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21

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我们去端牛肉出来。她吐些口涎,调在“百合散”中一看,果是体内毒性转盛。张无忌苦思不解,走进内堂去向胡青牛请教。胡青牛叹了口气,说了治法。张无忌依法施为,果有灵效。可是简捷的光头却又溃烂起来,腐臭难当。数日之间,十五人的伤势都是变幻多端,明明已痊愈了八九成,但一晚之间,忽又转恶。张无忌不明其理,去问胡青牛时,胡青牛总道:“这些人所受之伤大非寻常,倘若一医便愈,又何必到蝴蝶谷来苦苦求我?”这天晚上,张无忌睡在床上,潜心思索:“伤势反复,虽是常事,但不至于十五人个个如此,又何况一变再变,真是奇怪得紧。”直到三更过后的饿死么?”邓愈拍手叫道:“徐大哥的话从来最有见地,吃啊,吃啊!”正吃喝间,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跟着有人敲门。汤和跳起身来,叫道:“啊也!张员外家中寻牛来啦!”只听得庙门被人一把推开,步进来两个挺胸凸肚的豪仆。一人叫道:“好啊!员外家的大牯牛,果然是你们偷吃了!”说着一把揪住朱元璋。另一人道:“你这贱和尚,今儿贼赃俱在,还逃到哪里去?明儿送你到府里,一顿板子打死你。”朱元璋笑道:“当真胡说八道,你怎敢胡赖我们偷了员外的牯牛?出家人吃素念佛,你赖我吃肉,这不罪过么?”那豪仆指着盘钵中的牛肉,喝道:“这还不是牛肉?”朱元璋使个眼色,笑嘻嘻的道:“谁说牛肉?”吴良、吴祯兄弟走到两名豪仆身后,一声吆喝,抓住两人手臂。朱元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笑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吃的不是牛肉,乃是人肉。今日既给你们见到,只好吃了两位灭口,以免泄漏。”嗤的一声,将一名豪仆胸口衣服划破,刀尖带得他胸膛上现出一条血痕。那豪仆大惊,连叫:“饶……饶命……”朱元璋抓起一把牛肉,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吞下去!”两人嚼也不敢嚼,便吞了下肚。朱元璋走到厨下,抓了一大把牛毛,分别塞在二人口中,喝道:“快吞下!”二人只得苦着脸又吞下了。朱元璋笑道:“你若去跟员外说我偷了他的牯牛,咱们便破肚开膛对质,瞧是谁吃了牛肉,连牛毛也没拔干净。”翻转刀子,用刀背在那人肚腹上一拖。那人只觉冷冰冰的刀子在肚子上划过,吓得尖声大叫。吴氏兄弟哈哈大笑,抬脚在两人屁股上用力一脚,踢得两人直滚出殿外。众人放怀大吃,笑骂两名豪仆自讨苦吃,平日仗着张员外的势头,欺压乡人,这一次害怕剖肚对质,决计不敢向员外说众人偷牛之事。张无忌又是好笑,又是佩服,心道:“这姓朱的和尚容貌虽然难看,行事却干净爽快,制得人半点动弹不得,手段好生厉害。”朱元璋等早听徐达说了,张无忌甘舍自己性命相救杨不悔,都喜爱他是个侠义少年,不以寻常孩童相待,敬酒敬肉,当他是好朋友一般。饮到酣处,邓愈叹道:“咱们汉人受胡奴欺压,受了一辈子的肮脏气,今日弄到连苦饭也没一口吃,这样的日子,如何再过得下去?”花云拍腿叫道:“眼见凤阳府已死了一半百姓,我看天下到处都是一般,与其眼睁睁的饿死,不如跟鞑子拚一拚。”徐达朗声道:“今日人命贱于猪狗,这两个小兄弟小妹妹,险些便成了旁人肚中之物。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良民百姓成为牛羊?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救人于水火之中,活着也是枉然。”汤和也道:“不错。咱们今日运气好,偷到一条牯牛宰来吃了,明日未必再偷得到。天下的好汉子大多衣食不周,难道叫英雄豪杰都去作贼?”各人越说越气愤,破口大骂鞑子害人。朱元璋道:“咱们在这儿千贼万贼的乱骂,又骂得掉鞑子一根毛么?是有骨气的汉子,便杀鞑子去!”汤和、邓愈、花云、吴氏兄弟等齐声叫了起来:“去,去!”徐达道:“朱大哥,你这劳甚子的和尚也不用当啦。你年纪最大,大伙都听你的话。”朱元璋也不推辞,说道:“今后咱们同生同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众人一齐拿起酒碗喝干了,拔刀砍桌,豪气干云。杨不悔瞧着众人,不懂他们说些甚么,暗自害怕。张无忌却想:“太师父一再叮嘱,叫我决不可和魔教中人结交。可是常遇春大哥和这位徐大哥都是魔教中人,比之简捷、薛公远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为人却好上万倍了。”他对张三丰向来敬服之极,然从自身的经历而言,却觉太师父对魔教中人不免心存偏见。虽然如此,仍想太师父的言语不可违拗。朱元璋道:“好汉子说做便做,这会儿吃得饱饱的,正好行事。张员外家今日宴请鞑子官兵,咱们先去揪来杀了。”花云道:“妙极!”提刀站了起来。徐达道:“且慢!”到厨下拿一只篮子,装了十四五斤熟牛肉,交给张无忌,说道:“张兄弟,你年纪还小,不能跟我们干这杀官造反的勾当。我们这几个人人穷得精打光,身上没半分银子,只好送这几斤牛肉给你。若是我们侥幸不死,日后相见,大伙儿好好再吃一顿牛肉。”张无忌接过篮子,说道:“但盼各位建立大功,赶尽鞑子,让天下百姓都有饭吃。”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等听了,都拍手赞好,说道:“张兄弟,你说得真对,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各挺兵刃,出庙而去。张无忌心想:“他们此去是杀鞑子,若不是带着这个小妹子,我也跟他们去一起去了。他们只有七个人,倘是寡不敌众,张员外家中的鞑子和庄丁定要前来追杀,这庙中是不能住了。”于是挽了一篮牛肉,和杨不悔出庙而去。黑暗中行了四五里,猛见北方红光冲天而起,火势甚烈,知是朱元璋、徐达等人得手,已烧了张员外的庄子,心中甚喜。当晚两人在山野间睡了半夜,次晨又向西行。两个小孩沿途风霜饥寒之苦,说之不尽。幸好杨不悔的父母都是武学名家,先天体质壮健,小小女孩长途跋涉,居然没有生病,便有轻微风寒,张无忌采些草药,随手便给她治好了。但两人每日行行歇歇,最多也不过走上二三十里,行了十五六天,方到河南省境。河南境内和安徽也是无多分别,处处饥荒,遍地饿殍。张无忌做了一副弓箭,射禽杀兽,饱一天饿一天的,和杨不悔慢慢西行。幸好途中没遇上蒙古官兵,也没逢到江湖人物,至于寻常的无赖奸徒想找歹主意,却哪里是张无忌的对手?有一日他跟途中遇到的一个老人闲谈,说要到昆仑山坐忘峰去。这老人双目圆睁,惊得呆了,说道:“小兄弟,昆仑山离这里何止十万八千里,听说当年有唐僧取经,这才去过。你们两个娃娃,可不是发疯了么?你家住哪里,快快回家去罢!”张无忌一听之下,不禁气沮,暗想:“昆仑山这么远,那是去不了的啦,只好到武当山去见太师父再说。”但转念又想:“我受人重托,虽然路远,又怎能中途退缩?我寿命无多,倘若不在身死之前将不悔妹妹送到,便是对不起纪姑姑。”不再跟那老人多说,拉着杨不悔的手便行。又行了二十余天,两个孩子早是全身衣衫破烂,面目憔悴。张无忌最为烦恼的,却是杨不悔时时吵着要妈妈,见妈妈总是不从天上飞下来,往往便哭泣半天。张无忌多方譬喻开导,说这一路西去,便是去寻她妈妈,又说个故事,扮个鬼脸,逗她破涕为笑。这一日过了驻马店,已是秋末冬初,朔风吹来,两个孩子衣衫单簿,都禁不住发抖。张无忌除下自己破烂的外衫给杨不悔穿上。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自己不冷么?”张无忌道:“我不冷,热得紧。”使力跳了几下。杨不悔道:“你待我真好!你自己也冷,却把衣服给我穿。”这小女孩斗然间说起大人话来,张无忌不由得一怔。便在此时,忽听得山坡后传来一阵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声,跟着脚步声响,一个女子声音叫道:“恶贼,你中了我的喂毒丧门钉,越是快跑,发作得越快!”张无忌急拉杨不悔在路旁草丛中伏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飞步奔来,数丈后一个女子手持双刀,追赶而至。那汉子脚步踉跄,突然间足下一软,滚倒在地。那女子追到他身前,叫道:“终叫你死在姑娘手里!”那汉子蓦地跃起,右掌拍出,波的一声,正中那女子胸口。这一下力道刚猛,那女子仰天跌倒,手中双刀远远摔了出去。那汉子反手从自己背上拔下丧门钉,恨恨的道:“取解药来。”那女子冷笑道:“这次师父派我们出来捉你,只给喂毒暗器,不给解药。我既落在你手里,也就认命啦,可是你也别指望能活命。”那汉子左手以刀尖指住她咽喉,右手到她衣袋中搜寻,果然不见解药。那汉子怒极,提起那枚喂毒丧门钉用力一掷,钉在那女子肩头,喝道:“叫你自己也尝尝喂毒丧门钉的滋味,你昆仑派……”一句话没说完,背上毒性发作,软垂在地。那女子想挣扎爬起,但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又再坐倒,拔出肩头的丧门钉,抛在地下。一男一女两人卧在道旁草地之中,呼吸粗重,不住喘气。张无忌自从医治简捷、薛公远而遭反噬之后,对武林中人深具戒心,这时躲在一旁观看动静,不敢出来。过了一会,只听那汉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苏习之今日丧命在驻马店,仍是不知如何得罪了你们昆仑派,当真是死不瞑目。你们追赶了我千里路,非杀我不可,到底为了甚么?詹姑娘,你好心跟我说了罢!”言语之中,已没甚么敌意。那女子詹春知道师门这喂毒丧门钉的厉害,眼见势将和他同归于尽,已是万念俱灰,幽幽的道:“谁叫你偷看我师父练剑,这路‘昆仑两仪剑’,若不是他老人家亲手传授,便是本门弟子偷瞧了,也要遭剜目之刑,何况你是外人?”苏习之“啊”的一声,说:“他妈的,该死,该死!”詹春怒道:“你死到临头,还在骂我师父?”苏习之道:“我骂了便怎样?这不是冤枉么?我路过白牛山,无意中见到你师父使剑,觉得好奇,便瞧了一会。难道我瞧得片刻,便能将这路剑法学去了?我真有这么好本事,你们几名昆仑子弟又奈何得了我?詹姑娘,我跟你说,你师父铁琴先生太过小气,别说我没学到这‘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就算学了几招,那也不能说是犯了死罪啊。”詹春默然不语,心中也暗怪师父小题大做,只因发觉苏习之偷看使剑,便派出六名弟子,千里追杀,终于落到跟此人两败俱伤,心想事到如今,这人也已不必说谎,他既说并未偷学武功,自是不假。苏习之又道:“他给你们喂毒暗器,却不给解药,武林中有这个规矩么?他妈的……”詹春柔声道:“苏大哥,小妹害了你,此刻心中好生后悔,好在我也陪你送命,这叫做命该如此。只是累了你家大嫂和公子小姐,实在过意不去。”苏习之叹道:“我女人已在两年前身故,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明日他们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詹春道:“你府上还有谁啊?有人照料孩子么?”苏习之道:“此刻由我嫂子在照看着。我嫂子脾气暴躁,为人刁蛮,就只对我还忌着几分。唉!今后这两个娃娃,可有得苦头吃了。”詹春低声道:“都是我作的孽。”苏习之摇头道:“那也怪你不得。你奉了师门严令,不得不遵,又不是自己跟我有甚么冤仇。其实,我中了你的喂毒暗器,死了也就算了,何必再打你一掌,又用暗器伤你?否则我以实情相告,你良心好,必能设法照看我那两个苦命的孩儿。”詹春苦笑道:“我是害死你的凶手,怎说得上心好?”苏习之道:“我没怪你,真的,并没怪你。”适才两人拚命恶斗,这时均自知命不久长,留恋人世,心中便具有仁善意。张无忌听到这里,心想:“这一男一女似乎心地不恶,何况那姓苏的家中尚有两个孩儿。”想起自己和杨不悔身为孤儿之苦,便从草丛中走了出来,说道:“詹姑娘,你丧门钉上喂的是甚么毒药?”苏习之和詹春突然见草丛中钻出一个少年、一个女孩,已觉奇怪,听得张无忌如此询问,更是惊讶,张无忌道:“我粗通医理,两位所受的伤毒,未必无救。”詹春道:“是甚么毒药,我可不知道。伤口中奇痒难当。我师父说道,中了这丧门钉后,只有四个时辰的性命。”张无忌道:“让我瞧瞧伤势。”苏詹二人见他年纪既小,又是衣衫破烂,全身污秽,活脱是个小叫化子,哪里信他能治伤毒?苏习之粗声道:“我二人命在顷刻,小孩儿快别在这儿罗唣,给我走得远远的罢。”张无忌不去睬他,从地上拾起丧门钉,拿到鼻边一闻,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香。这些日来,他途中有暇,便翻读王难姑所遗的那部《毒经》,于天下千奇百怪的毒物,已莫不了然于胸,一闻到这阵香气,即知丧门钉上喂的是“青陀罗花”的毒汁。《毒经》上言道,这花汁原有腥臭之气,本身并无毒性,便喝上一碗,也丝毫无害,但一经和鲜血混和,却生剧毒,同时腥臭转为清香,说道:“这是喂了青陀罗花之毒。”詹春并不知丧门钉上喂的是何毒药,但师父的花圃中种有这种奇花,她却是知道的,奇道:“咦,你怎知道?”要知青陀罗花是极罕见的毒花,源出西域,中上向来所无。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携了杨不悔的手,道:“咱们走罢。”詹春忙道:“小兄弟,你若知治法,请你好心救我二人一命。”张无忌原本有心相救,但突然想到简捷和薛公远要吃人肉时那狞恶的面貌,不由得踌躇。苏习之道:“小相公,在下有眼不识高人,请你莫怪。”张无忌道:“好罢!我试一试看。”取出金针,在詹春胸口“膻中穴”及肩旁左右“缺盆穴”刺了几下,先止住她胸口掌伤的疼痛,说道:“这青陀罗花见血生毒,入腹却是无碍。两位先用口相互吮吸伤口,至血中绝无凝结的细微血块为止。”苏习之和詹春都颇觉不好意思,但这时性命要紧,伤口又在自己吮吸不到的肩背之处,只得轮流替对方吸出伤口中毒血。张无忌在山边采了三种草药,嚼烂了替二人敷上伤口,说道:“这三味草药能使毒气暂不上攻,疗毒却是无效。咱们到前面市镇去,寻到药店,我再给你们配药疗毒。”苏詹二人的伤口本来痒得难过之极,敷上草药,登觉清凉,同时四肢不再麻软,当下不住口的称谢。二人各折一根树枝作为拐杖,撑着缓步而行。詹春问起张无忌的师承来历,张无忌不愿细说,只说自幼便懂医理。行了一个多时辰,到了沙河店,四人投店歇宿。张无忌开了药方,苏习之便命店伴去抓药。这一年豫西一带未受天灾,虽然蒙古官吏横暴残虐,和别地无甚分别,但老百姓总算还有口饭吃。沙河店镇上店铺开设如常。店伴抓了药来,张无忌把药煮好了,喂着苏习之和詹春服下。四人在客店中住了三日。张无忌每日变换药方,外敷内服,到了第四日上,苏詹二人身上所中剧毒已全部驱除。二人自是大为感激,问起张无忌和杨不悔要到何处。张无忌说了昆仑山坐忘峰的地名。詹春道:“苏大哥,咱两人的性命,是蒙这位小兄弟救了,可是我那五个师兄却仍在到处寻你,这件事还没了结。你便随我上昆仑山走一遭,好不好?”苏习之吃了一惊,道:“上昆仑山?”詹春道:“不错。我同你去拜见家师,说明你确实并未学到‘昆仑两仪剑’的一招半式。此事若不得他老人家原宥,你日后总是祸患无穷。”苏习之心下着恼,说道:“你昆仑派忒也欺人太甚,我只不过多看了一眼,累得险些进入鬼门关,该放手了罢?”詹春柔声道:“苏大哥,你替小妹想想这中间的难处。我去跟师父说,你确实没学到剑法,那也没甚么,但我那五个师兄倘若再出手伤你,小妹心中如何过意得去?”他二人出生入死的共处数日,相互已生情意,苏习之听了她这软语温存的说话,胸中气恼登时消了,又想:“昆仑派人多势众,给他们阴魂不散的缠上了,免不了还是将性命送在他们手里为止。”詹春见他沉吟,又道:“你先陪我走一遭。你有甚么要紧事,咱们去了昆仑山之后,小妹再陪你一道去办如何?”苏习之喜道:“好,便是这般着。只不知尊师肯不肯信?”詹春道:“师父素来喜欢我,我苦苦相求,谅来不会对你为难。这件事一了结,小妹还想去瞧瞧你的少爷小姐,免得他两个小孩儿受你嫂子欺侮。”苏习之听她这般说,显有以身相许之意,心中大喜,对张无忌道:“小兄弟,咱们都上昆仑山去,大伙儿一起走,路上也有个伴儿。”詹春道:“昆仑山脉绵延千里,不知有多少山峰,那坐忘峰不知坐落何处。但我们昆仑派要在昆仑山中找一座山峰,总能找到。”次日苏习之雇了一辆大车,让张无忌和杨不悔乘坐,自己和詹春乘马而行。到了前面大镇上,詹春又去替张无忌和杨不悔买了几套衣衫,把两人换得焕然一新。苏詹二人见这对孩儿洗沐换衣之后,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都大声喝起彩来。两个孩子直到此时,始免长途步行之苦,吃得好了,身子也渐渐丰腴起来。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沿途有苏习之和詹春两人照看,一路平安无事。到得西域后,昆仑派势力雄强,更无丝毫阻碍,只是黄沙扑面,寒风透骨,却也着实难熬。不一日来到昆仑山三圣坳,但见遍地绿草如锦,到处果树香花。苏习之和张无忌万想不到在这荒寒之处竟然有这般好地方,都甚是欢喜。原来那三圣坳四周都是插天高山,挡住了寒气。昆仑派自“昆仑三圣”何足道以来,历代掌门人于七八十年中花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奇花异树前来种植。詹春带着三人,来到铁琴先生何太冲所居的铁琴居。一进门,只见一众兄弟姊妹均深有忧色,只和她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詹春心中嘀咕,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拉住一个师妹问道:“师父在家罢?”那女弟子尚未回答,只听见何太冲暴怒咆哮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都是饭桶,饭桶!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办,从来没一件办得妥当。要你们这些脓包弟子何用?”跟着拍桌之声震天价响。詹春向苏习之低声道:“师父在发脾气,咱们别去找钉子碰,明儿再来。”何太冲突然叫道:“是春儿么?鬼鬼祟祟的在说甚么?那姓苏小贼的首级呢?”詹春脸上变色,抢步进了内厅,跪下磕头,说道:“弟子拜见师父。”伺太冲道:“差你去办的事怎么样啦?那姓苏的小贼呢?”詹春道:“那姓苏的便在外面,来向师父磕头请罪。他说他不懂规矩,确是不该观看师父试演剑法,但本派剑法精微奥妙,他看过之后,只知道这是天下无双的高明剑术,但到底好在哪里,却是莫名其妙,半点也领会不到。”她跟随师父日久,知他武功上极为自负,因此说苏习之极力称誉本门功夫,师父一高兴,便可饶了他。若在平时,这顶高帽何太冲势必轻轻受落,但今日他心境大为烦躁,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你办得很好!去把那姓苏的关在后山石屋中,慢慢发落。”詹春见他正在气头上,不敢出口相求,应道:“是!”又问道:“师母们都好?我到后面磕头去。”何太冲共有妻妾五人,最宠爱的是第五小妾,詹春为求师父饶恕苏习之,便想去请这位五师母代下说辞。何太冲脸上忽现凄恻之色,长叹了一声,道:“你去瞧瞧五姑也好,她病得很重,你总算赶回来还能见到她一面。”詹春吃了一惊,道:“五姑不舒服么?不知是甚么病?”何太冲叹道:“知道是甚么病就好了。已叫了七八个算是有名的大夫来看过,连甚么病也说不上来,全身浮肿,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肿得……唉,不用提了……”说着连连摇头,又道:“收了这许多徒弟,没一个管用。叫他们到长白山去找千年老山人参,去了快两个月啦,没一个死回来,要他们去找雪莲、首乌等救命之物,个个空手而归。”詹春心想:“从这里到长白山万里之遥,哪能去了即回?到了长白山,也未必就能找到千年人参啊。至于雪莲、首乌等起死回生的珍异药物,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一时三刻,哪能要有便有?”知道师父对这个小妾爱如性命,眼见她病重不治,自不免迁怒于人。何太冲又道:“我以内力试她经脉,却是一点异状也没有。哼哼,五姑若是性命不保,我杀尽天下的庸医。”詹春道:“弟子去望望她。”何太冲道:“好,我陪你去。”师徒俩一起到了五姑的卧房之中。詹春一进门,扑鼻便是一股药气,揭开帐子,只见五姑一张脸肿得犹如猪八戒一般,双眼深陷肉里,几乎睁不开来,喘气甚急,像是扯着风箱。这五姑本是个美女,否则何太冲也不致为她如此着迷,这时一病之下,变成如此丑陋,詹春也不禁大为叹息。何太冲道:“叫那些庸医再来瞧瞧。”在房中服侍的老妈子答应着出去。过了不久,只听得铁链声响,进来七个医生。七人脚上系了铁链,给锁在一起,形容憔悴,神色苦恼。这七人都是四川、云南、甘肃一带最有名的医生,被何太冲派弟子半请半拿的捉了来。但七位名医见解各不相同,有的说是水肿,有的说是中邪,所开的药方试服之后,没一张管用,五姑的身子仍是日肿一日。何太冲一怒之下,将七位名医都锁了,宣称五姑若是不治,七个庸医(这时“名医”已改作“庸医”)一齐推入坟中殉葬。七名医生出尽了全身本事,却治得五姑的身子越来越肿,自知性命不保,但每次会诊,总是大声争论不休,指摘其余六名医生,说五姑所以病重,全是他们所害,与自己无涉。这一次七人进来,诊脉之后,三言两语,便又争执起来。何太冲忧急恼怒,大声喝骂,才将七个不知是名医还是庸医的声音压了下来。詹春心念一动,说道:“师父,我从河南带来了一个医生,年纪虽然幼小,本领却比他们都高些。”何太冲大喜,叫道:“你何不早说,快请,快请。”每一位名医初到,他对之都十分恭敬,但“名医”一变成“庸医”,他可一点也不客气了。詹春回到厅上,将张无忌带了进去。张无忌一见何太冲,认得当年在武当山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便有他在内,不禁暗暗恼恨。但张无忌隔了这四五年,相貌身材均已大变,何太冲却认他不出,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见了自己竟不磕头行礼,侧目斜视,神色间甚是冷峭,当下也不暇理会,问詹春道:“你说的那位医生呢?”詹春道:“这位小兄弟便是了。他的医道精湛得很,只怕还胜过许多名医。”何太冲哪里相信,说道:“胡闹!胡闹!”詹春道:“弟子中了青陀罗花之毒,便是得他治好的。”何太冲一惊,心想:“青陀罗花的花毒不得我独门解药,中后必死,这小子居能治,倒有些邪门。”向张无忌打量了一会,问道:“少年,你真会治病么?”张无忌想起父母惨死的情景,本来对何太冲心下暗恨,可是他天性不易记仇,否则也不会肯给简捷等人治病,也不会给昆仑派的詹春疗毒了,这时听何太冲如此不客气的询问,虽感不快,还是点了点头。他一进房,便闻到一股古怪的气息,过了片刻,便觉这气息忽浓忽淡,甚是奇特,走到五姑床前瞧瞧她脸色,按了按她双手脉息,突然取出一根金针,从她肿得如南瓜般的脸上刺了下去。何太冲大吃一惊,喝道:“你干甚么?”待要伸手抓住张无忌时,见他已拔出金针,五姑脸上却无血液脓水渗出。何太冲五根手指离张无忌背心不及半尺,硬生生的停住,只见他将金针凑近鼻端一嗅,点了点头。心中生出一丝指望,道:“小……小兄弟,这病有救么?”以他一派之尊,居然叫张无忌一声“小兄弟”,可算得客气之极了。张无忌不答,突然爬到五姑床底下瞧了一会,又打开窗子,察看窗外的花圃,忽地从窗中跳出,走近去观赏花卉。何太冲宠爱五姑,她窗外花圃中所种的均是珍奇花卉,这时见张无忌行动怪异,自己心如油煎,盼他立即开方用药,治好五姑的怪病,他却自得其乐的赏起花来,教他如何不怒?但于束手无策之中忽露一线光明,终于强忍怒气,却已满脸黑气,不住的呼吸喘气。只见张无忌看了一会花草,点点头,若有所悟,回进房来,说道:“病是能治的,可是我不想治。詹姑娘,我要去了。”詹春道:“张兄弟,倘若你治好了五姑的疾病,我们昆仑派上下齐感你的大德,这一定要请你治一治。”张无忌指着何太冲道:“逼死我爹爹妈妈的人中,这位铁琴先生也有份,我为甚么要救他亲人的性命?”何太冲一惊,问道:“小兄弟,你贵姓,令尊令堂是谁?”张无忌道:“我姓张,先父是武当派的第五弟子。”何太冲一凛:“原来他是张翠山的儿子。武当派着实了得,他家学渊源,料来必有些本事。”当即惨然长叹,说道:“张兄弟,令尊在世之时,在下和他甚是交好,他自刎身亡,我痛惜不止……”他为了救爱妾的性命,便信口胡吹。詹春也帮着师父圆谎,说道:“令尊令堂死后,家师痛哭了几场,常跟我们众弟子说,令尊是他平生最交好的良友。张兄弟,你何不早说?早知你是张五侠的令郎,我对你更要加倍相敬了。”张无忌半信半疑,但他生性不易记仇,便道:“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是中了金银血蛇的蛇毒。”何太冲和詹春齐声道:“金银血蛇?”张无忌道:“不错,这种毒蛇我也从来没见过,但夫人脸颊肿胀,金针探后针上却有檀香之气。何先生,请你瞧瞧夫人的脚,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细小齿痕。”何太冲忙掀开五姑身上的棉被,凝目看她的足趾时,果见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几个紫黑色齿痕,但细如米粒,若非有意找寻,决计看不出来。何太冲一见之下,对张无忌的信心陡增十倍,说道:“不错,不错,当真每足趾上都有齿痕,小兄弟实在高明,实在高明。小兄弟既知病源,必能疗治。小妾病愈之后,我必当重重酬谢。”转头对七个医生喝道:“甚么风寒中邪,阳虚阴亏,都是胡说八道!她足趾上的齿痕,你们七只大饭桶怎地瞧不出来?”虽是骂人,语调却是喜气洋洋。张无忌道:“夫人此病本甚奇特,他们不知病源,那也难怪,都放了他们回去罢。”何太冲笑道:“很好,很好!小兄弟大驾光临,再留这些庸医在此,不是惹人厌么?春儿,每人送一百两银子,叫他们各自回去。”那七个庸医死里逃生,无不大喜过望,急急离去,生怕张无忌的医法不灵,何太冲又把这个“小庸医”跟自己锁在一起,要八名大小“庸医”齐为爱妾殉葬。张无忌道:“请叫仆妇搬开夫人卧床,床底有个小洞,便是金银血蛇出入的洞穴。”何太冲不等仆妇动手,右手抓起一只床脚,单手便连人带床一齐提开,果见床底有个小洞,不禁又喜又怒,叫道:“快取硫磺烟火来,薰出毒蛇,斩它个千刀万剑!”张无忌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所中的蛇毒,全仗这两条毒蛇医治,你杀了毒蛇,夫人的病便治不来了。”何太冲道:“原来如此。中间的原委,倒要请教。”这“请教”两字,自他业师逝世,今日是第一次再出他口。张无忌指着窗外的花圃道:“何先生,尊夫人的疾病,全由花圃中那八株‘灵脂兰’而起。”何太冲道:“这叫做‘灵脂兰’么?我也不知其名,有一位朋友知我性爱花草,从西域带来了这八盆兰花送我。这花开放时有檀香之气,花朵的颜色又极娇艳,想不到竟是祸胎。”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灵脂兰’其茎如球,颜色火红,球茎中含有剧毒。咱们去掘起来瞧瞧,不知是也不是。”这时众弟子均已得知有个小大夫在治五师母的怪病。男弟子不便进房,詹春等六个女弟子都在旁边。听得张无忌这般话,便有两个女弟子拿了铁铲,将一株灵脂兰掘了起来,果见上下的球茎色赤如火。两名女弟子听说茎中含有剧毒,哪敢用手去碰?张无忌道:“请各位将八枚球茎都掘出来,放在土钵之中,加入鸡蛋八枚,鸡血一碗,捣烂成糊,捣药时务请小心,不可溅上肌肤。”詹春答应了,自和两名师妹同去办理。张无忌又要了两根尺许长短的竹筒,一枝竹棒,放在一旁。过不多时,灵脂兰的球茎已捣烂成糊。张无忌将药糊倒在地下,围成一个圆圈,却空出一个两寸来长的缺口,说道:“待会见到异状,各位千万不可出声,以免毒蛇受到惊吓,逃得无影无踪。各位去取些甘草、棉花,塞住鼻孔。”众人依言而为。张无忌也塞住了鼻孔,然后取出火种,将灵脂兰的叶子放在蛇洞前烧了起来。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小洞中探出一个小小蛇头,蛇身血红,头顶却有个金色肉冠。那蛇缓缓爬出,竟是生有四足、身长约莫八寸;跟着洞中又爬出一蛇,身子略短,形相一般,但头顶肉冠则作银色。何太冲等见了这两条怪蛇,都是屏息不敢作声。这种异相毒蛇必有剧毒,自不必说,众人武功高强,倒也不惧,但若将之惊走了,只怕夫人的恶疾难治。只见两条怪蛇伸出蛇舌,互舐肩背,十分亲热,相偎相依,慢慢爬进了灵脂兰药糊围成的圆圈之中。张无忌忙将一根竹筒放在圆圈的缺口外,提起竹棒,轻轻在银冠血蛇的尾上一拨。那蛇行动快如电闪,众人只见银光一闪,那蛇已钻入竹筒。金冠血蛇跟着也要钻入,但竹筒甚小,只容得一蛇,金冠血蛇无法再进,只急得胡胡而叫。张无忌用竹棒将另一根竹筒拨到金冠血蛇身前,那蛇便也钻了进去。张无忌忙取过木塞,塞住了竹筒口子。自那对金银血蛇从洞中出来,众人一直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直到张无忌用木塞塞住竹筒,各人才不约而同的吁了口长气,张无忌道:“请拿几桶热水进来,将地下洗刷干净,不可留下灵脂兰的毒性。”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厨下烧水,不多时便将地下洗得片尘不染。张无忌吩咐紧闭门窗,又命众人取来雄黄、明矾、大黄、甘草等几味药材,捣烂成末,拌以生石灰粉,灌入银冠血蛇竹筒之中,那蛇登时胡胡的叫了起来。另一筒中的金蛇也呼叫相应。张无忌拔去金蛇竹筒上的木塞,那蛇从竹筒中出来,绕着银蛇所居的竹筒游走数匝,状甚焦急,突然间急窜上床,从五姑的棉被中钻了进去。何太冲大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张无忌摇摇手,轻轻揭开棉被,只见那金冠血蛇正张口咬住了五姑左足的中趾。张无忌脸露喜色,低声道:“夫人身中这金银血蛇之毒,现下便是要这对蛇儿吸出她体内毒质。”过了半炷香时分,只见那蛇身子肿胀,粗了几有一倍,头上金色肉冠更灿然生光,张无忌拔下银蛇所居竹筒的木塞,金蛇即从床上跃下,游近竹筒,口中吐出毒血喂那银蛇。张无忌道:“好了,每日这般吸毒两次,我再开张一张消肿补虚的方子,十天之内,便可痊愈。”何太冲大喜,将张无忌让到书房,说道:“小兄弟神乎其技,这中间的缘故,还要请教。”张无忌道:“据书上所载,这金冠银冠的一对血蛇,在天下毒物中名列第四十七,并不算是十分厉害的毒物,但有一个特点,性喜食毒。甚么砒霜、鹤顶红、孔雀胆、鸩酒等等,无不喜爱。夫人窗外的花圃之中种了灵脂兰,这灵脂兰的毒性可着实厉害,竟将这对金银血蛇给引了来。”何太冲点头道:“原来如此。”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必定雌雄共居,适才我用雄黄等药焙灸那银冠雌蛇,金冠雄蛇为了救它伴侣,便到夫人脚趾上吸取毒血相喂。此后我再用药物整治雄蛇,那雌蛇也必定去听取毒血,如此反复施为,便可将夫人的体内毒质去尽。”说到这里,想起一事:“这对血蛇最初却何以去咬夫人脚趾,其中必定另有缘故。”一时想不明白,也就不提。当日何太冲在后堂设了筵席,款待张无忌与杨不悔。张无忌心想杨不悔是纪晓芙的私生女儿,说起来于峨嵋派的声名有累,因此当何太冲问起她的来历时,含糊其辞,不加明言。过了数日,五姑肿胀渐消,精神恢复,已能略进饮食。张无忌便出言告辞,何太冲苦苦挽留,只恐爱妾病况又有反复。到第十天上,五姑已然肿胀全消。五姑备了一席精致酒筵,亲向张无忌道谢,请了詹春作陪。五姑容色虽仍憔悴,但俏丽一如往昔,何太冲自是十分欢喜。詹春乘着师父高兴,求他将苏习之收入门下。何太冲呵呵笑道:“春儿,你这釜底抽薪之计着实不错啊,我收了这姓苏的小子,将来自会把‘昆仑两仪剑’剑法传他,那么他从前偷看一次,又有何妨?”詹春笑道:“师父,倘若不是这姓苏的偷看你老人家使剑,弟子不会去拿他,便不会碰到张世兄。固然师父和五姑洪福齐天,张世兄医道高明,可是这姓苏的小子,说来也有一份小小功劳啊。”五姑向何太冲道:“你收了这许多弟子,到头来谁也帮不了你的忙,只有詹姑娘才立了大功。詹姑娘既然看中那小子,想必是好的,你就多收一个罢,说不定将来倒是最得力的弟子呢。”何太冲对爱妾之言向来唯命是听,便道:“好罢,我收便收他,可是有个条款。”五姑道:“甚么啊?”何太冲正色道:“他投入我门下之后,须得安心学艺,可不许对春儿痴心妄想,意图娶她为妻,这个我却是万万不准的。”詹春满脸通红,把头低了下。五姑却吃吃的笑了起来,说道:“啊哟,你做师父的要以身作则才好,自己三妻四妾,却难道禁止徒儿们婚配么?”何太冲那句话原是跟着詹春说笑,哈哈一笑,便道:“喝酒,喝酒!”只见一名小鬟托着木盘,盘中放着一把酒壶,走到席前,替各人斟酒。那酒稠稠的微带黏性,颜色金黄,甜香扑鼻。何太冲道:“张兄弟,这是本山的名产,乃是取雪山顶上的琥珀蜜梨酿成,叫‘琥珀蜜梨酒’,为外地所无,不可不多饮几杯。”心下寻思:“却如何骗得他说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来?此事须当缓图,千万不可急躁。”张无忌本不会饮酒,但闻到这琥珀蜜梨酒香沁心脾,便端起杯来,正要放到唇边,突然怀中那对金银血蛇同时胡胡胡的低鸣起来。张无忌心中一动,叫道:“此酒饮不得。”众人一怔,都放下酒杯。张无忌从怀中取出竹筒,放出金冠血蛇,那蛇儿游到酒杯之旁,探头将一杯酒喝得涓滴不剩。张无忌将它关回竹筒,放了银冠雌蛇出来,也喝了一杯。这对血蛇互相依恋,单放雄蛇或是雌蛇,决不远去,同时十分驯善,但若双蛇同时放出,那不但难以捕捉回归竹筒,说不定还会暴起伤人。五姑笑道:“小兄弟,你这对蛇儿会喝酒,当真有趣得紧。”张无忌道:“请命人捉一狗子或是猫儿过来。”那小鬟应道:“是!”便要转身退出。张无忌道:“这位姊姊等在这里别去,让别人去捉猫狗。”过了片刻,一名仆人牵了一头黄狗进来。张无忌端起何太冲面前的一杯酒,灌在黄狗的口里。那黄狗悲吠几声,随即七孔流血而毙。五姑吓得浑身发抖,道:“酒里有毒……谁……谁要害死我们啊,张兄弟,你又怎知道?”张无忌道:“金银血蛇喜食毒物,它们嗅到酒中毒药的气息,便高兴得叫了起来。”何太冲脸色铁青,一把抓住那小鬟的手腕,低声道:“这毒酒是谁叫你送来的?”那小鬟惊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我……我不知道是毒……有毒……我从大厨房拿来……”何太冲道:“你从大厨房到这里,遇到过谁了?”那小鬟道:“在走廊里见到杏芳,她拉住我跟我说话,揭开酒壶闻了闻酒香。”何太冲、五姑、詹春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是脸有惧色。原来那杏芳是何太冲原配夫人的贴身使婢。张无忌道:“何先生,此事我一直踌躇不说,却在暗中察看。你想,这对金银血蛇当初何以要去咬夫人的足趾,以致于蛇毒传入她的体内?显然易见,是夫人先已中了慢性毒药,血中有毒,才引到金银血蛇。从前向夫人下毒的,只怕便是今日在酒中下毒之人。”何太冲尚未说话,突然门帘掀起,人影一晃,张无忌只觉胸口双乳底下一阵剧痛,已被人点中了穴道。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一点儿也不错,是我下的毒!”只见进来那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头发花白,双目含威,眉心间聚有煞气。那女子对何太冲道:“是我在酒中下了蜈蚣的剧毒,你待我怎样?”五姑脸现惧色,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叫道:“太太!”原来这高大女子是何太冲的元配夫人班淑娴,本是她的师姊。何太冲见妻子冲进房来,默然不语,只是哼了一声。班淑娴道:“我问你啊,是我下的毒,你待怎样?”何太冲道:“你不喜欢这少年,那也罢了。但你行事这等不分清红皂白,倘若我毒酒下肚,那可如何是好?”班淑娴怒道:“这里的人全不是好东西,一古脑儿整死了,也好耳目清凉。”拿起装着毒酒的酒壶摇了摇,壶中有声,还余有大半壶,便满满斟了一杯毒酒,放在何太冲面前,说道:“我本想将你们五个一起毒死,既被这小子发觉,那就饶了四个人的性命。这一杯毒酒,任谁喝都是一样,老鬼,你来分派罢。”说着刷的一声,拔剑在手。班淑娴是昆仑派中的杰出人物,年纪比何太冲大了两岁,入门较他早,武功修为亦不在他手下。何太冲年轻时英俊潇洒,深得这位师姊欢心。他们师父白鹿子因和明教中一个高手争斗而死,不及留下遗言。众弟子争夺掌门之位,各不相下。班淑娴却极力扶助何太冲,两人合力,势力大增,别的师兄弟各怀私心,便无法与之相抗,结果由何太冲接任掌门。他怀恩感德,便娶了这位师姊为妻。少年时还不怎样,两人年纪一大,班淑娴显得比何太冲老了十多岁一般。何太冲借口没有子嗣,便娶起妾侍来。由于她数十年来的积威,再加上何太冲自知不是,心中有愧,对这位师姊又兼严妻十分敬畏。但怕虽然怕,侍妾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只是每多娶一房妾侍,对妻子便又多怕三分。这时见妻子将一杯毒酒放在自己面前,压根儿就没有违抗的念头,心想:“我自己当然不喝,五姑和春儿也不能喝,张无忌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只有这女娃娃跟我们无亲无故。”便站起身来,将那杯酒递给杨不悔,说道:“孩子,你喝了这杯酒。”杨不悔大惊,适才眼见一条肥肥大大的黄狗喝了一杯毒酒便即毙命,哪里敢接酒杯,哭道:“我不喝,我不喝。”何太冲抓住她胸口衣服,便要强灌。张无忌冷冷的道:“我来喝好了。”何太冲心中过意不去,并不接口。班淑娴因心中怀妒意,是以下毒想害死何太冲最宠爱的五姑,眼见得手,却给张无忌从万里之外赶来救了,对这少年原是极为憎恶,冷冷的道:“你这少年古里古怪,说不定有解毒之药。若是你来代喝,一杯不够,须得将毒酒喝干净了。”张无忌眼望何太冲,盼他从旁说几句好话,哪知他低了头竟是一言不发。詹春和五姑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班淑娴的怒气转到自己头上,这大半壶毒酒便要灌到自己口中。张无忌心中冰凉,暗想:“这几人的性命是我所救,但我此刻遇到危难,他们竟袖手旁观,连求情的话也不说半句。”便道:“詹姑娘,我死之后,请你将这个小妹妹送到坐忘峰她爹爹那里,这事能办到么?”詹春眼望师父。何太冲点了点头。詹春便道:“好罢,我会送她去。”心中却想:“昆仑山横亘千里,我怎知坐忘峰在哪里?”张无忌听她随口敷衍,显无丝毫诚意,知道这些人都是凉薄之辈,多说也是枉然,冷笑道:“昆仑派自居武林中名门大派,原来如此。何先生,取酒给我喝罢!”何太冲一听,心下大怒,又想须得尽快将他毒死,妻子的怒气便可早些平息,免得她另生毒计,害死五姑,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谢逊的下落也不暇理会了,当即提起大半壶毒酒,都灌进了张无忌口中。杨不悔抱着张无忌身子,放声大哭。班淑娴冷笑道:“你医术再精,我也教你救不得自己。”伸手又在张无忌肩背腰胁多处穴道补上几指,倒转剑柄,在何太冲、詹春、五姑、杨不悔四人身上各点了两处大穴,说道:“两个时辰之后,再来放你们。”她点穴之时,何太冲和詹春等动也不动,不敢闪避。班淑娴向在旁侍候的婢仆说道:“都出去!”她最后出房,反手带上房门,连声冷笑而去。毒酒入腹,片刻之间张无忌便觉肚中疼痛,眼见班淑娴出房关门,心道:“你既走了,我一时未必便会死。”强忍疼痛,暗自运气,以谢逊所授之法,先解开身上被点的诸穴,随即在自己的头上拔下几根头发,到咽喉中一阵撩拨,喉头发痒,哇的一声,将饮下的毒酒呕出了十之八九。何太冲、詹春等见他穴道被点后居然仍能动弹,都是大为惊讶。何太冲便欲出手拦阻,苦于自己被妻子点了穴道,空有身极高的武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张无忌觉得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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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第02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第03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第04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第05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第07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第08章 穷发十载泛归航
第09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
第10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第11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第12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第13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第14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第15章 奇谋秘计梦一场
第16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第17章 青翼出没一笑扬
第18章 倚天长剑飞寒铓
第19章 祸起萧墙破金汤
第20章 与子共穴相扶将
第21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第22章 群雄归心约三章
第23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第25章 举火燎天何煌煌
第26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第2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第2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
第2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第30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第31章 刀剑齐失人云亡
第32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第33章 箫长琴短衣流黄
第34章 新妇素手裂红裳
第35章 屠狮有会孰为殃
第36章 夭矫三松郁青苍
第37章 天下英雄莫能当
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39章 秘笈兵书此中藏
第40章 不识张郎是张郎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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