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恩仇录-23

往椅上一坐,说道:“你就是威震河朔吗?”王维扬见他傲慢无礼,心中有气,说道:“不错,这外号是江湖朋友送的,既然福统领听着不顺耳,赶明儿我遍告江湖朋友,把这外号撤了就是。”孟健雄冷冷的道:“福统领是皇亲国戚,才不来理你们江湖上这一套呢。”王维扬道:“那么我好好给朝廷保镖,护送宝物来杭,路上没出一点岔子,干么把我老头子不明不白的扣在这里?”孟健雄道:“你真的要知道?”王维扬道:“当然哪!”孟健雄道:“只怕你年纪老了,受不起这个惊吓。”王维扬最恨别人说他年纪大不中用,当下潜运内力,伸掌在桌子角上一拍,木屑纷飞,桌角竟被他拍了下来,怒道:“王维扬年纪虽老,雄心犹在,上刀山下油锅,皱一皱眉头的不算好汉。怕甚么惊吓?”孟健雄道:“王老头儿倒真还有两下子。嘿嘿,江湖上有两句话,说甚么‘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是么?”王维扬道:“那是黑道上给我老头子脸上贴金的话。”孟健雄道:“干么‘老王’要放在‘一张’上面?难道老王的武功本领,要盖过那位姓张的不成?”王维扬恍然大悟,霍地站起,跨上一步,大声道:“啊,是火手判官要伸量老夫斤两来着!我老胡涂啦,没想到这一着。”孟健雄道:“张大人是我上司,你总知道吧?”王维扬道:“我知道张大人是在御林军。”孟健雄道:“你认识他老人家吧?”王维扬道:“我们虽然同在北京,武林一脉,但他是官,我是民,我久仰他英名,可惜没福气相识。”孟健雄道:“我们张大人对你的名字,也是听得多了。现在他也在杭州。他说,在北京的时候,天子脚下,为了一点虚名而伤和气,闹出来不好看,眼前既然都在外乡,张大人有三件事要和王老英雄相商。只要你金言一诺,马上就可以出去。”王维扬道:“我是给你们御林军扣着,有甚么事,还不是凭你们说,何必要我答应?”孟健雄道:“这些事很容易办哪,老镖头何必动怒?”王维扬道:“火手判官要我怎样?”孟健雄道:“第一件,请老镖头把‘威震河朔’的外号撤了。”王维扬道:“哼,第二件呢?”孟健雄道:“请你把镇远镖局收了。”王维扬怒道:“我这镇远镖局开了三十多年,没毁在黑道朋友手里,张大人却要我收山。好!第三件呢?”孟健雄道:“第三件哪,请王老镖头遍请武林同道,宣告‘宁碰阎王,莫碰老王;宁挨三枪,莫遇一张’这句话,可得倒过来说。张大人还说,王老头年纪大了,这把紫金八卦刀已无多大用处,不如献了给御林军。”王维扬一听,怒气冲天,叫道:“我和张召重无冤无仇,他何以如此欺人太甚。”孟健雄笑道:“你享名四十年,见好也应该收了。一山不能藏二虎,难道这道理你也不懂?”王维扬道:“原来他是要折辱我这老头,好叫他四海扬名。哼,要是我不答应呢?他是不是把我扣在这里不放?好,我认了命。他假公济私,只怕难逃天下悠悠之口。”孟健雄道:“张大人是英雄豪杰,岂肯做这等事?他约你今日午时,在狮子峰上拳剑相会,要是老王厉害,三个条款不必再提。否则的话,就请王老镖头答应这三件事。”王维扬道:“就是这么办,我老头儿四十年的名儿卖在火手判官手里,也不枉了。”孟健雄道:“张大人说,这件事给皇上知道了可不大稳便。王老镖头要是敢呢,那就单刀赴会。若是心虚胆怯,要请朋友助拳帮阵,张大人说也就不必比了。”王维扬气得哇哇大叫,说道:“我老头儿就是埋骨荒山,也是单刀双掌,前来领教。”孟健雄道:“那么你写封信,我好带去回复张大人。”说罢拿过纸墨笔砚。王维扬气得双手发抖,写了一通短信:“张召重大人英鉴:你之所言所为,未免欺人太甚。今日午时,便在狮子峰相会,如我败于你手,由你处置便了。王维扬启”他是一介武夫,文理本不甚通,盛怒之下,写得更是草草。孟健雄一笑,将信收起。王维扬道:“请教老哥尊姓大名,待会也要领教。”他是连孟健雄也迁怒在内了。孟健雄道:“我是后生晚辈,贱名不足挂齿。说过单打独斗,待会我也不去狮子峰。若讲人多,镇远镖局可不能跟御林军比呢。嘿嘿,嘿嘿!”连声冷笑,转身走出,带上了门。红花会知道王维扬畏惧官府,不敢擅逃,所以只随便把门带上,否则凭他一身武功,身上又无铐镣,几扇木门怎关得他住?铁琵琶韩文冲那日追马中伏,被扣了起来。这天上午,被人带到另一间小室中监禁,自忖这番落入红花会之手,只怕再无幸免,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隔室有人大叫大骂,一听声音,竟是总镖头王维扬,但听他大骂张召重后生小子,目中无人。韩文冲大为奇怪,正待叫问,室门开处,进来两人,说道:“请韩大爷到厅上说话。”进得厅来,见左边椅上坐着三人,上首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其次一人白须飘然,一人身材矮小,都是在甘凉道上见过的。韩文冲羞愧无已,一言不发,作了一揖,坐在椅上。陈家洛道:“韩大哥,咱们在甘肃一会,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哈哈,可说是十分有缘了。”韩文冲隔了半晌,道:“在下那时答应从此封刀归隐,可是王总镖头非要我走这一趟镖不可。一则是却不过朋友之情,再则知道这是公子府上的珍宝,想来公子不会责怪,所以……”徐天宏厉声道:“韩朋友,咱们在江湖上讲究的是信义两字,你言而无信,自己瞧着怎么办?”韩文冲一横心,答道:“我既落入你们之手,还有甚么说的,要杀要剐……”陈家洛道:“韩大哥,快别这样说。王总镖头这一次可给张召重欺侮得狠了。这姓张的狐假虎威!王老英雄威震河朔,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侮辱,说甚么也要斗一斗这火手判官。咱们武林一脉,大家都很气愤,何况王总镖头还保了舍下的镖,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韩大哥跟张召重交情怎样?”韩文冲道:“在北京见过几次,咱们贵贱有别,他又自恃武功高强,不大瞧得起我们,谈不上甚么交情。”陈家洛道:“照啊,你看看这信。”把王维扬所写那信递给他看。韩文冲本想总镖头向来敬畏官府,绝不致和张召重翻脸,只是他成名已久,性子刚烈,张召重当真仗势欺人,这口气也是咽不下去,刚才亲耳听得他破口大骂,又见这信,认得是王维扬的笔迹,再不怀疑,说道:“既然如此,我想见总镖头,商量一下对付的方策。”陈家洛道:“现在时候不早,这信想请韩大哥先送去给张召重,回来再见王老英雄如何?”他虽是商量的口吻,韩文冲也只得答应。陈家洛高声叫道:“十二哥,你出来。”石双英从内堂出来,陈家洛给他与韩文冲引见了,道:“这位石兄弟陪你去见张召重。韩大哥,你不明白张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这事说来话长,现在不及细谈。见了张召重后,你可说这位石兄弟是贵局镖师,一切由他来说。”韩文冲疑心又起,踌躇不应。陈家洛道:“韩大哥觉得有甚么不对么?”韩文冲忙道:“没有,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徐天宏知他怀疑,只怕坏事,说道:“请等片刻。”转身入内,拿了一壶酒一只酒杯出来,斟了酒,送到韩文冲面前,说道:“刚才小弟言语多有冲撞,这里给韩大哥赔罪,请干此杯,就算不再见怪。”韩文冲道:“好说,好说。”举杯一饮而尽,说道:“陈公子,我去了。”陈家洛拱拱手道:“偏劳了。”韩文冲拿了信,转身下堂。徐天宏突然惊道:“啊哟,不好了!韩大哥,我弄错啦,刚才那杯酒里有毒。”众人全都吃了一惊,韩文冲脸上变色,转过头来。徐天宏道:“真是对不起,这酒里下了毒,本来是浸暗器用的,下人不知道拿了给我。刚才我一闻气味才知道。韩大哥已喝了一杯,糟糕,糟糕,快拿解药来。”一名庄丁道:“解药在东城宅子里。”徐天宏骂道:“胡涂东西,快骑马去拿。”那庄丁答应了出去。徐天宏对韩文冲道:“小弟疏忽,实在该死。请韩大哥先送这信去,只要一切听我们石兄弟的话行事,回来吃了解药,一点没事。”韩文冲知道他是故意下毒,逼自己就范,如果遵照红花会吩咐,回来就有解药可服,否则这条命就算送了,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一语不发,转身就走。石双英跟了出去。等两人走出,周仲英皱眉道:“我瞧韩文冲为人也不是极坏,宏儿你下毒这一着,做得太不光明。”徐天宏笑道:“义父,这酒里没有毒。”周仲英道:“没有毒?”徐天宏道:“是呀!”随手倒了杯酒喝下,笑道:“我怕他在张召重面前坏咱们的事,所以吓吓他,回头再给他喝一杯酒,他就当没事了。”众人大笑不已。张召重接到陈家洛复信,约他在葛岭比武,心头怒气渐平,他和陈家洛交过几次手,知道十九可以取胜,一雪昨日之耻,他正坐在文泰来身旁监视,牢门开处,进来一名亲兵,说道:“张大人,有客。”递上一张名帖。张召重一看,大红帖子上写的是“威震河朔王维扬顿首”九字,登时有气:“拜客名帖之上,哪有把自己外号也写上之理?”对那亲兵道:“你去对客人说,我有公务在身,不能见客。请他留下地址,改日再拜。”那亲兵去了一会,又道:“客人不肯走,有封信在这里。”张召重拆开一看,又是生气,又是纳罕,心想自己和这老头儿素无纠葛,为甚么约我比武?对亲兵道:“你对李军门说,我要会客,请他派人来替我看守。”等看守文泰来的四名侍卫来到,张召重换上长袍,来到客厅。他认识韩文冲,举手招呼,说道:“王总镖头没来么?”韩文冲道:“张大人,我给你引见,这是咱们镖局子的石镖头。王总镖头有几句话要他对你说。”张召重把王维扬那信在桌上一掷,说道:“王总镖头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我和他素来没有牵连,怎说得上‘欺人太甚’四个字?恐怕其中有甚么误会,倒要请两位指教。”石双英冷冷的道:“王总镖头是武林领袖。武林中出了败类,不管和他有没有牵连,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否则叫甚么威震河朔呢?”张召重大怒,站起身来,说道:“王维扬说我是武林败类?”石双英板起一张满是疤痕的脸,一言不发,给他来个默认。张召重怒气更炽,说道:“我甚么地方丢了武林的脸,倒要领教。”石双英道:“王总镖头有几件事要问张大人。第一件,咱们学武之人,不论哪一家哪一派,最痛恨的是欺尊灭长。张大人是武当派高手,听说不但和同门师兄翻了脸,还想贪功去捉拿师兄,可有这件事?”张召重怒道:“我们师兄弟的事,用不着外人来管。”石双英道:“第二件,咱们在江湖上混,不论白道黑道,官府绿林,讲究的是信义为先。你和红花会无冤无仇,为了升官发财,去捉拿奔雷手文泰来,欺骗铁胆庄的小孩,将他害死。你问心可安?”张召重大怒,说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跟你们镇远镖局又有甚么干系?”石双英道:“你打不过红花会,自己逃走,也就是了,何以陷害别人,施用金蝉脱壳之计,叫镇远镖局顶缸,害得我们死伤了不少镖头伙计?”张召重和韩文冲都怦然心动:“原来王维扬最气不过的是这件事。”甘凉道上镇远镖局阎世章、戴永明等人被杀,钱正伦伤手之事,韩文冲都是知道的,这时忍不住接口道:“张大人这件事你确是做得不对,也难怪王总镖头生气。”石双英冷冷的道:“其余的事我们也不问了,这三件事你说怎么办?”说着双目一翻,凛然生威。张召重被他如审犯人般问了一通,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叫道:“好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到太岁头上动土!”当场就要动武。石双英站起身来,退后一步,说道:“怎么?威震河朔找你比武,你怕了不敢,想和我动手是不是?”张召重喝道:“谁说不敢?他要今天午时在狮子峰分个高下,不去的不是好汉。”石双英道:“你要是不去,今后也别想在武林混了。王总镖头说,你如果还有一点骨气,那么就一个人去,我们镖局子里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在场。倘若你惊动官府,调兵遣将,我们是老百姓,可不敢奉陪。”张召重道:“王维扬浪得虚名,这糟老头子难道我还怕他,用得着甚么帮手?”石双英道:“我们王总镖头不善说话,待会相见,是拳脚刀枪上见功夫。你要张口骂人,不妨现在骂个痛快。”张召重是个拙于言辞之人,给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石双英道:“好,就这样,怕你还得腾点功夫出来操练一下武艺,料理一些后事。”张召重双眼冒火,反手一掌,快如闪电。石双英身子急闪,竟没避开,给他打中左肩,跌出数步。张召重出手迅捷已极,一掌把石双英打跌,跟着纵了过去,左拳猛击他胸膛。石双英施展太极拳中的“揽雀尾”,将他这一拳粘至门外。张召重见他也是内家功夫,怔了一怔。就在这一瞬之间,石双英又退出数步,喝道:“好,你不敢会王总镖头,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见过高下。”双掌一错,只觉右臂隐隐酸麻,几乎提不起来。张召重喝道:“你不是我对手。你去对王维扬说,我午时准到。”石双英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韩文冲跟了出去。当两人口角相争之时,韩文冲总是惦记自己服了毒酒,只觉混身上下满不舒服,只盼石双英快些说完,好回去服药解毒,等到两人动手,他已急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好容易赶回孤山马宅,石双英道:“他答应午时准到。”韩文冲似乎腹痛如绞,坐倒在椅。徐天宏倒了杯酒,说道:“这是解药,韩大哥喝吧。”韩文冲忙伸手去接。周仲英夹手夺过,仰脖子喝了下去。韩文冲愕然不解。周仲英笑道:“这玩笑开得够了,韩大哥,你压根儿就没喝毒酒,他是跟你闹着玩的。天宏,快过来赔罪。”徐天宏笑嘻嘻的过来作了一揖,说道:“请韩大哥不要见怪。”跟着解释明白。韩文冲虽然不高兴,但怀恨之念已经释然。孟健雄又进去见王维扬,双手叉腰,气焰嚣张,戟指冷笑,说道:“张大人答应了,你现在就去吧。喂!张大人不爱别人婆婆妈妈的。你有甚么话,现在快说。待会在狮子峰,只是拳脚兵刃上分高下,你多罗唆,张大人是不听的。哀求讨饶,也未必管用。你要是懊悔害怕,现在说还来得及。”王维扬霍地站起,叫道:“我这条老命今天不想要了。”大踏步走了出去。孟健雄手一挥,一名庄丁把王维扬的紫金八卦刀和镖囊捧了上来。他伸手接了,气呼呼的一把白须子吹得笔直扬起。韩文冲站在门口,说道:“王总镖头此去,还请加意小心。”王维扬道:“你都知道了?”韩文冲点点头道:“我见过了张召重。”王维扬道:“他骂我甚么?”韩文冲道:“小人之言,王总镖头不必计较。”王维扬道:“你说不妨。”韩文冲道:“他骂你……糟老头子,浪得虚名!”王维扬哼了一声道:“是不是浪得虚名,现在还不知道呢。我如有不测,韩老弟,镖局子和我家里的事,都要请你料理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叫剑英、剑杰不忙报仇,他兄弟俩武功还不成,没的枉自送了性命。”王剑英、王剑杰是王维扬的两个儿子,学的是家传八卦门武艺。韩文冲道:“总镖头武功精湛,谅那张召重不是敌手,我在这里静候好音。”王维扬随着带路的庄丁,往狮子峰单刀赴会去了。狮子峰盛产茶叶,“狮峰”龙井乃天下绝品。山峰既高且陡,绝顶处游客罕至。王维扬背插大刀,上得峰来。最高处空旷旷的一块平地,四周皆是茶树。只见前面走来一人。那人短装结束,身材魁梧,向王维扬凝视了一下,说道:“你就是王维扬?”王维扬听他直呼己名,心头火起,但他年近七十,少年时的盛气已大半消磨,又知张召重是现职武官,多少有些敬畏,说道:“不错,就是在下,你是火手判官张大人?”这人便是张召重,说道:“正是,咱们比拳脚还是比兵刃?”他做事把细,上峰之时已四下查察,果见对方并无帮手埋伏,心想王维扬虽然狂傲,他一个镖头,总不成真与官府对阵厮杀,是以坦然上峰应战。王维扬心想:“我和他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在兵刃上伤他?一个失手杀了官员,那也是后患无穷。用八卦掌一挫他的骄气,教他知道我老头子并非浪得虚名,也就是了。”说道:“我领教领教张大人天下知名的无极玄功拳。”张召重道:“好。”左拳右掌,合抱一拱。他虽心高气傲,但所学是武当派内家拳法,讲究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当下凝神敛气,待敌进攻。王维扬知他不会先行出手,说声:“有僭了。”语声未毕,左掌向外一穿,右掌“游空探爪”斜劈他右肩,左掌同时翻上,“猛虎伏桩”,横切对方右臂,跟着右掌变拳,直击他前胸,转眼之间,连发三招。张召重连退三步,以无极玄功拳化开。两人合而复分,盘旋一周,均是暗暗惊佩。张召重心想:“这三招迅捷沉猛,真是劲敌。”王维扬心想:“他化解我这三招柔中带刚,火手判官名不虚传。”两人不敢轻敌,又盘旋一周。张召重抢进一步,左腿横扫。王维扬跃起避过,双掌向他面门按去。张召重左脚踢出,已暗伏“空击苍鹰”、“树梢擒猴”两招。王维扬双掌按处,将这二招消于无形。两人棋逢敌手,各展绝学,攻合拚斗,转瞬间已拆了三四十招。其时红日当空,两个影子在地下飞舞,倏分倏合。王维扬见斗他不下,心知自己年老,不如对方壮盛,久战之下,气力精神定然不如,突然间招式一变,掌不离肘,肘不离胸,一掌护身,一掌应敌,右掌往左臂一贴,脚下按着先天八卦图式,绕着张召重疾奔,正是他平生绝技“游身八卦掌”。这一路掌法施展时脚下一步不停,绕着敌人身子左盘右旋,兜圈急转,乘隙发招,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立刚一应招,已然绕到他身后,对方转过身来,又已绕到他身后,如此绕得几圈,武艺再高的人,也必给缠得头晕眼花。但若对方站住不动,只要停得一停,后心要害立中拳掌。王维扬只绕得两个圈子,张召重便知此拳厉害,不等他再转到身后,斜步横抢,向他奔来方向迎了上去,劈面一掌。王维扬早已回身。张召重见他脚下踏着九宫八卦,知他是走坎宫奔离位,双掌挥动,抢进乾位。两人这般转了七八个圈,点到即收,手掌不交。这路掌法是王维扬熟练了数十年的功夫,越跑越快,脚步手掌随收随发,已到丝毫不加思索的地步。张召重见招拆招,起初还打个平手,时候一长,不免跟不上对方的迅捷,心念一动,如此对转,势落下风,当下运起无极玄功拳以柔克刚要诀,凝步不动,抱元归一,静待来敌。他脚步刚停,王维扬早欺到身后,“金龙抓爪”,发掌向他后心击去。张召重待他掌到,左手反转回扣,向他手腕抓去。王维扬疾忙缩手,一击不中,脚下已然移位,暗暗佩服:“此人当真了得,居然能闭目换掌。”原来张召重知道跟着对方转身,敌主己客,定然不如他熟练自然,眼见他白发如银,虽然矫健,长力一定不如自己,于是使出“闭目换掌”功夫,来接他的游身八卦掌。练这门武功之时以黑巾蒙住双目,全仗耳力和肌肤感应,以察知敌人袭来方向。临敌时主取守势,手掌吞吐,只在一尺内外,但着着奇快,敌人收拳稍慢,立被勾住手腕,折断关节。这路掌法原本用于夜斗,或在岩洞暗室中猝遇强敌,伸手不见五指,便以此法护身。掌法变化精妙,决不攻击对方身体,却善于夺人兵刃,折人手脚。其时一个的溜溜乱转,一个身子微弓,凝立不动。一到欺近,闪电般换了一招两式,王维扬又立即奔开。两人转瞬间又拆了数十招。王维扬渐觉焦躁,心想如此耗下去如何了局,突然扑到他身后,左掌虚击,右掌又是虚击。张召重反手两把没抓住他手腕,王维扬左手又连发两记虚招,欺他背后不生眼睛,右手猛向他肩头疾劈。张召重全神贯注对付他连续四下虚招,突然间掌力袭肩,心中一惊,闪避招架都已不及,右手反腕,向他右掌手背上按落,左拳猛击他右臂手肘,这一招“仙剑斩龙”,对方手掌只要一被按住,手臂非断不可。他想肩头不是致命所在,拚着身强力壮,挨他一掌,对方这条胳臂这一下可就是废了。王维扬一掌蓬的一声打在他肩头,正自大喜,忽觉手掌被按,缩不回来,却见对方左拳已向自己右肘猛击而下,知道这一下要糟,情急之下,右臂急转,手掌翻上,同时左掌向对方肩头击去。张召重左拳打下,王维扬手肘已经转过,臂弯虽然中拳,顺着拳势一曲,并没受伤,只是“曲池穴”中隐隐发麻。两人一换掌法,各自跳开,这一下,张召重吃亏较大,拳法上已算输了一招。张召重喝道:“掌法果然高明,咱们来比比兵刃。”刷的一声,凝碧剑已握在手中。王维扬也从背上拔出紫金八卦刀,这时两人站得临近,看得清楚,只见他口鼻俱肿,右眼圈上一大块乌青,不禁暗自纳罕,心想他一身武功,难道还有胜过他的人物,竟将他打成这个样子。殊不知昨晚张召重中了陈家洛的拳击,头脸受伤不轻,今日掌法上输了一招,也未始不是受这伤势所累。张召重存心在兵刃上挽回面子,凝碧剑出手,连绵不断,俱是进手招数,攻势凌厉已极。王维扬见他剑光如一泓秋水;知道是口宝剑,如被削上,自己兵刃怕要吃亏,不敢招架,展开八卦刀法,硬砍硬削。两人酣斗良久,张召重精神愈战愈长,但见对方门户封闭严密,急切间攻不进去,骤见他一招“铁牛耕地”,横砍过来,招术用得稍老,立即使招“天绅倒悬”,宝剑刃口已搭上八卦刀的刀头。王维扬缩刀不及,左手骈食中两指向他面门戳去。张召重侧头让过,呛啷一声,八卦刀刀头已被削断。王维扬赞道:“好剑!”跳开一步,说道:“咱们各胜一场。张大人还要比下去吗?”他是想借此收篷,各人都不失面子,哪知坏就坏在喝了一声“好剑”。张召重心想,你讥我这场得胜,不过是靠了剑利,胜得并不光彩,左手一摆,道:“不见输赢,今日之事不能算完!”剑走偏锋,刺了过去。翻翻滚滚又斗七八十招,王维扬头上见汗,知道长打久斗,于己不利,暗摸金镖在手,刀交左手,喝道:“看镖!”刀法陡变,变成左手刀术,三枝金镖随着刀势发了出去。这套“刀中夹镖”也是他的绝技。他左手刀法与寻常刀法相反,敌人招架已然为难,再加金镖顺着刀势发出,敌人避开了镖,避不开刀,避开了刀,避不开镖,端的厉害非常。只见他一刀斜砍向右,一镖随着向敌人右侧掷去,张召重向右一避,伸手接住来镖,王维扬金刀跟着砍到,张召重刚低头避过,对方一镖又向下盘掷来,忙将手中之镖对准掷去。双镖相迎,激出火花,齐齐落下,插入土中。王维扬一刀快似一刀,一镖急似一镖,眼看二十四枝镖将要发完,兀自奈何对方不得。这时他手中只剩了三枝镖,左脚向右踏上一步,身子微挫,左手刀向下斜劈,跟着右手一扬。张召重见他发了二十一枝金镖,知道这一刀砍下,必有一镖相随,只是他金镖越发越快,自己架刀避镖,已有点手忙脚乱,更无余裕掏芙蓉金针还敬,当下急忙转身,凝视看他右手。哪知这下竟是虚招,张召重手一动,却接了个空。王维扬已踏进震位,“力劈华山”,迎面砍到。张召重见刀沉势重,不敢硬架,滑出一步,凝碧剑“横云断峰”斜扫敌腰。王维扬沉刀封架,只听当啷一声,八卦刀已被截成两段。王维扬大吼一声,半截刀向他掷去。张召重一低头,王维扬三镖齐发,只听得张召重“啊哟”一声,凝碧剑落地,向后便倒。原来王维扬故意引他转身,使他阳光耀眼,视线不明,同时甘冒奇险,让他削断大刀,待他得意之际,三镖齐发,果然一击成功。王维扬叫道:“张大人,得罪了!我这里有金创药。”隔了半晌,见他一声不响,不由得惊慌起来,莫要镖伤要害,竟将他打死,他是朝廷命官,自己有家有业,可不是好耍的事,走上前去俯身察看,刚弯下腰,只听得一声大喝,眼前金光闪动,暗叫不好,一个“铁板桥”向后便跌,却已迟了一步,左胸左肩阵阵剧痛,已然身中暗器。王维扬大怒,虎吼一声,纵起身来,要和他拚个同归于尽,但一使力,胸口肩痛奇痛彻骨,哼了一声,又跌在地下。张召重哈哈大笑,拔出右腕金镖,撕下衣襟,缚住伤口,站了起来。王维扬骂道:“张召重,我若非好心来看你伤势,你怎能伤我?你使这等卑鄙手段,算得甚么英雄豪杰?看你有何面目见江湖上的好汉。”张召重笑道:“这里就是你我两人,又有谁知道了?你活到这一把年纪,早就该归天了。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周年忌。”王维扬一听此言,知他要杀人灭口,更是破口大骂。张召重纵将过来,伸手在他胁下一戳,点了哑穴。王维扬登时骂不出声,双目冒火,脸上筋肉抽动,实在气得胸膛都要炸了。张召重捡起半截八卦刀,在地下挖了个大坑,左手提起他身子,往坑里一掷,骂道:“你威震河朔,震你个奶奶!”右脚踢入土坑,便要把他活埋。刚踢了几脚土,忽听得身后远处冷冷一声长笑,张召重吃了一惊,回过身来,只见一人手执奇形兵器,站在红日之下,树丛之侧,正是铁琵琶手韩文冲。张召重怒喝:“好哇,说好单打独斗,你镇远镖局原来暗中另有埋伏。你们要不要脸哪?”韩文冲道:“要脸的也不使这卑鄙手段啦。”张召重道:“好,今日领教领教你的铁琵琶手。”施展轻身功夫,“八卦赶蟾”,只三个起落,已跃近身来,挺剑直刺。韩文冲退后两步,树丛中一刀飞出,横扫而来。张召重宝剑一立,那人这刀发得快也收得快,不等刀剑相碰,早已收回。张召重看此人时,正是适才言语无理的姓石镖师,怒道:“你们两人齐上,火手判官也不放在心上。”正待追击,忽闻背后有声,心知有异,立即跃开,回头一望,只见上来了八九人,当先正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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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序
倒序
第01章 古道腾驹惊白发,危峦快剑识青翎
第02章 金风野店书生笛,铁胆荒庄侠士心
第03章 避祸英雄悲失路,寻仇好汉误交兵
第04章 置酒弄丸招薄怒,还书贻剑种深情
第05章 乌鞘岭口拚鬼侠,赤套渡头扼官军
第06章 有情有义怜难侣,无法无天振饥民
第07章 琴音朗朗闻雁落,剑气沉沉作龙吟
第08章 千军岳峙围千顷,万马潮汹动万乘
第09章 虎穴轻身开铁铐,狮峰重气掷金针
第10章 烟腾火炽走豪侠,粉腻脂香羁至尊
第11章 高塔入云盟九鼎,快招如电显双鹰
第12章 盈盈彩烛三生约,霍霍青霜万里行
第13章 吐气扬眉雷掌疾,惊才绝艳雪莲馨
第14章 蜜意柔情锦带舞,长枪大戟铁弓鸣
第15章 奇谋破敌将军苦,儿戏降魔玉女嗔
第16章 我见犹怜二老意,谁能遣此双姝情
第17章 为民除害方称侠,抗暴蒙污不愧贞
第18章 驱驴有术居奇货,除恶无方从佳人
第19章 心伤殿隅星初落,魂断城头日已昏
第20章 忍见红颜堕火窟,空余碧血葬香魂
《书剑恩仇录》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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