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殷素素听谢逊向张翠山挑战,眼见白龟寿、常金鹏、元广波、麦鲸、过三拳等人个个尸横就地,和他动手过招的无一得以幸免,张翠山武功虽强,显然也决非敌手,说道:“谢前辈,屠龙刀已落入你手中,人人也都佩服你武功高强,你还待怎地?”谢逊道:“关于这把屠龙刀,故老相传有几句话,你总也知道罢?”殷素素道:“听人说起过。”谢逊道:“据说这刀是武林至尊,持了它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到底此刀之中有何秘密,能使普天下群雄钦服?”殷素素道:“谢前辈无事不知,晚辈正想请教。”谢逊道:“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个清静所在,好好的想上些时日。”殷素素道:“嗯,那妙得紧啊。谢前辈才识过人,倘若连你也想不通,旁人就更加不能了。”谢逊道:“嘿嘿,我姓谢的还不是自大狂妄之辈。说到武功,当世胜过我的着实不少。少林派掌门空闻大师……”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少林寺空智、空性两位大师,武当派张三丰道长,还有峨嵋,昆仑两派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是身负绝学?青海派僻处西疆,武功却实有独到之秘。明教左右光明使者……嘿嘿,非同小可。便是你天鹰教的白眉鹰王殷教主,那也是旷世难逢的人才,我未必便胜他得过。”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前辈称誉。”谢逊道:“我想得此刀,旁人自然是一般的眼红。今日王盘山岛上无一人是我的敌手,这一着殷教主可失算了。他想凭白坛主、常坛主二人,对付海沙派、巨鲸帮各人已绰绰有余,岂知半途中却有我姓谢的杀了出来……”殷素素插口道:“并不是殷教主失算,乃是他另有要事,分身乏术。”谢逊道:“这就是了,倘若殷教主在此,一来我自忖武功最多跟他半斤八两,二来念着故人的交情,总也不能明抢硬夺,这么一想,姓谢的自然不会来了。殷教主向来自负算无遗策,但今日此刀落入我手,未免于他美誉有损。”殷素素听他说与殷教主有故人之情,心中略宽,于是继续跟他东拉西扯,要分散他的心意,好让他不找张翠山比武,说道:“人事难知,天意难料,外物不可必。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谢前辈福泽深厚,轻轻易易的取了此刀而去,旁人千方百计的使尽心机,却反而不能到手。”谢逊道:“此刀出世以来,不知转过了多少主人,也不知曾给它的主人惹下了多少杀身之祸。今日我取此刀而去,焉知日后没有强于我的高手,将我杀了,又取得此刀?”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觉他这几句话颇含深意。张翠山更想起三师哥俞岱岩只因与此刀有了干连,至今存亡未卜,而自己不过一见宝刀,性命便操于旁人之手。谢逊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二人文武双全,相貌俊雅,我若杀了,有如打碎一对珍异的玉器,未免可惜,可是形格势禁,却又不得不杀。”殷素素惊问: “为甚么?”谢逊道:“我取此刀而去,若在这岛上留下活口,不几日天下皆知这口屠龙刀是在我姓谢之手。这个来寻,那个来找,我姓谢的又非无敌于天下,怎能保得住没有闪失?旁的不说,单是那位白眉魔王,姓谢的就保不定能胜得过他。何况他天鹰教人多势众,谢某却只孤身一人?”说着摇了摇头,说道:“殷天正内外功夫,刚猛无双,谢某好生佩服。想当年……唉……”叹了一口长气,又摇了摇头。 张翠山心想:“原来天鹰教主叫作白眉魔王殷天正。”当下冷冷的道:“你是要杀人灭口。”谢逊道:“不错。”张翠山道:“那你又何必指摘海沙派、巨鲸派、神拳门这些人的罪恶?”谢逊哈哈大笑,说道:“这是叫你们死而无冤,临死时心中舒服些。”张翠山道: “你倒很有慈悲心。” 谢逊道:“世人孰能无死?早死几年和迟死几年也没太大分别。你张五侠和殷姑娘正当妙龄,今日丧身王盘山上,似乎有些可惜。但在百年之后看来,还不是一般。当年秦桧倘若不害死岳飞,难道岳飞能活到今日么?一个人只须死的时候心安理得,并非特别痛苦万分,也就是了。咱们学武之人,真要死而无憾,却也不是易事。因此我要和两位比一比功夫,谁输谁死,再也公平不过。你们年纪轻些,就让你们占个便宜。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水功,随便哪一桩,由你们自己挑,我都奉陪。” 殷素素道:“你倒口气挺大,比甚么功夫都成,是不是?”她听了谢逊的说话,知道今日的难关看来已无法逃过。王盘山岛孤悬海中,天鹰教又自恃有白常两大坛主在场,决无差池,因此不会再有强援到来。她话虽说得硬,语音却已微微发颤。谢逊一怔,心想她若要跟我比赛缝衣刺绣,梳头抹粉,那怎么成?朗声道:“当然以武功为限,难道还跟你比吃饭喝酒吗?不过就算跟你比吃饭喝酒,你也胜不了我这酒囊饭袋。咱们以一场定胜负,你们输了便当自杀。唉,这般俊雅的一对璧人,我可真舍不得下手。” 张翠山和殷素素听他说到“一对璧人”四字,都是脸上一红。殷素素随即秀眉微蹙,说道:“你输了也自杀么?”谢逊笑道:“我怎么会输?”殷素素道:“此试便有输赢。这位张五侠是名家子弟,说不定有一门功夫能胜过了你。”谢逊笑道:“凭他有多大年纪,便算招数再高,功力总是不深。”张翠山听着他二人口舌相争,心下盘算:“甚么功夫我能侥幸和他斗成平局?轻功么?新学的这套拳法么?”突然间灵机一动,说道:“谢前辈,你既逼在下动手,不献丑是不成的了。要是我输于前辈手下,自当伏剑自尽,但若侥幸斗成个平手,那便如何?”谢逊摇头道:“没有平手。第一项平手,再比第二项,总须分出胜败为止。”张翠山道:“好,倘若晚辈胜得一招半式,自也不敢要前辈如何如何,只是晚辈请前辈答允一件事。”谢逊道:“一言为定,你划下道儿来罢。” 殷素素大是关怀,低声道:“你跟他比试甚么?有把握么?”张翠山低声道:“说不得,尽力而为。”殷素素低声道:“若是不行,咱们见机逃走,总胜于束手待毙。” 张翠山苦笑不答,心想:“船只已尽数被毁,在这小小岛上,又能逃到哪里去?”整了整衣带,从腰间取出镔铁判官笔。谢逊道:“江湖上盛称银钩铁划张翠山,今日正好让我的两头狼牙棒领教领教。你的烂银虎头钩呢?怎地不亮出来?”张翠山道:“我不是跟前辈比兵刃,只是比写几个字。”说着缓步走到左首山峰前一堵大石壁前,吸一口气,猛地里双脚一撑,提身而起。他武当派轻功原为各门各派之冠,此时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如何敢有丝毫大意?身形纵起丈余,跟着使出“梯云纵”绝技,右脚在山壁一撑,一借力,又纵起两丈,手中判官笔看准石面,嗤嗤嗤几声,已写了一个“武”字。一个字写完,身子便要落下。 他左手挥出,银钩在握,倏地一翻,钩住了石壁的缝隙,支住身子的重量,右手跟着又写了个“林”字。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全是张三丰深夜苦思而创,其中包含的阴阳刚柔、精神气势,可说是武当一派武功到了巅峰之作。虽然张翠山功力尚浅,笔划入石不深,但这两个字龙飞凤舞,笔力雄健,有如快剑长戟,森然相同。 两个字写罢,跟着又写“至”字,“尊”字。越写越快,但见石屑纷纷而下,或如灵蛇盘腾,或如猛兽屹立,须臾间二十四字一齐写毕。这一番石壁刻书,当真如李白诗云:“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雷,状同楚汉相攻战。” 张翠山写到“锋”字的最后一笔,银钩和铁笔同时在石壁上一撑,翻身落地,轻轻巧巧的落在殷素素身旁。谢逊凝视着石壁上那三行大字,良久良久,没有作声,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写不出,是我输了。”要知“武林至尊”以至“谁与争锋”这二十四个字,乃张三丰意到神会、反复推敲而创出了全套笔意,一横一直、一点一挑,尽是融会着最精妙的武功。就算张三丰本人到此,事先未曾有过这一夜苦思,则既无当时心境,又乏凝神苦思的余裕,要蓦地在石壁上写二十四个字,也决计达不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境地。谢逊哪想得到其中原由,只道眼前是为屠龙宝刀而起争端,张翠山就随意写了这几句武林故老相传的言语。其实除了这二十四字,要张翠山另写几个,其境界之高下、笔力之强弱,登时相去倍蓰了。 殷素素拍掌大喜,叫道:“是你输了,可不许赖。”谢逊向张翠山道:“张五侠寓武学于书法之中,别开蹊径,令人大开眼界,佩服佩服。你有甚么吩咐,请快说罢。”迫于诺言,不得不如此说,心下大是沮丧。 张翠山道:“晚辈末学后进,侥幸差有薄技,得蒙前辈奖饰,怎敢说得‘吩咐’两字?只是斗胆相求一事。”谢逊道:“求我甚么事?”张翠山道:“前辈持此屠龙刀去,却请饶了岛上一干人的性命,但可勒令人人发下毒誓,不许泄露秘密。”谢逊道:“我才没这么傻,相信人家发甚么誓。”殷素素道:“原来你说过的话不算数。说道比试输了,便要听人吩咐,怎地又反悔了?”谢逊道:“我要反悔便反悔,你又奈得我何?”转念一想,终觉无理,说道:“你们两个的性命我便饶了,旁人却饶不得。”张翠山道:“昆仑派的两位剑士是名门弟子,生平素无恶行……”谢逊截住他话头,说道:“甚么恶行善行,在我瞧来毫无分别。你们快撕下衣襟,紧紧塞在耳中,再用双手牢牢按住耳朵。如要性命,不可自误。” 他这几句话说得声音极低,似乎生怕给旁人听见了。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听他说得郑重,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依言撕下衣襟,塞入耳中,再以双手按耳。突见谢逊张开大口,似乎纵声长啸,两人虽然听不见声音,但不约而同的身子一震,只见天鹰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脸现错愕之色;跟着脸色变成痛苦难当,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一个个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滚动。昆仑派高蒋二人大惊之下,当即盘膝闭目而坐,运内功和啸声相抗。二人额头上黄豆般的汗珠滚滚而下,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两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按住耳朵,但伸到离耳数寸之处,终于又放了下来。突然间只见高蒋二人同时急跃而起,飞高丈许,直挺挺的摔将下来,便再也不动了。谢逊闭口停啸,打个手势,令张殷二人取出耳中的布片,说道:“这些人经我一啸,尽数晕去,性命是可以保住的,但醒过来后神经错乱,成了疯子,再也想不起、说不出已往之事。张五侠,你的吩咐我做到了,王盘山岛上这一干人的性命,我都饶了。”张翠山默然,心想:“你虽然饶了他们性命,但这些人虽生犹死,只怕比杀了他们还更惨酷些。”心中对谢逊的残忍狠毒直是说不出的痛恨。但见高则成、蒋涛等一个个晕倒在地,满脸焦黄,全无人色,心想他一啸之中,竟有如此神威,实是可骇可畏。倘若自己事先未以布片塞耳,遭遇如何,实在难以想象。谢逊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咱们走罢!”张翠山道:“到哪儿去?” 谢逊道:“回去啊!王盘山之事已了,留在这里干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均想: “还得跟这魔头同舟一日一夜,这十二个时辰之中,不知还会有甚么变故?”谢逊引着二人走到岛西的一座小山之后。只见港湾中泊着一艘三桅船,那自是他乘来岛上的座船了。谢逊走到船边,欠身说道:“两位请上船。”殷素素冷笑道:“这时候你倒客气起来啦。”谢逊道:“两位到我船上,是我嘉宾,焉能不尽礼接待?”三人上了船后,谢逊打个手势,命水手拔锚开船。船上共有十六七名水手,但掌舵的艄公发号令时,始终是指手划脚,不出一声,似乎人人都是哑巴。殷素素道:“亏你好本事,寻了一船又聋又哑的水手。” 谢逊淡淡一笑,说道:“那又有何难?我只须寻了一船不识字的水手,刺聋了他们耳朵,再给他们服了哑药,那便成了。”张翠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殷素素拍手笑道:“妙极妙极,既聋且哑,又不识字,你便有天大的秘密,他们也不会泄露。可惜要他们驾船,否则连他们的眼睛也可以刺瞎了。”张翠山横了她一眼,责备道:“殷姑娘,你好好一位姑娘,何以也如此残忍?这是人间的大惨事,亏你笑得出?”殷素素伸了伸舌头,想要辩驳,但一句话说到口边,瞧了瞧他的面色,又缩了回去。谢逊淡淡的道:“日后回到大陆,自会将他们的眼睛刺瞎。”张翠山向几名舟子瞧了几眼,心下恻然:“再过一日一夜,你们便连眼睛也没有了。” 眼见风帆升起,船头缓缓转过,张翠山道:“谢前辈,岛上这些人呢?你已将船只尽数毁了,他们怎能回去?”谢逊道:“张相公,你这人本来也算不错,就是婆婆妈妈的太喜多事。让他们在岛上自生自灭,干干净净,岂不美哉?”张翠山知道此人不可理喻,只得默然,但见座船渐渐离岛,心想:“岛上这些人虽然大都是作恶多端之辈,但如此遭际,总是太惨,倘若无人来救,只怕十日之内无一得活。”又想:“昆仑派的两名弟子这般死在岛上,他们师长定要找寻,看来中原武林中转眼便是一场轩然大波。” 这几年来武当七侠纵横江湖,事事占尽上风,岂知今日竟缚手缚脚,命悬他人之手,毫无反抗余地。张翠山又是气闷,又是恼怒,当下低头静思,对谢逊和殷素素都不理睬。过了一会,他转头从窗中望出去观赏海景,见夕阳即将没入波心,照得水面上万道金蛇,闪烁不定,正出神间,忽地一惊:“夕阳怎地在船后落下?”回头向谢逊道:“掌舵的艄公迷了方向啦,咱们的船正向东行驶。”谢逊道:“是向东,没错。”殷素素惊道:“向东是茫茫大海,却到哪里去?你还不快叫艄公转舵?”谢逊道:“我不早已跟你们说清楚了?我得了这柄屠龙宝刀,须得找个清静的所在,好好思索些时日,要明白这宝刀为甚么是武林至尊,为甚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中原大陆是纷扰之地,若有人知我得了宝刀,今日这个来抢,明日那个来偷,打发那些兔崽子也够人麻烦的了,怎能静得下心来?倘若来的是张三丰先生、天鹰教主这些高手,我姓谢的还未必能胜。因此要到汪洋大海之中,找个人迹不到的荒僻小岛定居下来。”殷素素道:“那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啊。”谢逊笑道:“你们一回中原,我的行踪岂不就此泄漏?”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待如何?”谢逊道:“只好委曲你们两位,在那荒岛上陪我过些逍遥快乐的日子。”张翠山道:“倘若你十年八年也想不出刀中的秘密呢?”谢逊笑道:“那你们就在岛上陪我十年八年,我一辈子想不出,就陪我一辈子。你两位郎才女貌,情投意合,便在岛上成了夫妻,生儿育女,岂不美哉?”张翠山大怒,拍桌喝道:“你快别胡说八道!”斜眼一睨,只见殷素素含羞低头,晕红双颊。 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要难以自制,谢逊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如此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露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是姓谢的在二十八岁上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小指齐根斩断,只剩下四根手指。 谢逊缓缓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辱了我,害得我家破人亡,父母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一岁,十三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十三年来我少杀禽兽多杀人。”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八岁上所遭遇的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 的一声,说:“比你还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出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又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相公,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否则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些时日,这是大破我常例的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殷素素道:“甚么多活些时日?”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甚么秘密?甚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罢了。”谢逊叹道:“假若当真如此,咱们三个就在荒岛上住一辈子罢。”突然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只怕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哪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蜡烛,说道:“睡罢!”跟着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更像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海风一阵阵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抵受不住,不禁微微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大是感激,说道:“不用。你自己也冷。”张翠山道:“我不怕冷。”将长袍递在她手中。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上,感到袍上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 张翠山却只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不杀谢逊,不能脱身。”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难道他有恃无恐,不怕我下手加害?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这荒岛之上。”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哪知殷素素适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右颊上碰了一下。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充满了柔情密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是很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般儿女之情,竟也如普天下初尝情爱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无异,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张翠山一怔,没想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头,淡淡幽香,阵阵送到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究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正,低声道:“咱们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殷素素心中正迷迷糊糊地,忽听他这么说,不由得一呆,问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身处奇险之境,然而若于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终究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发银针伤他。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可是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 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哪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在后舱却已哈哈大笑,说道:“你若忽施偷袭,姓谢的虽然一般不能着你道儿,总还有一线之机,现今偏偏要甚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 “了”字刚出口,身子晃动,已欺到张翠山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待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嗤的一声轻响,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早已存了只守不攻、挨得一刻便是一刻的想头。因此两人掌力互击,他手掌被击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在守御上更占便宜,不论谢逊如何运劲,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掌力比自己微弱得多,但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的掌力越催越猛,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武当派的武功以绵密见长,于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武功虽然强弱悬殊,但张翠山运起师传心法,谢逊在一时之间倒也奈何他不得。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银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刻会中我掌力受伤。” 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哪知他年纪轻轻,内功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比拚掌力,同时都注视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否则我改掌为拳,一拳下来,你心上人全身筋脉尽皆震断。”殷素素道:“谢前辈,我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罢。”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叫:“发银针,发银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银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银针又必细小,黑暗中射出来时只怕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倘若立时发出凌厉拳力,将张翠山打死,却又不愿,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你们若不起异心,我自可饶了你们性命。”殷素素道:“我本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罢。”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罢!” 张翠山心道:“立甚么鬼誓?快发银针,快发银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 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之下有甚么希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 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他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忙从怀中掏出手帕,给他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名不虚传,好生了得。”张翠山一直怪殷素素失误良机,没发射银针袭敌,但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忽见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见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 突然之间,张翠山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冷水一冲,登时便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当即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身周尽是海水。他尚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然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假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巨浪冲出了船外,远远飞出数丈,迅即沉没入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只打得船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 但听喀喇喇、喀喇喇几声猛响,却是谢逊横过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先后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在海面上狂舞乱跳,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遇上了这天地间风浪之威,却也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横斜,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风!”眼见稍有犹豫,座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狼牙棒,将后桅也打断了。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涛骇浪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哪里?”他连叫数声,听不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着哭音。突然间一只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的头顶,在海水之中,有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的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紧紧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心中惊喜交集:“她好好的在这儿,没掉入海中。”在这每一刻都可给巨浪狂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他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 “是!素素,咱俩死在一块。”若在寻常境遇之下,两人正邪殊途,顾虑良多,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之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拥相抱,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格的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击,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得殷素素的柔情一加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狂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给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就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激荡,便惹起了一场大风暴。若非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均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仍无恙。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怎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也已无法驾驶。谢逊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罢。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给了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巨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两人全然的猝不及防。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的手腕,当时心中唯有一念: “和她一齐死在大海之中,不可分离。”他左手刚抓住殷素素的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大出意外,谢逊也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张五哥,我俩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喜悦无限,跟着说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永远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感激这场海啸。在谢逊心中,却是不住价的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骇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听天由命,任凭风浪随意摆布。这场大海啸直发作了三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夜之光。 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我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九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一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人世正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尝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给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贼老天”三字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大半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北飘行,说道:“五哥,这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张翠山道:“是啊!最好能折而向西,咱们便有归家乡之望。” 殷素素出了一会神,道:“若是这船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了哪里。”张翠山道: “向东是永无尽头的大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初尝情滋味,如梦如醉,不愿去想这些煞风景的事,说道:“曾听人说,东海上有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能上了仙山岛,遇到了美丽的男仙女仙……”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把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给了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又坐甚么船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渡甚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更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手,轻轻抚摸。 两人柔情蜜意,充塞胸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下头来,只见殷素素眼中泪光莹然,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甚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却要入地狱。”张翠山道:“胡说八道。” 殷素素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 张翠山一惊,隐隐觉得她心狠手辣,实非自己的佳偶,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向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唱的是一曲《山坡羊》:“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猛听得谢逊在舱中大声喝彩:“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得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都没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倒也甚是方便。三人饿了两日。虽然生鱼甚腥,却也吃得津津有味。船上没了清水,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 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北驶。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憔悴。张谢二人都将外衣脱下来给她穿上了,仍然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奋勇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哪知天无绝人之路,一日这船突然驶入了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上,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吃,三人都大为欢畅。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甚么东西?”三人齐声笑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都知道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越北越冷,此刻海中出现小小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给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张翠山道:“《庄子。逍遥游》篇有句话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咱们定是到了天池中啦。“谢逊道: ”这不是天池,是冥海。冥海者,死海也。“张翠山与殷素素相对苦笑。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上午,海上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究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俩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 “还是让你到龙宫中去,屠你妈的龙去罢!”扬手便要将刀投入大海,但甫要脱手之际,叹了口长气,终于又把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海面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身剧烈震动。 谢逊叫道:“好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随即张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冰冷的海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只听得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是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 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紫色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手在狼牙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 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顿饭时分便已沉得无影无踪。谢逊将两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一眼望去,横广二十余丈,纵长八九丈,比原来的座船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竟有悠然自得之意。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 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们去会一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旁,便已心满意足,就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三人之中,只张翠山皱起了眉头,为这眼前的厄运发愁。冰山又向北飘浮了七八日。白天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于是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到晚上才起身捕鱼,猎取海豹。说也奇怪,越是北行,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几乎有十一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 张翠山和殷素素身子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神情日渐反常,眼睛中射出异样光芒,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一日晚间,张翠山正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急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手抱住了殷素素肩头,口中荷荷而呼,发声有似野兽。张翠山这几日看到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暗暗担心,却没想到他竟会去侵犯殷素素,不禁惊怒交集,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阴森森的道:“你这奸贼,你杀了我妻子,好,我今日扼死你妻子,也叫你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世上。”说着左手*张翠山惊道:“我不是你的仇人,没杀你的妻子。谢前辈,你清醒些。我是张翠山,武当派的张翠山,不是你的仇人。” 谢逊一呆,叫道:“这女人是谁?是不是你的老婆?”张翠山见他紧紧抓住殷素素,心中大急,说道:“她是殷姑娘,谢前辈,她不是你仇人的妻子。” 谢逊狂叫:“管她是谁。我妻子给人害死了,我母亲给人害死了,我要杀死天下的女人!”说着左手使劲,殷素素登时呼吸艰难,一声也叫不出了。 张翠山见谢逊突然发疯,已属无可理喻,当下气凝右臂,奋力挥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太过滑溜,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跃起身来,伸指便点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殷素素斜转身子,左手倏出,往谢逊头顶斩落。谢逊毫不理会,只是使足掌力,向张翠山脑门拍去。张翠山双掌翻起,接了他这一掌,霎时之间,胸口塞闷,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殷素素这一下斩中在谢逊的后颈,只感又韧又硬,登时弹将出来,掌缘反而隐隐生疼。但见谢逊双目血红,如要喷出火来,一只大手又向自己喉头*一片奇异莫可名状的光彩,无数奇丽绝伦的光色,在黑暗中忽伸忽缩,大片橙黄之中夹着丝丝淡紫,忽而紫色愈深愈长,紫色之中,迸射出一条条金光、蓝光、绿光、红光。谢逊一惊之下,“咦”的一声惊呼,松手放开了殷素素。张翠山也觉得手掌上的压力陡然减轻。谢逊背负双手,走到冰山北侧,凝目望着这片变幻的光彩。原来他三人顺水飘流,此时已近北极,这片光彩,便是北极奇特的北极光了。中国之人,当时从来无人得见。张翠山挽住殷素素,两人心中兀自怦怦乱跳。这一晚谢逊凝望北极奇光,不再有何动静。次晨光彩渐隐,谢逊也已清醒,不知是否忘记了昨晚自己曾经发狂,言语举止,甚是温文。张翠山与殷素素均想:“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谁?”生怕引动他疯病再发,自是不敢提及一字。如此过了数日,冰山不住北去。谢逊对老天爷的咒骂又渐渐狂暴起来,偶然之间,眼光中又闪耀出野兽般的神色。张翠山和殷素素虽然互相不提,但两人均暗自戒备,生怕他又突然间狂性大发。这一天血红的太阳停在西边海面,良久良久,始终不沉下海去。谢逊突然跃起,指着太阳大声骂道:“连你太阳也来欺侮我,贼太阳,鬼太阳,我若是有张硬弓,一枝长箭,嘿嘿,一箭射你个对穿。”突然伸手在冰上一击,拍下拳头大的一块冰,用力向太阳掷了过去。冰块远远飞出二十来丈,落入海中。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下骇然,均想:“这人好大的膂力,倘若是我,只怕一半的路程也掷不到。” 谢逊掷了一块,又是一块,直掷到七十余块,劲力始终不衰,他见掷来掷去,跟太阳总是不知相距多远,暴跳如雷,伸足在冰山上乱踢,只踢得冰屑纷飞。殷素素劝道:“谢前辈,你歇歇罢,别理会这鬼太阳了。”谢逊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血丝,呆呆的望着她。殷素素暗自心惊,勉强微微一笑。谢逊突然大叫一声,跳上来一把将她抱住,叫道:“挤死你!挤死你!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杀死我的孩儿?”殷素素身上犹似套上了一个铁箍,而这铁箍还在不断收紧。张翠山忙伸手去扳谢逊手臂,却哪里扳得动分毫?眼看殷素素舌头伸出,立时便要断气,只得呼的一掌,击在他背心正中的“神道穴”上。哪知这一拳击下,如中铁石,谢逊如野兽般呵呵而吼,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张翠山叫道:“你再不放手,我用兵刃了!”但见他毫不理会,当即抽出判官笔,在他手臂弯“小海穴”中重重一点。谢逊倏地回过右手,抢过判官笔,远远掷入了海中。 殷素素但觉箍在身上的铁臂微松,忙矮身脱出了他的怀抱。谢逊左掌斜削,径击张翠山项颈,右手却往殷素素肩头抓去。嗤的一响,殷素素裹在身上的海豹皮被他五指硬生生的扯下一块。张翠山知道自己若是闪避,殷素素非再给他擒住不可,当下使一招绵掌中的“自在飞花”,想要卸去他的掌力,岂知手掌和他掌缘微微一沾,登时感到一股极大的粘力,再也解脱不开,只得鼓起内劲,与之相抗。 谢逊一掌制住张翠山之后,拖着他的身子,径自向殷素素扑去。殷素素纵身跃开,她双足尚未落地,谢逊在冰上一踢,七八粒小冰块激飞而至,都打在她右腿之上。殷素素叫声: “啊哟!”横身摔倒。谢逊突然发出掌力,将张翠山弹出数丈。这一下弹力极其强劲,张翠山落下时已在冰山上的边缘,冰上甚是滑溜,他右足稍稍一沾,扑通一声,摔入了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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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第02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第03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第04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第05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第07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第08章 穷发十载泛归航
第09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
第10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第11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第12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第13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第14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第15章 奇谋秘计梦一场
第16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第17章 青翼出没一笑扬
第18章 倚天长剑飞寒铓
第19章 祸起萧墙破金汤
第20章 与子共穴相扶将
第21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第22章 群雄归心约三章
第23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第25章 举火燎天何煌煌
第26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第2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第2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
第2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第30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第31章 刀剑齐失人云亡
第32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第33章 箫长琴短衣流黄
第34章 新妇素手裂红裳
第35章 屠狮有会孰为殃
第36章 夭矫三松郁青苍
第37章 天下英雄莫能当
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39章 秘笈兵书此中藏
第40章 不识张郎是张郎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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