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难免在自己的好朋友面前谈到自己的过去。 有时那就好像是在讲故事似的。这种故事大多都不会很吸引人,听别人吹总不如自己吹有劲,但无论什么事都有例外的。 王动在说的时候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瞩听着,连打岔的都没有。 第一个开口打岔的,自然还是郭大路。事实上他已憋了很久,听到这里才实在憋不住了先长吐出口气才问道:“那位老人家都在那等你?” 王动道:“就在坟场后面那树林子里等我。” 郭大路道:“你每天都去?” 王动道:“无论刮风下雨我没有天不去的。” 郭大路道:“共去了多少次?” 王动道:“去了二年四个月。” 郭大路又吐出长气道”那岂非有几百次?” 王动点点头。 郭大路道:“听你说你只要学得慢点就要挨揍,揍得还不轻。” 王动道:“开始那年我几乎很少有不挨揍的时候。” 郭大路道:“既然天天挨揍为什么还要去?” 王动道:“因为那时我觉得这种事不但很神秘而且又新鲜﹑又刺激。”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若换了我也会去的。” 林太平也忍不依问道:“你从来没有问过那位老人家的名字?” 王动道:“我问了几百次。” 林太平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王动摇摇头道:“每次我到那里的时候他都已先到了。” 林太平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去?” 王动道:“无论我去得多早,他都已先在那里。” 郭大路扬眉道:“你为什么不跟踪他,看他回到哪里?” 玉动苦笑道:“我当然试过。” 郭大路“结果呢?” 王动道:“结果每次那是挨顿臭揍乖乖的一个人回家。” 郭大路皱起眉头喃喃地道:“他每天都在那里等着你,等着你去试武,却又不肯让你知道他是谁。” 王动道:“还有更奇怪的,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是谁。”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样的怪事倒真是天下少有,看来也只有你这样的怪人才会遇见这种怪事。” 燕七忽也问道:“那时你准备脱离他们的时候,连红娘子都不知道?” 王动道:“我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 燕七道:“可是那红娘子,…她对你岂非蛮不错的吗?” 王动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很久才冷冷道:“她对很多人都不错。” 燕七也发现自己问错话了,立刻改变话题道:“后来你怎么走的?” 王动淡淡道:“有次他们准备偷少林寺的藏经,叫我先去打探动静,我就乘机溜了。” 燕七也吐出口长气,道:“这些人居然敢去打少林寺的主意胆子倒真不小。” 郭大路道:“你溜了之后,他们一直没有找到你?” 王动道:“没有。”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窗口。夜很黑很冷。 他木立在窗口,痴痴曲出了半天神,才慢慢的接着道﹕“我回来之后,就很少出去。” 郭大路道:“你是不是忽然变得不想动了。” 王动道:“我的确变了,变得很快,变得很多……” 他的声音嘶哑而悲伤接着道:“因为我回来之后才知道我出去后第二年,我母亲就一…!” 他没有说下去,他紧握双拳全身发抖已说不下去。这次连郭大路都没有问,既不忍问也不必问,大家都已知道王动的遭遇,也都很了解他的心情。 等到他回来,想报答父母的恩情,想尽尽人子的孝心的感情? 林太平垂下头,目中似已有泪满眶。 郭大路心里也觉得酸酸的眼目也有点发红。 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王动会变得这么穷,这么懒,这么怪。 因为他心里充满了悲痛和悔恨,他在惩罚自己。 假如你一定要说他是在逃避什么,他逃避的绝不是红娘子,也不是赤练蛇,更不是其它任何人。 他逃避的是他自己。想到第一次看见他个人躺在床上躺在黑暗中,任凭老鼠在自已身上爬来爬去的情况,郭大路又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个人若非已完全丧失斗志,就算能忍受饥饿也绝不能忍受老鼠的。那天晚上若不是郭大路胡里胡涂的闯进来,胡里胡涂的跟他做了朋友,他是不是还会活到今天呢? 这问题郭大路连想都不敢想。 王动终于回头缓缓道:“我回来已经快二年了,这三年来他们一定不停的在找我。”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他们当然很难找得到你,又有谁能想得到一飞冲天鹰中王会呆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 王动道:“但我却早就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我的。” 燕七眨眨眼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手?” 王动道:“你自己算过没有?是你欠他们的?还是他们欠你?” 王动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些账本就是谁也算不清。” 燕七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算法,每个人的算法都不同。” 他神情更沉重,僵慢的接着道:“在他们说来这笔帐只有一种算法。” 燕七道:“哪一种?” 王动道:“你应该知道是那一种。” 燕七不说话了他的确知道,有的帐你只有用血去算,才能算得清。 一点点血还不够,要很多血,你个人的血还不够,要很多人的血。 燕七看着郭大路身上的伤口,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看来这笔帐已越来越难算了,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算清。” 王动叹道:“你放心那一定用不着等很久的因为…。” 他忽然闭上嘴。每个人都闭上了嘴甚至连呼吸都停顿了下来。 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了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正慢慢的穿过积雪的院子。 “来的是什么人?” “难道现在就已到了算这笔帐的时候?” 林太平想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门去又忍住,郭大路向窗口指了指,燕七摇摇头。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人正慢慢的走上石阶走到这扇门外。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这人居然敢光明堂皇的来敲门,倒是他们想不到的事。 王动终于问道:“谁?” 外面有人轻轻道:“我。” 王动道:“你是谁?” 外面的人突然笑了,笑声如银铃却远比铃声更清脆动人:“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么?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来的这人是个女人,是个声音很好听,好像还很年青的女人。 看到王动的脸色,每个人都已猜出这女人是谁了﹑王动的脸色如白纸。 燕七拍了拍他的肩,向门口指了指又向后面指了指。 那意思就是说:“你若不愿见他,可以到后面去避避,我去替你挡一挡。” 王动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摇头。 他对自己的处境,比任何的人都明白的多,他已退到最后,那意思就是说他已无路再退,而且也不想再退。 “你为什么还不来开门?” 谁也没有见过红娘子这个人,但只要听到这种声音,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她是个多么迷人的女人。 “是不是你属于里有别的女人不敢让我看见?你总该知道,我不像你那么吃醋。” 王动忽然大步走过去,又停下沉声道﹕“门没有栓上。” 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外面迎着从这屋子里照出去的灯光。 所有的灯光好像都已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所有的目光当然也都集中在她个身上。 她身上好像也在发着光,一种红得耀眼,红得令人心跳的光。 红娘子身上当然穿着红衣服,但光不是从她衣服上发出来的,事实上除了衣服外,她身上每个地方好像都在发着光,尤其是她的眼睛,她的笑,每个人都觉得她的眼睛在看着自己,都觉得她在对自己笑,假如笑有倾城的魔力,定就是她这种笑。 燕七的身子移动一下有意无意间挡住郭大路的目光。 无论如何,能不让自己的朋友看到这种女人的媚笑,还是不让他看见的好。 每个人岂非都应该要自己的朋友远离罪恶? 红娘子眼波流动忽然道:“你们男人为什么总他妈的是这种样子!”这就是她说的第一句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好像有意要让“他妈的”这三个字在这些男子的脑袋里留了个更深刻点的印象,好像她知道这屋子里的男人,都喜欢说这三个字也喜欢听,这三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的确有种特别的味道。 就在她停顿这一下子的时候,已有个人忍不住在问了:“我们男子都他妈的是什么样子?” 声音是从燕七背后发出来的,燕七可以挡住郭大路的眼睛却挡不住他的耳朵,也塞不住他的嘴。 红娘子道:“你们为什么见到好看的女人就好像活见了鬼,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她皱起鼻子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燕七不愿让郭大路看见的笑容! 然后才轻轻接着道:“你们之中至少也该有个人先请我进去呀。” 事实上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她的人已经在屋子里了。屋子里每个人都知道她是谁,也都知道她是来干什么的,看到她真的走了进来,大家本该觉得很愤怒﹑很紧张。 但燕七忽然发觉郭大路和林太平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非但完全没有仇恨和紧张之色,反而带着笑意,就连燕七自已都已经开始有点动摇,有点怀疑。 在他想象中,红娘子本不应该是个这么样的人,自从她说出“他妈的”那三个字后屋子里的气氛就好像完全改变了,别人对她的印象也完全改变了,一个毒如蛇蝎的妖姬,说话中不该是这种腔调的。 直到这时,燕七发现她手里还提着个很大的菜篮子。 她重重的将篮子往桌上放,轻轻的甩着手叹着气道:“一个女人就为了替你们送东西来提着这么重的篮子,走了半个时辰,累得手都抉断了,你们对她难道连点感激的意思都没有?” 王动突然冷冷道:“没有人要你送东西来根本就没有人要你来!”? 一直到这时,红娘子才用眼角隐了他一眼似瞋非瞋,似笑非笑咬着嘴唇道:“我问你这些人是不是你的朋友?” 王动道:“是。” 红娘子轻轻的叹了口气,道:“你可以看着你朋友挨饿,我却不能。” 王动道:“他们是不是挨饿,都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红娘子道:“为什么没有关系?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做大嫂的人怎么能眼看着弟兄挨饿?” 燕七忍不住道:“谁是大嫂?” 红娘子笑了道:“你们都是王老大的好朋友,怎么会连王大嫂是谁都不知道?” 她掀起篮子上盖着的布媚然的说道:“今天是大嫂请客,你们谁也用不客气,不吃也是白不吃。” 燕七道:“吃了呢?” 红娘子笑道﹔“吃了也是白吃。” 燕七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被人打了耳光似的。 过了很久,她才转身面对着王动,道:“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带来的东西有毒?” 王动道:“是。” 红娘子道:“不但要毒死别的人还要毒死你?” 王动道:“是。” 红娘子眼圈似也红了,突然扭转头从篮子里拿出条鸡腿,嘎声道:“这么样说来鸡腿里面当然也有毒了?” 王动道:“很可能。” 红娘子道:“好好……” 她在鸡腿上咬了一口,吞下去又拿出瓶酒,道:“酒里是不是也有毒?” 王动道:“也可能。” 红娘子道:“好。” 她又喝了一口酒 总之她将篮子里的每样东西都尝了一口才抬起头,瞪着王动问道:“现在你认为怎么样?” 王动想也不想立刻回答道:“还是和刚纔完全样。” 红娘子道:“你还认为有毒?” 王动道:“是。” 红娘子的眼泪已经快流下来了,可是她勉强忍住,过了最久才慢慢的点了点头缀然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 王动道:“你早就该明白。” 红娘子道:“你认为我早就吃了解药才来的?” 王动道:“哼。” 红娘子凄然道﹕“你始终认为我是个心肠比蛇蝎还毒的女人,始终认为我对你好只不过是想在利用你一─” 说到这里她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听到这里,郭大路和林太平的心早已软了,嘴里虽没有说什么,心里已开始觉得王动这么样对她实在未免过份。 无论如何他们以前总算有段感情。 若是换了郭大路现在说不定早已经把她抱在怀里了。 但王动脸上却还是连点表情都没有,这人的心肠简直就好像是铁打的。 只见红娘子将拿出来的东西又一样样慢慢的放回篮子里,咬着唇道:“好,你既然认为有毒,我就带走。” 王动道:“你最好赶快带走。” 红娘子身子已在发抖颤声道:“你若是认为我对你始终没安着好心,我以后也可以永远不来见你。” 王动道:“你本就不该来的。” 红娘子道:“我一─我祇想问你一句话……” 她突然冲到王动面前,嘶声道:“我问你,自从你认得我之后,我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王动突然说不出话了。 红娘子捏紧双拳还是忍不住全身发抖叹声道:“不错,我的确不是个好人,的确害过不少男人可是我对你……我几时害过你?你说你说。” 王动冷冷道:“现在我们已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红娘子怔了半晌又慢慢的点了点头黯然道:“好我走,我走…。你放心这次我走了永远再也不会来找你。” 她慢慢转过身提起篮子慢慢的走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她又孤独﹑又瘦弱的留影,看着她慢慢的走向又寒冷﹑又黑暗的院子…… 院子里的风好大将树上的积雪片片卷了起来,眨眼就吹散了吹得干干净净。 她岂非也会像这积雪一样,眨眼间就会被吹散,吹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只觉心里酸酸的,只希望王动的心能软一软,能将这可怜的女子留下来。 但王动的心肠硬的像铁打的,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走出去,连点表示都没有。 眼看着红娘子已跨出门,郭大路几乎已忍中住要替王动把她留下来了。 突然间,红娘子的身子一阵抽搐,就好像突然挨了鞭子。 然后她的人就倒了下来。 倒在地上,四肢已抽慉在起,一张白生生的脸已变成黑紫色,眼睛往上翻,嘴里不停的往外冒出白沫。 白沫中还带着血丝。 燕七动容道:“她带来的东西里果然有毒?” 郭大路抢着道:“但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否则她自己怎么中毒?” 王动却还是石像般站在那里连动也不动,就好像根本没看到这回事。 连燕七都有点着急了,忍不住道:“王老大无论怎么样,你也该先看看她……” 王动道:“看什么?” 燕七道:“看她中的是什么毒?还有没有救?” 王动道:“没什么好看的。”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连点人性都没有。” 若不是燕七将他按住,他已经挣扎着爬起来了。 只见红娘子不停的痉挛﹑喘息,还在不停的晚着道:“王动……王动……” 王动终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 红娘子挣扎着伸出手道:“你…你过来…。求求你……” 王动咬咬牙道:“你若有什么话要说,我都听得见。” 红娘子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些东西里有毒,我真的绝不是来害你的!你……你应该相信我。” 王动还没有说话郭大路忍不住大声道:“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 红娘子凄然笑道:“赤练蛇他们虽觉得你对不起他们,虽然是想来杀你的,可是我……我并没有这意思…” 她睫伏着冷汗已湿透重衣,挣扎着接道:“我虽然不是个好女人,可是我对你却始终是真心真意的,只要你明白我的心意我……我就算死也心甘情愿了…。” 说完了这句话她似已用完了全部力气,连挣扎都无力狰扎。 郭大路又咬牙道﹔“既然看见了为什么还站在那里不动?” 王动道:“我应该怎么动?” 郭大路道:“她是为了你才会变成这样子的,你难道不能想个法子救救她?” 王动道:“你叫我怎么救她?” 林太平忽然道:“你既然能解小郭中的暗器之毒,就应该也能解她的毒。” 王动摇摇头缓缓道:“那不同,完全不同。”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同?” 王动突然又不说话了。 他虽然在勉强控制着自己,但目中似也泛起了泪光,那不仅是悲痛的泪,而且还仿佛充满了愤怒。 他的手指也在发抖。 燕七沉吟着道:“假如连王老大都不能解她的毒,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解她的毒了。” 郭大路道:“谁?” 燕七道:“赤练蛇。” 郭大路道:“不错我们该向赤练蛇要解药去。” 燕七叹了口气,道:“那只怕很难。” 向赤练蛇去要解药,那简直就好像去要老虎剥它自己身上的皮一样的困难。 这道理郭大路自然也明白的。 红娘子的喘息声已渐渐微弱,却还在低呼着王动的名字“王动───动。” 呼唤声也越来越微弱,郭大路听得心都碎了,忍不住大叫道:“你们既然不能救她,又不肯去向赤练蛇要解药,难道就这样眼看着她死在你们面前?你们究竟是不是人?”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你认为应该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就算是赤练蛇,也绝不会眼看着她被毒死的,你们!” 林太平一直坐在那里发怔,此刻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对!赤练蛇也绝不会眼看着她死,所以我们应该送她回去。” 这法子虽不好但也算没有法子中唯一的法子。 燕七皱着眉道:“问题是谁送她回去呢?” 郭大路道:“哼。”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眼角却在瞟着王动。 当然是王动应该送她回去。 只要这人还有一点点良心就不该眼看着她死在这里。 谁知王动还是连点反应也没有,就好像根本听不懂,就好像是个白痴。 王动当然不是白痴。 他是在装傻。 郭大路又忍不住大叫起来道:“好!你们都不送她回去,我送她回去!” 他用尽平生力气跳了起来。 燕七立刻紧紧抱住了他。 王动回过头看着他们,日光中又是悲痛又是怜惜。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终于跺了跺脚,道:“好我送她回去。” 他转过头,刚想抱起红娘子。 林太平突然箭般窜过来用力将他撞得退出七八尺,破跌在墙角。 就在这时林太平已抱起了红娘子。 王动突然变色大声道:“你想干什么?” 林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有我才能送她回去,燕七要照顾小郭,你是他的眼中钉,你去了他们绝不会放过你。”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出去。 王动跳起来冲过去大声喝道:“快点放下她,快……” 喝声中,林太平突然一声惊呼。 那奄奄一息的红娘子已毒蛇般自他怀中弹起凌空一个翻身,窜出了二丈,眨眼间就没人黑暗中。 只听她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性王的王八蛋,你见死不救,你好没良心,你简直不是个好东西。” 说到最后句话,人已走远,只剩下那比银铃还清脆悦耳的笑声飘荡在风里。 好冷的风。 摄魂的银铃。 林太平倒在雪地里,前胸已多了点乌黑的血迹。 没有人动。 没有人说话。 连最后一丝甜笑也终于被冷风吹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动终于慢慢的走出去将林太平抱了回来。 他的脸色比风还冷比夜色还阴暗。 郭大路泪已流下。 燕七看着他也己泪流满面柔声道:“你用不着难受,这也不能怪你。”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说出来郭大路怎么还能忍得住怎么不受得了? 他突然像是个孩子般,失声痛哭了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王动才慢慢的抬起头道:“他还没有死。” 燕七又惊又喜失声道:“他是不是还有救?” 王动点点头。 燕七道:“要怎么才能救得了他?” 这句话说出来他脸色又变了。 因为他已想到世上也只有一种法子能救得了林太平。 最可怕的一种法子。 他看着王动,目中已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因为他知道王动在想什么。 王动当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似反倒很平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救得了他。” 燕七用力摇头道:“这法子不行。” 王动道:“行。” 燕七大声道:“绝对不行。” 王动道:“不行也得行,因为我们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燕七突然倒了下去,倒在椅子上似乎再也支持不下去。 郭大路正瞪大了眼睛在看着他们,他脸上还带着泪痕,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究竟是个什么法子?” 没有回答,没有人开口。 郭大路着急道:“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七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就算知道了也没有用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没有用?若不是我乱出主意林太平也不会变成这样了,我比谁都难受,比谁都急着想救他。” 王动冷冷道:“你现在只能救一个人。” 郭大路道:“谁?” 王动道:“你自己。” 燕七柔声道:“你受的伤很不轻,若再胡思乱想,祇怕连你自己的命都很难保住。” 郭大路瞪着他们,忽然道:“我中的暗器是不是也有毒?”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是谁救我的?” 燕七道:“王老大。” 郭大路道:“王老大既然能解得了我的中毒为什么就不能解林太平的毒?” 燕七又不肯开口了。郭大路道:“他们暗器上的毒应该是同路的是不是?” 燕七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声道:“你为什么要问得这么清楚?” 郭大路大声道:“我为什么不能问清楚?你们若再不告诉我我就……我就……” 他用力捶着床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燕七咬了咬牙道:“好我告诉你,你中的毒,和林太平中的的确都是赤练蛇的独门毒药,所以也只有他的独门解药才能救得了。” 郭大路道:“但王老大…─!” 燕七道:“王老大准备脱离他们的时候,他就已经偷偷地藏起了一点赤练蛇的独门解药以防万一。” 郭大路道:“解药呢?” 燕七中字道:“救你的时候已用完了。” 郭大路先声通“全都用完了?” 燕七道:“连一点都没有剩。” 他呸着嘴,缓缓道:“那些解药本是准备用来救他自己的,但却全都用来救了你,我本来以为他还留着一点,深知他却怕你中的毒太深,生怕解药的份量不够,所以……” 说到这里他也眼眶发红,再也说不下去,这件事本只有他知道,因为那时林太平还在外面守望。 郭大路捏紧双拳,黄荳般大的冷汗已流满了脸,过了很久,才喃道:“林太平是我害的,唯一能救他的解药也被我用光,我真有办法,真了不起……” 燕七道:“这本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你并没有要我们……” 郭大路嘶声道:“不错,我并没有要你们救我,你们自己非这样子做不可,但你们为什么不想想,这样子叫我怎么能安心活得了去?” 王动沉着脸,道:“你非活下去不可,我既已救了你,你想死也不行。” 郭大路道:“但林太平─一。” 王动沉声道:“你用不着担心他我既能救你,当然也有法子救他!” 郭大路咬牙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你要用什么法子了。” 王动道:“哦?” 郭大路道:“你想问赤练蛇去要解药是不是?” 他又咬着牙道:“刚纔你不肯去,只不过因为你太了解红娘子了,但现在为了林太平就算要用你的命去换解药,你也非去不可的!” 王动淡淡的笑了笑,道:“你以为一飞冲天鹰中王是个这么好的?” 郭大路道:“我不认得什么鹰中王只认得王动,也很了解王动是个怎么样的人。” 王动道:“哦?” 郭大路目中又有泪光道:“王动这个人的脸看来虽然又冷又硬,其实他的心肠却比豆腐还软比火还热。” 王动沉默着终于缓缓地道:“你既然很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若想做件事便谁也拦不住我的。” 郭大路道:“你也应该很了解我,我若想做件事时也没有人能拦得住的!” 王动道:“你想做什么?” 郭大路道:“去向赤练蛇要解药。” 燕七动容道:“你怎么能去?” 郭大路道:“非去不可,而且也只有我能去。” 燕七道:“你的伤……” 郭大路道:“就因为我受了伤,所以你们更要让我去。” 他不让别人说话接着又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去对付他们三个已很吃力,所以你们绝不能再受伤了,否则我们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 燕七道:“这话虽然有道理但是……” 郭大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们又绝不能看着林太平中毒而死,所以只有让我去,我反正已受伤,已出不了力,何况!” 他笑了笑,接着道:“赤练蛇他们至少也算是个人,总不会对个完全无回手之力的人下毒手吧。” 王动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不会杀你?” 郭大路谊“想必不会的。” 王动道:“是你了解他们?还是我?” 郭大路道:“是你。” 王动道:“那么我告诉你他们不杀的只有一种人。” 郭大路道:“哪种?” 王动道:“死人。” 突然间,风中又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燕七冲出,就看到一只淡黄色的风筝自夜空中慢慢飘落下来。 风筝是方的,上面还用朱笔画了弯弯曲曲的花纹。 现在燕七已知道这并不是风筝,而是道一见就送终的催命符。 催命符上写着的是什么,谁也看不懂。 只有到过地狱的人才看得懂。 王动看得懂。 淡黄色的风箩上画满了朱红色的符咒,红得就像是血,就像是地狱中的火。 王动凝视着,冷淡的目光中不禁露出了恐惧之意。 燕七没有看这风筝,只在看着王动的眼睛,他虽然看不懂风筝上的符,却看得懂王动眼睛里的神色! 他忍不住问道:“这上面写着些什么?” 王动沉默了很久还是没有回答却又推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夜色。 星已渐稀夜已将尽。 灰檬的夜色中又有只风筝正冉冉升起。 王动轻轻叹息了声道:“天快亮了。” 燕七道:“天一定会亮的。” 王动道:“我也定要走的。” 燕七失色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天亮之前,我若还没有赶到那风筝下面,林太平就得死。” 天快亮了。 曙色带给人的,本是光明﹑欢乐和希望。 但现在带给王动他们的却只有死亡。 “天亮之前,王动若还没有站在那风筝下等着林太平就得死。” 这就是那符咒上写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王动已非去不可,非死不可。 郭大路大声“我早就说过,只有我能去,谁也休想拦住我。” 王动淡淡道:“好你可以去,但无论你去不去,我还是非去不可。” 郭大路道:“我既已去了,你为什么还要去?” 王动道:“因为他们要的是我,不是你。” 燕七抢着道:“你去了,他们也未必会将解药给你,你应该比我更明白。” 王动道:“我明白。” 燕七道:“这不过只是他们的诱兵之计,只不过是个圈套,他们定早已在那里布下了埋伏,就等着你去上钩。” 王动道:“这点我也比你明白。” 燕七道:“你还是要去?” 王动道:“你要我看着林太平死?” 林太平呼吸已微弱,牙关已咬紧脸上,已露出了死色。 无论谁都能看得出他已离死不远。 燕七道:“我们不能看着他死,也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王动淡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定是去送死?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带着解药回来呢?” 燕七瞪着他,道:“你这是在骗我们?还是骗你自己?” 王动终于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能回来的希望不大,但只要有一分希望我就得去。” 燕七道:“若连一分希望都没有呢?” 王动道:“还是要去。” 这些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已全无转圈的余地。 燕七突然站起来,大声道:“好,你去我也陪着你去。” 王动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你也去,能去的都去,就让不能去的留在这里等着别人宰割吧。” 燕七说不出话来了。 郭大路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我们怎么做?为什么不干脆说出来?” 王动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带着林太平到山下去等我。” 郭大路道:“然后呢?” 王动道:“然后你们想法子去准备辆马车,无论去偷去抢都一定要办到!” 郭大路道:“然后呢?” 王动道:“然后你们就坐在马车里等太阳下山后,我若还没有去找你们,你们就赶快离开这地方。” 郭大路道:“离开这里到哪里去?” 王动笑了笑,笑得已有些凄凉道:“天地之大,哪里你们不能去?” 郭大路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好主意,这种主意真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动道:“这虽然不能算是好主意,却是唯一的主意。” 郭大路道:“很好,你为了林太平去拼命,却让我们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你是个好朋友,却要我们做畜牲。” 王动沉声道:“你难道还有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我只有一个主意。” 王动道:“你说。” 郭大路道:“要活,我们开开心心的活在一起,要死,我们要痛痛快快的死在一起。” 郭大路就是郭大路,既不是王动也不是燕七。 他也许没有王动镇定冷静,也许没有燕七的睿智聪明。 但这人真他妈的痛快,真他妈的有种。 风吹过的时候,死灰色的冷雾刚刚自荒家间升起。 鬼火已消失在雾里。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谁说的? 此刻在这雾中飘荡的岂非正是个连地狱都拒绝收留的游魂? 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因为他的脸色是死灰色的,似已和这凄迷的冷雾融为一体,鼻子已融入雾里,嘴也融入雾里。 只剩下那双鬼火般的眼睛。 眼睛里没有光,也分不出黑白,但却充满了恶毒之意,仿佛正在关注着世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无论这双眼睛看到什么地方,那地方立刻会沾上不一样的命运! 现在,这双眼睛正在慢慢的环顾着四方每座荒家,每片坟地他都绝不肯错过。 然后他眼睛里才露出丝笑意。 谁也想象不出这种笑意有多么恶毒﹑多么可怕。 就在这时迷雾里又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不是银铃!是摄魂的铃声。 红娘子幽灵般出现在迷雾里,带着笑道:“都准备好了吗?” 这游魂慢慢的点了点头道:“除非人不来,来了就休想活着回去!” 红娘子眼波流动道:“你想他会不会来?” 这游魂道:“你说呢?” 红娘子眨着眼,道:“为什么要我说?” 游魂道:“你比我们了解他。” 红娘子笑盈盈走过来,用眼色膘着他道:“你现在还吃醋?” 游魂道:“哼” 红娘子道:“你以为我真的对他有意思?” 游魂目中的恶毒之意更深道:“他在的时候,你从来没有陪过我一天!” 红娘子道:“你难道已忘了是谁叫我那么做的?” 游魂不说话。 红娘子冷笑道:“你为了要拉拢他,叫我去赔她睡觉,现在反来怪我了,你有良心没有?” 游魂道:“没有。” 红娘子又笑了道:“想不到你偶尔也会说句老实话。” 游魂道:“你呢?” 红娘子道:“我在你面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游魂道:“我若不叫你去陪他睡觉,你难道不会去?” 红娘子道:“还是样会去。” 游魂道:“为什么?” 红娘子婚然道:“因为我喜欢陪男人睡觉。” 游魂咬着牙道:“陪什么样的男人睡觉?” 红娘子道:“除了你之外,什么样的男人都喜欢。” 游魂目中的恶毒之色已变为痛苦,但眼睛却反而亮了。 红娘子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的话问完了吗?” 游魂突然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反手重重打她的脸,嘎声道:“你这贱人。” 红娘子既不惊惧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道:“我本就是个贱人,但你却比我更贱。” 游魂又重抓她的脸。 红娘子还在笑,道:“你不但喜欢我去陪别的男人睡觉,还喜欢问我,天天问我这些话你已不知问过多少次了。” 她不让游魂说,接着又道:“因为你喜欢这些话,喜欢被我折磨,只有我在折磨你的时候,你才是个人,你才会快活。” 游魂喉咙低嘶声,用力将她拉了过来。 红娘子吃吃的笑道:“你是不是又想─。” 突听人冷冷地道:“现在不是你们打情骂俏的时候。” 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这声音本就是从积雪下发出来的。 红娘子笑道:“原来他已经到积雪里面去了。” 一张脸忽然从地上的积雪中露出来。 一张比死人还可怕的脸。 红娘子道:“下面怎么样?” 赤练蛇道:“很凉快。” 红娘子笑道:“比你那里更凉快的地方,的确再也找不到!” 赤练蛇道:“你是不是也想钻进来陪我睡觉?” 红娘子道:“只要你有耐心在下面等,我迟早总会进去的。” 游魂冷笑道:“只可惜他对你没胃口。” 赤练蛇眼看着天突然道:“时候已不早,你还是快去死吧。” 游魂道:“你想他会不会来?” 红娘子道:“会的。” 游魂抢着道:“为什么?” 红娘子道:“因为他除了你们之外,对别的朋友都不错。” 游魂也仰头看了看天色。 曙色已白。 世上的孤魂野鬼都已到了应该回去的时候。 游魂道:“我要去死了。” 红娘子道:“你赶快去死吧。” 游魂慢慢的走过去,走到旁边座荒坟前,自怀中取出个瓷瓶放在坟头上。 然后他的人突然消失在坟墓里。 红娘子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他若永远在里面不出来,那有多好。” 赤练蛇道:“有什么好?” 红娘子垂首看着他一眼,水淋淋的柔声道:“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不好?” 赤练蛇冷冷道:“那也得等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再说。” 红娘子冲过去吐口唾在他脸上狠狠道:“你是不是人?” 赤练蛇阴侧侧一笑,道:“不是。” 这句话没说完这张脸已隐没在积雪里。 红娘子发了半天怔,好像突然有了很多心事。 过了很久她身形突又掠起。 她立刻就消失在雾里。 风吹过的时候,死灰色的迷雾迷漫了大地。 天也是死灰色的。 荒冢冷雪,没有人,甚至连鬼都没有。 只剩下只风筝正慢慢的落下。 不是风筝是催命鬼的符。 风筝落下。 苍穹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见。 王动在路上慢慢的走着,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就算心里有恐惧也绝不会落在脸上。 无论谁若受过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都已该学会将情感隐藏在心里。 各种情感都隐藏在心里。 情感却像酒一样。 你藏得越深,藏得越久,反而越浓越烈。 现在他只有一个人。 他的朋友们当然没有来。 是他们背弃了他?还是他说服了他们? 谁也不知道。 谁也没法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来。 但大家都知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无论多好的朋友迟早都有分手的时候。 人生聚合本无常,是聚也好,是散也好,又何必太认真? 天色刚晓,但总算已有了光亮。 他走得虽慢但总算已走了地头。 人生本如此很多事都如此,你又何必太匆忙? 风还是很冷,冷得像刀,刀般刮过他的脸。 他慢慢的穿过荒坟,默数着一块块墓碑。 墓碑有的已倾倒,有的已被风雪侵蚀,连字迹都分辨不清。 坟墓里的人是谁?已不再有人关心了。 他们活着的时候岂不也有他们的光荣和羞辱﹑快乐和悲伤? 但现在他们已一无所有。 那么你又何必将生死荣辱时时刻刻的放在心上? 王动轻轻的叹息了声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已听到红娘子的笑声。 红娘子正银铃般笑着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你果然来了。” 王动道:“我来了。” 他已看见她,站在积雪的枯树下,还是穿着那身鲜红的衣裳,仿佛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但逝去的时光,已经不再来,逝去的欢乐和悲伤,也已将淡忘。 就算还未遗忘,迟早也必将淡忘。 红娘子也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中也不知是喜是怨?是爱是恨? 她是爱也好,是恨也好,都已无妨。 红娘子终于笑了笑道:“你真是为林太平拿解药来的?” 王动道:“是。” 红娘子咬着嘴唇道:“为了我,你就不肯来?” 王动道:“不肯。” 红娘子笑得很凄凉,道:“你对别的朋友为什么总比对我好?” 王动道:“因为你不是我的朋友。” 红娘子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你难道忘了我们以前在一起时有多么开心。” 王动道:“我忘了。” 红娘子摇摇头道:“无论你嘴上说得多硬,我知道你心里绝不会忘的。” 她眼波如雾幽幽的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在华山之巅用白云做我们的被,大地做床,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声音更低迷,更轻柔又道:“还有次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直到我们两个人都已被埋在沙里…这些事你能忘得了吗?” 王动不再说话。 这些事的确是谁也忘不了的。 他真的能忘记? 面对着他生平第一个恋人,他的心真能如他的脸一样冷静? 红娘子凝视着他,目中已有泪光,道:“这些事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所以我才恨你,恨你走的时候连说都不说一声,恨得想要你死可是…。” 她垂下头道:“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只要你肯说句话,我现在就跟着你走,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走。” 王动突然大声道:“我那里都不去。” 他说的声音那么大似乎想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红娘子咬了咬唇道:“你那里都不去,又为什么要来呢?” 王动冷冷道:“我来拿解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 王动道:“没有。” 红娘子道:“你不想来看看我?” 王动道:“不想。” 红娘子的脸色突然发着青,青得就像是一只青蝎子。 她目中的柔情蜜意也已不见,用力跺脚道:“好,解药就在后面你自己么拿吧。” 王动回过头就看到坟头上那瓷瓶。 红娘子道:“这次我们将解药给你,只因为我们还最拿你当作朋友,你拿了之后最好赶快走。” 王动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无论她说什么,他连一个字都不信。 他知道他们是绝不会将解药就这样容容易易的给他的。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他非拿到这瓶解药不可! 这瓶解药若是在水里他就跳了水里去,这瓶解药若是在烈火里他就跳进火里去。 积雪冷而柔软。 王动只走了六七步就已可伸手拿到解药。 他伸出手。 瓷瓶很冷冷得像死人的手。 他拿起了瓷瓶。 他的手比瓷瓶还冷。 因为他已感觉到死的气息! 一双手突然从坟墓里伸出来,点中了他膝盖上的“环跳穴。 另一双手同时从积雪下伸出来,挥手射出两颗寒尾针,射人了他的足踝。 他跪了下去,跪在坟墓前。 然后他才看到坟墓已露出洞穴。 这坟墓原来是假的,是空的。 红娘子银铃般的笑声又响起,甜笑着道:“你现在真的哪里都不必去!” 王动跪在坟墓前脸上不是全无表情,但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他很了解这些人。很了解这些人的手段。 他在等,等他们使出手段来。 坟墓中终于发出了声音:“你输了。” 他知道这是催命符的声音。催命符无论在什么地方说话,都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 “我输了。” 他只有认输。 催命符道:“这次你已没有翻本的机会。” 王动道:“我没有。” 催俞符道:“你知不知道输的是什么?” 王动道:“我只有一条命可输。” 催命符道:“你还有别的。” 王动道:“你还要什么?” 催命符道:“你总该知道,从棺材里伸出手来,要的是什么?” 王动道:“要钱?” 催命符道:“不错,是要钱。” 王动道:“若是要钱你就找错了人。” 催命符道:“我从未找错人。” 王动道:“要钱的本该是我,公帐里的钱我本该也有一份。” 催命符道:“你当然有一份,但却不该将四份都独吞…… 王动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 催命符道:“那几年我们的收入不错。” 王动道:“很不错。” 催命符道:“是不是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我们的收入究竟有多少?” 王动道:“是。” 催命符道:“是不是也只有我们五个人才知道我们究竟存下了多少﹑存在哪里?” 王动道:“是。” 催命符道:“有没有第六个人?” 王动道:“没有。” 催命符道:“那笔钱无论谁拿去。都足够舒舒服服的享受一辈子!” 王动道:“就算最浪费的人也已足够。” 催命符道:“但等你走了后我们才知道,能享受那笔钱的只有你一个人。” 王动道:“你认为我已将那笔钱带走?” 催命符道,“那笔钱己分文不剩,你认为是谁带走的呢?”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 催命符冷笑道:“我中已知道你是为什么走的了,那笔钱已足够令任何人出卖朋友。” 王动忽然笑了。 催命符说道:“你认为我们很可笑?认为我们是笨蛋?” 王动:“我才是笨蛋,无论谁有了那笔钱都不会过我这种日子,除非是个笨蛋。” 催命符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 王动道:“穷日子。” 红娘子道:“穷日子?” 红娘子忽然掠过来,银铃般笑道,“你有多穷?” 王动道:“很穷。” 红娘子眨眨眼道﹔“听说有个人在这县城的奎元馆里,一晚上就输了好几万两银子这人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听说有个人在山下的言茂源一个月就买了几百两银子的酒,这人又是谁?” 王动道:“是我。” 红娘子道:“还有一个人家里最近刚换了一批家具,连后院小屋里的椅子都是檀木做的,最少也值千两银子这人又是谁?” 王动道:“不能算。” 红娘子“我们已打听过,这里虽叫富贵山庄,但从上一代开始除了这名字外就再也没有点富贵的地方。” 王动道:“不错。” 红娘子道:“这些年来你也没有再出去做过生意?” 王动淡淡道:“一个人可以在家里享福,为什么还要出去?” 红娘子道:“银子是绝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王动道:“但却可以从地下挖出来。” 红娘子嫣然道:“想不到你承认得倒很快。” 王动道:“我不承认行不行?” 红娘子道:“不行。” 王动道:“既然不行,我为什么还不承认。”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又道:“你们若要调查一个人的底细,连他祖宗三代都要挖出来,若要一个人说实话连哑巴都不能不开口,这点我总比别人知道得清楚些。” 催命符冷冷道:“所以你根本不必走的!” 王动叹道:“只可惜很多人都常常会做不该做的事。” 催命符道:“好,我们走吧。” 王动道﹕“走?到那里去?” 催命符道:“去拿回我们的那三份。” 王动道:“好你们去拿吧。” 催命符道:“到哪里去拿?” 王动道:“你们高兴到哪里去拿,就到那里去拿。” 催命符道﹔“你若不说我们怎知道钱藏在哪里?” 王动道:“我为什么要说?我什么都没有说。” 催命符厉声道:“你还不承认?” 红娘子淡淡冷笑道:“你要钱?还是要命?” 王动道:“能活下去的时候当然要命,若已活不下去,就只好要钱了。” 催命符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答应?” 王动道:“你们肯答应还我的命,我就答应还你们的钱。” 催命符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好,还你的命。” 王动道:“一条命一份钱。” 催命符道:“你有几条命?” 王动道:“我一条﹑郭大路一条﹑林太平一条,燕七条,四条命,四份钱。” 催命符道:“一条命,四份钱。” 王动道:“不行。” 催命符道:“不行也得行你是活的,钱是死的,我们既能找到你,还怕找不到钱?” 王动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好吧,就先还命来。” 催命符道:“还谁的命?” 王动道:“你要谁还钱?” 红娘子又笑了吃吃笑道:“我早就知道他总算还是个聪明人,总算还知道无论谁的命,都不如自己的命值钱。” 催命符道:“先解你的毒,不解穴道。” 王动道:“穴道若不解你们随时还是可以要我的命。” 催命符道:“我答应留下你已该知足。” 红娘子笑道:“是呀!活着总比死好你还是想开些吧。” 王动又沉吟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一声,道:“看来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催命符冷冷道:“你带走那笔钱的时候就已走上了绝路。” 王动道:“环跳穴被点住的人什么路都不能走。” 红娘子媚笑道:“你不能走我背你,莫忘了以前你总是压着我的。” 催命符冷冷道:“你跟着我走。” 红娘子眨眨眼道:“那么谁背他呢?” 一个人忽然从积雪中钻出来,蛇一般钻出来,道:“我。” 王动伏在赤练蛇背上。 赤练蛇的身子柔软﹑潮湿﹑冰冷。 雾已将散。 但天色依旧阴冕,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光明。 根本就没有光明因为已全无希望。 赤练蛇忽然道:“这是你回家的路。” 王动道:“只希望不是回老家。” 赤练蛇道:“你把钱就藏在家里?” 王动道:“若是你你藏在哪里?” 赤练蛇道:“当然是可以随时摸得到的地方,钱就像女人一样,最好放在随时可以摸得到的地方。” 王动笑了,道:“想不到你也懂女人。” 赤练蛇道:“就因为我懂所以才不要。” 王动道:“你只要钱?” 赤练蛇“钱比女人好,钱不会骗你,世上绝没有比钱更忠实的。” 王动道:“所以,钱可以放在客厅里面,女人却不能!” 赤练蛇道:“钱就在客厅里?” 王动道:“一个人的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比客厅更宽敞﹑更显眼?” 赤练蛇点点头道:“不错越显眼的地方,别人反而越不会注意!” 催命符从不肯走在任何人前面。 世上的确有这种人,因为他在背后暗算别人的次数太多。 所以他永远不愿让任何人走在他背后。 他紧紧贴着红娘子就好像是条影子。 红娘了甚至可以感觉到他那冰冷的呼吸,带着死尸的气味的呼吸。 她的脸色难看极了。 催命符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的脖子。 他正在看着她的脖子,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因为她光滑白嫩的脖子已因他的呼吸而起了一粒粒鸡皮疙瘩。 红娘子却在看着前面的王动,忽然道:“你认为他真的会带我们去拿钱?” 催命符道:“他已别无选择。” 红娘子道:“我却觉得有点不对。” 催命符道:“那点不对?” 红娘子道:“他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人,也不该这么怕死。” 催命符冷笑道:“随便他是怎么样的人,现在都已无妨。” 红娘子道:“为什么?” 催命符道:“因为他现在已是个死人。” 红娘子道:“死人?” 催命符道:“你以为我真会留下他的命?” 红娘子踞然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但现在他还没有死。” 催命符接道:“虽然还没有完全死,但已死了大半。” 红娘子道:“他还有朋友。” 催命符道:“一个是快死的朋友,另外两个简直已等于死了,我们三个人无论谁都已足够对付他们,你还担心什么?” 红娘子忽又笑了笑,道:“我不是担心只觉得有点可惜。” 催命符道:“可惜什么?” 红娘子悠然笑道:“可惜我还没有跟那三个小伙子睡过觉。” 催命符忽然口咬住她的脖子。 就好像是条疯狗咬住了条母狗。 天色阴暗所以客厅里暗得很。 窗子是开着的,从外面可以隐约看到两人的影子。 赤练蛇道:“什么人在里面?” 王动淡淡道:“想不到你的眼睛近来也不行了。” 赤练蛇的眼睛本来就不行。 任何人若是常钻在各式各样的毒药里,眼力都不会好。 但就算眼力再差的人,只要多看几眼,也能看得出那只不过是两个稻草人。 两个披麻带孝的稻草人。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你若还没有看清我不妨告诉你,我若死了他们就是我的孝子,你若死了,祇怕也只有用他们来做孝子。” 赤练蛇道:“这样的孝了至少总比败家子好。” 王动道:“所以你宁可绝子绝孙?” 赤练蛇道:“最好连朋友都没有。” 红娘子忽然赶上来道:“你的朋友呢?” 她问的是王动,因为这些人里只有王动才有朋友。 王动道:“他们在山下等我。” 红娘子道:“为什么要到山下去?” 王动道:“你若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会在那里等我?” 赤练蛇道:“她根本就不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