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的腿弯下,整个人都似在抽搐,他又有了那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次都要令他发疯。 但发疯也没有用。 李寻欢就在这扇门里,慢慢的受着死的折磨。 他们却只能在外面等着。 等什么呢,等上官金虹自己开门走出来? 他出来的时候,李寻欢就不会再活着。 等什么呢?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上官金虹自然也决不会让他们活着,他出来的时候,也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孙小红突然走过来,用力拉起阿飞,道:“你快走吧。” 阿飞道:“你……你叫我走?” 孙小红道:“你非走不可,我……” 阿飞道:“你怎么样?” 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过了很久,才垂着头道:“我跟你不同。” 阿飞道:“不同?” 孙小红道:“我早就说过,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可是你……” 阿飞道:“我并不想陪他死。” 孙小红道:“那么你就该走。” 阿飞道:“我也不想走。” 孙小红道:“为什么?” 阿飞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 孙小红道:“我知道你一定要为他复仇,但那也用不着急在一时,你可以等……” 阿飞道:“我也不能等。” 孙小红道:“不能等就……就……” 阿飞道:“就怎么样?” 孙小红嘴唇已咬出血,道:“就死!” 阿飞凝视着竹剑上的血迹。 血已干枯。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你一定还想试试,但那也没有用的。” 阿飞道:“你留在这里陪他死又有什么用?” 孙小红说不出话来了。 阿飞缓缓道:“你留下来,只因为有件事你纵然明知做了没有用,还是非做不可。” 孙小红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他了。” 阿飞沉默了很久,无言的点了点头。 他承认,不能不承认。 只要是人,只要和李寻欢接触较深,就无法不被他那种伟大的人格感动。 若不是遇见李寻欢,阿飞只怕早已对人类失去了信心。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我对不起你,我本该等你长大后再死的,可是我已不能等,我实在太累了……我什么都没有留给你,除了那几句话,那是我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你绝不可忘记。” 阿飞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象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杀人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许多许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着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 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恨! 他恨得想毁灭,毁灭别人,毁灭自己,毁灭一切。 他觉得这太不公平,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不该这么样死的。 孙小红忽又叹了口气,凄然道:“上官金虹若知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一定开心的很。” 阿飞咬着牙道:“就让他开心吧,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开心的本来就是恶人!” 突然一人道:“你错了!” 铁门虽沉重,但开门的声音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何时门已开了。 从门里慢慢走出来的人,赫然竟是李寻欢。 他看来显得很疲倦,但还是活着的。 活着,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阿飞和孙小红猝然回首,怔住,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这是欢喜的眼泪,喜极时也和悲哀时一样,除了流泪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事都不能做,甚至连动都无法动。 李寻欢也已有热泪盈眶,嘴角却带着笑,缓缓道:“你错了,这世上的好人是永远不会寂寞的,恶人痛苦的时候也永远要比开心的时候多得多。” 孙小红突然扑过去,扑在他怀里,不停的啜泣起来。 她实在忍不住要喜极而泣。 又过了很久,阿飞才长长吐出口气,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上官金虹呢?” 李寻欢轻抚着孙小红的柔发,道:“想必也很痛苦,因为他毕竟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阿飞道:“他做错了什么?” 李寻欢道:“他的确有很多机会能杀我,他甚至可以令我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 像上官金虹这样的人,怎会将机会错过? 孙小红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因为他心里始终想赌一赌。” 孙小红眸子里发出了光,道:“他当然不相信‘小李飞刀,例不虚发’这句话的。” 李寻欢道:“他不信──任何人他都不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一件能让他相信的事。” 孙小红道:“结果呢?” 李寻欢淡淡道:“他输了!” 他输了! 这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决定胜负也只不过是一刹那间的事。 但这一刹那却是何等紧张,何等刺激的一刹那! 这一刹那对江湖的影响又是何等深! 那一闪的刀光又是何等惊心!何等壮丽! 孙小红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到着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甚至不必亲眼看到,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都不禁为之停顿! 流星也很美,很壮丽。 流星划破黑暗时所发出的光芒,也总是令人兴奋,感动。 但就连流星的光芒也无法和那一闪的刀芒比拟。 流星的光芒短暴。 这一闪刀光留下的光芒,却足以照耀永恒! 门已经开了。 没有人能永远将整个世界都隔离在门外。 你若想和世人隔绝,必先被世人抛弃! 阿飞走进了这扇门。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那柄刀,那柄神奇的刀。 小李飞刀! 刀并没有直接插入上官金虹的咽喉,但却足以致命! 刀锋是从喉结下擦着锁骨斜斜向上刺入的,这一刀出手的部位显然很低。 这一代枭雄死的时候,也和其他那些他所卑视的人没什么两样,也同样回惊慌,同样会恐惧。 生命原是平等的,尤其是在死的面前,人人都平等,但有些人却偏偏要等到最后结局时才懂得这道理。 上官金虹脸上也充满了惊惧,怀疑,不信。 他也像别人一样,不信这一刀会如此快! 甚至连阿飞都很难相信,他甚至想不通这一刀是如何出手的。 他恨不得李寻欢能将当时的情况说得详细些,但他也知道李寻欢是不会说。 那一瞬间的光芒,那一刀的速度,根本就没人能说得出。 “他输了!” 上官金虹的手紧握,仿佛还抓住什么,他是不是还不认输? 只可惜现在他什么都再也抓不住了。 阿飞心里忽然觉得很闷,忽然对这人觉得很同情心,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同情的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自己。 因为他是人,上官金虹也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悲哀和痛苦。 他虽然没有输,可是他又抓住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阿飞才转过头。 他这才看到荆无命。 荆无命却似乎根本没有发现别人进来,他虽然就站在阿飞身旁的那张大桌子后面,却仿佛是站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眼睛虽是在瞧着上官金虹,其实却是在瞧着他自己。 上官金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他就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生命若已消失,哪里还有影子? 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荆无命在那里,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威胁,无形的杀气。 但现在,这种感觉已不存在了。 阿飞走进着屋子里的时候,甚至根本没有感觉到有他这个人存在。 他虽然活着,却已只不过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而已,正如一把无锋的剑,就算还能存在,也已失去了意义。 阿飞又不禁在暗中叹息,他很了解荆无命此时的心情。 因为他自己也曾有过这种经历。 也不知过了多久,荆无命忽然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托起上官金虹的尸首。 他还是没有看别人一眼,慢慢的向外走,眼看已将走出门。 阿飞忽然道:“你不想报仇?” 荆无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停。 阿飞冷笑道:“你不敢?” 荆无命脚步骤然停下。 阿飞道:“你腰上既然还有剑,为何不敢抽出来?难道你的剑只是摆摆样子的么?” 荆无命霍然回身。 尸体已落下,剑已出手! 剑光一闪,刺向阿飞的咽喉。 他出手还是很快,甚至还是和以前同样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一剑距离阿飞咽喉还有半尺时,阿飞手里的竹剑已先到了他的咽喉。 阿飞削了三柄剑,这是第二柄。 他凝视着荆无命,缓缓道:“你还是很快,但不能杀人了,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荆无命的剑垂下。 阿飞道:“这只是因为你比别人更想死,当然就杀不了别人。” 荆无命本全无生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一丝沉痛凄凉之色,又过了很久,才黯然道:“是。” 阿飞道:“我却能杀你。” 荆无命道:“是。” 阿飞道:“但我不杀你。” 荆无命道:“你不杀我?” 阿飞道:“我不杀你,只因为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的恋忽然扭曲。 他已忆起这句话正和那天他第一次遇到阿飞时完全一样,只不过那天他说的话,现在却变成阿飞在说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几句话,眼睛里似有火焰燃起,就像是一堆死灰复燃。 阿飞凝视着他,忽又道:“你可以走了。” 荆无命道:“走?……” 阿飞道:“你给了我一次机会,我也给你一次……最后一次。” 阿飞瞧着荆无命走了出去,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荆无命以前所给他的,现在他已同样还给了荆无命。 一个人的心若已死,只有两种力量才能令他再生。 一种是爱,一种是恨。 阿飞自己就是靠了爱的力量而重生的,现在,他却要以恨的力量来激发荆无命生命的潜力。 他想要荆无命活下去。 假如这也算是报复,那么这种报复只怕就是世上最伟大的报复了,假如世上的报复都和他一样,人类的历史必定更辉煌,人类的生命必将永存。 无论如何,报复总是愉快的。 但阿飞现在真觉得很愉快么? 他只觉得很疲倦,很疲倦……他手里的剑已掉了下去。 孙小红一直静静的瞧着,直到现在,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若要他好好的活着,就难得多了。” 着是李寻欢说的话。 无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他的出发点都是爱,不是恨,因为他知道恨所造成的只有毁灭,爱却可令人永生。 他的心胸永远是那么宽阔,人格永远是那么伟大。 现在,孙小红发现阿飞也几乎变得和他完全一样了。 她忍不住瞟了他一眼。 李寻欢仿佛也很疲倦得连话都不想说。 孙小红凝视着他,良久良久,忽然笑了笑,道:“世上武功最高的两个已被你们击败了,天下势力最大的一个帮会也已在你们手中瓦解,你们本该觉得很开心,很得意才对,但你们看起来却连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简直就好象是败的是你们自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