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天屠龙记-13

响,又自东方隐隐传来,不久蹄声从舟旁掠过,向西而去。张翠山只作没听见,说道:“二哥,倘若师父邀请少林、峨嵋两派高手,共同研讨,截长补短,三派武功都可大进。”俞莲舟伸手在大腿上一拍,道:“照啊,师父说你是将来承受他衣钵门户之人,果真一点也不错。”张翠山道:“恩师只因小弟不在身边,这才时致思念。浪子若是远游不归,在慈母心中,却比随侍在侧的孝子更加好了。其实小弟此时的修为,别说和大哥、二哥、四哥相比固然远远不及,便是六弟、七弟,也定比小弟强胜得多。”俞莲舟摇头道:“不然,目下以武功而论,自是你不及我。但恩师的衣钵传人,负有昌大武学的重任。恩师常自言道,天下如此之大,武当一派是荣是辱,何足道哉?但若能精研武学奥秘,慎择传人,使正人君子的武功,非邪恶小人所能及;再进而相结天下义士,驱除鞑虏,还我河山,这才算是尽了我辈武学之士的本分。因此恩师的衣钵传人,首重心术,次重悟性。说到心术,我师兄弟七人无甚分别,悟性却以你为最高。”张翠山摇手道:“那是恩师思念小弟,一时兴到之言。就算恩师真有此意,小弟也万万不敢承当。”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弟妹,你去护着无忌,别让他受了惊吓,外面的事有我和五弟料理。”殷素素极目远眺,不见有何动静,正迟疑间,俞莲舟道:“岸上灌木之中,刀光闪烁,伏得有人。前边芦苇中必有敌舟。”殷素素游目四顾,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异状,心想只怕是你眼花了罢?忽听得俞莲舟朗声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上船来共饮一杯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忽听得芦苇中桨声响动,六艘小船飞也似的划了出来,一字排开,拦在江心。一艘船上呜的一声,射出一枝响箭,南岸一排矮树中窜出十余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色黑衣,手中各持兵刃,脸上却蒙了黑帕,只露出眼睛。殷素素心下好生佩服:“这位二伯名不虚传,当真了得。”眼见敌人甚众,急忙回进舱中,见无忌已然惊醒。殷素素替他穿好衣服,低声道:“乖孩儿,不用怕。”俞莲舟又道:“前面当家的是哪一位朋友,武当俞二、张五问好。”但六艘小船中除了后梢的桨手之外不见有人出来,更无人答话。俞莲舟忽地省悟,叫道:“不好!”翻身跃入江中。他自幼生长江南水乡,水性极佳,刚一下江,只见四个汉子手持利锥,潜水而来,显是想锥破船底,将舟中各人生擒活抓。他隐身船侧,待四人游近,双手分别点出,已中两人穴道,跟着一脚踢中了第三人腰间“志室穴”。第四人一惊欲逃,俞莲舟左手已抓住他的小腿,甩上船来。他想那三人穴道被点,势必要溺死在大江之中,于是一一抓起,抛在船头,这才翻身上船。那第四个汉子在船头打了个滚,纵身跃起,挺锥向张翠山胸口剌落。张翠山见他武功平常,也不闪避,左手一探,抓住他手腕,跟着左肘挺出,撞中了他胸口穴道。那汉子一声轻哼,便即摔倒。俞莲舟道:“岸上似乎有几个好手,礼数已到,不理他们,冲下去罢!”张翠山点了点头,吩咐船家只管开船。慢慢驶近那六艘小船时,俞莲舟提起那四个汉子,拍开他们身上穴道,掷了过去。但说也奇怪,对方舟中固然没人出声,岸上那十余个黑衣人也是悄无声息,竟如个个都是哑巴一般。那四个潜水的汉子钻入舱中,不再现身。座船刚和六艘小船并行,便要掠舟而过之时,一艘小舟上的一名桨手突然右手扬了两下,砰砰两声,木屑纷飞,座船船舵已然炸毁,船身登时横了过来。原来那桨手掷出的是两枚渔家炸渔用的渔炮,只是制得特大,多装火药,因此炸力甚强。俞莲舟不动声色,轻轻跃上了对方小舟,他艺高人胆大,仍是一双空手。小舟上的桨手手持木桨,眼望前面,对他跃上船来竟是毫不理会。俞莲舟喝道:“是谁掷的渔炮?”那桨手木然不答。俞莲舟抢进舱去,只见舱中对坐着两个汉子,见他进舱,仍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现迎敌之意。俞莲舟一把掀住他的头颈,提了起来,喝道:“你们瓢把子呢?”那人闭目不答。俞莲舟是武林一流高手身分,不愿以武力逼问,当即回到后梢,只见张翠山和殷素素已抱着无忌过来小舟。俞莲舟夺过木桨,逆水上划。只划得几下,殷素素叫道:“毛贼放水!”但见船舱中水涌上来。原来小舟中各人拔开舱底木塞,放水入船。俞莲舟跃到第二艘船时,见舟中也已小半船水。他回头说道:“五弟,既是非要咱们上岸不可,那就上去罢!”那六艘小舟显是事先安排好了,作为请客上岸的跳板。三人带同无忌,跃上岸去。岸上十余名蒙着脸的黑衣汉子早就排成了个半圆形,将四人围在弧形之内。这十余人手中所持大都均是长剑,另一小半或持双刀,或握软鞭,没一个使沉重兵刃。俞莲舟抱臂而立,自左而右的扫视一遍,神色冷然,并不说话。中间一个黑衣汉子右手一摆,众人忽地两旁分开,各人微微躬身,手中兵器刃尖向地,抱拳行礼,让出路来。俞莲舟还了一礼,昂然而过。这干人待俞莲舟走出圈子,忽地向中间一合,封住了道路,将张翠山等三人围住,青光闪烁,兵刃一齐挺起。张翠山哈哈一笑,说道:“各位原来冲着张某人而来。摆下这等大阵仗,可将张翠山忒也瞧得重了。”中间那黑衣汉子微一迟疑,垂下剑尖,又让开了道路。张翠山道:“素素,你先走!”殷素素抱着无忌正要走出,猛地里风声响动,五柄长剑一齐指住了无忌。殷素素吃了一惊急忙倒退。那五人跟着踏步而前,剑尖不住颤动,始终不离无忌身周尺许。俞莲舟双足一点,倏地从人丛之外飞越而入,双手连拍四下,每一记都拍在黑衣人的手腕之上,四柄指着无忌的长剑一一飞入半空。这四下拍击出手奇快,四柄长剑竟似同时飞上。他左手跟着反手擒拿,抓住了第五人的手腕,中指顺势点了那人腕上穴道,但觉着手处柔软滑腻,似是女子之手,急忙放开。那人手腕麻痹,当的一声,长剑落地。那五人长剑脱手,急忙退开。月光下青光闪动,又是两柄长剑刺了过来,但见剑刃平刺,锋口向着左右,每人使的都是一招“大漠平沙”,但剑势不劲,似无伤人之意。俞莲舟心道:“昆仑剑法!原来是昆仑派的!”待剑尖离胸将近三寸,突然胸口一缩,双臂回环,左手食指和右手食指同时击在剑刃的平面上。这两下敲击中使上了武当心法,照理对方长剑非出手不可,岂知手指和剑刃相触,陡觉剑刃上传出一股柔劲,竟将他这一击之力化解了一小半,长剑并未脱手。但那二人终究抵挡不住,腾腾腾退出三步。一人站立不定,摔倒在地,另一人“啊哟”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自六艘小舟横江以来,对方始终没一人出过声,这时“啊哟”一声惊呼,声音柔脆,听得出是女子口音。中间那黑衣人左手一摆,各人转身便走,顷刻间消失在灌木之后。但见这干人大半身材苗条,显是穿了男装的女子。俞莲舟朗声道:“俞二、张五多多拜上铁琴先生,请恕无礼之罪。”那些黑衣人并不答话,隐隐听得有人轻声一笑,仍是女子之声。殷素素将无忌放下地来,紧紧握住他手,说道:“这些大半是女子啊。二伯,她们都是昆仑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峨嵋派的。”张翠山奇道:“峨嵋派的?你怎说多多拜上‘铁琴先生’?”俞莲舟叹道:“她们自始至终不出一声,脸上又以黑帕蒙住,那自是不肯以真面目来示人了。五剑指住无忌,那是昆仑派的‘寒梅剑阵’。两人平剑刺我,又使昆仑派的‘大漠平沙’。她们既然冒充昆仑派,我便将错就错,提一提昆仑的掌门铁琴先生何太冲。”殷素素道:“你怎知她们是峨嵋派的?认出了人么?”俞莲舟道:“不,这些人功力都不算深,想是当今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的徒孙一辈,或许是她的小弟子,我并不认得。但她们以柔劲化解我指击剑刃的功夫,确是峨嵋心法。要学别派的数招阵式不难,但一使到内劲,真相就瞒不住了。”张翠山点头道:“二哥以指击剑,她们还是撒剑的好,受伤倒轻。峨嵋派的内功本是极好的,只是未有适当功力便贸然运使,遇上高手,不免要吃大亏。二哥倘若真将她们当作敌人,这两个女娃娃早就尸横就地了。可是峨嵋派跟咱们向来是客客气气的啊。”俞莲舟道:“恩师少年之时,受过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好处,因此他老人家谆谆告诫,决不可得罪了峨嵋门下弟子,以保昔年的香火之情。我以指击剑,发觉到对方内劲不对时,收势已然不及,终于伤了二人。虽然这是无心之失,总是违了恩师的训示。”殷素素笑道:“好在你最后说是向铁琴先生请罪,不算是正面得罪了峨嵋派。”这时他们的座船早已顺水向下游,影踪不见。六艘小船均已沉没,舟中桨手湿淋淋的一个个爬上岸来。殷素素道:“这些都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低声道:“多半是巢湖的粮船帮。”殷素素望了一眼地下明晃晃的五柄长剑,俯身想拾起瞧瞧。俞莲舟道:“别动她们的兵刃,倘若剑上刻得有名字,咱们以后便无法假作不知。这就走罢!”殷素素这时对这位二伯敬服得五体投地,应道:“是!”携了无忌之手,走向江岸大道。经过一丛灌木,只见数丈外的一株大柳树上系着三匹健马。无忌喜呼起来:“有马,有马!”他在冰火岛上从未见过马匹,来到中土后,一直想骑一骑马,只是一路乘船,始终未得其便。四人走近马匹,见柳树上钉着一张纸。张翠山取下看时,见纸上写道:“敬奉坐骑三匹,以谢毁舟之罪。”字是炭条写的,仓卒之际,字迹甚是潦草,笔致柔软,显是女子手笔。殷素素笑道:“峨嵋派姑娘们画眉用的炭笔,今日用来写字条给武当大侠。”俞莲舟道:“她们倒也客气得很。”于是解下马匹,三人分别乘坐。无忌坐在母亲身前,大是兴奋。张翠山道:“反正咱们形迹已露,坐船骑马都是一般。”俞莲舟道:“不错。前边道上必定尚有波折,倘若迫不得已要出手,下手千万不可重了。”他适才无意间伤了两名峨嵋门下弟子,心下耿耿不安。殷素素好生惭愧,心想:“二伯只不过下手重了一些,本意亦非伤人,只是逼对方撒剑,她们自行硬挺,这才受伤。比之我当年肆意杀了这许多少林门人,过错之轻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身作事一身当,以后不可再让二伯为难。”说道:“二伯,这干人全是冲着我夫妇而来,对你可恭敬得很。前面要是再有阻拦,由弟妹打发便是,倘真不行,再请你出手相援。”俞莲舟道:“你这话可见外了。咱兄弟同生共死,分甚么彼此?”殷素素不便再说,问道:“他们明知二伯跟我夫妇在一起,怎地只派些年轻的弟子来拦截?”俞莲舟道:“想是事急之际,不及调动人手。”张翠山见了适才峨嵋派众女的所为,料是为了寻问谢逊的下落而来,说道:“原来义兄跟峨嵋派也结下了梁子,我在冰火岛上却没听他说起过。”俞莲舟叹道:“峨嵋派门规极严,派中又大多是女弟子。灭绝师太自来不许女弟子们随便行走江湖。这次峨嵋派竟然也跟天鹰教为难,我们当时颇感诧异,直到最近方始明白了其中缘故,原来河南开封金瓜锤方评方老英雄有一晚突然被害,墙上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十一个血字。”殷素素问道:“那方评是峨嵋派的么?”俞莲舟道:“不是。灭绝师太俗家姓方,那方老英雄是灭绝师太的亲哥哥。”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哦”的一声。无忌忽然问道:“二怕,那方老英雄是好人还是坏人?”俞莲舟道:“听说方老英雄种田读书,从不和人交往,自然不是坏人。”无忌道:“唉,义父这般胡乱杀人,那就不该了。”俞莲舟大喜,轻舒猿臂,将他从殷素素身前抱了过来,抚着他头,说道:“孩子,你知道不能胡乱杀人,二伯很是喜欢。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随便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无忌道:“二伯,我求你一件事。”俞莲舟道:“甚么?”无忌道:“倘若他们找到了义父,你叫他们别杀他。因为义父眼睛瞎了,打他们不过。”俞莲舟沉吟半晌,道:“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无忌呆呆不语,眼中垂下泪来。天明时四人到了一个市镇,在客店中睡了半日,午后又再赶路。有时殷素素和丈夫共乘一骑,让无忌一试控缰驰聘之乐。无忌究是孩子心情,骑了一会马,为谢逊担忧的心事也便淡忘了。一路无话,不一日过了汉口。这天午后将到安陆,忽见大路上有十余名客商急奔下来,见了俞莲舟等四人,急忙摇手,叫道:“快回头,快回头,前面有鞑子兵杀人掳掠。”一人对殷素素道:“你这娘子忒也大胆,碰到了鞑子兵可不是好玩的。”俞莲舟道:“有多少鞑子。”一人道:“十来个,凶恶得紧哩。”说着便向东逃窜而去。武当七侠生平最恨的是元兵残害良民。张三丰平素督训甚严,门人不许轻易和人动手,但若遇到元兵肆虐作恶,对之下手却不必容情。因此武当七侠若是遇上大队元兵,只有走避,若见少数元兵行凶,往往便下手除去。俞张二人听说只有十来名元兵,心想正好为民除害,便纵马迎了上去。行出三里,果听得前面有惨呼之声。张翠山一马当先,但见十余名元兵手执钢刀长矛,正拦住了数十个百姓大肆残暴。地下鲜血淋漓,已有七八个百姓身首异处。只见一名元兵提起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用力一脚,将他高高踢起,那孩子在半空中大声惨呼,落下来时另一个元兵又挥足踢上,将他如同皮球踢来踢去。只踢得几脚,那孩子早没了声息,已然毙命。张翠山怒极,从马背上飞跃而起,人未落地,砰的一拳,已击在一名伸脚欲踢孩子的元兵胸口。那元兵哼也没哼一声,软瘫在地。另一名元兵挺起长矛,往张翠山背心刺到。无忌惊叫:“爹爹小心!”张翠山回过身来,笑道:“你瞧爹爹打鞑子兵。”但见长矛离胸口已不到半尺,左手倏地翻转,抓住矛杆,跟着向前一送,矛柄撞在那元兵胸口。那元兵大叫一声,翻倒在地,眼见不活了。众元兵见张翠山如此勇猛,发一声喊,四下里围了上来。殷素素纵身下马,抢过元兵手中长刀,砍翻了两个。众元兵见势头不对,落荒逃窜,但这些元兵凶恶成性,便在逃走之时,还是挥刀乱杀百姓。俞莲舟大怒,叫道:“别让鞑子走了。”急奔向西,拦住四名元兵的去路。张翠山和殷素素也分头拦截。三人均知元兵虽然凶恶,武功却是平常,无忌比他们要强得多,不用分心照顾。无忌跳下马来,见二伯和父母纵跃如飞,拍手叫道:“好,好!”突然之间,那名被张翠山用矛杆撞晕的元兵霍地跃起,伸臂抱住了无忌,翻身跃上马背,纵马疾驰。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大惊,齐声呼喊,发足追赶。俞莲舟两个起落,已奔到马后,左手拍出一掌,身随掌起,按到了那元兵后心。那元兵竟不回头,倏地反击一掌。波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俞莲舟只觉对方掌力犹如排山倒海相似,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冲将过来,霎时间全身寒冷透骨,身子晃了几下,倒退了三步。那元兵的坐骑也吃不住俞莲舟这一掌的震力,前足突然跪地。那元兵抱着无忌,顺势向前一跃,已纵出丈余,展开轻身功夫,顷刻间已奔出十余丈。张翠山跟着追到,见二哥脸色苍白,受伤竟是不轻,急忙扶住。殷素素心系爱子,没命的追赶,但那元兵轻身功夫极高,越追越远,到后来只见远处大道上一个黑点,转了一个弯,再也瞧不到了。殷素素怎肯死心,只是疾追。她不再想到这元兵既能掌伤俞莲舟,自己便算追上了,也决非他的敌手,心中只是一个念头道:“便是性命不保,也要将无忌夺回。”俞莲舟低声道:“快叫弟妹回来,从长……从长计议。”张翠山挺起长矛,刺死了身前的两名元兵,问道:“伤得怎样?”俞莲舟道:“不碍事,先……先将弟妹叫回来要紧。”张翠山生怕剩下来的元兵之中尚有好手在内,自己一走开,他们便过来向俞莲舟下手,当下四下里追逐,一个个的尽数搠死,这才拉住一匹马来,上马向西追去。赶出数里,只见殷素素兀自狂奔,但脚步蹒跚,显已筋疲力尽,张翠山俯身将她抱上马鞍。殷素素手指前面,哭道:“不见了,追不到啦,追不到啦。”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张翠山终是挂念俞莲舟的安危,心道:“该当先顾二哥,再顾无忌。“勒转马头,奔了回来,见俞莲舟正闭目打坐,调匀气息。过了一会,殷素素悠悠醒转,叫道:“无忌,无忌!”俞莲舟惨白的脸色也渐渐红润,睁开眼来,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张翠山听师兄开口说话,知道生命已然无碍,这才放心,但仍是不敢跟他言语。俞莲舟缓缓站起身来,低声道:“无影无踪了罢?”殷素素哭道:“二伯,怎……怎么是好?”俞莲舟道:“你放心,无忌没事。这人武功高得很,决不会伤害小孩。”殷素素道:“可是……可是他掳了无忌去啦。”俞莲舟点了点头,左手扶着张翠山肩头,闭目沉思,隔了好一会,睁眼说道:“我想不出那人是何门派,咱们上山去问师父。”殷素素大急,说道:“二伯,怎生想个法儿,先行夺回无忌才是。那人是何门派,不妨日后再问。”俞莲舟摇了摇头。张翠山道:“素素,眼下二哥身受重伤,那人武功又如此高强,咱们便寻到了他,也是无可奈何。”殷素素急道:“难道便……便罢了不成?”张翠山道:“不用咱们去寻他,他自会来寻咱们。”殷素素原甚聪明,只因爱子被掳这才惊惶失措,这时一怔之下,已然明白。那元兵武功如此了得,连俞莲舟也给他一掌震伤,自然是假扮的。他打伤俞莲舟后,若要取他夫妇二人性命绝非难事,但只将无忌掳去,用意自在逼问谢逊的下落。当时张翠山长矛随手一撞,那人便假装昏晕,其时三人谁也没留心他的身形相貌,此刻回想起来,那人依稀是满腮虬须,和寻常的元兵也没甚么分别。当下张翠山将师兄抱上马背,自己拉着马缰,三骑马缓缓而行。到了安陆,找一家小客店歇了。张翠山吩咐店伴送来饭菜后,就此闭门不出,生怕遇上元兵,又生事端。他三人在途中杀死了这十余名元兵后,料知大队元兵过得数日便会来大举残杀劫掠,报复泄忿,附近百姓不知将有多少遭殃。但当时遇到这等不平之事,在势又不能袖手不顾。这正是亡国之惨,莽莽神州,人人均在劫难之中。俞莲舟潜运内力,在周身六道流转疗伤。张翠山坐在一旁守护。殷素素倚在椅上,却又怎睡得着?到得中夜,俞莲舟站起身来,在室中缓缓走了三转,舒展筋骨,说道:“五弟,我一生之中,除了恩师之外,从未遇到过如此高手。”殷素素终是记挂爱儿,说道:“他掳去无忌,定是要逼问义兄的下落,不知无忌肯不肯说。”张翠山昂然道:“无忌倘若说了出来,还能是我们的孩儿么?”殷素素道:“对!他一定不会说的。”突然之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翠山忙问:“怎么啦?”殷素素哽咽道:“无忌不说,那恶贼……那恶贼定会逼他打他,说不定还会用……用毒刑。”俞莲舟叹了口气。张翠山道:“玉不琢,不成器,让这孩子经历些艰难困苦,未必没有好处。”他话是这么说,但想到爱子此时不免宛转呻吟,正在忍受极大的痛楚,又是不胜悲愤怜惜。然而倘若他这时正平平安安的睡着呢?那定已将谢逊的下落说了出来,如此忘恩负义,却比挨受毒刑又坏得多。张翠山心想:“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无义小人。”转眼望了妻子一眼,只见她目光中流露出哀苦乞怜的神色,蓦地一惊:“那恶贼倘若赶来,以无忌的性命相胁,说不定素素便要屈服。”说道:“二哥,你好些了么?”他师兄弟自幼同门学艺,一句话一个眼色之间,往往便可心意相通。俞莲舟一瞧他夫妇二人的神色,已明白张翠山的用意,说道:“好,咱们连夜赶路。”三人乘黑绕道,尽拣荒僻小路而行。三人最害怕的,倒不是那人追来下手杀了自己,而是怕他在自己眼前,将诸般惨酷手段加于无忌之身。如此朝宿宵行,差幸一路无事。但殷素素心悬爱子,山中夜骑,又受了风露,忽然生起病来。张翠山雇了两辆骡车,让俞莲舟和殷素素分别乘坐,自己骑马在旁护送。这日过了襄阳,到太平店镇上一家客店投宿。张翠山安顿好了师兄,正要回自己房去,忽然一条汉子掀开门帘,闯进房来。这汉子身穿青布短衫裤,手提马鞭,打扮似是个赶脚的车夫。他向俞张二人瞪了一眼,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张翠山知他不怀好意,心下恼他无礼,眼见那汉子摔下门帘荡向身前,左手抓住门帘,暗运内劲,向外送出。门帘的下摆飞了起来,拍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心。那汉子身子一晃,跌了个狗吃屎,爬起身来,喝道:“武当派的小贼,死到临头,还逞凶!”口中这般说,脚下却不敢有丝毫停留,径往外走,但步履踉跄,适才吃门帘这么一击,受创竟是不轻。俞莲舟瞧在眼里,并不说话。到得傍晚,张翠山道:“二哥,咱们动身罢!”俞莲舟道:“不,今晚不走,明天一早再走。”张翠山微一转念,已明白了他的心意,登时豪气勃发,说道:“不错!此处离本山已不过两日之程,咱师兄弟再不济,也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在武当山脚下,兀自朝宿晚行的赶路避人,那算甚么话?”俞莲舟微笑道:“反正行藏已露,且瞧瞧武当派的弟子如何死到临头。”当下两人一起走到张翠山房中,并肩坐在炕上,闭目打坐。这一晚纸窗之外,屋顶之上,总有七八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但再也不敢进房滋扰了。殷素素昏昏沉沉的睡着。俞张二人也不去理会屋外敌人。次日用过早饭后动身。俞莲舟坐在骡车之中,叫车夫去了车厢的四壁,四边空荡荡的,便于观看。只走出太平店镇甸数里,便有三乘马自东追了上来,跟在骡车之后,相距十余丈,不即不离的蹑着。再走数里,只见前面四名骑者候在道旁,待俞莲舟一行过去,四乘马便跟在后面。数里之后,又有四乘马加入,前后已共有十一人。赶车的惊慌起来,悄声对张翠山道:“客官,这些人路道不正,遮莫是强人?须得小心在意。”张翠山点了点头。在中午打尖之处,又多了六人,这些人打扮各不相同,有的衣饰富丽,有的却似贩夫走卒,但人人身上均带兵刃。一干人只声不出,听不出口音,但大都身材瘦小、肤色黝黑,似乎来自南方。到得午后,已增到二十一人。有几个大胆的纵马逼近,到距骡车两三丈处这才勒马不前。俞莲舟在车中只管闭目养神,正眼也不瞧他们一下。傍晚时分,迎面两乘马奔了下来。当先乘者是个长须老者,空着双手。第二骑的乘者却是个艳装少妇,左手提着一对双刀。两骑马停在大道正中,挡住了去路。张翠山强抑怒气,在马背上抱拳说道:“武当山俞二、张五这厢有礼,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者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金毛狮王谢逊在哪里?你只须说了出来,我们决不跟武当弟子为难。”张翠山道:“此事在下不敢作主,须得先向师尊请示。那老者道:“俞二受伤,张五落单。你孤身一人,不是我们这许多人的敌手。”说着伸手腰间,取出一对判官笔来。判官笔的笔尖铸作蛇头之形。张翠山外号“银钩铁划”,右手使判官笔,于武林中使判官笔的点穴名家无一不知,一见这对蛇头双笔,心中一凛。他当年曾听师父说过,高丽有一派使判官笔的,笔头铸作蛇形,其招数和点穴手法和中土大不相同,大抵是取蛇毒的阴柔毒辣之性,招术滑溜狠恶,这一派叫做“青龙派”,派中出名的高手只记得姓泉,名字叫甚么却连师父也不知道,于是抱拳说道:“前辈是高丽青龙派的么?不知跟泉老爷子如何称呼?”那老者微微一惊,心想:“瞧你也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恁地见识广博,竟知道我的来历。”这老者便是高丽青龙派的掌门人,名叫泉建男,是岭南“三江帮”帮主卑词厚礼的从高丽聘请而来。他到中土未久,从未出过手,想不到一露面便给张翠山识破,当下蛇头双笔一摆,说道:“老夫便是泉建男。”张翠山道:“高丽青龙派跟中土武林向无交往,不知武当派如何得罪了泉老英雄,还请明示。”泉建男又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肌肉一动,说道:“老夫跟阁下无冤无仇,我们高丽人也知道中原有个武当派,武当七侠是行侠仗义的好男子。老夫只请问阁下一句话:金毛狮王谢逊躲在哪里?”他这番话虽不算无礼,但词锋咄咄逼人,同时判官笔这么一摆,跟在骡车之后的人众便四下分散,团团围了上来,显是若不明言谢逊的下落,便只有动武之一途。张翠山道:“倘若在下不愿说呢?”泉建男道:“张五侠武艺了得,我们人数虽多,自量也留你不住。但俞二侠身上负伤,尊夫人正在病中,我们有此良机,只好乘人之危,要将两位留下。张五侠自己就请便罢。”他说中国话咬字不准,声音尖锐,听来倍加刺耳。张五侠听他说得这般无耻,“乘人之危”四个字自己先说了出来,说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高丽武学的高招。倘若泉老英雄让得在下一招半式,那便如何?”泉建男笑道:“如果我输了,大伙儿便一拥而上,我们可不讲究甚么单打独斗那一套。倘若武当派人多,你们也可倚多为胜啊。从前中国隋炀帝、唐太宗、唐高宗侵我高丽,哪次不是以数十万大军攻我数万兵马?自来相斗,总是人多的占便宜。”张翠山心知今日之事多说无益,若能将他擒住作为要胁,当可逼得他手下人众不敢侵犯二哥和素素,于是身形一起,轻飘飘的落下马背,左足着地,左手已握住烂银虎头钩,右手握着镔铁判官笔,说道:“你是客人,请进招罢!”他原来的判官笔十年前失落于大海之中,现在手中这枝在兵器铺中新购未久,尺寸分量虽不甚就手,却也可将就用得。泉建男也跃下马来,双笔互击,铮的一声,右笔虚点,左笔尚未递出,身子已绕到张翠山侧方。张翠山寻思:“今日我是为义兄的安危而战,素素跟我夫妇一体,她和义兄也有金兰之谊,为他丧命,那也罢了。但二哥跟义兄不相识,若为了义兄而使二哥蒙受耻辱,那可万万不该。”见泉建男右手蛇头笔点到,伸钩一格,手上只使了二成力。钩笔相交,他身子微微一晃。泉建男大喜,心想:“三江帮那批人把武当七侠吹上了天去,却也不过如此。想是中原武人要面子,将本国人士说得加倍厉害些。”当下左手笔跟着三招递出。张翠山左支右绌,勉力挡架,便还得一钩一笔,也是虚软乏劲。泉建男心想今日将武当七侠中的张五侠收拾下来,这番来到中土可说一战成名,当下双笔飞舞,招招向张翠山的要害点去。张翠山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凝神细看对方的招数,但见他出招轻灵,笔上颇有韧力,所点穴道偏重下三路及背心,和中土各派点穴名手的武功果然大不相同。再斗一阵,见他左手判官笔所点,都是背心自“灵台穴”以下的各穴,自灵台、至阳、筋缩、中枢、脊中、悬枢、命门、阳关、腰俞、以至尾闾骨处的长强穴;右手判官笔所点,则是腰腿上各穴,自五枢、维道、环跳、风市、中渎以至小腿上的阳陵穴。张翠山心下了然,他左手笔专点“督脉诸穴”,右手笔专点“足少阳胆经诸穴”,看似繁复,其实大有理路可寻,暗想:“当年师父曾说,高丽青龙派的点穴功夫专走偏门,虽然狠辣,并不足畏。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他一摸清对方招式,银钩铁笔虽然上下挥舞,其实装模作样,只须护住督脉诸穴及足少阳胆经诸穴,其余身上穴道,不必理会。泉建男愈斗精神愈长,大声吆喝,威风凛凛。张翠山心道:“凭着这点儿武功,居然也到武当山脚下来撒野!”突然间左手银钩使招“龙”字诀中的一钩,嗤的一响,钩中了泉建男右腿的风市穴。泉建男“啊”的一声,右腿跪地。张翠山右手笔电光石火般连连颤动,自他灵台穴一路顺势直下,使的是“锋”字诀中最后一笔的一直,便如书法中的颤笔,至阳、筋缩、中枢、脊中……至长强、在他“督脉”的每一处穴道上都点了一下。这一笔下来,疾如星火,气吞牛斗,泉建男哪里还能动弹?这一笔所点各穴,正是他毕生所钻研的诸处穴道,暗想:“罢了,罢了!对方纵是泥塑木雕,我也不能一口气连点他十处穴道。我便要做他徒弟也差得远了。”张翠山银钩钩尖指住泉建男咽喉,喝道:“各位且请退开!在下请泉老英雄送到武当山脚下,便解他穴道放还!”心想这些人看来都是他的属下,定当心有所忌,就此退开。岂知那艳装少妇举起双刀,叫道:“并肩子齐上,把骡车扣了。”张翠山喝道:“谁敢上来,我先将这人毙了!”那少妇冷笑一声,叫道:“大伙儿上啊!”纵马舞刀冲上,竟丝毫没将泉建男放在心上。原来这少妇是三江帮中的一名舵主,他们这次大举出动,用意在劫持俞莲舟和殷素素,逼问谢逊的下落。泉建男不过是三江帮的客卿,既不能为本帮效力,则死于敌手,也无足惜。张翠山吃了一惊,看来便是杀了泉建男仍是无济于事,只见六七名汉子抢到殷素素车前,六七名汉子抢到俞莲舟车前,只有少数几人和那少妇围住了自己,正没做理会处,俞莲舟忽然朗声道:“六弟,出来把这些人收拾了罢!”张翠山一愕:“二哥摆空城计么?”忽听得半空中一声清啸,一人叫道:“是!五哥,你好啊,想煞小弟了。”数丈外的一株大树上纵落一条人影,长剑颤动,走向前来,正是六侠殷梨亭到了。张翠山喜出望外,大叫:“六弟,你好!”三江帮中早分出数人上前截拦,只听得啊哟啊哟、叮叮当当之声不绝,每人手腕的“神门”穴上一一中剑,一一撒下兵刃。这“神门穴”在手掌后锐骨之端,中剑之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殷梨亭不疾不徐的漫步扬长而来,遇有敌人上前阻挡,他长剑一颤,呛啷一声,便有一件兵刃落地。那少妇回身喝道:“你是武当……”呛啷、呛啷两声,她双手各执一刀,双刀落地时便有两下声响。张翠山大喜,说道:“师父的‘神门十三剑’创制成功了。”原来这“神十三剑”共有一十三记招数,每记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处,全是敌人手腕的“神门穴”。张翠山十年前离武当之时,张三丰甫有此意,和弟子们商量过几次,但许多艰难之处并未想通。此时殷梨亭使将出来,三江帮的硬手竟没人能抵挡得一招。张翠山只看得心旷神怡,但见殷梨亭每一剑剌出,无不精妙绝论,只使了五六记招式,“神门十三剑”尚未使到一半,三江帮帮众已有十余人手腕中剑,撤下了兵刃。那少妇叫道:“散水,散水!松人啊!”帮众有的骑马逃走,有的不及上马,便此转身急奔。张翠山拍开泉建男身上穴道,拾起蛇头双笔,插在他腰间。泉建男满面羞惭,落荒而去,竟不和三江帮帮众同行。殷梨亭还剑入鞘,紧紧握住了张翠山的手,喜道:“五哥,我想得你好苦!”张翠山笑道:“六弟,你长高了。”他二人分别之时,殷梨亭还只十八岁,十年不见,已自瘦瘦小小的少年变为长身玉立的青年。当下张翠山携着殷梨亭的手,去和妻子相见。殷素素病得沉重,点头笑了笑,低声叫了声:“六弟!”殷梨亭笑道:“五嫂也姓殷,那好极了,不但是我嫂子,还是我姊姊。”张翠山道:“究是二哥了得。你躲在那大树之上,我一直不知,二哥却早瞧见了。”殷梨亭当下说起赶来应援的情由。原来四侠张松溪下山采办师父百岁大寿应用的物事,见到两名江湖人物鬼鬼祟祟,路道不正,心下起疑:“我武当派威震天下,难道还有甚么大胆之徒到我武当山来捋虎须?”于是暗中蹑着,偷听两人说话,才知张翠山从海外归来,已和二哥俞莲舟会合,“三江帮”和“五凤刀”都想截拦,逼问谢逊的下落。张松溪大喜过望,匆匆回山,其时山上只殷梨亭一人,两人便分头赴援,均想:有俞二、张五在一起,那些小小的帮会门派徒然自取其辱,怎能奈何得他二人。只是他们急于和张翠山相会,早见一刻好一刻,这才迎接出来。至于俞莲舟已然受伤之事,那两个江湖人物并未说起,是以张殷二人并没知晓。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门中派来的两个好手。这三江帮一路,便由殷梨亭逐走。俞莲舟叹道:“若非四弟机警,今日咱武当派说不定要丢个大人。”张翠山愧道:“单凭小弟一人之力,保护不了二哥。唉,离师十年,小弟和各位兄弟实在差得太远了。”殷梨亭笑道:“五哥说哪里话来?小弟就是不出手,三江帮那些家伙,五哥打发起来,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定然先顾二哥,说不定五嫂会受点儿惊吓。你适才打败那高丽老头儿的功夫,师父就没传授第二个。你这次回山,师父他老人家一欢喜,不知会有多少精妙的功夫传你,只怕你学也学不及呢。这‘神门十三剑’的招术,我便说给你听如何?”他师兄弟情深,久别重逢,殷梨亭恨不得将十年所学的功夫,顷刻之间便尽数说给张翠山知道。两人并肩而行,殷梨亭又比又划,说个不停。当晚四人在仙人渡客店中歇宿,殷梨亭便要和张翠山同榻而卧。张翠山也真喜欢这个小师弟,见他虽是又高又大,还是跟从前一般对己依恋。武当七侠中虽是莫声谷年纪最小,但自幼便少年老成,反而殷梨亭显得远比师弟稚弱。张翠山年纪跟他相差不远,一向对他也是照顾特多。俞莲舟笑道:“五弟有了嫂子,你还道是十年之前么?五弟,你回来得正好,咱们喝了师父的寿酒之后,跟着便喝六弟的喜酒了。”张翠山大喜,鼓掌笑道:“妙极,妙极!新娘子是哪一位名门之女?”殷梨亭脸一红,忸怩着不说。俞莲舟道:“便是汉阳金鞭纪老英雄的掌上明珠。”张翠山伸了伸舌头,笑道:“六弟若是顽皮,这金鞭当头砸将下来,可不是玩的。”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纪姑娘是使剑的。幸好那日江边蒙面的诸女之中,没纪姑娘在内。”张翠山一惊,道:“纪姑娘是峨嵋门下?”俞莲舟点了点头,道:“咱们在江边的峨嵋诸女的武功平平,不会有纪姑娘在内。否则为了五弟妹,却得罪了六弟妹,人家可要怪我这二伯偏心了。咱们这位未过门的六弟妹人品既好,武功又佳,名门弟子,毕竟不凡,和六弟当真天生一对……”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殷素素是邪教教主的女儿,自己这么称赞纪姑娘,只怕张翠山心有感触,正想乱以他语,忽听得一人走到房门口,说道:“俞爷,有几位爷们来拜访你老人家,说是你的朋友。”却是店小二的声音。俞莲舟道:“谁啊?”店小二道:“一共六个人,说甚么‘五凤刀’门下的。”师兄弟三人都是一凛,心想张松溪去打发“五凤刀”一路的人马,怎地敌人反而找上门来了,难道张松溪有甚失闪?张翠山道:“我去瞧瞧。”他怕二哥受伤未愈,在店中跟敌人动手不甚妥善。俞莲舟却道:“请他们进来罢。”一会儿进来了五个汉子、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妇。张翠山和殷梨亭空着双手,站在俞莲舟身侧戒备。却见这六人垂头丧气,脸有愧色,身上也没带兵刃,浑不像是前来生事的模样。领头一人头发花白,四十来岁年纪,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说道:“三位是武当俞二侠、张五侠、殷六侠?在下五凤刀门下弟子孟正鸿,请问三位安好。”俞莲舟等三人拱手还礼,心下都暗自奇怪。俞莲舟道:“孟老师好,各位请坐。”孟正鸿却不就坐,说道:“敝门向在山西河东,门派窄小,久仰武当山张真人和七侠的威名,当真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缘拜见。今日到得武当山下,原该上山去叩见张真人,但听闻张真人百岁高龄,清居静修,我们粗鲁武人,也不敢冒昧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神。三位回山后还请代为请安,便说山西五凤刀门下弟子,祝他老人家千秋康宁,福寿无疆。”俞莲舟本因受伤未愈,坐在炕上,听他说到师父,忙扶着殷梨亭的肩头下炕,恭敬站立,说道:“不敢,不敢,在下这里谢过。”孟正鸿又道:“我们僻处山西乡下,真如井底之蛙,见识浅陋,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大胆妄为,擅自来到贵地。今蒙武当诸侠宽宏大量,反而解救我们的危难,在下感激不尽,今日特地赶来,一来谢恩,二来赔罪,万望三位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躬身下拜。张翠山伸手扶住,说道:“孟老师不必多礼。”孟正鸿嗫嗫嚅嚅,想说又不敢说。俞莲舟道:“孟老师有何吩咐,但说不妨。”孟正鸿道:“在下求俞二爷赏一句话,便说武当派不再见怪,我们回去好向师父交代。”俞莲舟微微一笑,道:“各位远自晋来鄂,想必是为了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不知那金毛狮王跟贵门有何过节?”孟正鸿惨然道:“家兄孟正鹏惨死于谢逊的掌下。”俞莲舟心中一震,说道:“我们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奉告那金毛狮王的下落,还须请孟老师和各位原谅。至于见怪云云,那是不必提起,见到尊师乌老爷子时,便说俞二、张五、殷六问好。”孟正鸿道:“如此在下告辞。日后武当派如有差遣,只须传个信来,五凤刀门下虽然能力低微,但奔走之劳,决不敢辞。”说着和其余五人一齐抱拳行礼,转身出门。那少妇突然回转,跪倒在地,低声道:“小妇人得保名节,全出武当诸侠之赐。小妇人有生之年,不敢忘了诸侠的大恩大德。”俞莲舟等三人不知其中原因,但听她说的是妇人名节之事,也不便多问,只得含糊谦逊了几句。那少妇拜了几拜,出门而去。“五凤刀”六人刚走,门帘一掀,闪进一个人来,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张翠山。张翠山喜极而呼:“四哥!”进房之人正是张松溪。师兄弟相见,均是欢喜之极。张翠山道:“四哥,你足智多谋,竟能将五凤刀门下化敌为友,实是不易。”张松溪笑道:“那是机缘凑巧,你四哥也说不上有甚么功劳。”当下将经过情由说了出来。原来那美貌少妇娘家姓乌,是五凤刀掌门人的第二女儿,她丈夫便是那孟正鸿。这一次六人同下湖北,访查谢逊的下落,途中遇上三江帮的舵主,说起武当派张翠山知晓谢逊的所在。那乌氏自幼娇生惯养,主张设计擒获张翠山逼问。孟正鸿向来畏妻如虎,但这一次却决计不从,他说武当子弟极是了得,不如依礼相求,对方如若不允,再想法子。那乌氏言道:“时机可遇不可求,若是放得张翠山上了武当,他们师兄弟一会合,又有张三丰庇护,如何再能逼问?”两人言语不合,吵嘴起来。其余四人都是师弟师侄,也不敢作左右袒。那乌氏怒道:“你这胆小鬼,是给你兄长报仇,又不是给我兄长报仇。哼,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却没有半分担当,便是那张翠山将谢逊的下落跟你说了,你有胆子去找他么?嫁了你这胆小鬼,算是我一辈子倒霉。”孟正鸿对娇妻忍让惯了,不敢再说,但要依乌氏之见,在途中客店暗下蒙汗药迷倒张翠山夫妇,却是坚决不肯。乌氏一怒之下,半夜里乘丈夫睡着,就此悄悄离去。她是想独自下手,探到谢逊的下落,好臊一臊丈夫,哪知道这一切全给三江帮一名舵主瞧在眼中。他见乌氏美貌,起了歹心,暗中跟随其后,乌氏想使蒙汗药,反给他先下了迷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松溪一直在监视五凤刀六人的动静,等到乌氏情势危急,这才出手相救,将那三江帮的舵主惩戒了一番逐走。张松溪也不说自己姓名,只说是武当派门下弟子。乌氏又惊又羞,回去和丈夫相见,说明情由。这一来,武当派成了本门的大恩人,夫妇俩齐来向俞莲舟等叩谢相救之德。张松溪待那六人去后这才现身,以免乌氏羞惭。张翠山听罢这番经过,叹道:“打发三江帮这行止不端之徒,虽非难事,但四哥行事处处给人留下余地,化敌为友,最合师父的心意。”张松溪笑道:“十年不见,一见面就给四哥一顶高帽子戴戴。”这一晚师兄弟四人联床夜话,长谈了一宵。张松溪虽然多智,但对那个假扮元兵掳去无忌、击伤俞莲舟的高手来历,也猜不出半点端倪。次晨张松溪和殷素素会见了。五人缓缓而行,途中又宿了一晚,才上武当。张翠山十年重来,回到自幼生长之地,想起即刻便可拜见师父,和大师哥、三师哥、七师弟相会,虽然妻病子散,却也是欢喜多于哀愁。到得山上,只见观外系着八头健马,鞍辔鲜明,并非山上之物,张松溪道:“观中到了客人,咱们不忙相见,从边门进去罢。”当下张翠山扶着妻子,从边门进观。观中道人和侍役见张翠山无恙归来,无不欢天喜地。张翠山念着要去拜见师父,但服侍张三丰的道童说真人尚未开关,张翠山只得到师父坐关的门外磕头,然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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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天涯思君不可忘
第02章 武当山顶松柏长
第03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第04章 字作丧乱意彷徨
第05章 皓臂似玉梅花妆
第06章 浮槎北溟海茫茫
第07章 谁送冰舸来仙乡
第08章 穷发十载泛归航
第09章 七侠聚会乐未央
第10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第11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第12章 针其膏兮药其肓
第13章 不悔仲子逾我墙
第14章 当道时见中山狼
第15章 奇谋秘计梦一场
第16章 剥极而复参九阳
第17章 青翼出没一笑扬
第18章 倚天长剑飞寒铓
第19章 祸起萧墙破金汤
第20章 与子共穴相扶将
第21章 排难解纷当六强
第22章 群雄归心约三章
第23章 灵芙醉客绿柳庄
第24章 太极初传柔克刚
第25章 举火燎天何煌煌
第26章 俊貌玉面甘毁伤
第2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
第28章 恩断义绝紫衫王
第29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第30章 东西永隔如参商
第31章 刀剑齐失人云亡
第32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第33章 箫长琴短衣流黄
第34章 新妇素手裂红裳
第35章 屠狮有会孰为殃
第36章 夭矫三松郁青苍
第37章 天下英雄莫能当
第38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第39章 秘笈兵书此中藏
第40章 不识张郎是张郎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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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3
倚天屠龙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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