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再次转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无论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好,现在都已不重要了。 叶开也不禁长长叹息,道:"我来的时候,还不想揭穿这件事的。"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为你还有点不忍?" 叶开苦笑。 他不能否认,也并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对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 叶开道:"不敢?" 上官小仙道:"因为你根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只凭推测,是不能定人罪的。"叶开也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灵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顾一切了。"她眼睛里的悲伤,忽然又变成了妒恨:"她究竟为你做了些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对她?我又有哪点比不上她?"叶开沉默。 上官小仙道:"她到处闯祸生事,到处惹麻烦,还几乎一刀把你杀死,你不在的时候,她连半天都等不得,就急着要嫁人,嫁一次人还不够,一夜间她就嫁给了两个男人,像这样一个女人,有哪点值得你为她如此牺牲?"叶开道:"我也想不通。" 上官小仙道:"那么你……"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只知道,就算她再杀我十次,再嫁给十个男人,我还是一样会这么样对她的。"上官小仙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上官小仙霍然站起来,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时,已不再是个情感激动的女人。 她站起来时,情感仿佛要崩溃,可是等到她坐下时,她已变成了冷酷如冰山、锐利如刀锋的金钱帮帮主。 也许女人本就是多变的,她只不过变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许她根本没有变,变的只不过是她的伪装。 叶开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上官小仙道:"没有了。" 叶开道:"但我却还有一点不能不说。" 上官小仙道:"哦?" 叶开道:"我的确连一点证据都没有,这些事你本不必承认的。"上官小仙道:"我也不必否认。" 叶开道:"为什么?" 上官小仙冷冷道:"因为我不但是金钱帮的帮主,还是魔教的教主,我不但掌握了天下最可怕的两大帮派,还掌握了丁灵琳的性命,我无论是承认也好,是否认也好,你都只有听着。"叶开征住。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法子对付她,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开的确已无话可说。 上官小仙道:"那么我说的话,你就要听着,每个字都仔细听着。"叶开没有听。 因为他忽然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她说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必听,因为,她根本就是在放屁。"声音是从床下发出来的。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人,一个死人,死人怎么能说话? 上官小仙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叶开也是的,但却连他们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一件事若连他们都想不通,这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呢? 床下面明明只有一个死人,他们刚才还抬起这张床来看过。 现在这张床又被抬了起来,——被人从下面往上抬。 上官小仙的心却在往下沉。 ——刚才说话的人,竟是丁灵琳,她听得出丁灵琳的声音。 可是丁灵琳怎么会在床下的?死了的韩贞怎么会变成活的丁灵琳? 上官小仙就想不通了。 叶开也想不通。 ——一件事若连他们也想不通,世上还有谁能想得通? 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丁灵琳自己。 丁灵琳并没有真疯。 这世上会装痴的并不止上官小仙一个人,丁灵琳也会。 你会的事,我都会。 她从床下走出来,看着上官小仙,眼睛里发着光:"你会骗人,我也会,你会杀人,我也会,而且绝不比你差。""你要韩贞来杀我,再想法子让小叶以为我是发疯而死的。""你一定想不到我反而杀了他。" "你会在我的炖鸡面里下迷药,我也会在他喝的茶里下迷药。""他当然不会提防一个已发了疯的女人,就好像我们以前没有提防你一样,这法子本是我从你那里学来的。"——死了的韩贞还在床下,这次他无疑是真的死了。 "我将他的尸体送到床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床下面有个地窖,是藏酒的地方。原来冷香园的酒都是藏在这种地窖里的,所以那天我们在外面连一瓶酒都找不到。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所以我就藏入地窖里,却将尸体摆在外面。我算准你看到韩贞死了后,一定会大吃一惊,绝不会再注意到下面还有个地窖。""我还想听听你们在上面说些什么,看他是不是会被你骗走。"她看着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幸福的光辉,柔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这次绝不会再上她当的,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说得很简单。 无论多曲折离奇的事,一说穿了,你就会发现它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复杂。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小仙一直在听着,苍白美丽的脸上,居然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等到丁灵琳说完了,她才慢慢地抬起手,放在桌上。 她那双纤柔秀气的手,竟忽然变得金属般坚硬。 灯也在桌上。 她的手在灯下发着光——并不是她的手在发光,是一双金属般锐利、却又像冰一般透明的手套。 那天晚上,在鸿宾客栈的后墙外,丁灵琳看见的就是这双手。 崔玉真在短墙头远远看见的也是这双手。 上官小仙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刚不坏,大搜神手。"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这手本是准备用来对付吕迪和郭定的。"叶开道:"我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可惜他们却让我捻了。" 他们根本没有给她机会,让她用出这种武器。 她摊开手,掌心有一枚比绣花针还细的针:"这是我的上天入地,大搜魂针。"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杨天他们四个人,就是死在我这种针卞的。"叶开道:"我也看得出。" 上官小仙道:"昔年梅花盗的梅花针,已今天下武林中人丧胆。"叶开道:"我听说过。" 上官小仙道:"但是我可以保证,我这种针远比梅花针更可怕。"叶开叹了口气,道:"你这种针想必是准备用来对付我的。"上官小仙承认。 盯着叶开,忽又问道:"你的刀呢?" 叶开道:"刀在。" 上官小仙道:"在哪里?" 叶开没有回答。 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刀是怎么发出来的。 刀未出手前,谁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刀一定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上官小仙慢慢道:"我也知道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叶开并没有谦虚。 因为刀虽然是他的,虽然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刀的神髓,却还是别人。 一个伟大的人。 天上地下,你绝对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他。 若不能了解他那种伟大的精神,就绝不能发出那种可以惊天动地的刀。 飞刀!飞刀还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 那并不是杀气,但却比杀气更令人胆怯。 上官小仙的瞳孔已在收缩,道:"你的刀无所不在,无所不至,我的针也一样。"叶开道:"哦?" 上官小仙道:"你也永远无法想象,我的针会从什么地方发出来,更无法想象它是怎么发出来的。"叶开道:"我不会去想,也不必想。"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认为你能封住我的出手,你就错了。"叶开沉默,上官小仙道:"我的计如恒河沙数,你的刀却有限。"叶开道:"我的刀只要一柄就已足够。" 上官小仙连眼角都在收缩,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命运。"叶开道:"命运?" 上官小仙道:"也许我命中注定,迟早总要和你一决胜负的。"她眼中又露出一抹悲伤:"正如昔年的上官帮主,是命中注定了要和小李探花一决胜负一样。"叶开也不禁叹息,道:"昔年的上官帮主,的确不愧为一世之雄,只可惜现在……。"上官小仙没有让他说下去,冷冷道:"昔年的上官帮主虽已不在,今日的上官帮主却还在。"叶开道:"飞刀也在。" 上官小仙道:"昔年他们那一战,虽足以惊天地,位鬼神,却没有人能亲眼看到。"丁灵琳忍不住道:"今日你们这一战,却一定会有人亲眼看到。"上官小仙道:"没有。" 丁灵琳道:"有。" 上官小仙霍然转头,盯着她,冷冷道:"你想看?"丁灵琳道,"我一定能看得到。" 上官小仙冷笑道:"你若在这里,我的飞针出手,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他若为你分心他就只有死。"丁灵琳怔住。 上官小仙既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她却只有走出去。 她走出去时,全身都冰冷。 门关起,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都关在门外。 门里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谁?丁灵琳的腰弯下,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 她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才真的能让她发疯。 可是发疯也没有用。 昔年那一战,她虽然没有见到,却听说过。 就连小李探花自己也承认,上官金虹的确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他,甚至还可以令他无法还手。 上官金虹故意将那些机会全都错过了,只因为他始终想赌一赌。 ——赌他是不是能躲得过小李探花那"从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这次上官小仙自然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丁灵琳嘴里在流着苦水。 叶开也许正在这扇门里,受着死的折磨,她却只有在门外等着。 就像孙小红和阿飞在等李寻欢时一样。 可是他们还有两个人。 在上官金虹的密室外,那扇门是铁铸的,无论谁也撞不开。 现在她面前的这扇门,她随时都可以闯进去,却偏偏不敢闯进去。 她绝不能让叶开分心。 她实在希望面前的这扇门,也是扇撞不开的铁门,那样她至少不必再忍受这种"控制自己"的痛苦。 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这种痛苦有多么可怕。 她简直恨不能将自己的一双脚用钉子钉起来。 夜已深了。 丁灵琳还在等,整个人都已因"等待"而崩溃,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么? 她等的也许只不过是叶开的死。 想到上官小仙的机智和武功,她实在不知道叶开能有几分机会活着走出去。 所以这扇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连心跳都已停止。 直到她又看到叶开。 叶开看来很疲倦,但却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丁灵琳看着他,眼泪终于慢漫地流了下来——当然是欢喜的泪。 欢喜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不能动。 "上官小仙呢?" 过了很久,她才能问出这句话。 回答只有三个字:"她败了。" 她败了。 这是多么简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问的事。 但是又有谁能想象,这一刹那问的紧张和刺激。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巨。 一刹那! 一刀!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你甚至不必亲眼去看,只要去想一想,你的呼吸都不禁要停顿。 可是丁灵琳并没有想。 所有的一切事,对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叶开还活着。 只要叶开还活着,她就已心满意足了。 门里还有哭泣声,死人是不会哭的。 难道上官小仙还没有死? 叶开的刀,本不是杀人的刀。 他让她活下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她以后已不会再是和以前同样的一个上官小仙了! ——宽恕远比报复更伟大。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句话对叶开是不适用的。 他用的是小李飞刀。 这种刀的力量是爱,不是恨。 上官小仙是不是也能懂得这道理? 丁灵琳也没有再问,因为现在她心里只有爱,没有恨,她正在看着叶开的眼睛…… 生命如此美好,爱情如此奇妙,一个人若还不能忘记仇恨,岂非愚蠢得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