柔声道:“我了解。” 红娘子道:“就因为他以前对我太好﹑太真所以才会觉得被我伤害得更深,所以现在他才会这么样恨我。”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会恨你?” 红娘子笑道:“他恨我,我反而高兴,因为他以前若不是真的对我好,现在又怎么会恨我?” 郭大路终于点了点头道:“我懂。” 红娘子道:“你若在一个人脸上刺了一刀,刺得很深,那么他脸上必定会留下条很深的刀疤,永远也不会平复。” 她黯然接着道:“心里的刀痕也一样,所以我知道我们是永远无法恢复到以前那样子了,就算还能勉强相聚在一起,心里也必定会有层隔膜。” 郭大路道:“可是……你们至少还可以做个朋友。” 红娘子道:“朋友?…。” 她笑得更凄凉道:“任何两个人都可能成为朋友,但他们以前若是相爱过,就永远无法成为朋友了你说是不是?” 郭大路只好承认。 红娘子忽然站起来道:“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们。” 郭大路这才看见她手里提着个小小的包袱,动容道:“你想走?” 红嫂子凄然道:“哦!若勉强留下来,不但他心里难受,我也难受,我想来想去,才决定还不如走了好。” 郭大路道:“可是你…─你有没有打算准备到哪里去呢?” 红娘子道:“没有打算!” 她不让别人说话,很快的接着又道:“但你们可为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所以你们为了他,为了我,都最好不要拦住我。”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在发怔。 红娘子看着他们目中仿佛充满了羡慕之意柔声道:“你们若真的将我当做朋友,就希望能记住一句话。” 燕七道:“你说。” 红娘子凝注着远方缓缓地道:“世上最难得的,既不是名声也不是财富,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你若得到了,就千万要珍侩,千万莫要辜负了别人,辜负了自己…。” 她声音越说越低,低低的接着道:“因为只有一个曾经失去过真情的人,才懂得它是多么值得珍惜,才会了解失去它之后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 燕七眼圈儿真的红了忽然道:“你呢?你以前是不是以真情在对待他?” 红娘子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我本来连自己也分不清。” 燕七道:“现在呢?” 红娘子道:“我只知道他离开后,我总是会想起他,我…找过很多人,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代替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忽然以手掩面狂奔而出。 郭大路想过去拦阻。 但燕七却拦住了他道:“让她走吧。” 郭大路道:“就这样让她走?” 燕七幽幽道:“走了也好,不走彼此间反而更痛苦。” 郭大路道:“我祇怕她会……会……” 燕七道:“你放心,她绝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燕七道:“因为她现在已知道王老大对她确是真心的,这已足够。” 郭大路道:“足够?” 燕七道:“至少这已足够使一个女人活下去。” 她目中也已泪珠满眶轻轻接着道:“一个女人一生中,只要有个男人的确是真心对她的,她这生就没有白活。” 郭大路凝视着他良久良久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燕七扭过头目光移向远方。 天空碧蓝阳光灿烂。 碧蓝的天空下忽然有道浅紫色的烟火冲天而起。 燕七皱了皱眉道:“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放烟火?” 燕七回过头,就看见王动也正站在屋檐下,看着这道烟火。 风吹过来紫色的烟火随风顺散。 郭大路道:“只要人家高兴随时随地都可以放烟火,这点也不稀奇。” 燕七似在沉思着,道:“是不是就好像随时随地都可以放风筝一样?” 郭大路没有听清楚正准备问他说什么。 忽然间王动已冲到他们面前,道:“她呢?” “她”自然就是红娘子。 郭大路道:“她已经走了,因为她觉得你……” 王动大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郭大路道:“刚走……” 这两个字刚说完,王动的人已横空掠起,只一闪就掠出墙外。 郭大路笑了道:“原来他对她还是很好,她根本不必走的。” 他摇着头,笑着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喜欢多心?” 燕七脸上却连丝笑意也没有沉声道:“你以为那烟火真是放着玩的?” 郭大路道:“难道不是?” 燕七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勾当,看来你真的连一点也不懂。” 郭大路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江湖。” 燕七道:“假如我们要对付一个人,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在山下,你有了他的消息时,用什么法子来通知我?” 郭大路道:“不会的。” 燕七道:“不会的?你是什么意思?” 郭大路道:“这意思就是说像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有。”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眨眨眼道:“因为你若在山下守着,我一定也在山下。” 燕七眼睛里露出了温柔之色,但脸却板了起来道:“我们现在说的是正经事,你能不能好好地说句正经话?” 郭大路道:“能。” 他想了想才接着道:“山上和山下的距离不近,我就算大喊大叫你也未必听得到。” 燕七冷冷道:“聪明聪明你真聪明极了。” 郭大路笑了,又想了想才说道:“我可以叫别人去通知你。” 燕七道:“若没有别的人呢?” 郭大路道:“我就自己跑下山去。” 燕七瞪着他,板着脸道:“你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稻草?木头?” 郭大路笑道:“除了稻草和木头之外,还有一脑门子想逗你生气的念头,我总觉得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他不让燕七开口抢着又道:“其实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那烟火也跟风筝一样是江湖中人传递消息的讯号。 燕七还在瞪着他,过了很久才长长叹口气道:“我总有一天非被你活活气死不可。” 就在这时,山下忽然也有道紫色的旗花烟火冲天而起。 郭大路的神色也变得正经起来了道:“以你看,是不是有江湖人到了我们这里?” 燕七道:“而且还不止一个。” 郭大路道:“你认为他们是来对付红娘子的?” 燕七道:“我不知道,但王老大必定是这么想法,所以他才会赶过去。” 郭大路动容道:“既然如此,我们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燕七道:“因为我还要段你商量一件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燕七道:“这次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让我一个人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用力摇着头道:“不能。” 燕七皱皱眉道:“我们若全走了,谁留在这里看小林?” 他们当然不能将林太平一个人放在这里。 经过了上次的教训后,现在无论什么事,他们都份外小心。 郭大路沉吟着道:“这次你能不能让我走,你留在这里?” 燕七也立刻摇头道:“不能。”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起来道:“你的伤本来就没有完全好,再加上你又死不要命,不等伤好之后就一个人偷偷溜下去喝酒!” 郭大路道:“谁一个人偷偷喝酒?难道我没有带酒回来…─” 燕七沉着脸道:“不管怎么样你现在还不能跟别人交手。” 郭大路道:“谁说的?” 燕七瞪着眼道:“我说的,你不服气?” 郭大路道:“我……我……” 燕七道:“你若不服气。先跟我打一架怎么样?” 郭大路摊开双手,苦笑道:“谁说我不服气,我服气得要命。” 他捧起那张摆棋盘的小桌子,道:“你快去吧,我去找小林下盘棋,他的狗屎棋刚好跟我差不多。” 燕七看着他走过去,目光又变得说不出的温柔,温柔得就像是刚吹融大地上冰雪的春风一样。 现在正是春天。 春天本就是属于多情儿女们的季节。 春天不是杀人的季节。 春天只适于人们来听音乐般的碉瞅鸟语,多情盯吁,绝不适于听到掺呼。 但就在这里他听到一声惨呼。 一个人垂死的惨呼。 世上有些地方的春天到得总好像特别迟些。 还有些地方甚至好像永无春天。 其实你若要知道春天是否来了,用不着去看枝头的新绿,也用不着去问春江的野鸭。 你只要问你自已。 因为真正的春天既不在绿枝下,也不在暖水中。 真正的春天就在你的心里。 钢刀下是永远没有春天的, 血泊中也没有。 一个人卧在血泊中呼吸已停止,垂死前的惨呼也已断绝。 刀还被紧紧握在他手。 一柄雪亮的鬼头刀,开恶,沉重! 九个人,九柄刀 风中弥漫着令人呕吐的血腥气,春天本已到了这暗林中,现在即似又已去远。 九个人手里紧握着刀将红娘子围住! 九个骠悍﹑矫健﹑目光恶毒的黑衣人,一个已倒卧在血泊中。 红娘子看着他们,脸亡又露出了那种“救苦救难”的娇笑,纤纤的手指向血泊中指了指媚笑道:“这位是老几?” 七个人紧咬着牙,只有一个最瘦的黑衣人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老八。” 红娘子扳着手指道:“第一个死的好像是老六,然后是老二﹑老九﹑现在加上老八,唉!十二把大刀如今已只剩下八把刀了。” 黑衣人道:“不错十二把刀已有四兄弟死在你们手里。” 他喉间发出低吼,历声道:“但八把刀还是兄弟,足够将你剁成肉泥!” 红娘子笑了笑,声如银铃。 八个人中有三个忽然不由白主,向后退了半步。 红娘子银铃般的笑道:“美人活色生香的才好,像我这么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剁成肉泥岂非可惜?” 她眼波流动从倒退的三个人脸瞟过媚笑道:“你们总该知道我有些什么好处的,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兄弟们?你们真自私……死人已不会说话你们难道也不会?” 这三人脸色都变了突然挥刀扑过来。 那最瘦最高的黑衣人忽然声低呼:“住手” 他显然是这十二刀的第一把刀,呼声出口刀立刻在半空中停住! 红娘子娇笑道:“你们看﹑我就知道你们的赵老大也舍不得杀我的,他虽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一个女人的好坏,他至少还懂!” 赵老大沉着脸缓缓道:“你很好,我的确舍不得杀你,因我舍不得让你死得太快。” 红娘子眼波流动,笑得更媚柔声道:“你要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你要我怎么死,你知道什么事我都情愿为你做的。” 赵老大道:“好,很好。” 一个人要做老大话就不能太多。 因为越不说话,说出来的话就越有价值。 赵老大也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他说话简短有效“你杀了我们四个兄弟,我们砍你四刀这笔帐就从此抵销。” 红娘子眨眨眼道:“只砍四刀?” 赵老大道:“嗯。” 红娘子道﹑“连利息都不要?” 赵老大道:“嗯。” 红娘子叹了口气:“这也不能算不公平,我也很愿意答应,何况现在你们八个对付我一个,我想不答应也不行。” 赵老大道:“你明白最好。” 红娘子道:“我虽然很明白只可惜一样事。” 赵老大道:“什么事?” 红娘子道:“我怕疼。” 她看着他们手里的刀,脸上露出可怜的表情,说道:“这么大的刀砍在人身上,一定很疼的。” 赵老大道:“不疼。” 红娘子道:“真的不疼?” 赵老大道:“至少第二刀就不会疼了。” 红娘子好像还听不懂的样子道:“你保证?” 赵老大道:“我保证。” 红娘子道:“有你保证我当然放心得很,但我也有个条件。” 赵老大道:“你说。” 红娘子道:“第一刀定要你来砍。” 她冰淋淋的双眼睛瞪着赵老大,又道:“因为我不信任别人,只信任你。” 赵老大道:“好。” 他慢慢的走过来,脚步很重,几乎已可听到脚底探碎沙石的声音! 刀还是垂着的。 他的手宽大,面瘦削,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他已使出了十分力。 “第二刀绝不会疼的。” 这一刀砍下去,任何人都不可能再有疼的感觉,不可能再有任何感觉。 红娘子居然闭上了眼睛,脸上还有带着那种令人销魂的微笑道:“来吧快来。” 刀光一闪,带着尖锐的风声砍下来。 红娘子突然自刀光下钻过,闪动的刀光中飞起一片乌丝。 她头发已被削去了大片。 可是她的手,却已托起了赵老大的肘,另一只手就按住他肋下的穴道上。 谁也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穴,但谁都知道那必定是个致命的穴。 每个人的脸上看来都像是被人重重在小腹子上踢了一脚。 红娘子还是在笑。 那种要命的笑。 她银铃般笑道:“你现在总该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先动手了吧,因为我早就知道你的手会软的,我早已知道你已看上了我。” 赵老大的手并没有软! 他那刀还是很快很狠。 只不过他刀砍下时竟忘了刀下的空门,在一个已闭上眼等死的女人面前,谁都难免会变得粗心大意些的。 他又得到个教训! “你若要杀人,得随时随刻防备着别人来杀你。” 这当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你若要杀人,得准备过一生紧张痛苦的日子。” 赵老大叹了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红娘子笑道:“也不想怎么样,只不过想跟你谈笔生意。” 赵老大道:“什么生意?” 红娘子道:“用你的一条命,来换我的条命。” 赵老大道:“怎么换?” 红娘子笑道:“这简单得很,我若死了你也休想活着。” 赵老大道:“我若死了呢?” 红娘子甜甜的笑道:“你若死了,我当然也活不下去,但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赵老大想了想道:“好。” 谁也没听懂这“好”字是什么意思,只看见他手里的刀突又一砍,刀砍在他自己的头。 红娘子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若已托住了一个人的手时,当然已算准了他手里的刀已无法伤人。 红娘子算得很准,只不过忘了件事。 赵老大手里的刀虽没法子砍着她,却还是可以弯回手砍自己。 她只顾着保全自己的命,就忘了保全别人的命。 她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总是将自己的命看得比较重些。 却忘了有些人为了爱或仇恨是往往会连自己性命都不要的,爱和仇恨的力量,远比什么都大。 大得绝非她所能想象。 鲜血飞溅。 暗赤色中带着乳白色的血浆飞溅出来,雨点般溅在红娘子脸上。 红娘子的眼险已被血光掩住,只看到赵老大的一双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眼睛忽然死鱼般凸了出来,然后就被血光掩住。 她立刻听到一片野兽落人陷阱时的惊怒吼声。 凄厉的刀风,四面八方向她砍下来。 她跃起闪避,勉强想张开眼睛。 但她还是连刀光都看不见只能看得到其中血光。 她再跃起只觉得腿上一凉,好像并不太疼,但这条腿上的力量却突然消失。 她身子立刻要往下沉。 她知道这一沉下去,就将沉人无边的黑暗万劫不复。 奇怪的是她心里并没有感觉到恐惧,只觉得有种奇异的悲哀。 她忽然又想到了王动。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剎那心里在想着什么? 这句话也许没有人能答理。 因为每个人在这种时候想起的事都绝不会相同。 她想的是王动,想起了王动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想起了王动那颗火热的心。 她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徽笑,就好像觉得只要能听到这啸声,死活都无关紧要。 啸声清亮如鹰,映入九霄,盘旋而下。 红娘子的人也已沉下。 她忽然有了种放松的感觉,觉得已可以放松一切,因为这时一切事都已无关紧要。 她就这样沉了下来,倒在地上,其至连眼睛都懒得张开,幸好她眼睛没有张开。 她若看到现在的情况心也许会碎,肠也许会断,胆也许会裂。 闪亮的刀光交织砍向红娘子。 突然间一个人带着长啸自林梢冲下,冲人刀光。 他似已忘了自已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也忘了刀是用以杀人的。 他就这样冲入刀光。 刀光中又溅起了血光。 有人在惊呼“鹰中王。” “他还没有死。” 有人在大骂:“现在就要他死。” 王动当然可能死,这点他知道。 但他也知道只要他活着,就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要红娘子死。 以他的血肉之躯挡住了杀人的刀,挡住了红娘子的身前。 刀虽锋利而沉重,但他绝不退后。 这种勇气不但值得尊敬,而且可怕非常的可怕。 燕七来的时候,他身上已有了七八处刀伤,每道创口都流着血。 任何人的勇气往往都随着血流出来。 他没有。 燕七看到他的时候,心虽没有碎,肠虽没有断,但鲜血已冲上头顶。冲上咽喉。 在这瞬阎他忽然也忘了自己的死活。 勇气是从哪里来的呢? 有时是为了荣誉,有时是为了仇恨,有时是为了爱情,有时是为了朋友。 无论这勇气是怎么来的,都同样值得尊敬都同样可贵。 郭大路也来了。 无论为了什么,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会让朋友拼命,自己却留在屋里下棋的。 只可借他来的时候血战已结束。 地上只有九柄刀。 有的刀躺在血泊中,有的刀嵌在树上,有的刀锋已卷,有的刀已斩断。 王动正在看着红娘子腿上的刀伤,已浑忘了自己身上的刀伤。 燕七静静看着他们目光中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悲伤。 郭大路悄悄走过去,悄悄道:“人呢?” 燕七也同时在问:“人呢?” 郭大路道:“你问的是谁?” 燕七道:“小林。” 郭大路说道:“我当然不会留下小林一个人在屋里的。” 燕七道:“你带他来了?” 郭大路点点头,回答道:“他就坐在那边的大树上面。” 从那里的树上看过来可以看到这里的举动,但这里的人却看不见他。 躲藏不但要有技巧,也是种艺术。 “在正确的时间里,找个正确的地方。”这就是“躲藏”这两个字全部意义的精粹。 郭大路道:“我问的是那些拿刀的人。” 燕七道:“他们都走了。” 郭大路在地上拾起把刀,掂了掂带着笑道:“难怪他们要将刀留下了。这么重的刀拿在手里,的确跑不快。” 燕七道:“不错因为他们本就不是常常会逃走了人。” 郭大路道:“你认得他们?” 燕七道:“不认得,但却知道十三把大刀在关内关外都很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的强盗?” 燕七道:“也是有名的硬汉。” 郭大路道:“但硬汉这次却逃了。” 燕七道:“你以为他们怕死?” 郭大路道:“若不怕死为什么要逃?” 燕七看着王动道:“他们怕的并不是死,而是有些人那种令人不能不害怕的勇气。” 他慢慢的接着道:“也许他们根本不是害怕而是感动……他们也是人,每个人都可能有被别人感动的时候。” 郭大路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他们怎么知道红娘子在这里?” 燕七道:“催命符他们死在这里的消息,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江湖中的消息,传得倒真快。” 燕七道:“江湖人的耳朵本来就很灵,何况仇恨往往能使一个人的耳朵更灵。” 郭大路道:“他们的仇结得这么深?” 燕七道:“十三把刀和催命符本来也可算是同伙,但红娘子出卖了他们。有一次他们被人围攻的时候,红娘子居然……”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这种狗咬狗的事,我懒得听。” 燕七道:“你想听什么?” 郭大路看着王动和红娘子,目中渐渐露出种柔和的光辉,缓缓道:“现在我祇想听一听可以令人心里快乐的事,快乐的消息,譬如说…─” 燕七看着他,目光也渐渐温柔,柔声道:“譬如说什么?” 郭大路道:“譬如说春天的消息。” 燕七的声音更温柔,道:“你已用不着再问春天的消息。”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春天已经来了。”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已经来了么?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 燕七转头去看王动和红娘子,柔声道:“你应该看见的,因为它就在这里。” 郭大路的声音也很温柔,轻轻道:“不错它的确就在这里。” 他看着的却是燕七。 王动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