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虬髭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髭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髭大汗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髭大汗将三条板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髭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髭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髭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髭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髭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髭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髭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囗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囗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囗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囗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囗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髭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髭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髭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髭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髭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虬髭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髭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髭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髭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髭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髭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髭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髭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囗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髭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髭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髭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髭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髭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髭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髭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髭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髭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髭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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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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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刀与快剑
第二章 海内存知己
第三章 宝物动人心
第四章 美色惑人意
第五章 风雪夜追人
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第七章 误伤故人子
第八章 往事不可追
第九章 何处不相逢
第十章 十八年旧怨
第十一章 天外来救星
第十二章 同是断肠人
第十三章 无妄之灾
第十四章 有口难言
第十五章 情深意重
第十六章 假仁假义
第十七章 原形毕露
第十八章 一日数惊
第十九章 百口莫辩
第二十章 人心难测
第二十一章 以友为荣
第二十二章 梅花又现
第二十三章 误入罗网
第二十四章 逆徒授首
第二十五章 剑无情人却多情
第二十六章 小店中的怪客
第二十七章 小店又来怪客
第二十八章 要人命的金钱
第二十九章 长眼睛的鞭子
第三十章 漫漫的长夜
第三十一章 小李飞刀
第三十二章 知已仇敌
第三十三章 惊人之语
第三十四章 惊人的消息
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蝎子
第三十六章 奇异的感情
第三十七章 老人
第三十八章 祖孙
第三十九章 阿飞
第四十章 奸情
第四十一章 狡兔
第四十二章 恶毒
第四十三章 生死之间
第四十四章 两世为人
第四十五章 千钧一发
第四十六章 英雄与枭雄
第四十七章 大欢喜女菩萨
第四十八章 女巨人
第四十九章 各有安排
第五十章 温柔陷阱
第五十一章 奇峰迭起
第五十二章 陷阱
第五十三章 骗局
第五十四章 交换
第五十五章 荡妇
第五十六章 出鞘剑
第五十七章 火花
第五十八章 英雄
第五十九章 勇气
第六十章 友情
第六十一章 承诺
第六十二章 绝招
第六十三章 断义
第六十四章 祸水
第六十五章 利用
第六十六章 自取其辱
第六十七章 武学颠峰
第六十八章 神魔之间
第六九章 是真君子
第七十章 毒妇的心
第七十一章 互斗心机
第七十二章 人性无善恶
第七十三章 蒸笼和枷锁
第七十四章 最慷慨的人
第七十五章 生死一线间
第七十六章 高明的手段
第七十七章 兴云庄的秘密
第七十八章 恐怖的决斗
第七十九章 义气的朋友
第八十章 可怕的错误
第八十一章 无心铸大错
第八十二章 无言的慰藉
第八十三章 伟大的爱
第八十四章 忽然想通了
第八十五章 错的是谁呢
第八十六章 血洗一身孽
第八十七章 重生
第八十八章 胜败
第八十九章 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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