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五大剑派百年来自少林寺不问世事后,执武林之牛耳,喧喧赫赫,不可一世。但是就此一战,完全毁在辛捷、吴凌风的手中,所谓沧海桑田,白云苍狗,世事变幻之快,令人感慨系之。 五华山上,寒风正冽。 七妙神君梅山民一手握着一个少年的手,几十年来的恩恩怨怨在他脑海中一晃而过,十五年前合力暗算他的仇人,现在已经死的死,逃的逃,他心中似乎不再有什么牵挂了。 两个少年的武功不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简直可称中原百年最杰出的人材,对七妙神君来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山风蒸起,风云变色,梅山民纵声高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一夜大雪,长安城顿成银色世界。 清晨,雪停了,天色渐渐开朗,西大街上赶驴车儿的老王,叱喝拖出正在发抖的驴子,套上车儿,开门出去。 他抬头看看雪后高朗的蓝天,再瞧瞧地上盈尺的的积雪,喃喃道: “昨儿夜里这场大雪,只怕是交春来最大的一回哩?” 一阵凛冽寒风吹过,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寒栗,拉起了棉大衣的领子,盖住两耳。 一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老王心道:“再过一会儿,等到大家都起身出门,这样滑的路,就是平日不雇车儿的人,也只有光顾我老王了。” 他赶到西大街中段,只见一家大门口,正有一个小厮在扫雪,老王眼快,立刻认出是平日做散工度日的小余,便喊道:“小余,难怪一个多月不见你啦,原来你竟跑到林大爷家去了,喂!你晚上怎样也不来推牌九了?” 那唤着小余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健壮少年,他穿的虽甚单薄破旧,但精神昂扬,不露丝毫寒意。 小余道:“王大哥,我再不赌了,现在我可忙得很,每晚兰姑都要教我认字读书。” 老王哈哈道:“倒瞧不出你小余,这大年纪了竟还读书认字,难道还想中状元不成。” 小余正色道:“我以前也只道咱们穷了,除靠卖劳力混饭吃,那还能干什么,可是自从兰姑教我识字念书以来,这种想法可有了改变。兰姑说穷人也是人,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咱们便不能做。你别笑我年纪太大,兰姑说宋朝有个姓苏的大学问家,从二十几岁,才开始读书哩!” 老王摇手道:“我可不与你争辨,那兰姑我只道知她手艺巧妙,想不到竟还是个知书识礼的女学士哩!” 小余听他赞自己心中最佩服的人,不由大喜道:“兰姑可懂得多哩,你没吃过她烧的菜,那可是好吃极了。” 老王点头叹道:“她和方婆婆原来就住在我家片面,她那手刺绣,我活到这么大,也还没有见过第二个人有这能耐,不要说她是瞎子,就是‘光子’,谁能赶得上她呢?唉!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小余,唉,你们老爷……” “小余!小余!”一阵清脆叫唤声传了出来。 小余急放下扫帚,向老王点点头,就奔了进去。 屋中炉火熊熊,靠窗坐着一个清丽姑娘。 她开口低声埋怨道:“这么冷,大清早只穿两件夹衣,着了凉怎么办?” 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件棉衣,便逼着小余穿。 小余刚才在雪地里都不觉冷,此时屋中生火,额角已微出汗,但听那女子柔声埋怨,心中感到一阵温暖,立刻穿了上去。 小余道:“兰姑,老爷后天可回来了吗?” 兰姑道:“乘他还没回来,我们待会儿到牢里瞧瞧方婆婆。” 小余道:“方婆婆已经走了。” 兰姑大惊道:“她几时被放走的?” 小余道:“前几天,我遇到狱卒老李,他告诉我的。” 兰姑呆了半晌叹气道:“唉!她一个人年纪那么大,能走到哪去呢?是我害了她。” 小余道:“那怎能怪你,那些捕头儿,就只会欺侮老弱穷人,哼,真正的飞贼大盗,他们可连影儿也碰不到。” 兰姑急道:“小余,你以后快别再说,被老爷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 小余道:“哼!我可不怕,大不了被他们去杀头。” 兰姑赌气:“好,你不听话,我是为你好呀!” 小余见她脸上微怒,心中大急,低声道:“兰姑,您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说啦!” 兰姑嫣然一笑道:“这才是好孩子。” 下午,天色更见晴朗,雪后初雾,空气十分清鲜。 兰姑正在替小余缝一件外衫,忽然嗅到一股清香,便问小余道:“门旁兰花又开了。” 小余道:“不但兰花开了,梅也开了,对了,我摘几枝来插花瓶。” 兰姑道:“好生生开在树上,不要去摘它,那香气好闻极啦,我要走近去嗅嗅。” 她轻步跨出门槛走向大门墙边的梅树下,动作之伶俐,完全不像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 她弯下腰,微嗅着初开的草兰,心中浮起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从小,她就爱花,尤其是兰花,因为这和她名字凑巧有关。 “在我眼睛未瞎之前,”她想,“每年初冬,当小茅屋四周草兰开放的时候,我总爱一个人站在花丛中,用力嗅着那令人忘俗的淡淡的香气,每当我心神俱醉的时候,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双强而力的手,遮住了我双眼,轻声要我猜是谁?那是大哥——我心中最崇拜最敬爱的大哥,我不用猜也知道的。” 她自哀地微笑一下,接着想道:“后来,我眼睛瞎了,妈和大哥对我更是百依百顺,我想要什么,大哥从来没有使我失望过,我虽瞧不见他爱我伶我的目光,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是更加喜欢我了,在这世界上,只有妈,只有大哥是真正待我好的,不要说是我双目失明,就是我双手双脚都残去,他们依然不会嫌弃我,依然是爱我的。” “我天天数日子,在夕阳下,凝望着那遥远的小道,虽然我知道大哥至少要半年才会回来,可是我却希望有奇迹发生,天暗下去,天幕上闪起了几颗流星,妈缝着棉衣,时时抬头看着高朗的苍穹——她心里也在惦念着大哥哩!挂念的日子显得很慢,可是在希望——光明的希望鼓励下,我和妈平静的过着。” “几场大雨,眼见河水愈来愈高涨,人们开始惶急不安,可是谁都没想到那会来得这么快,那天晚上……”她想到此处脸上闪起了一阵惊悸之色,显然的,在她脑海中,那夜的情景,是多么深刻惊惶。 “大水来势真如千军万马,待妈和我惊醒时,水已淹到齐胸,我和妈一个抱着一个木桶,随着汹涌波涛飘流,突然一个大浪打来,妈和我就分开,我心中一急,便昏了过,待我醒来,天色渐渐亮了,那真想不到,在昏晕过去时,我双手竟能紧抓着木桶没有松开,那是人类求生的本能发挥到了最高点吧!”她自嘲的笑了笑,想道:“我手足都快冻僵,只听到滚滚巨波,水声似乎愈来愈大,妈妈呢?我亲爱的妈妈呢?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我内心深处传了出来……我愈来愈不能支持,真想一松手让波浪卷去算了,可是有一种无比的勇气支持着我,我想就是要死,也要再见大哥一面呀!后来,我终于得救了!被巡视灾区的金大人教起来,这金大人为人可真是好,他那义女苏姑娘也极是和善,我寄住在金大人家中,到处打听妈妈的踪迹,然而,人海茫茫,就算幸运,妈不被大水冲去,我又到何处去寻她呢?我盘算着到水退后,就立刻返家,这样,当大哥回来时,也不会找我不着。” “想不到大哥竟会和苏姑娘相识,而且那么熟悉,大哥,虽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负心无良的人,可是,我亲耳听到的,大哥那爱恋横溢的情话,那难道不是真的吗?哼,他怎么可以对另一个女孩子说出那种话呢?”她情绪变得很是激动,忌妒的怒火慢慢的燃烧起来,可是,温柔有如江海一般深遽的她,刀转瞬间,怒意便消,转念想道:“唉!如今我还尽想这些事干么?我相信大哥心中还是会记得我的,苏姑娘虽是大家闺秀,但要占住大哥全部的心,只怕也没有这么容易。唉,大哥爱着她又惦念着我,他一定不快活的,我……我倒不如那日被水冲去。”她愈想愈是哀伤,忽然,一阵响亮的击锣声,打断了她无尽的哀思。 小余原来一直站在身旁,他见兰姑神色凄苦,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心中正自纳闷,他童心未混,一听锣声,如释重负,便奔出去看热闹。 阿兰正准备回房,突然一声清脆叫声:“兰姑娘!兰姑娘!” 她眼虽看不见,但耳朵却是灵敏已极,但觉那声音甚是熟悉,但顷刻间又想不出到底是何人? 小余急忙进来喘息道:“咱们陕西新巡抚金大人的小姐,她在叫你哩!” 阿兰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苏……苏姑娘,那么他也一定来啦,我何必要见他们。” 便对小余说道:“你去对她说,我并不认识她,一定是她认错人了。” 小余心中好生为难,正在这时,苏惠芷已经走到门口,接口笑道:“兰姑娘,你当真不认得我么?” 阿兰心中微窘,想到自己一生幸福,就是断送于此人之手,不觉气往上冲,讥讽道:“原来是苏大小姐,民女家中陈设简陋,是以不敢相接待芳驾。” 她话中出口,心中已有些后悔,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说出这种尖锐伤人的话。 苏惠芷并不生气,柔声道:“兰姑娘,你还生我气?你知道你吴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 一提到吴凌风,阿兰情不自禁的注意起来,她摇摇头道:“她难道不和你在一起?” 苏惠花凄然道:“你吴大哥正在天涯海角寻你呢?” 阿兰一听,顿时如焦雷轰顶,她强自文持,颤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吗?” 苏惠芷走上前持着她双手,柔声道:“兰姑娘,不,我叫你兰妹妹好吗?” 阿兰听她说得诚恳,便点点头。 苏惠芷很诚恳的说道:“那天你负气一走,次晨吴大哥一知此事,便如失魂落魄,他迫不及待的就和我告别,也不知他到哪里去找你了?兰妹,当真,吴大哥就只喜欢你一个人。你……你真有福气。” 接着又羞涩道:“兰妹,不满你说,你……我原是很喜欢……很再欢吴大哥的,可是我真笨,我一直也以为他喜欢我,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心中只有你一个人。那日酒醉,他误认我为你,是以造成误会,兰妹,他用情真专,有这样英俊的少年,专心一意的爱你,你真幸福,我……我也替你高兴。” 阿兰愈听愈是哀痛,悔恨、自责的情绪,一齐涌到她胸中,但见她脸上时而红晕,时而惨白,最后,她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小余赶忙扶扶住她,苏蕙芷急道:“兰妹,你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 阿兰强惨笑道:“苏姐姐,我一时头晕,所以支持不住。” 苏惠芷道:“你先进屋休息,我也要走了,今晚长安城的缙绅替我义父接风,我也要去,改天再来看你。” 阿兰点点头,扶着小余,走进屋里,关起卧房的门,对小余说:“我要好好睡一觉,你可别来打扰。” 小余刚才听她和苏惠芷一段对话,心中略有所悟,只觉不幸的事便要发生,脱口道:“兰姑,你可千万别气苦。” 阿兰嫣然笑道:“小余,你别瞎想,我有什么好气的。” 小余无奈,只得退出。 阿兰躺在床上,心内有如刀绞,她心想:“原来大哥还是这么爱我酌,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他呢?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最完美的女孩,这是不用他说,我也明白的,因为这正如他在我心中的分量。我……我要设法使他永远保持这个完美的印像,但有什么方法呢?啊!对了!只有死,只有死,才能达到这种目的。” 想到死,她心中渐渐安定下来,转念又想道:“可是,我总还要再会他一面,然后,然后再了却我这一生。” 她盘算已定,心中反觉泰然。时光倒流过去,她这一生短短十多今年头的情景,一幕幕如飞的从她脑海深处浮起,又飞快的逝去。 冬阳照在墙上未融的积雪,反映着她惨白的脸,她的心渐渐下沉,下沉…… 世界上的事,往往都不可思议的,就在阿兰碰到苏蕙芷的第二天,吴凌风也到了长安,而且那么凑巧的遇到了苏惠芷的婢女小芙,小芙告诉他阿兰的情形,凌风内心砰然直跳,他问明了阿兰的住址,便奔了去。 原来吴凌风和辛捷在五华山和四大派掌门人决斗大获全胜后,凌风父仇己报,心中只有一件牵挂之事——寻找阿兰母女,辛捷也急着要去找那天真无邪的张菁,是以两人告别“七妙神君”梅山民,分两路寻访,并约定一月后在长安西城门会面。 凌风一路上跋山涉水,但毫无结果,算算与辛捷的约期已近,无奈之下,只有直奔长安,这日清晨进了城,不料撞着小芙,小芙因为是苏惠芷贴身待女,是以对于吴凌风、阿兰及苏惠芷间的误会极为清楚,昨日苏惠芷与阿兰相会,她也就坐在苏惠芷轿中,她对凌风很感同情,所以便急急告诉了凌风阿兰的情况。 凌风依着小英所指示,走到西大街,心中愈来愈紧张,也愈来愈高兴,他心想:“要是阿兰发觉我突然找到她,她不知有多高兴,如今,苏姑娘即已给她解释清楚,她一定不再恨我了,如果,她知道她大哥费尽心力终于把那千载难逢的血果找到——那能使她在黑暗中重见光明的灵药,她会怎样感激我呢?” 终于,他到了小芙所指的屋子,他轻步上前,敲了两下门,一个小厮出来开门。 凌风问道:“兰姑娘可在?” 那个厮正是小余,他打量了凌风两眼,引凌风进了客厅,便进去报信。 凌风举目一看,只见陈设颇为华贵,心中正自诧异,暗忖:“小芙末说明阿兰住在谁家,这主人很是有钱。” 等了半天,也不见阿兰出来,凌风心中很是不安,正想站起身走近些去看看,忽然门帘开处,显出了一张俏生生的俏脸。 原来阿兰一听小余报告,便知是凌风到来,她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是那么突然,她天天盼望着见凌风一面,可是此时凌风来到,她心中犹豫不定,竟像做错事的小孩,害怕见父母一般。 最后,她下了决心,想道:“世界上难道有比死更令人害怕的事吗?我死都不怕,那还怕什么?”是以便走了出来。 那张脸,曾使凌风如痴如醉过,也曾使他舍生忘死过,此时陡然出现,凌风呆了一会,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定了定神,走上前两步,轻轻握住阿兰的手,激动道:“阿兰,我……我总算找,找到你了。” 阿兰顺势倒在他怀中,反复哭到:“大哥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天天盼望着你,你终于找来了。” 凌风鼻一酸,眼角含泪,柔声劝道:“阿兰,快别哭了,快擦干眼泪,咱们应该欢喜才对呢,你真的别哭了,我有样东西送你,你一定高兴。” 阿兰哭了一阵,心情渐渐平静,想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大哥了,从此以后,大哥便永远不会再看到我了,对,我应该使他快乐才对。” 她擦干了泪,低声问道:“大哥,你这大半年到了些什么地方,伯父的仇报了吗?” 凌风见她一开口便问自己的报仇大事,对于她自己的赖以复明的血果有没有得到竟一字不提,凌风心中大大感动,便道:“我这半年多的经历真是又惊险,又有趣,待日后有空我再慢慢讲给你听,我包你爱听。就在不多一个月前,我和捷弟在五华山,以二敌四,杀得四大门派掌门人,落花流水,那武当派赤阳道人,崆峒厉鹗都被我们杀了,当年,他们四人联手以此阵式害了爹爹,哼,他们没想到在十多年后,会丧生在这阵法上吧!” 她心中虽然悲苦,但听到凌风大仇己报,也不禁血脉贲张,振奋赞道:“大哥,杀得好。” 凌风道:“阿兰,大娘呢?” 一提起大娘,阿兰又忍不住流下眼泪,她抽泣道:“妈多半被大水冲走了。”便把那日大水情形讲给凌风听。 凌风柔声安慰道:“阿兰,那一定不会的,老天爷永远是帮好人的,大娘一定会转危为安。” 凌风接着道:“阿兰,你猜我送你的是什么东西”? 阿兰想一会,摇头道:“我猜不着。” 凌风道:“你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 阿兰道:“只要妈和你安好,我还希望什么呢?老天爷都是小气的,我要求太多了,反而失望得厉害。” 凌风从怀中,取出两个磁瓶,一个是装着云爷爷赠送的万年灵泉,另一个装着在大戢岛得到的血果汁。 凌风柔声道:“阿兰,我说过要替你找到血果,使你双眼复明,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竟让我找着了。来,我替你医治。” 阿兰感到一阵欢欣——但那只是一刻,她想道:“时间过去一刻,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时候便短了一刻,何必要治什么眼睛,来耽误这宝贵时间。”便道:“咱们先谈谈别的事,别忙医治。” 凌风见她神色平静,大感意外的说道:“朱夫子说过,只要把血果汁服下,静息三个时辰便见功效,何况现在又有万年灵泉,可以先把眼内被毒所侵烂的肌肉复原,阿兰,你先吃下这瓶血果汁。” 阿兰拗他不过,只得接过玉瓶,一饮而尽。 凌风要了一杯水,倒了几滴灵泉,用一块干净棉布浸湿,小心替阿兰洗完了后,他用布把双眼包起来,欢然道:“过三个时辰,当我把布拆开时,你便可以重见光明了。” 阿兰温柔道:“大哥,谢谢你啦。” 凌风道:“阿兰,你这就去休息。” 阿兰摇头道: “不,大哥!我要听你讲故事。” 凌风无奈,便把自己这半年的经历拣有趣的说给她听,凌风越说兴趣越高,阿兰静静的听着,当她听到凌风经历艰苦,才把血果得到,不禁感激流下泪来。 凌风道:“现在,苦难已经过了,仇也报了,阿兰,咱们回家去,种田栽花,永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离了。” 阿兰微笑,但笑容敛处,眼角闪起一种凄凉神色。 凌风喜气洋洋,是以并未注意,他继续道:“咱们找到大娘,我可要好好报答她老人家,家乡的房子一定被大水冲走了,那也好,我们就搬到泰山脚下,在那里盖一栋房子,这样我们便可常常去看云爷爷。阿兰,那云爷爷喜欢你得很,他再三叮嘱我要带你去见他哩!啊!对了,他住在那儿枣子真好,又大又甜,你一定喜欢吃。” 阿兰忽觉眼睛发痒,伸手去解蒙住双眼的布带。 凌风开口阻止,问道:“你有什么感觉?” 阿兰道:“我眼睛痒得很。” 凌风大喜道:“成了,成了,想不到这灵药功效真快,阿兰,沉住气,我来替你解开。” 他心中默祷,急忙的解开阿兰眼上所包布带,阿兰只觉一阵不能忍受的亮光,使她昏眩倒地。 凌风急道:“阿兰怎么了?怎么了?” 阿兰慢慢站起来,她深深吸了口气,凝视着凌风,半晌,豆大的泪珠顺颊流下。 凌风问道:“你可能看见我吧?” 阿兰点点头,凌风欢叫一声,抱起她高兴在屋中打转。 阿兰柔声道:“大哥,你把我放下来。” 凌风微一错愕,便道:“你瞧我真乐昏啦,对,阿兰,你双目初复,不能久用目力,你赶快到床上去睡一觉。”说着,就抱着她走进卧室去。 他轻轻把阿兰放在床上,替她盖上被子,柔声道:“我等会再来看你。” 阿兰抓住凌风的手急道:“大哥,你别离开我。” 凌风见她脸上的神色惶急,便依言坐在床边。 阿兰注视着凌风,但见凌风俊目中包含着千般怜爱,令人不能自抑。 阿兰忽道:“大哥,你相不相信天上有个乐园。” 凌风茫然,不解她问话之意,摇头道:“那恐怕是假的。” 阿兰好生失望,想道:“难道妈讲的故事都不是真的?” 凌风劝道:“你别瞎想,好好养养神吧。” 阿兰不依,缠着凌风只是谈着儿时的趣事,凌风听她娓娓说起,不禁也回忆起小时情景,内心很感温馨。 阿兰道:“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咱们上山采野菜,遇到一头大灰狼?” 凌风接口笑道:“那时我们吓得手脚都软了,气都不敢出重一些,总算没被那只该死的大灰狼发觉。” 阿兰道:“我永远记得,那时你虽然吓得不得了,可是你小手上还紧握着一枝树枝,站在我前面保护我,大哥,你待我真好,要是我这一生无法报答你,我就是变鬼也报答你的恩情。” 凌风道:“阿兰,不要再说丧气话了,我们好日子已到了,阿兰,我对江湖上的事一直不感兴趣,只要和你厮守在一起,就是饿着冻着,我心里也是高兴的,我们住在山下,天天可以一起去爬山、听泉,散步,摘果子。还有辛捷弟,我那武功盖世的义弟,他一定会常来看我们,阿兰,你说这种生活惬意不?” 阿兰见他俊脸放光,神色愉已极,她几次想开口点醒他,竟是不忍出口。 日已当中,凌风蓦的想起和辛捷的约会,便向阿兰说了,起身欲走。 阿兰深深望了他一眼,低声道:“大哥,你当真永远记得我么?” 凌风一愕,随即点点头。 阿兰又道:“大哥,譬如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都肯……都肯……原谅吗?” 凌风笑道:“阿兰,你处处为我向我,怎会对我不起呢?” 阿兰长吁低声凄然道:“那我就放心啦!好,大哥你去吧?” 凌风转身正待离去,阿兰叫道:“大哥,你再让我瞧瞧。” 凌风内心大奇,只觉阿兰行动古怪,但他在狂喜之下,理智已昏,是以并未想到其他。 阿兰凝望着凌风,但觉此生已足,再无留恋,她嫣然笑道:“你可要快回来。” 她目送凌风走出,笑意顿消,她想:“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太美满的事,太美满了那不长久,少年情侣,情深爱重,每每不终老,愚夫俗妇,往往偕老终身,我这一生也够了,我得到最高贵的情感!虽然那是短暂的,可是比起那些终生混混沌沌的爱,那又有意思得多了。” 她推开窗,抬头看着碧蓝的晴空,用力嗅着草兰的芬芳,于是,她很平静的去安排自己…… 凌风满怀欣喜快步出城,到了城门外一看辛捷并未来到,他就在附近随意走走。 此时正当天下清平,又恰七渭河平原关中之地三年丰收,凌风但见城高壁厚,气势壮严,来来往往商卖、农夫都面带喜色,凌风不觉怡然。 他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辛捷来到,心知辛捷一定有事牵挂,便向一家小店老板要了纸笔,留书观上,告诉他自己所在之处。 他轻松的走着,但觉自己得到宇宙间的一切,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不但感觉身上暖暖的,在他内心的深处也充满了暖意。 他细细咀嚼阿兰的话,突然,一种从未有的感觉袭击着他,在一刹那间,他分不出是喜是悲,只觉手足无措,他定定神,想道: “我怕是乐昏了吧!”然而恐惧的阴影突然愈变愈大,渐渐的笼罩着整个的他。 凌风原是极聪明的人,此时狂喜之情一消,头脑便见清醒,当想到阿兰最后向他一笑的神情,那真是缠绵凄怆,似乎心都碎了…… 他怕极了,不顾一切发足狂奔,待他赶到,只听到一阵哭声传了出来。 凌风心知不妙,一提气越墙而过,匆匆进屋里,只见阿兰倒在地上,小余伏地痛哭。 小余哭道:“兰姑死了,你还来干吗?” 凌风冲上前去,抱阿兰,一探脉息,已是手足冰凉,他眼前一花,几乎昏过去。 他轻轻放下阿兰尸体,漠然的向四周瞥了一眼,忽然低声唱道: “天长地久,人生几时,先后无觉,从尔有期。” 唱声方止,哇的一声喷出两口鲜血来。 小余抬头只见这俊少年在一刻间如同变了一个人,在他眼中是无限阴暗,无限的绝望,令人如置身寒洋砂野,小余不禁打了个寒栗。 凌风痛极之下,反而镇定,他不再言语,抱着阿兰尸体,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小余慢慢擦干眼泪,兰姑的话又浮到耳边:“……小余,我的事你都很明白,现在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今后可要好好做人,我的事,你千万别向吴公子提起想到此,小余不觉又垂下泪来,自责道: “小余,你这笨东西,你竟真闪为兰姑要远离他去,你竟想不到她会上吊自杀。” 转念又想道:“方婆婆和兰姑原是最好的人,可是他们的结果呢?那该死的县长,他见兰姑貌美,流浪异地,竟诬她们为飞盗家属,然后再假装出面替她洗脱罪名。可怜兰姑那知他的诡计,他乘兰姑对他感激不防时,用迷药玷辱了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是这种奸恶之徒,依然作官发财,难道就是天理吗?” “兰姑忍辱偷生,原来就是为了见吴公子一面,如今心事已了,她自然会去死的,她不让吴公子知道,那是要在吴公子印象里保持完美的回忆,可怜她为了爱吴公子,竟放过自己委曲大仇。这事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兰姑从不以下人待我,处处以大人态度照顾我,我小余一生哪里有人疼过,怜过呢?兰姑,兰姑,我如果不替你报仇雪恨,我真是猪狗不如。” 他愤恨的出了门,流浪江湖,遍访名师,日后终成高手,了了心愿,此是后话不提。 凌风雇了一辆车,他怕抱着阿兰尸体,惹人注目,一到郊外,便顺手抛给车夫一锭银子,抱起阿兰,如飞而去,那车夫以为遇着财神,咋舌不已。 凌风专走小路,奔了一阵,到了一处山脚之下,他施展上乘轻功,如疯狂一般翻越岭,那山路甚是崎岖,凌风跑到一个山洞里,把阿兰放下。 他这一生苦难太多,此时心意己决,反觉无所依恋,拔出长剑,挖了一个大洞,把阿兰葬了,在她坟前轻声说道:“阿兰,大哥这一生是陪定你了——无论天上、地下,你等着呀,我就来了。” 他如梦吃喃喃,没有一丝感情冲动,好像这种决定,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根本就不用考虑了。 他轻叹一声,走到山边,太阳已渐偏西了,长安城一切历历在目,自觉生命已至尽头,就站在阿兰坟前,举起剑往脖子抹去。 突然,他觉得右手一震,一股大力使他宝剑把持不住,一声若洪钟的声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凌风只觉如雷轰顶,又觉宛如被泼了一桶冷水,一霎时间,又像是糊涂了,又像是清醒得很,他猛然转身一看,却不见一人,他举目前视,只见两个黑影如飞而去,其中一个是瘦长的老僧,另一个背影好生熟悉,奇的是那老僧肋下似乎挟着一个晕迷的女子—— 但他心中一些不曾想到这其中的古怪,他脑中浑浑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会像是千百个巨涛大浪在汹涌,一会儿又像是碧湖一平如镜,涟漪不生,而那“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几个字有如洪钟般在他脑中响着…… 突然,他像是大彻大悟了,他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坚毅的颜色,于是他举步——但是,立刻他大停住了。他心中暗道:“我原想去寻那云爷爷,伴着他终此一生算了,但是我和捷弟的约会呢?尽管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件事会令我牵挂,但是大丈夫立于世岂能言而无信?我,我得等他,然后——唉,我还有什么‘然后——’呢?” 想到这里,他陡然惊起,刚才那老和尚胁下挟的女子好生眼熟,倒有几分像那菁儿哩—— 他更不迟疑,一飘身向方才那人方向追去。 他服血果后,轻功之高,世间罕有,只见有如一缕轻烟般滚滚而前,不一会就到了郊野。 这时,忽然一声清啸发自左面,他陡然一震,收足长啸相应,不一会,左面小丘后出现一条人影,那人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只三四纵,就轻轻飘过三十多丈,呼的一声,已到了眼前,正是辛捷!尽管他身法美妙绝伦,但他的脸上掩不住一丝失望与焦急混和的神色。显然,他并没有寻到菁儿。 凌风见了辛捷,不知怎的,眼泪险些夺眶而出,他强忍住激动,颤声道:“捷弟,前面…… 前面有一人……一个女子……好像菁儿 他说得断断续续,但辛捷可听懂了,他心中狂喜,大叫一声:“咱们快!”如飞而前!他可没洼意到凌风的神色,虽然俊美依旧,但是憔悴消瘦,眼神带着一片灰色,活像是骤然老了十年! 辛捷自然想不到分手几时,他吴大哥不仅已寻到阿兰,而且已怀着一颗破碎了的心! 郊外山陵起伏,但这两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轻功,那崎岖黄土高原,在他们脚下如履平地。 突然,两人停下脚来,原来前面出现分歧两条路。 凌风道:“咱们各搜一条——” 辛捷道:“不成,若是两条路碰不到头,那么咱们就越走越远啦——” 两人好生为难。辛捷道:“咱们一起往左走吧,天意——” 说到“天意”他住了口,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蔚蓝色的,天角有些黄黄紫紫,当顶上一大块白云—— 世事的安排,有时是巧之又巧,如果辛捷选的是右边一条路,他的一生也许就改变了样子。 左面那条路的顶头,是一个小山谷,两人分头寻了一回,一点线索都没有,辛捷叹道:“咱们多半走错了路——” 凌风却忽然叫道:“捷弟,瞧,那边有个山洞,咱们去瞧瞧。” 辛捷宛如黑暗中发现光明,一飞而去,这些日子来,他不知失望过多少次,但他仍抱着巨大的希望,这只能说是爱情的力量在支持着他吧。 远远望去,山洞前竟好似站了一个人,正是,是一个人,他似乎也发现了辛、吴二人,而且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作戒备之态。 辛捷、吴凌风两人跃到前洞,齐声哦了一声,原来那人竟是武林之秀孙倚重! 辛捷心中有如万箭齐戳,既然这是孙倚重,那么和菁儿是没有关系的了,但他仍勉强地道:“孙兄,别来无恙?” 孙倚重也道:“两位怎么到这儿来——” 凌风忽然道:“捷弟,你瞧那是谁?” 辛捷顺指过去一看,只见一个人静静蹲在雪地上,对着地上一个小洞不停地吹气,手中拿着一柱大红色的香不断对洞中薰,辛捷对“毒”的玩意儿娴熟于胸,一看便知此人在捕捉一种极少有的毒蛇,唤作“金舌儿”。 仔细一看,不禁大惊,原来那人面上刀疤凸凹,竟是那天魔金欹。 他心中一转,反倒释然,心想:“这天魔金歌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想必是要配制那‘血魂毒砂’。” 敢情这些全是从毒经而来。 那天魔金欹端的是天下第二弄毒高手,居然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凌风恐辛捷失望,道:“捷弟,咱们到洞中再找一趟。” 那孙倚重却紧张地道:“不成!” 辛捷不禁大奇,道:“什么?” 孙倚重似也发觉自己紧张过度,解释道:“我是请两位暂时不要到洞中去——” 辛捷急道:“为什么?” 也许是他心中焦急,声音不禁大了一些,那孙倚重似乎也是微怒,但却一点没有说话。 辛捷疑心大起,沉声道:“为什么?你说——” 孙倚重也怒道:“不为什么,又怎样?” 辛捷本来以为菁儿不可能在洞中—— 孙倚重长剑一立,横步站在洞口,但这样一来,倒非进去一看不可,他一言不发就准备进洞。 正在此时,忽然一声阴森森地冷笑来自背后,辛、吴二人转身一看,只见三丈外高高矮矮站着五人! 为首之人竟是天兰高手金鲁厄! 辛捷大吃一惊,反身视凝相待,那金鲁厄上前两步,冷哼道:“辛大侠,别来无悉乎?” 辛捷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嘴角上挂着一个不屑的冷笑。 爬在地上捉蛇的天魔金欹仍是瞧都不瞧这边,因为他动也不动,是以金鲁厄等人根本不曾发现他。 金鲁厄见辛捷不理睬,也不发怒,只冷冷道:“今日咱们兄弟有一点小事要相求于辛大侠——嗯,辛大侠这柄宝剑端的是希世珍品。” 辛捷见他瞥见自己剑柄就看出是宝剑,眼力着实厉害,心中想道:“这厮有什么要相求于我的?只恐有什么诡计——” 口中动道:“什么?” 金鲁厄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仍是那句老话,咱们求辛大侠承认一句话,咱们感激不尽——” 辛捷奇道:“承认什么?” 金鲁厄嘿了两下道:“只要辛大侠肯承认天竺武学在中原之上——” 辛捷怒道:“当日恒河三佛在战岛大战世外三仙,三佛可曾占得一丝便宜?哼!” 金鲁厄冷笑道:“敝师尊们见无极岛主内疾突发才罢手而去,不料辛大侠竟不识好歹——” 辛捷怒不可抑,哈哈大笑道:“阁下找姓辛的只是为这一件事么?” 金鲁厄傲然点首。 辛捷忽觉胸中热血上涌,他再也管不住自己,他忘了要寻找的菁儿,也忘了当前的危境,大声道:“姓辛的回答你,叫你快滚!” 的确,此刻他忘却了菁儿——也许日后想起来他会觉得不安——但是至少此刻,他心中觉得有件事比爱情、甚至生命都更加重要百倍! 金鲁厄干笑一声,并不理会,竟自指着为首那矮小和尚道:“这位是敝大师兄,法号陀宝树——” 辛捷看那矮和尚,只见他两额太阳穴鼓出老高,双目精光暴射,身材虽小,但气度沉稳,宛如泰山巍立,辛捷暗惊道: “这矮和尚内功之深,只怕比恒河三佛都差不了多少,这五人中要算以他最难斗。” 金鲁厄指着左面那黄衫头陀道:“这是二师兄青尘罗汉——” 接着又指着左面第二人道:“三师兄加大尔——两位是见过的了。” 最后指着右面的虬髯长子道:“这是四师兄温成白罗,哈哈,咱们五兄弟人称婆罗五奇辛捷想起那梵文轻功秘笼上的记述,当下冷冷道:“嘿,怕是婆罗六奇吧!” 金鲁厄脸色大变,哼了一声道:辛大侠倒会说笑话——闲话少说,咱们兄弟这次来寻辛大侠乃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继续道:“辛大侠不肯承认天兰武功在中原之上,那也就罢了,不过上次咱们在奎山上交手,兄弟回去以后将辛大侠的神功绝技说给咱师兄们听,大家都仰慕得很,所以——所以咱们就决心寻辛大侠讨教一二——” 说到这里,他双眼牢牢盯住辛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