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42

鹿杖客大吃一惊,肚里暗骂苦头陀害人不浅。赵敏道:“鹿先生,苦大师这包裹里装着甚么?”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师的铺盖。”赵敏奇道:“铺盖?苦大师背着铺盖干甚么?”她噗哧一笑,说道:“苦大师嫌我太蠢,不肯收这个弟子,自己卷铺盖不干了么?”范遥摇了摇头,右手伸起来乱打了几个手势,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谎,我做哑巴自有做哑巴的好处。”赵敏看不懂他的手势,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说。鹿杖客灵机一动,已有了主意,说道:“是这样的,昨晚魔教的几个魔头来混闹,属下生怕他们其志不小……这个……这个……说不定要到高塔中来救人。因此属下师兄弟和苦大师决定住到高塔中来,亲自把守,以免误了郡主的大事。这铺盖是苦大师的棉被。”赵敏大悦,笑道:“我原想请鹿先生和鹤先生来亲自镇守,只是觉得过于劳动大驾,不好意思出口。难得三位肯分我之忧,那是再好没有了。有鹿鹤两位在这里把守,谅那些魔头也讨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师你这就跟我去罢。”说着伸手握住了范遥手掌。范遥无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疮疤,一来于事无补,二来韩姬明明负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赵敏相信,只得将那个大包袱交了给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过,道:“苦大师,我在塔上等你。”乌旺阿普道:“师父,让弟子来拿铺盖罢。”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师的东西,为师的要讨好他,亲自给他背铺盖卷儿。”范遥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韩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点中了穴道,这一声惊呼没能叫出声来。但鹿杖客已吓得脸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赵敏一躬身,便即负了韩姬入塔。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进塔,立时便将一条棉被换入包袱之中,倘若苦头陀向赵敏告密,他便来个死不认帐。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范遥被赵敏牵着手,一直走出了万安寺,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带自己到哪里去。赵敏拉上斗篷上的风帽,罩住了一头秀发,悄声道:“苦大师,咱们瞧瞧张无忌那小子去。”范遥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穿了他机关的模样。他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安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哪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甚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赵敏嗔道:“你笑甚么?”范遥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是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赵敏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范遥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她走进客店。赵敏向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打坐养神,只待万安寺中烟花射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迎到客堂,见访客竟是赵敏和范遥,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分,为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光临,有失迎迓。”赵敏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只得道:“甚好。”赵敏仍是当先引路,来到离客店五间铺面的一家小酒家。内堂疏疏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筒木筷。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敏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范遥打手势说自己到外堂喝酒。赵敏点了点头,叫店小二拿一只火锅,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排着甚么诡计。赵敏斟了两杯酒,拿过张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敏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张无忌哪敢多看,忙将头转了开去。赵敏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张无忌摇了摇头。赵敏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尔。皇上封我为绍敏郡主。‘赵敏’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若不是范遥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分毫不隐瞒的相告,也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色。赵敏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张无忌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号令这许多武林高手,身分自是非同寻常。”赵敏抚弄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张无忌心中一惊,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杀她?”赵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欢,便即杀了,难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杀?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张无忌叹了口气,说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是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叔,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敏笑道:“你这人当真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梨亭之伤,都是我部属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张无忌微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呢。”赵敏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甚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了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赵敏道:“怎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张无忌道:“我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华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后来年纪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却越来越是不懂: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这中间阴错阳差,有许许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凶手,我将他们一一杀了,又有甚么用?我爹爹妈妈总是活不转来了。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我不想报仇杀人,也盼别人也不要杀人害人。”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对杨逍说,没对张三丰说,也没对殷梨亭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敏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赵敏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道:“那我定要阻拦你。”赵敏道:“为甚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张无忌道:“你杀一个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给你杀了的人,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倒也罢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伤心难受?你自己日后想起来,良心定会不安。我义父杀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却是非常懊悔。”赵敏不语,心中默默想着他的话。张无忌问道:“你杀过人没有?”赵敏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说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敏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张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他别死似的。”赵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从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烦。”张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蝠王这般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担心。”赵敏嫣然一笑,随即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张无忌道:“赵姑娘,你别再跟我们为难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欢欢喜喜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敏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张无忌缓缓摇头,说道:“我们汉人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赵敏霍地站起,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反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赵敏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显得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万确,当真无可挽回。”这几句话说得竟是十分凄苦。张无忌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甚么话来劝慰。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张无忌道:“赵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罢。”赵敏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张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敏微微一笑,缓缓的道:“有时候我自个儿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甚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民家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张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出这句话来,心想毕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没遮拦,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赵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张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敏道:“你到南方去干甚么?”张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说了出来,又惹得你生气……”赵敏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罢?”张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赵敏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张无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这个天大的难题。赵敏见他大有难色,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也不是你无法办到的。”张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他。你们是义父义子,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来瞧瞧,既不是吞没他的,又不是用来谋财害命,难道也违背侠义之道了?”张无忌道:“这把刀虽然名闻武林,其实也没甚么看头,只不过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赵敏道:“说甚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甚么模样。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是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任教主大位。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然难保她没有甚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是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义父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以他的聪明才智,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的秘密。”赵敏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张无忌知道这女子十分刁猾厉害,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应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敏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甚么时候动身去取?”张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敏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甚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张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敏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这个道理。”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她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说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去冒这个险?”赵敏道:“你冒得险,我为甚么便不成?”张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敏道:“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张无忌听到“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是不可不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于是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闪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远处隐隐传了过来。赵敏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安寺的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个头陀一到便走,并没停留,早已去得久了。赵敏大是诧异,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满脸都是红晕,低下头来向张无忌偷瞧了一眼。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深怕大师伯等功力尚未恢复,竟被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急奔而出。赵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门外,张无忌已绝尘而去。鹿杖客见苦头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弟子乌旺阿普室中。万安寺宝塔共十三层,高十三丈,最上三层供奉佛像、佛经、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乌旺阿普是高塔的总管,居于第十层,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鹿杖客进房后,对乌旺阿普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乌旺阿普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的穴道,怕她声张出来坏事,于是将她放在乌旺阿普床上,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韩姬所在之处,即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乌旺阿普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心下盘算:“此事要苦头陀守住秘密,非卖他一个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从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那魔教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当真是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我们失察之罪。”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层上。灭绝师太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开门入内,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反而更显桀傲强悍。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甚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只是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嘱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令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甚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是叫她。”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灭绝师太一生心肠刚硬,当此死别之际,却也不禁伤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周芷若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时刻无多,便即将昨晚张无忌前来相救之事说了。灭绝师太皱起眉头,沉吟半晌,道:“他为甚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甚么他反来救你?”周芷若红晕双颊,轻声道:“我不知道。”灭绝师太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恶毒。他是魔教的大魔头,能有甚么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灭绝师太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相救之理?这姓张的魔头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的彀中。他叫人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再将你救出去,令你从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周芷若柔声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灭绝师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吓得全身发抖,说道:“徒儿不敢。”灭绝师太厉声道:“你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周芷若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的教训。”灭绝师太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样说才好。灭绝师太道:“你这样说:小女子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倘若和他结成夫妇,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周芷若大吃一惊,她天性柔和温顺,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会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诅咒恩师,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但见师父两眼神光闪烁,狠狠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灭绝师太听她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罢。”周芷若泪珠滚滚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来。灭绝师太脸一沉,说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是为了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是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灭绝师太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掌门人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周芷若被师父逼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混乱,突然又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得呆了。灭绝师太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周芷若恍恍惚惚的举起左手,灭绝师太便将铁指环套上她的食指。周芷若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听到哭声,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灭绝师太喝道:“你罗唆甚么?”对周芷若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当下将本门掌门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记在心中。周芷若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是嘱咐后事的神态,更是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她见周芷若楚楚可怜,想到自己即将大去,要这个性格柔顺的弱女子挑起这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只怕她当真不堪负荷,不过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习最高武功,光大本门,除她之外,更无第二个弟子合适,想到此后长长的日子之中,这小弟子势必经历无数艰辛危难,不禁心中一酸,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为主,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自立于武林群雄之间。”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众位师姊?”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已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你此刻虽然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这四个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其意何在。灭绝师太将口唇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已是本门掌门,我得将本门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乃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如果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甘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的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杨过杨大侠赠送本派郭祖师的一柄玄铁重剑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一柄倚天剑。”周芷若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习闻已久,此刻才知这一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灭绝师太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藏在刀剑之中。屠龙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日后有人得到刀中兵书,当可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藏的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阴真经’,一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周芷若睁着眼睛,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郭大侠夫妇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传给本派郭祖师。当然,郭祖师曾得父母传授武功,郭公破虏也得传授兵法。但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郭祖师的性子和父亲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学,和当年郭大侠并非一路。”灭绝师太又道:“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有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秉承祖师遗命,寻访屠龙宝刀也是毫无结果。她老人家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我接掌本派门户不久,你师伯孤鸿子和魔教中的一个少年高手结下了梁子,约定比武,双方单打独斗,不许邀人相助。你师伯知道对手年纪甚轻,武功却极厉害,于是向我将倚天剑借了去。”周芷若听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时,心中怦怦而跳,不自禁的脸上红了,但随即想起:“不是他,只怕那时他还没出世。”只听灭绝师太续道:“当时我想同去掠阵,你师伯为人极顾信义,说道他跟那魔头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参与,因此坚决不让我去。那场比试,你师伯武功并不输于对手,却给那魔头连施诡计,终于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剑还未出鞘,便给那魔头夺了去。”周芷若“啊”的一声,想起了张无忌在光明顶上从灭绝师太手中夺剑的情景,只听师父续道:“那魔头连声冷笑,说道:‘倚天剑好大的名气!在我眼中,却如废铜废铁一般!’随手将倚天剑抛在地下,扬长而去。你师伯拾起剑来,要回山来交还给我。哪知他心高气傲,越想越是难过,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剑也给当地官府取了去,献给朝廷。你道气死你师伯孤鸿子的这个魔教恶徒是谁?”周芷若道:“不……不知是谁?”灭绝师太道:“便是那后来害死你纪晓芙师姊的那个大魔头杨逍!”只听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门,说道:“完了没有?我可不能再等了。”灭绝师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间,便说完了。”悄声对周芷若道:“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了。这柄倚天剑后来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去夺了回来。这一次又不幸误中奸计,这剑落入了魔教手中。”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夺了去的。”灭绝师太眼睛一瞪,说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难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为师的言语?”周芷若实在难以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灭绝师太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实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去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周芷若知道师父说的乃是自己,又惊又羞,又喜又怕。灭绝师太道:“这个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而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眼下倚天剑在那姓赵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一旦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苍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是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突然间站起身来,双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周芷若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师父!师父!你……”灭绝师太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来。”周芷若心乱如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师父连续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难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许对张无忌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门,然后又要自己以美色对张无忌相诱而取得屠龙刀和倚天剑。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别要她答允,以她柔和温婉的性格,也要抵挡不住,何况在这片刻之间?她神智一乱,登时便晕了过去,甚么也不知道了。突然间只觉上唇间一阵剧烈疼痛,她睁开眼来,只见师父仍然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周芷若哭道:“师父,你老人家快些请起。”灭绝师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若流着泪点了点头,险些又欲晕去。灭绝师太抓住她手腕,低声道:“你取到屠龙刀和倚天剑后,找个隐秘的所在,一手执刀,一手持剑,运起内力,以刀剑互斫,宝刀宝剑便即同时断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剑刃中的秘笈。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门,那宝刀宝剑可也从此毁了。你记住了么?”她说话声音虽低,语气却极是严峻。周芷若点头答应。灭绝师太又道:“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从当年郭大侠夫妇传于本派郭祖师,此后只有本派掌门始能获知。想那屠龙刀和倚天剑都是锋锐绝伦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时得到此宝刀宝剑,有谁敢冒险以刀剑互斫,无端端的同时毁了这两件宝刃?你取得兵法之后,择一个心地仁善、赤诚为国的志士,将兵书传授于他,要他立誓驱除胡虏。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练。降龙十八掌是纯阳刚猛的路子,你练之不宜,只可练九阴真经中的功夫。据我恩师转述郭祖师的遗言,那‘九阴真经’博大精深,本来不能速成,但黄女侠想到诛杀鞑子元凶巨恶,事势甚急,早一日成事,天下苍生便早一日解了倒悬之苦,因之在倚天剑的秘笈之中,写下了几章速成的法门。可是办成了大事之后,仍须按部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于一时,是黄女侠凭着绝顶聪明才智,所创出来的权宜之道,却不是天下无敌的真正武学。这一节务须牢记在心。”周芷若迷迷糊糊的点头。灭绝师太道:“为师的生平有两大愿望,第一是逐走鞑子,光复汉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领袖群伦,盖过少林、武当,成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门派。这两件事说来甚难,但眼前摆着一条明路,你只须遵从师父的嘱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时为师在九泉之下,也要对你感激涕零。”她说到这里,只听得鹿杖客又在打门。灭绝师太道:“进来罢!”板门开处,进来的却不是鹿杖客而是苦头陀。灭绝师太也不以为异,心想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论是谁来都是一样,便道:“你把这孩子领出去罢。”她不愿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苦头陀走近身来,低声道:“这是解药,快快服了。待会听得外面叫声,大家并力杀出。”灭绝师太奇道:“阁下是谁?何以给解药于我?”苦头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盗得解药,特来相救师太。”灭绝师太怒道:“魔教奸贼!到此刻尚来戏弄于我。”范遥笑道:“好罢!就算是我戏弄你,这是毒上加毒的毒药,你有没胆子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个时辰肚肠寸寸断裂,死得惨不可言。”灭绝师太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的药粉,张口便服入肚内。周芷若惊叫:“师父……师父……”范遥伸出另一只手掌,喝道:“不许作声,你也服了这毒药。”周芷若一惊,已被范遥捏住她脸颊,将药粉倒入口中,跟着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几口,药粉尽数落喉。灭绝师太大惊,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盘策划尽付东流,当下奋不顾身的扑上,挥掌向范遥打去。可是她此时功力全失,这一拳招数虽精,却能有甚么力道,被范遥轻轻一推,便撞到了墙上。范遥笑道:“少林群僧、武当诸侠都已服了我这毒药。我明教是好是歹,你过得片刻便知。”说着哈哈一笑,转身出房,反手带上了门。原来范遥护送赵敏去和张无忌相会,心中只是挂着夺取解药之事。赵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飞奔回到万安寺,进了高塔,径到第十层乌旺阿普房外。乌旺阿普正站在门外,见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声:“苦大师。”范遥点了点头,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儿为师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爷的爱姬风流快活,却叫徒儿在门外把风。乘着这老儿正在胡天胡帝之时,掩将进去,正好夺了他的解药。”当下佝偻着身子,从乌旺阿普身旁走过,突然反手一指,点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别说乌旺阿普毫没提防,便是全神戒备,也躲不过这一指。他要穴一被点中,立时呆呆的不能动弹,心下大为奇怪。不知甚么地方得罪了这个哑巴头陀,难道刚才这一声“苦大师”叫得不够恭敬么?范遥一推房门,快如闪电的扑向床上。双脚尚未落地,一掌已击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这一掌若不能将他击得重伤,那便是一场不易分得胜败的生死搏斗,是以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劲力。只听得拍的一声响,只击得被子破裂、棉絮纷飞,揭开棉被一看,只见韩姬口鼻流血,已被他打得香殒玉碎,却不见鹿杖客的影子。范遥心念一动,回身出房,将乌旺阿普拉了进来,塞在床底,刚掩上门,只听得鹿杖客在门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开?”原来鹿杖客在灭绝师太室外等了好一阵,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妈妈的不知说到几时方罢,只是不敢得罪了苦头陀,却也不便强行阻止,心中挂念着韩姬,实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乌旺阿普房来,却见这一向听话的大弟子居然没在房外守卫,心下好生恼怒,推开房门,幸好并无异状,韩姬仍是面向里床,身上盖着棉被。鹿杖客拿起门闩,先将门上了闩,转身笑道:“美人儿,我来给你解开穴道,可是你不许出声说话。”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到被窝中去,手指刚碰到韩姬的脊背,突然间手腕上一紧,五根铁钳般的手指已将他脉门牢牢扣住。这一下全身劲力登失,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只见棉被掀开,一个长发头陀钻了出来,正是苦头陀。范遥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脉门,左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周身一十九处大穴。鹿杖客登时软瘫在地,再也动弹不得,眼光中满是怒色。范遥指着他说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遥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负机智绝伦,其实是昏庸无用之极。此刻我若杀了你,非英雄好汉之所为,留下你一条性命,你若有种,日后只管来找我范遥报仇。”他兴犹未足,脱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将他剥得赤条条地,和韩姬的尸身并头而卧,再拉过棉被,盖在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这才取过鹿角杖,旋开鹿角,倒出解药,然后逐一到各间囚室之中,分给空闻大师、宋远桥、俞莲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个个送毕解药,耗时已然不少,中间不免费些唇舌,解说几句。最后来到灭绝师太室中,见她不信此是解药,索性吓她一吓,说是毒药。范遥恨她伤残本教众多兄弟,得能阴损她几句,甚觉快意。他分送解药已毕,正自得意,忽听得塔下人声喧哗,其中鹤笔翁的声音最是响亮:“这苦头陀是奸细,快拿他下来!”范遥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谁去救了这家伙出来?”探头向塔下望去,只见鹤笔翁率领了大批武士,已将高塔团团围住。苦头陀这一探头,孙三毁和李四摧双箭齐发,大骂:“恶贼头陀,害得人好惨!”鹤笔翁等三人穴道被点,本非一时所能脱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贸然进去。岂知汝阳王府中派出来的众武士在万安寺中到处搜查,不见王爷爱姬的影踪,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贪花的性子来。可是众武士对他向来忌惮,虽然疑心王爷爱姬失踪和他有关,却有谁敢去太岁头上动土?挨了良久,率领众武士的哈总管心生一计,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门,鹿杖客身分极高,就算动怒,谅来也不能对这无足轻重的小兵怎么样。这小兵打了数下门,房中无人答应。哈总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门进去瞧瞧。这一瞧,便瞧见鹤笔翁和孙三毁、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时鹤笔翁运气冲穴,已冲开了三四成,哈总管给他解穴,登时便行动自如。鹤笔翁怒气冲天,查问鹿杖客和苦头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中,便率领众武士围住高塔,大声呼喊,叫苦头陀下来决一死战。范遥暗惊:“决一死战便决一死战,难道我姓范的还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药未久,一时三刻之间功力不能恢复。这鹤笔翁已听到我和鹿杖客的说话,就算我将鹿老儿杀了,也已不能灭口,这便如何是好?”一时彷徨无计,只听得鹤笔翁叫道:“死头陀,你不下来,我便上来了!”范遥返身将鹿杖客和韩姬一起裹在被窝之中,回到塔边,将两人高高举起,叫道:“鹤老儿,你只要走近塔门一步,我便将这头淫鹿摔了下来。”众武士手中高举火把,照耀得四下里白昼相似,只是那宝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绰绰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韩姬的面貌。鹤笔翁大惊,叫道:“师哥,师哥,你没事么?”连叫数声,不听得鹿杖客答话,只道已被苦头陀弄死,心下气苦,叫道:“贼头陀,你害死我师哥,我跟你誓不两立。”范遥解开了鹿杖客的哑穴。鹿杖客立时破口大骂:“贼头陀,你这里应外合的奸细,千刀万剐的杀了你……”范遥容他骂得几句,又点上了他的哑穴。鹤笔翁见师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头陀真的将师兄摔了下来,不敢走向塔门。这般僵持良久,鹤笔翁始终不敢上来相救师兄。范遥只盼尽量拖延时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栏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鹤老儿,你师兄色胆包天,竟将王爷的爱姬偷盗出来。是我捉奸捉双,将他二人当场擒获。你还想包庇师兄么?总管大人,快快将这老儿拿下了。他师兄弟二人叛逆作乱,罪不容诛。你拿下了他,王爷定然重重有赏。”哈总管斜目睨视鹤笔翁,要想动手,却又不敢。他见苦头陀突然开口说话,虽觉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见鹿杖客和韩姬裹在一条棉被之中,何况心中先入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声叫道:“苦大师,请你下来,咱们同到王爷跟前分辩是非。你们三位都是前辈高人,小人谁也不敢冒犯。”范遥一身是胆,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见王爷,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诸侠体内毒性已解,当即叫道:“妙极,妙极!我正要向王爷领赏。总管大人,你看住这个鹤老儿,千万别让他乘机逃了。”正在此时,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奔进寺,直冲到高塔之前,众武士一齐躬身行礼,叫道:“小王爷!”范遥从塔上望将下来,只见此人头上束发金冠闪闪生光,跨下一匹高大白马,身穿锦袍,正是汝阳王的世子库库特穆尔、汉名王保保的便是。王保保厉声问道:“韩姬呢?父王大发雷霆,要我亲来查看。”哈总管上前禀告,便说是鹿杖客将韩姬盗了来,现被苦头陀拿住。鹤笔翁急道:“小王爷,莫听他胡说八道。这头陀乃是奸细,他陷害我师哥……”王保保双眉一轩,叫道:“一起下来说话!”范遥在王府日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干,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诡计瞒得过旁人,须瞒不过他,一下高塔,倘若小王爷三言两语之际便识穿破绽,下令众武士围攻,单是一个鹤笔翁便不好斗,自己脱身或不为难,塔中诸侠就救不出来了,高声说道:“小王爷,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师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来,他立刻便会杀了我。”王保保道:“你快下来,鹤先生杀不了你。”范遥摇摇头,朗声道:“我还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爷,我苦头陀一生不说话,今日事出无奈,被迫开口,那全是我报答王爷的一片赤胆忠心。你若不信,我苦头陀只好跳下高塔,一头撞死给你看了。”王保保听他言语,七八成是胡说八道,显是有意拖延,低声问哈总管道:“他有何图谋,要故意延搁,是在等候甚么人到来么?”哈总管道:“小人不知……”鹤笔翁抢着道:“小王爷,这贼头陀抢了我师哥的解药,要解救高塔中囚禁着的一众叛逆。”王保保登时省悟,叫道:“苦大师,我知道你的功劳,你快下来,我重重有赏。”范遥道:“我被鹿杖客踢了两脚,腿骨都快断了,这会儿全然动弹不得。小王爷,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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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序
倒序
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第02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第03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第04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第05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第07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第08章 穷发十载泛归航
第09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
第10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第11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第12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第13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第14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第15章 奇谋秘计梦一场
第16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第17章 青翼出没一笑扬
第18章 倚天长剑飞寒铓
第19章 祸起萧墙破金汤
第20章 与子共穴相扶将
第21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第22章 群雄归心约三章
第23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第25章 举火燎天何煌煌
第26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第2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第2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
第2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第30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第31章 刀剑齐失人云亡
第32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第33章 箫长琴短衣流黄
第34章 新妇素手裂红裳
第35章 屠狮有会孰为殃
第36章 夭矫三松郁青苍
第37章 天下英雄莫能当
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39章 秘笈兵书此中藏
第40章 不识张郎是张郎
后记
倚天屠龙记
倚天屠龙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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