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史-15

●第七章 江西派的诗文方法  ○一 黄庭坚的反讪谤与重法度  欧苏的改革文学,奠定了文的楷模,诗则成就虽大,规矩苦少,指示后人规矩的要推黄庭坚(一○四五~一一○五)。他是苏门学士,却与苏轼异趣:  第一,苏诗时含讥刺,黄则反对讪谤。答洪驹父书云:  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豫章文集,四部从刊本卷十九)  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云: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集廿六)  这一则恐怕是征于苏轼的因诗获罪,几至丧命。二则苏轼是诗人,也是文人,还勉强可以说也是政治家,有抱负,有见解,所以他对于文学主张“立意”,见到与他的意志相反的措施,自然不免讥刺。黄庭坚则是纯粹的诗人,不惟对政治没有多少兴趣,对议论文章也感觉淡漠。陈师道说他“短于散语”。(后山诗话卷二)人与秦少章书云:“庭坚心醉于诗与楚词,似若有得,然终在古人后。至于议论文字,今日乃得付之少游及晁张。”(集十九)自然会觉得无须讪谤。  第二,苏重天成自得,黄则计求布置法度,与王庠周彦书云:“见东坡书黄子思诗卷后,论陶谢诗、锺王书,极有理。尝见之否?”(集十九,目录作与王商彦书)止是重视他的“论陶谢诗,锺王书”,并不重视他的天居自得的论旨。  王直方诗文发源(即值方诗话)引山谷云:  作诗如作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一诨了,方是出场。(引见王构修辞鉴衡,指海本卷一,又见陈善扪虱新话卷二)范温潜诗眼引出谷云:  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概考古人法度,如赠韦见素诗云,“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面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  果不能荐贤,则去不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屋,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其他皆谓之变体可也。盖变体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出于精微,夺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体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间。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径出于奇,则纷然无复纲纪,终于败乱而已矣。(引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集卷十,又见草堂诗话卷一,竹庄诗话卷五,诗话总龟后集卷卅一,修辞鉴衡卷二)  他矜重布置法度的正体,以为若不知正体,而径出于“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的变休,“则纷然无复经纲,终于败乱而已矣。”和苏轼的“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显然违牾,说不定就是对苏而发。与王观复书第一首云:“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檀弓当得之。‘既而以檀弓二篇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集十九)好象黄的讲求布置法度系得之于苏。葛延之问作文之法,苏轼告以天下事散在经子史中,可以“意”摄用,黄庭坚分析杜诗,也首拈“一篇立意”。但二者差别很大:苏所重视的是“意”,有意才能和经子史中之事;黄所重视的是“法”,有法才能安置一篇之意。次韵报杨明叔云:“文章者,道之器也。”(集六)题王子飞所编文后云:“鄙文不足传,世既多传者,因欲取所作诗文为内篇,其不合周孔者为外篇。”(集廿六)好角不止重视意,而且重视道,──重视周孔之道。但道是针对不道而言,所以韩愈原道必要辟佛老,元白作诗必要“泄道人情”,“补察时政”。黄氏既不作议论文字,又反对讪谤侵陵之诗,则其谓文章为道之器,不过是借重旧说,装点门面而已。既不要内容的议论讪谤,当然止有专力于形式的法度布置,由是又使诗由人间世上转于艺术宫里。不过止是转于艺术宫里,并未转于淫丽窠臼,所以与六朝五代不同。自然,这也是政治社会与文学历史的促之使然。本来这时期的文学已走上载道述志,不料王安石一派当国,对元党人,狠狠的贬谪流放,虽肖主汉末党锢的残酷,可是善感的诗人已经怵目惊心,不敢议论,不敢讪谤,不得不躲到艺术宫里,专门致力于布置谨严、格律精善的技术。  致力技术的为功为罪,我不愿多嘴饶舌,我止愿指出在宋代实始于黄氏。吴五总志云:  山谷老人......始受知于东坡先生,而名达夷夏,遂有苏黄之称;坡中喜出我门下,然胸中似不能平也。故后之学者,因生分别,师坡者萃于浙右,师谷者萃于江右。以余观之,大是云门盛于吴,林济盛于楚。云门老婆心切,接人易与,人人自得,以为得法,而于众中求脚根点地者,百无二三焉。林济棒喝分明,勘辩极峻,虽得法者少,往往崭然见头角,如徐师川、余荀龙、洪玉父昆弟、欧阳元老,皆黄门登堂入室者,实自足以名家。(《知不足斋丛书》本)  这是苏黄两派的盛衰主因,一般人大都缺乏创作的天才,也缺乏独辟蹊径的能力,心心念念的希望着有一位大师指示方法,自己好死心踏地的追随模仿。所以苏轼的教人“随物赋形”,虽“老婆心切”,“而于众中求脚根点地者,百无二三”;他死了以后,人亡政息,更很少有人效法。黄庭坚有布置法度,使人容易描绘,可以“崭然见头角”;他死了以后,人亡法在,更形成有力的诗派。  黄庭坚的讲求布置法度,自然基于他的轻视议论讪谤,可也因为出于苏轼,求所以胜于苏轼──最低异于苏试,不能不有所转变。王若虚滹南诗话云:  鲁直欲为东坡之迈往不能,于是高谈句律,旁出样度,务以自立而相抗,然不免居其下也,彼其劳亦甚矣哉!向使无坡压之,其措施意未必至是。(滹南遗老集,四部从刊本卷卅九)  除了诋之词,是很合事实的。  ○二 陶杜诗的规摹  天成自得发于已,法度布置得于人,所以黄庭坚教人规摹人,在无数的古人之中尤要规摹陶杜,陶杜二人中尤要规摹杜甫,杜甫诗中尤要规摹到夔州以后所作。赠高子勉云:  拾遗句中的眼,彭泽意在无弦,顾我今年六十,付公以二百年。(集十二)  与王庠周彦书云:  所寄诗文,反复读之,如对谈笑也。意所主张,甚近古人,但其波澜枝叶江若古人尔。意亦是读建安作者之诗与渊明子美所作,未入神尔。(集十九)跋书柳子厚诗云:  予友生王观笔作诗有古人态度,虽气格已超俗,但未能从容中玉之音、左准绳、右规矩尔。意者读书未破万卷,观古人之文章未能尽得其规摹,及所总览笼络,但知玩其山经黼黻成章耶?故手书柳子厚诗数篇遗之,欲知子厚如此学渊明,乃为能近之耳。(集廿六)  这都是在教人规摹古人,尤其要夫摹陶杜。与王观复书第一首云:  好作奇语,自是文章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  观杜子美到夔州后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集十九)  第二首亦云:  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乃为佳作耳。(同上)  “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章”是陪衬,“杜子美到夔州后诗”,是主旨,所以第二首便止说杜诗,不言韩文。黄氏常请人建大雅堂,刻杜子美在东西川及夔州所作诗,并不刻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所作文。刻杜子美巴蜀诗序云:  自予谪居黔州,欲属一奇士而有力者,尽刻杜子美东西川及夔州诗,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而目前所见,录录不能办事,以故未尝发于口。  丹棱杨素翁扁舟,蹴犍为,略陵云,下胡鄢,访余方戎州,闻之,欣然请攻坚石,摹善工,约以丹棱之麦,三食新而毕,作堂以宇之,予因名其堂曰“大雅”,而悉书遗之。(集十六)  又作大雅堂记云:  丹棱杨素翁,......闻余欲尽书杜子美两川夔峡诸诗,刻石藏蜀中好文喜事之家,素翁粲然向余请从事焉。又欲作高屋广楹,庥此石,因请名焉。余名之曰“大雅堂”,而告之曰: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耶?余尝欲随欣然会意处,笺以数语,终以汩没世俗,初不暇给。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耶?  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集十七)  这都是在教人规摹杜诗,尤其要规摹到夔州以后所作。黄庭坚与徐师川书第一首云:“其未至者探经术未深,读老杜、李白、韩退之诗未熟耳。”(集十九)  又题李白诗草后亦云:“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政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集廿六)潜溪诗眼引山谷云:“学才若不见古人用意和,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所举的例证系李太白诗,并盛称太白妙处。(引见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又竹庄诗话卷五,诗林广记卷一)据知他也教人规摹李白韩退之,但比观确论,知以陶杜为主,陶杜中又以杜甫为主,杜甫诗中又以夔州以后作为主。陈师道后山诗话卷一引黄鲁直云:“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后山集卷廿八)知对于韩诗比较轻视。  李白长于杜甫,普通都称李杜,不称杜要。黄庭坚以杜甫置李白之上,正同于王安石选四家诗的首杜末李,意谓杜高于李。称赞黄介的反对优劣李杜,亦见后山诗话卷二,(后山集廿九)疑彼袭此,非此袭彼。黄以前的优劣李杜的,首为元稹的崇杜卑李,见所作杜工部墓志铭,(详四篇四章一节)不名李杜优劣论;次为欧阳修的崇李卑杜,见所著笔,正名李杜优劣说,疑指此而言。果尔,则是不赞在优李劣杜,正是因为他推崇杜甫,所以不容人抨击。后山诗话卷一云:“唐人不学杜甫,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也,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此外,王安石也学杜甫,辑老杜诗后集,在序里说: “世之学才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尔。”(临川集八四)黄是王的乡后辈,虽政学异派,但学杜颇疑受其影响。吴聿观林诗话引山谷云,“余从半山(王安石)得古诗句法”,那末律诗或也有得于半山。但有理论有方法的规摹杜甫,还是应当首推黄氏。黄氏所领导的江西派也都以杜甫为法,由是杜甫逐渐的成为“诗圣”,而李白遂相形见拙了。  黄的规摹杜甫不足奇异,重视格律,主张多读融古,都与杜甫相近。(参四篇三章三节)陶诗简放自然,黄也奉为圭臬,看似奇异,实也有他的渊源与原因。  黄是苏门学士,虽与师门异趣,但也不无同好。苏喜爱陶诗,又对柳配陶,奉为二友,黄也以柳为学陶阶梯,可见他的规摹陶潜,大概受于苏轼。黄讲求法度布置,举杜赠韦见素诗为正体,可是尤喜到夔州以后诗的“无意于文”,“不烦绳削而自合”,这便与陶诗相近。所以黄的规摹陶杜,是由杜以至于陶;黄的讲求布置法度,是由有法以至于无法。  杜甫多读融古,但对潜很少称道,有之如《遗兴五首》云:“陶潜俗翁,未必能达道,以其著诗集,颇亦恨枯稿,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杜集七)虽不是就诗而言,但也可见他对陶并不十分推崇,这也是由于气味的不大相同。黄庭坚也不是不知陶杜异趣,跋欧阳元老诗云:“此诗入陶渊明格律,颇雍容,使高子勉追之或未能;然子勉作唐律五言数十韵,用事稳贴,置字有力,元老亦未能也。”(集廿六)跋高子勉诗云:“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杜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同上)则陶诗的格律是“雍容”,杜诗的格律是“用事稳切,置字有力”。可是他偏要以陶杜并称,都奉为规摹的范本,这也是由于他的要以有法做到无法,──做到“无意于文”。  “无意于文”是诗的最高境界,登到最高境界的阶梯仍是法度。名贤诗话载:  黄鲁直自黔南归,诗变前体。且云:“须要唐律中作活计,乃可言诗,以少陵渊蓄云萃,变态百出,虽数十百韵,格律益严,盖操制诗家法度如此。”(引风修辞鉴衡卷一)  据宋史本传,黄氏自黔南归已在晚年,仍要“操制诗家法度”,并不能“无意于文”。题意可诗后云:“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又云:“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集廿六)的确他也止是道得出,并未做得到。  ○三 点铁在金与夺胎换骨  规摹的范本是陶杜,规摹的方法是“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答洪驹父书第二首云:  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古之为文章者,真能陶治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集十九)  宋谷祥野老纪闻引山谷云:  诗意无穷,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能尽也。  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模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野客丛书附录,稗海本,又见范文冷斋夜话)  “点铁成金”还可以勉强说是推陈出新,“夺胎换骨”则直然是偷梁换柱。  吴曾能改斋漫录云:“山谷作诗所谓一洗凡马万古空,岂肯教人以蹈袭为事乎?”  但“点铁成金”见黄氏文,绝无可疑;以“点铁成金”证“夺胎换骨”,似亦可信据。本来古体诗完成于汉魏南北朝,律体诗完成于唐,自宋发后并没有新的体裁,因亦没有新的创造,止有旧的模仿。旧的模仿的绝好方法就是“点铁成金”  与“夺胎换骨”,特别是“夺胎换骨”尤为不二法门,自黄庭坚以后的诗人,尤其江西诗派,大都奉为不传之秘。耳目所知,宋代谈诗的书,野老纪闻冷斋夜话以外,如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严有翼艺苑雌黄(引见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九),诗话总龟(后集卷一),诗人玉屑(卷八),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九),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二),李颀古今诗话(引见修辞鉴衡卷一),陈善扪虱新话(卷五,),马永卿嫩真子(卷二),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三),吴五总志,都对夺胎换骨有所讲述,而讲述得最详的当为俞成的萤雪丛说卷上云:  文章一技,要自有活法;若胶古人之陈迹而不能点化其句语,此乃谓之死法。  死法专祖蹈袭,则不能生于吾言之外;活法夺换骨,则不能毙于吾言之内。毙吾言者生吾言也,故为活法。伊川先生常说:“中庸‘鸢飞戾天’,须知天上者更有天;‘鱼跃于渊’,须知渊中更有地。会得这个道理,便活泼泼地。”吴处厚尝作剪刀赋,第五隔对:“去爪为牺,救汤王之旱岁;断须烧药,活唐帝之功臣。”  当时屡窜易,唐帝上一字不妥帖,因看游鳞,顿悟“活”字,不觉得舞足蹈。吕居仁尝序江西宗派诗,若言灵均自得之,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万变不穷,是名活法。杨万里又从而序之,若曰学者属文,当悟活法。所谓活法者,要当优游厌饫。是皆有得于活法也如此。吁!有胸中之活法,蒙于伊川之说得之;有纸上之活法,蒙于处厚、居仁、万里之说得之。(文章活法条,稗海本)  可见自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吕居仁,至“始学江西诸君子”(荆溪集序)的杨万里,都沿用这种方法,宣扬这种方法,并且锡以嘉名,叫做“活法”。直到金时的王若虚始痛加针砭,所作诗话三卷,大旨就在崇苏抑黄,斥“夺胎换骨”  与“点铁成金”云:  鲁直论诗有“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喻,世以为名言,以予观之,特剽窃之黠者耳。(滹南遗老集,四部丛刊本卷四十)  又常因为“山谷于诗,每与东坡相抗,门人亲党,遂谓过之,而今之作者亦多以为然”,由是“戏作四绝”,后两绝云:  戏论谁知是至公,蛑蝤信美恐生风,夺胎换骨何多样,都在先生一笑中。  文章自得方为贵,衣钵相传岂是真?已觉祖师低一着,纷纷法嗣复何人?  (集卷四五)  前者斥黄的“夺胎换骨”,后者斥后人的纷纷法嗣。黄于“夺胎换骨”外,还有“点铁成金”,后人的法嗣则止是“夺胎换骨”,这是因为模仿愈久,愈无新意可出,无从“点铁成金”,止有“偷梁换柱”。  ○四 陈师道的诗文方法  宋代的诗文意识大体合流以展,方法则并不全同,特别是陈师道(一○五三~一一○一)更主张不能互用。《后山诗话》卷一引黄鲁直云:  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尔。(后山集,适园丛书本卷廿八)  因此他可以诗遵黄,文遵苏。诗话卷一云: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答秦观书云:  仆于诗初无师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藁而学焉。豫章以谓譬之弈焉,弟子高师一著,仅能及之,争先则后矣。仆之诗,豫章之诗(一作诲)也。(集十四)  前者是背苏,后者是学黄。背苏嫌“多怨刺”,正是接受黄的意见,所以学黄是他的诗学路线。不过路线不是目的;目的是学杜。自他看来,后生小子不能直接学杜,学杜之前应当先学黄后山诗话卷一云:  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左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雌,不由黄韩而为左杜,则失之拙易矣。  治学为文都应当取法乎上,学杜就直接学杜好了,为什么又要先学黄呢?这是因为黄陈所致力的本来都是模仿,黄已发明了“点铁成金”与“夺胎换骨”的模仿方法,颇能予人规矩,所以黄以后的江西诗派,都以学黄为学杜的阶梯,陈师道就是首先以明这条阶梯的人。次韵答秦少章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  (集八)是他的“换骨法”不全同于黄,但究竟同样重视“换骨”。  其实不止学黄是因为他能以予人规矩,学杜也是因为他能以予人规矩,后山诗话卷一云:  学诗当以杜子美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耳。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白乐天尔。  杜有规矩,故可学当学,陶韩无规矩,故不可学也不必学,这就是陈师道的模仿论。张表臣珊瑚钩诗话卷二载陈师道云:  今人爱杜甫诗,一句之内,至窃取数字以仿象之,非善学者;学者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而已。  张表臣问“如何等是?”陈师道云:  冬日谒玄元皇帝庙诗,叙述功德,反复外意,事核而理长;阆中歌辞致峭丽,语脉新奇,句清而体好:兹非立格之妙乎?江汉诗言乾坤之大,腐儒无所寄其身;缚鸡行言鸡虫得失,不如两忘而寓于道:兹非命意之深乎?赠蔡师鲁诗云,“身轻一鸟过”,力在一“过”字;徐步诗云,“蕊粉上蜂{髟须}”,功在一“上”  字:兹非用字之精乎?学者体其格,高其意,炼其字,则自然有合矣;何必规规然仿象之乎?(历代诗话本)  这种模仿方法与上述换骨方法,都较黄庭坚更高一筹。陈师道答秦观书云:  “谈者谓仆诗过于豫章,足下观之,则仆之所有,从可知矣。”谦抑中隐矜满。  可惜他止活了四十九岁,不然也许青胜于蓝,较黄庭坚更会模仿杜诗。  上述是诗法,至文法,后山诗话卷二云:  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词为卫。”文不足以及此,其有所傅乎?(集廿九)  说魏文不足及此,正是以此自矜。此外,送刑居实序亦云:  夫学以有理,文以述志,思以通其学,气以达其文。古之人导其聪明,广其见闻,所以学也。正志完气,所以言也。王氏之学,如脱击耳,案其形模而出之,不待修饰而成器矣,求为桓璧彝鼎,其何得乎?(集十三)  答江端礼书亦云:  言以述志,文以成言,约之以义,行之以信。近则致其用,远则致其传,文之质也。大以为小,小以为大,简面不约,盈而不余,文之用也。正心完气,广之以学,斯至矣。(集十四)  都是以意志为主,以词所为辅,正是苏轼的述意达辞说的注解与引甲。送邢居实序和答江端礼书都引到曾子──就是曾巩,似乎是承受的曾巩之说。魏衍后山陈先生集记云:“初先生学于曾公(巩),誉望甚伟。”(后山集卷首)是陈师道不止是苏轼的门人,也是曾巩的门人。但曾巩重视道法事理,(详五章四节)  与陈师道的重理而转于志,旨趣较有弘治本的后山集脱落送邢居实序后半,因之不见上引一段,而明人遂以“送人序”的题目编入东坡续集卷八,自然我们可据何焯校的嘉靖以前旧抄本改正,但由这种错乱,也可知苏陈师徒在这方面的论调相近了。  还有苏轼不赞成杨雄的“好为艰深之词”,(详六章三节)后山诗卷二亦云:  杨子云之文,好奇而卒不能奇也,故思苦而词艰。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  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搏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  这也可以证明他走的是苏轼路线。  ○五 韩驹的禅悟说  吕本中编江西诗社宗派图,共收二十五人,论诗有见解的,陈师道以外,只有韩驹,他指出作法的基本方法是“禅悟”。赠赵伯鱼云:  学诗当如初学禅,未悟且偏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  (陵阳诗钞,宋诗钞本)  此外,如次韵曾通判登拟岘台云:“篇成不敢出,畏子诗眼大,唯当事深禅,诸方参作么。”送东林老游闽云:“诗如雪窦加奇峭,禅似云居更妙明。”也都以禅诗并列。范季随所记陵阳(韩驹)先生室中语云:  诗道如佛法,当分大乘小乘邪魔外道,惟知者可以语此。(说郛本)  后来严羽作沧浪诗话,特标禅悟,又以大乘小乘分列汉唐诗高下(详十一章五节),成为诗学的著名之论,显见受韩驹影响。和韩驹同时的李之仪与季去方书云:“说禅作诗本无差别,但打得过者绝少。”(姑溪前集廿九)又赠祥瑛上人云:“得句如得仙,悟笔如悟禅。”(后集一)宋史载李之仪从学苏轼(详卷三四四本传),刘克庄谓韩驹也出于苏轼(江西诗派小序),苏轼好佛,说不定禅悟之说,始由苏轼启迪。  不过吕本中强韩驹入江西诗派,也并不错误。陵阳室中语云:  仆尝请益下字之说法当如何?公曰:“正如弈棋,三百六十路都有好著,顾临时如何耳。”仆复请益曰:“有二字同意而用此字则稳,则彼字则不稳,岂牵于平仄声律乎?”公曰:“固有二字一意而声且词,可用此而不可用彼者。选诗云:‘亭皋木叶下,云中辨烟树’,还可作‘亭皋树叶下,云中辨烟木’否?至此惟可默晓,未易言传耳。”  又云:  凡作诗使人读第一句知有第二句,读第二句知有第三句,次第终篇,方为至妙。  大概作诗要从首至尾,语脉连属,有如理词状。  前者论下书,后者论谋篇,都近于黄,不近于苏。下字的要诀,“唯可默晓,未易言传”,还不是得之禅悟?可惜室中语今已大部残佚,否则也许有禅悟与下字谋篇关联的言论。  ○六 范温的诗眼说  范祖禹子范温,学于黄庭坚,著诗眼一卷,今残存于说郛、诗话总龟、苕溪渔隐丛话等书。(详附录十节)何谓诗眼,现在各条没有明确的解说:  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如“风吹柳叶满店香”,若人复能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吴姬压酒劝客尝”,“压酒”  字他人亦难。及“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益不同。“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至此乃太白真妙处,当潜心焉。故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就标拈“压酒”二字,似诗眼指句中字眼;就“学者当以识为主”,又似指篇中意眼。书中发挥鼓吹的,确也偏重“字”与“意”:  世俗所谓尔天金针集,殊鄙浅。然其中有可取者,“炼句不如炼意”,非老于文学不能道此。又云,“炼字不如炼句”,则未安也。好句要须好字,如李太白诗 “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老杜画马诗“戏拈秃笔扫骅骝”,初无意于画,偶然天成,工在“拈”笔。柳诗“汲井漱寒齿”,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吹面受和风”,“轻燕受风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爱“轻燕受风斜”,以谓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渔隐前集八)  此外如云:“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昔尝问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负来者怨。’山谷云:‘不如千岩无人万壑静,十步回头五步坐。’此专论句法,不论义理。”(渔隐前集四一)他论句法者还很多,兹不具引。论意者,如云:  文章贵众中亻桀出,如同赋一事,工拙尤易见。余行蜀道,过筹笔驿,如石曼卿诗云,“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脍炙天下久矣。然有山水处便可用,不必筹笔驿也。殷潜之与小杜诗甚健丽,亦无高意。惟义山诗云,“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也。储胥盖军中藩篱,言忠谊贯神明,风云犹为护其壁垒也。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至于“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属对亲切,又自有议论,他人亦不及也。(渔隐前集廿二)  下面接着又举马嵬驿,也比较众作,指出李义山诗的“高情远意”。  这里所谓“意”,出于黄庭坚的“立意”,与苏轼的“述意”不同。述意是先有意然后借文抒述,立意是先有题而后立意制作。黄庭坚赠高子勉云:“拾遗句中有眼”,(详二节)是句中字眼也出于黄。韩驹云:“僧中初无具诗眼者”,(渔隐前集五六)大概只是泛指诗学眼光。李季可拙窗百说有诗眼一条云:“凡诗言之有眼者,盖不滞于题,诗外有所见,大抵谓道也,岂特风花雪月,区区以自蔽惑而已。”(知不足斋丛书本)和范温所谓诗眼全不相干。  ○七 吕本中的活法与悟入  编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吕本中(绍兴进士),标举“活法”与“悟入”。的作夏均父集序云:  学诗当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与语法法矣。谢元晖有言,“好诗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近世豫章黄公首变前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必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至于变化不测。然余区区浅末之论,皆汉魏以来有意于文者之法,而非无意于文者之法也。子曰:  “兴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今之为诗者,读之果可使人兴起其为善之心乎?果可使人兴、观、群、怨乎?果可使人知事父事君而能识鸟兽草木之名之理乎?为之而不能使人如是,则如勿作。(引见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四部丛刊本卷九五)  俞成说活法就是夺胎换骨,(见三节)就此序观之,似比夺胎换骨活泼广阔,可以说是进步的夺胎换骨法。吕本中要“规矩备而能出于规矩之外”,杨万里更止要“优游厌饫”,可以说是进步的活法。俞成述活法先引程子所谓“活泼泼地”,大概“活”字确是来自程子,吕本中也确受程子影响,为诗要“使人兴起其为不过”活“字来自程子,”活法“还是源于江西,所作童蒙训云:  潘老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树“。  “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园前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引见渔隐前集十三)  潘老列江西宗派图,指出作诗注重响字,吕本中进而指出响字的方法是活字,活的培养是悟入。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引吕云:  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一作得)此理。(知不足诚丛书本卷二)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吕与曾吉甫论诗两贴,第一帖云:  楚辞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偏考精取,悉为吾用,则姿态横生,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计,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超越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如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顿悟笔法。如张者,专意此事,未尝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达神妙。使他人观舞剑,有何干涉,非独作文学书而然也。(海山仙馆丛书本前集卷四九,又见何溪汶《竹庄诗话》卷一)  吕本中的“悟入”说,当然受李之仪韩驹的“禅悟”说的影响,更直接的,范温业已说到“悟入”,诗眼云:“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  (渔隐前集十九)至吕本中的贡献,则在指出“悟入必自工夫中来”,“偏考精取,悉为吾用,则姿态横生,不窘一律矣”。  ○八 杨万里的风味说  杨万里(一一二七~一二○六)和陆游(一一二五~─二一○)都出于曾几,曾几出于吕本中。但吕本中的活法已转于“兴善”,杨万里的活法更转于“优游厌饫”,就是先津溉于法,然后再摆脱法的拘束。自序诚斋荆溪集云:  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戊戍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诚斋集,四部从刊本卷八○)  文中没有提到黄庭坚,实则也是始学终弃。作宜州新豫章先生祠堂记,很得意的述张公致书云:“子学诗山谷者,微子莫宜记之。”(集七二)但跋徐恭仲省干近诗却云:“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集廿六)守阁皂山碧崖道士甘叔怀亦云:“问侬佳句如何法,无法无盂也没衣。”(集卅八)是不惟不在黄陈篱下安脚,直然摆脱一切衣钵方法。  外形摆脱衣钵,内涵遂注重风味,所作江西宗派诗序云:  江西宗派诗者,诗江西也,人非皆江西也。人非皆江西,而诗曰江西者何?  系之也。系之者何?以味不以形也。东坡云:“江瑶柱似荔子。”又云:“杜诗似太史公书。”不惟当时闻者呒然阳应曰诺而已,今犹呒然也。非呒然者之罪也,舍风味而论形似,故应呒然也。形焉而已矣,高子勉不似二谢,二谢不似三洪,三洪不似徐师川,师川不似陈后山,而况似山谷乎?味焉而已矣,酸咸异和,山海异珍,而调腼之妙,出乎一手也。似与不似,求之可也,遗之亦可也。(集七九)  颐庵诗藁序云:  夫诗何为者也?尚其词而已矣,曰:善诗者去词。然则尚其意而已矣,曰:  善诗者去意。然则去词去意则诗安在乎?曰:去词去意而诗有在矣。然则诗果焉在?曰: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昔者暴公赞苏公,而苏公刺之,今求其诗无刺之之词,亦不见刺之之意也。乃曰:“二人从行,谁为此祸?”使暴公闻之,未尝指我也,然非我其谁哉?外不敢怒,而其中愧死矣。三百篇之后,此味绝矣,惟晚唐诸子差近之。寄连衣曰:“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吊战场曰:“可怜无定河连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折杨柳曰:“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三百篇之遗味,黯然犹存也。近世惟半山老人得之。  (集八三,又欧庵居士集,知不足斋丛书本卷首)  止就前篇观之,“味”“风味”好象指作家的异点;合后篇观之,知指作品的同点。所以说形焉不似,味焉则“调之妙出乎一手”。那末共同的风味是什么呢?诚斋诗话地云:  太史公:“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讲而不乱。”左氏傅:“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爱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越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  乎?惟晏叔原云:“落花入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  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讲而不乱”矣。近世陈光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污秽乎?惟义山云:“待燕归来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  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矣。(集一○四)  然则他所谓风味,是三百篇的“好色不淫,怨诽不乱”,是春秋的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直然是怨刺。不过不是谩骂的怨刺,而是委婉的怨刺,与苏轼的怨刺不同,与黄庭坚的反讪谤更异。所作习斋论语讲义序云:“读书必知味外之味,不知味外之味而曰我能读书者,否也。”(集七七)好象来自司空图,但他所谓味与司空图并不相同。(参五篇四章五节)  他所提倡的这种风味,三百篇以下,晚唐最工,他不惟在颐庵诗藁序与诗话言之,在周子益训蒙省题诗序亦云:  唐人未有不能诗者,能之矣亦未有不工者。至李杜极矣,后有作者,蔑以加矣。而晚唐诸子虽乏二子之雄浑,然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犹有国风小雅之遗音。(集八三)  此外,黄御史集序(集七),唐李推官搜沙集序(集八一),也都说晚唐诗最工。读笠泽丛书云:“晚唐异味同谁赏,近日诗人轻晚唐。”(集廿七)以今所知,当时的叶和四灵正提倡晚唐,反对江西,(详八章七,九两节)故轻晚唐当是江西,不是永嘉。杨万里恐也深知,所作双桂老人诗集后序云:“近世此道之盛者莫盛于江西。然知有江西者不知有唐人,或者左唐人以右江西,是不惟不知唐人,亦不可谓知江西者。”(集七八)旁人左唐人以右江西,他偏要混同唐人与江西,而且说唐人与江西的好处都在“风味”,那么他所意识的江西与前人迥不同了。  ○九 作诗三等──兴、赋、赓和  既然重风味,轻形似,所以主张“信己俟人”,反对“舍己徇人”。见苏仁仲提举书云:  韦苏州之诗,天下之所同美也。客有效韦公之体以见公者,而公不悦;既而以己平生之诗见公,而公悦之。当其效人之诗体以求合于人,自以为巧矣,而其巧适所以为拙,则夫舍己以徇于人,与夫信己以俟于人,其巧拙未易以相过也。  (集六四)  既然要“信己俟人”,不要“舍己徇人”,所以重兴、轻赋、卑视赓和。答建康府大军库监门徐达书云:  大氐诗之作也,兴上也,赋次也,赓和不得已也。我初无意于作是诗,而是物是事适然触乎我,我之意亦适然感乎是物是事,触先焉,感随焉,而是诗出焉,我何与哉,天也。斯之谓兴。或属意一花,或分题一草,指某物课一咏,立某题征一篇,是已非天矣,然犹专乎我也。斯之谓赋。至于赓和,则孰触之,孰感之,孰题之哉,人而已矣。出乎天犹惧(疑为状)乎天,专乎我犹惧弦(疑为眩)乎我,今牵乎人而已矣,尚冀其有一铢之天,一黍之我乎?盖我未赏觌之乎,而李杜不为也。是故李杜之集无牵率之句,而元白有和韵之作。诗至和韵而诗始大坏矣,故韩子苍以和诗为诗之大戒也。(集六七)  兴和赋的原始意义当然并不如此,但这没有关系,我们不必追求,我们要追求的不是兴赋的旧名,而是兴赋的新义。照他的解释,兴出乎天,赋专乎我,赓和牵乎人。出乎天的最为可贵,专乎我的也还有价值,牵乎人便毫无可取。他的朋友陈颜有和简斋诗集,他在序文里虽惊异颜的“举前人数百篇之诗而尺赓之”,但又云:  昔韩子苍答士友书,谓诗不可赓也,作诗则可矣,故苏黄赓韵之体不可学也。  岂不以作焉者安,赓焉者勉故欤。不惟勉也,而又困焉。意流而韵止,韵所有,意所无也,夫焉得而不困?(陈颜和简斋诗序,集七九)  仍是卑薄赓和,而且指山赓和的另一缺点是意流韵止,韵有意无。文中也曾称赞隐颜的赓和诗,“宽乎其不逼也,畅乎其不塞也”,“是赓和人者也,而非赓和人者也”。但接着又说:“此文人之奇也,亦文人之病也。”又说:“而诗人至于犯风雪,忘饥饿,竭一生之心思,以与古人争险以出奇,则亦可怜矣。  然则险愈竞,诗愈奇,病愈痼矣。”弦外之音,更是极端的卑薄。  ○十 作文五譬  诗要先当溉于法,然后再摆脱法的拘束,文亦然。徐赓问科目文词利病,杨万里答云:“文者文也,在易为贲,在礼为绩。”又设为五喻:第一喻:  譬之为器,工师得,不(不字疑衍)必解之以为朴,削之以为质,丹ぬ之以为章,三物者具,斯曰器矣。有贱工焉,利其器之速就也,不削,不丹,不ぬ,解焉而已矣,号于市曰,器莫吾之速也。速则速矣,于用奚施焉?时世之文,将无类此。  第二喻:  抑又有甚者,作文如宫室,其式有四,曰门,曰无(据下文当为庑),曰堂,曰寝,缺其一,紊其二,崇卑之不伦,广狭之不类,非宫室之式也。今则不然,作室之政,不自梓人出,而杂然听之于众工,堂则隘而庑有容,门则纳千驷而寝不可以置一席,室成而君子弃焉,庶民哂焉。今其言曰,文乌用式,在我而已。  是废宫室之式,而求宫室之美也。  第三喻:  抑又有甚者,作文如治兵,择械不如择卒,择卒不如择将。尔械锻矣,授之羸卒则如无械;尔卒精矣,授之妄校尉则如无卒。千人之军,其裨将二,其大将一;万人之军,其大将一,其裨将十。善用兵者,以一令十,以十令万,是故万人一人也。虽然犹有阵焉。今则不然,乱次在济,阵乎?驱市人而战之,卒乎?  十羊九牧,将乎?以此当笔阵之劲敌,不败奚归焉?借弟令一胜,所谓适有天幸耳。  第四喻:  抑又有甚者,西子之与恶人,耳目容貌均也,而西子与恶人异者,夫固有以异也。顾凯之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又曰:“额上加三毛,殊胜。”  得凯之论画之意者,可与论文矣。今则不然,远而望之,巍然九尺之干,迫而视之,神气索如也,恶人而已乎?  第五喻:  抑又有甚者,昔三老董公说高帝曰:“仁不以勇,义不以力。”惟文亦然。  由前之说,亦未离乎勇力邦域之中也,盍见董公而问之?问而得之,则送君者自崖而返矣。(答徐赓书,集六六)  第一喻是说的文辞修饰,第二喻是说的文章法式,第三喻说的是文章主从,第四喻是说的神气,总之是注重文章的谋篇修辞。第五喻不甚了了,大概是说最后还要自谋篇修辞,以至于不谋而自合,不修而自工。徐赓向他问的是“今日科目文词”,就是当时的科分文字。他的答书最后说:“若夫前辈所谓古文者,某亦尝耳剽而手追矣。顾足下方业科目。夫业科目者,固将有以合乎今之律度也。  合乎今未必不违乎古;合乎古,未必售于今。”那末所说的谋篇修辞,当然是指的科目文词。科目文词的谋篇修辞,不全同古文,所以说“合乎今,未必不违乎古”。但这并不是说古文就不重视谋篇修辞,相反的古文也要谋篇修辞,也要有律度格式。与刘子和言古文样辙,答云:  文之于道未为尊固也,然譬之琢璞为器,固璞之毁也,若器成而不中度,琢就而不成章,则又毁之毁也,君子不近,庶人不服,亦奚取于斯?(答刘子和书,集六五)  仍是答徐赓的第一喻,可见古文同样的注重谋篇修辞,大概最后也同样的希望篇不谋而合,辞不修而工。不过与科目文体裁不同,方法亦异罢了。  ○十一 陆游的诗外工夫  陆游诗有一首题为:“追怀曾文清公,呈赵教授,赵近尝文诗”,诗云:  忆在茶山听说诗,亲从夜半得玄机。常忧老死无人付,不料穷荒见此奇。律令合时方帖妥,工夫深处却平夷。人间可恨知多少,不及同君叩老师。(剑南诗藁,四部备要陆放翁全集本卷二)  又吕居仁集序云:  晚见曾文清公,文清谓某,君子之诗渊源殆自吕紫微,恨不一识面。(渭南文集,四部从刊本卷十四)  文清是曾几的谥号,茶山是曾几讲学的寺院,后来便自号茶山,紫微就是吕本中,可见陆游渊源江西诗派,重视律令工夫。示儿诗云:  文能换骨余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  (诗廿五)  夜吟云:  六十余年妄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抚骨时。  (诗五一)  也确与吕本中的“悟入换骨”相近。不过自陆游看来,吕曾的诗学工夫不在诗,而在学问道德。吕居仁集序云:  公自少时,既承菜学,其讲习探讨,磨砻浸灌,不极其源不止。故其诗文汪洋宏肆,兼备众体,间出新意,愈奇而愈浑厚,震耀耳目,而不失高古,一时学士宗焉。  曾文清公墓志铭云:  道学既为儒者宗,而诗益高,遂擅天下。(文卅二)  跋曾文清公诗藁亦云:  早以学术文章擅大名,为一世龙门。(文卅)  实则吕曾虽不象黄庭坚的专力于诗,但他方面的成就不大,陆放翁偏要说他们的诗源于道德学问,是因为陆放翁认为学诗学文须从道德学问下手。示子云:  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诗七八)  诗外的工夫就是道德学问。何君墓表云:  诗岂易言哉,一书之不见,一物之不识,一理之不穷,皆有憾焉,同此世也,而盛衰异,同此人也,而壮老殊,一卷之诗有淳漓,一篇之诗有关头善恶,至于一联一句,而有可玩者,有可疵者,有一读再读至十百读乃见其妙者,有初味可人意,熟味之使人之不满者。大抵诗欲工,而工办非诗之极也。锻炼之久,乃失本指,斩削之甚,反伤正气,虽曰名不可幸得,以名求诗,又非知诗者。纤丽足以移人,夸大足以盖众,故编久而复工,名久而后定,呜呼艰哉!(文卅九)  这是说从学问培植。方德亨诗集序云:  诗岂易言哉,才得之天,而气者我之所自养。有才矣,气不足以御之,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得不偿失,荣不盖愧,诗由此出,而欲追古人之逸驾,讵可得哉?(文十四)  这是说从道德培植。自陆游看来,有了真道理与真学问,自然可作出真的好诗文。上疰给事书云:  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这声,江海之涛澜,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实,乃有是文。夫心之所养,以而为言;言之所发,比而成文;人之邪正,至观其文则尽矣,决矣,不可复隐矣。爆火不能为日月之明,瓦釜不能为金石之声,潢不能为江海之涛澜,犬羊不能为虎豹之炳蔚,而或谓庸人能以浮文眩世,乌有此理也哉?使诚有之,则所可眩者,亦庸人耳。......贤者之所养,动天地,开金石,其胸中之妙,充实洋溢,而后发见于外,气全力余,中正闳博,是岂可容一毫之伪于其间哉!(文十三)  与道学家朱熹一派的见解很相近,所以朱熹论诗常称赞陆游。  ○十二 诗文非小技  发于道德学问的诗文,自然不是 “小技”。答伯致上舍书云:  古声不作久矣,所谓诗者遂成小技。诗者果不可谓之小技乎?学不通天人,行不能无愧于俯仰,果可以言诗乎?仆绍兴末在朝路,偶一同舍二三君至太一宫中,闻中有高士斋,皆名山高逸之士,欣然访之,则皆扃户出矣。裴回老松流水之间,久之,一丫髻童负琴引鹤面来,风致甚高。吾辈相与言曰:“不得见高士,得见此童亦足矣。”及揖而问之,则曰:“今日董御药生日,高士皆相率往献香矣。”吾辈遂一笑而去。今世之以诗自许者,大抵多太一高士之流也,不见笑于人几希矣,而望其有陶渊明杜子美之余风,果可得乎?(文十三)  这里说诗非小技,上执政书却说:“夫文章小技耳,特与至道同一关捩,惟天下有道者,乃能尽文章之妙。”(文十三)那是因言遣言,意思是说:世俗以文章为小技,我们也姑说是小技,可是这种小技,“与至道同一关捩”,不是真的以小技看文章,相反的倒是以至道看文章,“惟天下有道者乃能尽文章之妙”,止有技是不成的。  诗文非小技是针对当小技的诗文而发。当时“以诗自许者”,“学不通天人,行不能无愧于俯仰”,遂致沦为小技。这种小技的诗人,陆游说不能“望其有陶渊明杜子美之余风”,知大概是江西派的末流人物。矫正江西的是四灵的模仿晚唐,陆游认为一样的“学不通天人,行不能无愧于俯仰”,一样引导诗到“小技”  的深渊。陈长翁文集序云:  我宋庚靖康祸变之后,高皇帝受命中兴,虽艰难颠沛,文章独不少衰。......久而寝微,或以纤巧摘裂为文,或以卑陋俚俗为诗,后生或为之变,而不自知方。  (文十五)  答邢司户书云:  近时颇有不利场屋者,退而组织古语,剽裂奇字,大书深刻,以眩世俗。......足下谓此等果可言文章乎?尚不可欺仆辈,安能欺足下哉?(文十三)  “变而不知方”,以至“组织古语,剽裂奇字,大书深刻,以眩世俗”的,大概指四灵一派。示子云:  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会阝。(诗七八)  答宋都曹云:  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疾;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此风近忽炽,隙穴殆难窒,淫哇解移人,往往丧妙质。苦言告学者,切勿有所怵,航川必至海,为道当择术。(全题作“宋都曹屡寄诗,且督和答,作此示之”,诗七九)  在当时忽炽晚唐风的是四灵,因此卑弃晚唐也就是卑弃四灵。读近人诗云:  “琢调自是文章病,奇险尤伤气骨多,君看大羹玄酒味,蟹螯蛤柱岂同科。”  (诗七八)他反对近人的琢周,无论是江西或四灵。和张功父见寄云:“叮咛一语宣深听,信笔题诗勿太工。”他主张不必求工,应求学通天人,行不愧于俯仰。  ○十三 姜夔的“诗说”  杨万里寄张功甫姜尧章进退格云:“尤杨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诚斋集四一)南湖为张功甫,名。白石为姜尧章,名夔。张撰有仕学规范四十卷,卷三十三至三十五论作文,明人胡文焕收入格致丛书论文类,命名文学规范;卷三十六至四十论作诗,胡文焕收入格致丛书评诗类(此类单行名诗法统宗),命名诗学规范。但都是抄撮成书,不足以考见他自己的见解。姜夔撰有诗说一卷,诗集自叙云:  近过梁见尤延之(袤)先生,问余诗自谁氏,余对以异时泛阅众作,已而病其如也,三熏三休,师黄太史氏(庭坚),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虽黄诗亦偃然高阁矣。又云:  余识千严(萧德藻)于湘之上,东来识诚斋石湖(范成大),尝试诠药事,而诸公咸谓其与我合也。(白石诗集,四部书刊本卷首)  因此论诗也是江西一路。诗说云:  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意有余而药以尽之,善措辞者也,乍叙事而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虽不用于吕本中杨万里的活法,但究竟伯重活法。诗说又云:  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僻事实用,熟事虚用;说理要简芭,说事要圆活,说景亦微妙。多看自知,多作自好矣。  “圆活”之活,就是“活法”之活。最早的活法是“夺胎换骨”,吕本中的活法是“圆转”“变化”,杨万里的活法是“优游厌食”,姜夔的活法可以说是“轻松圆活”。所以又云:“人所易言,我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  易者寡言,止是避忌;难者易言,非“轻松圆活”不可。  轻松圆活是方法,也是风格,达到这种风格,须注意气象、体面、身脉、韵度四个方面。诗说云:  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气象欲其浑厚,其失也俗;体面欲其宏大,其失也狂;血脉欲其贯穿,其失也露韵度欲其飘逸,其失也轻。  浑厚、宏大、贯穿都是圆,飘逸是轻松。风格要圆活轻松,竟境则要高妙深远。诗说云:  意格欲高,句活欲响,只求于句字,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句格与调都是风格,意是意境。诗说又云:  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碍而而实妙;非奇非怪,落文彩,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  也是就意境而言,不过前者说深远,此说高妙。欲深远高妙,固然要注意全篇的理、意、想、尤要注意:  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  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途将归,意尽辞不尽:若夫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  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者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盆之者也。至如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已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  姜夔自言“诗说之作,非为能诗者作也,为不诗者作,而使之能诗”。惟其是“为不诗者作”,所以切实可用,尤以说尾句,他家虽也会论及,但就余所知,都不及姜夔的明白简当。  ○十四 刘克庄的变体法  为陈起收入江湖群贤小集的刘克庄(一一八七~─二六九)戴复古,也都出于杨陆,源于江西。刘克庄楮集序云:  初余由放翁入,后喜诚斋,又兼取东都南渡江西诸老,上及于唐人。(后村大全集,四部刊本卷九六)  又为江西诗社宗派图作总序小序,以吕本中继宗派之后(集九五)。选茶山诚斋诗,譬山谷为初祖,吕会为南北二宗,诚斋为临济德山,放翁学于茶山而青于蓝(集九七)。也足证明明确出江西杨陆。但江西派至吕本中接受程学,陆游接近朱学,本已逐渐改变,刘克庄又接受莆田诸林(光朝,亦之,希逸)和浙东页氏()之学,由是又与江西杨陆有别。题戴贡士诗卷云:  百家衣莫劳针指,九畏丹能蜕肉身。(集廿)  是也承接了换骨法,但他所特别矜重的是“变”。王南卿集序云:  盖公之言曰:(当为文字)恶蹈袭,其妙在于能变,惟洲源者得之。“岂惟文哉,谥诠变然。故公之诸文,变态无穷,不主一体,诠事必口古今,据义理,不祖旧说,诗高处逼陵阳(韩驹)茶山,四六口口吵减汪綦。(集九四)梁朝的萧子显已提倡”新变“,(详三篇六章五节)但刘克庄所谓”变“与彼不同;萧子显的” 变“的全面的,刘克庄的”变“是变体裁,不变情性。用他的话说,就是:风人之诗不变,文人之诗应变。题何谦诗云:  余尝谓以情性礼义为本,以马兽草本为料,风人之诗也。以书为本,以事为料,文人之诗也。世有幽人羁士,饥饿而呜,语出妙一世;亦有硕师鸿儒,宗主斯文,而于诗无分者,此事之不可勉强欤?......君稍变体,借虚以发实,造新以易腐,因难以出奇。盖翁机轴,近于余所谓以书为本事为料者,君又以意为匠,书与料将受役于君矣。或曰:于评硕师鸿儒也甚严,取羁人幽士不也太宽,可乎哉?余曰:子诠人,余诠诗,奚为不可?或又曰:古今诗不同,先贤有删后无诗之说。夫自国风骚选玉台胡部,至于唐宋,其实多矣。然变者,诗之体体制也;历千年万世而不变者,人之情性也。(集百卅六)  “借虚以发实,造新以易腐,因难以出奇”,是变体的方法;至目的由在使体裁辞格,不同前人。韩愈很推重孟郊,刘克庄在题满领卫诗一文中,说是基于:  “唐诗人自李杜外,万窍互鸣,千人一律”,独“东野(孟郊)诸诗,自出机轴,无一字犯唐人格律”。并结云:“善拟古者,仿其意,不仿其辞。”“不仿其辞”  也就其“稍变其体”。  惟其要变体,所发不止自己不肯拘守江西规格,也惋惜永嘉胶挛晚唐。刘圻父诗集序云:  余尝病世之为唐律者,挛浅易,倥局才思,千篇一体,而为派者,则又驰骛广远,荡弃幅尺,一臭味尽。(集九四)  为唐律者指永嘉四灵,为派者指江西诸子。刘克庄诗出江西,也和四灵中的赵紫芝翁灵舒为社友,(见题二戴诗卷,集一○九)瓜圃集序云:  近岁诗人惟赵章泉五方有陶阮意,赵蹈中能为韦体,如永嘉诗人极力驰骤,才望见贾岛姚合之藩而已。余诗亦然。十年前始自厌之,欲息唐律,专造古体。  赵南塘不谓然,其说曰:“言意深浅,存人胸怀不系体格,若气象广大,虽唐律不害为黄钟大吕,否则手操云和,而惊飙骇电,犹隐隐弦拨间也。”余感其言而止。(集九四)  这一则可见他的不满意四灵的沾沾贾姚,二则可见他自己却也徘徊不定。题李耘子所藏其兄公晦诗评也说:“今举世病晚唐诗”,然徒病之而无以变之,苛于评而谦子教,独何欤?“(集九九)更鲜明的希望学晚唐的改变。但林子显诗序又云:“近世理学兴而诗律坏,惟永嘉四灵复为言,或吟过于郊岛,篇幅少而警策多。”(集九八)又颇表推崇,也是徘徊不定。因此,他虽提倡变体,但并不能指出变体的方向。宋希仁诗序云:  近世诗学有二,嗜古者宗选,缚律者宗唐。......余谓诗之体格有古律之变,久之,情性无今昔之异,选兰有芜拙于唐者,唐诗有佳于选者,常欲与同志切磋此事,然众作多而无穷,余论孤而少助。(集九七)仍是想变于古,可又留恋于唐。平湖集序说:宋代“三百余年间,斯文大节目有二,欧阳公谓昆体盛而古道衰,至水心叶公则谓洛学兴而文字坏。”(集九八)据知变的观念,远宗欧阳,近承叶适。可惜未能象欧阳的以古道变昆体,也未能象叶适的以文字变理学,结果止有变的意念,没有变的路途。至分诗为风人文人两种,谓情性不变,开启后来的性灵说;硕师鸿儒,于诗无分,与同是时的严羽契合,都极有价值。严羽以禅说诗,刘克庄题何秀才诗禅方丈云:“诗家以少陵为祖,其说曰‘不立文字’;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也。何君合二为一,余所不晓。”(集九九)又与严说不同。  ○十五 序诗论文之难  也许就是因为徘徊不定,所以对于序诗论文都感觉很难。瓜圃集序云:  夫作诗难,序诗尤难。小序最古,最受攻,至朱文公始尽扫而去杨彦侯集序云:  古作者皆自其文傅,不托人以傅也。托人以傅者,必其人之文与我相上下,如刘之序柳,苏之序欧,然后无愧。若赵得之序韩,殆似以莛撞钟蠡测海矣。  (集九七)  这是说序诗这难。题郑大年文卷云:  余尝为作文难,诠交尤难。貌似者不若意似:貌似者,法言之似词语也,雨京雨都之似上林子虚也;意似者,杜诗之似史记也,真符之似王命词也。(集一  ○九)  这是说论文之难,论文之难,难于探意似,序诗之难,也是难于窥知情意。  所以瓜辅集序指出“子夏门之高第,卫宏汉世之名儒”,“而有不通匹妇之情性”。  然后说:“若余者,其敢自谓知朋友之意乎?”无已,止有诗人评诗,文人评文,词人评词,可以得其仿佛。题刘澜诗集云:  诗必与诗人评之。今世言某人贵名揭日月,直声塞穷壤,是名节人也;某人性理际天洲,源派傅濂洛,是学问人也;某人窥姚姒,逮庄骚,摘屈宋,熏班马,是文章人也;某人万里外建侯,某人立谈取卿相,是功名人也。此数项人者,其门挥汗成雨,士群趋马,诗人亦携诗往焉。然主人不习为诗,于诗家高下浅深,未尝涉其藩墙津涯,虽疆评要未抓着痒处。(集一○九)  题刘澜乐府云:  刘君澜尝请方蒙仲序其诗以示余,余曰:诗当与诗人评之,蒙仲文人,非诗人,安平诗?今又请余评其词,余谢曰:词当叶律,使雪儿春婴辈可歌,不可以气为色,君所作未知叶和律否?前辈惟耆卿美成尤工,君其往问之。(集一○九)  诗人始能评诗,词人始能评词,推之文,吼必文人始能评定。  ○十六 戴复古的诗家小学须知  戴复古的石屏集有楼钥、吴子良、包恢、赵以夫、真德秀、赵蕃诸人序,知接触的人物很多,可是最有关系还是杨陆,特别是陆游。楼序云:“登三山陆放翁之门,而诗学大进。”所作诸诗人会吴门诗云:  杨陆不再作,何人可受降!(《石屏集》,《台州丛书》本卷三)  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云:  茶山衣钵放翁诗,南渡百年无此奇。入妙文章本乎澹,等闲言语变瑰琦。三春花柳开裁剪,历代兴衰世转移。李杜陈黄题不尽,先生摹写一无遗。(集六)  可见近出杨陆,远希陈黄,仍是江西衣钵。邵武太守王子文,日与李贾严羽共观前辈一两家诗及晚唐诗,作论诗十绝。前三首云:  文章随世作低昂,变尽风骚到晚唐,举世纷纷吟李杜,时人不识有陈黄。  古今胸次浩江河,才比诸公十倍过,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  曾向吟边问古人,诗家气象贵雄浑,周彡锼太过伤于巧,朴拙惟宜怕近村。  还是恋江西,贬抑晚唐。第四、五两首云:  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  陶写性情为我事,留连光景等儿戏,锦囊言语虽奇绝,不是人间有用诗。  重性情,卑留连光景,斤计诗的有用无用,又和早期的江西诗派不同。第七八两首云:  欲参诗律似参禅,妙趣不由文字传,个里稍关心有悟,发为言句自超然。  诗本无形在窈冥,纲罗天地运吟情,有时忽得惊人句,费尽心机做不成。  同于严羽的以禅说诗,异于刘克庄的分别诗禅。第十首云:  草就篇间只等闲,作诗容易改诗难,玉经周彡琢方成器,句要丰腴字要安。  (集七)  又略同于杨万里的论文须修饰。总之,是揉杂南宋末年的各家见解,邵子文评为,“无甚高论”,并非苛责;戴复古自言“可作诗家小学须知”,倒也的当。●第八章 浙东派的事功文学说  ○一 北宋三派的揉合  浙东派以温州永嘉郡四县──永嘉、瑞安、乐清、平阳为主。据周行已所作赵彦昭墓志铭,元丰作新太学,温州同游者有蒋元中、沈彬老、刘元承、刘元礼、许少伊、戴明仲、赵彦昭、张子充。(浮集七)叶题二刘文集后云:“永嘉僻远下州,见闻最晚,而九人者,乃能违志开道,蔚为之前。”(水心集廿九)  近代孙诒让跋横塘集(横塘集,永嘉丛书本卷末),仍沿用其说。惟王十朋作何提刑墓志铭云:“永嘉自元以来,士风浸盛。......至建炎绍兴间,异才辈出,往往甲于东南。”(梅溪文集,后集廿九)稍有不同。但元丰止有八年,随后就是元,疑一样的的元丰诸先生。  九先生以及其稍后的永嘉诸老的学术,渊源于北宋三派。王十朋送叶秀才序云:  吾乡谊理之学甲于东南,......后学士子群居学校,战艺场屋,笔横渠而口伊洛者,纷如也。(后集廿九)  楼钥温州进士题名序云:  河南二先生起千载之绝学以倡学者,此邦之士,渐被为多。(攻愧集五三)  周行已戴明仲墓志铭,亦特别提出“尝从洛阳程氏问学”,(浮集七)孙诒让横塘集跋更考知自蒋赵张三先生外,皆学于程门。是和道学派有渊源。邓广铭先生浙东学派探源引浙江通志云:  永嘉先辈以经鸣者,渊源皆出于(袭)原。(天津益世报读书周刊第十三期)  又指出周行已沈子正墓志铭,载子正永嘉人,父资使从学程颐、吕大临、龚原。  (浮集七)龚原是王安石门人,同时周行己又尝与曾巩倡和,知和经术派也有关系。四库提要谓周行己开永嘉学术之源,而导流者则推薛季宣(卷一六○,浪语集提要)。周行己寄鲁直学士云:  当今文伯眉阳苏,新词的砾垂明珠:我公江南独继步,名誉借甚传清都。......婴儿失乳投母哺,当亦饮食琼浆。(浮集,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卷八)薛季宣作读东坡和靖节诗(浪语集,永嘉丛书本卷八)跋东坡诗案(集六),又作专咏东坡的诗(集十二),知对议论派也颇崇依爱好。周好己上祭酒书云: “又二年读书,盖见古人文章,浩浩如涛波,纟丽如春华,于是乎而慕之。又学为古文,上希屈宋,下法韩柳。”全同于欧苏意念。但又说:“又二年读书,益见道理,于是始知圣人作书遗后世,在学而行之,非以为文也,乃知文人才士不足尚。”  (集五)又转于周程意念。薛季宣作反古诗说(集三有序),后易名诗性情说(集廿七有书后)。又作香奁集叙,称“韩为诗有情致,形容能出人意表”。  (集卅)作李长吉集序,称“他人之诗,不失之粗,则失之俗,要不可谓之诗人之诗。长吉无是病也,其轻纤丽,盖能自成一家”。(集卅)更接近辞章了。  ○二 王十朋的论赞韩柳欧苏  薛季宣生绍兴四年(一一三四),卒乾道九年(一一七三),比他大二十二岁的王十朋(一一一二~一一七一),乐清人,也是永嘉派的重要人物。曾作论文说一篇,提出文章与年共进,老来每悔少作,(前集十九)并没有多少见解。  有见解的没有标题论文,如策问先引刘禹锡序柳宗元文云:“文章与时高下。”  又引苏轼记韩文公碑云:“公起布衣,谈关而麾之,天下靡然归于正。”然后发问云:  尝因二子之论而验其时与人,必刘子之言是信耶?则吐辞为经,如孟荀二子,实战国人也,战国之分裂能病天下之文,曷为不能病二子乎?必苏子之言是信耶?  则战国二儒贤过韩愈,愈能起八代之衰,而二儒乃不能起战国之病何也?我国朝四叶文章最盛,议者皆归于仁祖文德之治,与大宗伯欧阳公救弊之力;沉浸至今,文益粹美,远出乎正元元和之上,而进乎成周之郁郁矣,是果时耶人耶?二者若兼有之,与刘苏二子之说又皆不同,何也?愿与诸君辩之。(梅溪文集,四部丛刊本前集十四)  言外之意,显然时与人并重,用现在的话说来就是“时人二元论”。时人二元论是在解释文学潮流,至文学利病,他从作者的有无刚气理解。蔡羰明文集序云:  文以所为主,非天下之刚者莫能之。古今能文之士非不多,而能杰然自名于世者亡几,非文不足也,无刚气以主之也。孟子以浩然充塞天地之气,而发为七篇仁义之书,韩子以忠犯逆鳞勇叱三军之气,而发为日光玉洁表里六经之文,故孟子辟杨墨之功不在禹下,而韩子氐排异端攘斥佛老之功又不在孟子下,皆气使之然也。若二子者,非天下之至刚者欤!(后集廿七)  这受苏辙影响是很明显的,实在受道学家影响。道学家的本体论是理与气,因此也每以理与气论文。不过王十朋改为刚气,便成为他的新说,而这种新说也正是永嘉派所氤氲。北宋三派的经术议论两派都有事功的意味,都有史学的倾向。  传至永嘉,以时局及其他关系,事功与史学的意味益浓。时人二元论是史学家的通常见解,刚气是事功家的应具性格,不过王十朋移来论文,便成为他的贡献。  王十朋的另一贡献,是:韩、柳、欧、苏的并提与分辨。绍兴庚午(一一五  ○)七月上氵日,读东坡大全集于会趣堂,作读苏文云:  唐宋文章未可优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使四子并驾而争驰,未知孰后而孰先,必有能辨之者。  不学文则已,学文而不韩、柳、欧、苏,是观诵读虽博(观字疑当在韩柳字上),著述虽多,未有不陋者也。  韩欧之文,粹然一出于正,柳与苏好奇而失之驳;至论其文之工,才之美,是宜韩公欲推逊子厚,欧阳子欲避路放子瞻出一头地也。(前集十九)前两则是并提,后一则是分辨。分辨的还有杂说云:  唐宋之文可法者四,法古于韩,法奇于柳,法纯粹于欧阳,法汗漫于东坡;余文可以博观,而无事乎取法也。  贾谊赋过相如,杨子云不知也;柳子厚平淮西雅过韩退之,子厚自知之。子厚之文,温雅过班固;退之之文,雄健过司马子长;欧公得退之之纯粹,而乏子厚之奇;东坡驰骋过诸公,简严不及也。(前集十九)  读苏文的分辨兼及辞意,杂说的分辨专论文辞。自现在看来,这种并提与分辨,止是平庸的常识,并没有新鲜的意义。要知这就是后人承受了这种意见,而王十朋首先在若干作家中,选提出来分析比较,作为楷模,当然应标出特书。至韩柳的“指意不同”,王十朋在策问也曾详论,(前集十五)兹从省不述。还有对于诗,他不满意“学江西诗者谓苏不及黄,又言韩欧二公诗乃押韵文耳”,特作读东坡诗,(后集十四)抗辩阐扬,兹亦不述。  ○三 吕祖谦的看史方法  寿春人吕祖谦(一一三七~一一八一),全祖望改编的宋元学案自为东莱学案,黄宗羲的原本则标为永嘉学案之一,引朱熹谓永嘉之学,伯恭(祖谦字)兼君举(陈傅良)同父(陈亮)之长。吕祷谦与朱侍讲(熹)书云:“所论永嘉文体一节,乃往年为学官时病痛,数年来深知其缴绕狭衲,深害心术,故每与士子语,未尝不以平正朴实为先。去夏与李仁甫议文体,政是要救此弊。”(东莱文集,金华丛书本卷三)知确为永嘉派,不过后来又趋向道学。与陈同父书云:  某窃谓若实有意为学者,自应本末并举;若有体而无用,则所谓体者,必参差卤莽无疑也。  又云:  词章古人所不废。(集五)  一面重视本末体用,一面又不废词章,所以要融合道学辞章,而归于史文。  吴了良窗集续集序云:“自元后,谈理者祖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祖谦)病其然,思融会之,故吕公之文,早葩而晚实。”(窗集卷首)一点不错。吕祖谦著史说一卷,第一条言看通鉴之法云:  昔陈莹中尝谓通鉴如药山,随取随得。然虽是药山,又须是会采;若不能采,不过博闻︹记而已。子问于列子曰:“子好游乎?”此可取以为看史之法。大抵看史见治则以为治,见乱则以为乱,见一事则止别一事,何取观史?当如身在其中,见事之利害,时之祸患,必掩卷自思,使我遇此等事,当作如何处之。如此观史,学问亦可以进,知识亦可以高,方为有益。(集十九)  只说到学问知识,没有说到史学文学,但永嘉派的史学文学本来最重学问知识,所以学问知识的方法,也就是史学文学的方法。吕祖谦编文海(就是宋文鉴),朱熹说“何补于治道于后学?”(东莱学案)恐怕正是针对吕祷谦希望有补于治道后学而发。吕祖谦太学策问云:  今日与诸君共订者,将各发身之所实然者,以求实理之所在,夫岂角词章记诵事无用之文哉?(集二)  “实理所在”的文章就是有补治道的文章,各家文集中自也不乏这种作品,但主要的还是史文,所以特提看史之法。朱熹说他“爱说史学”,(东莱学案)  诚然。  ○四 陈傅良的批评经生文士  同样归依史文的还有瑞安陈傅良(一一三七~一二○三),答贾端老云:  闲居须课一书,要当自古文书始,俞年便可到春秋之末,而及通鉴可也。  又云:  示谕看过左氏传,甚善。疏问数条,只是小小事,自未是穿贯五霸之变。五霸功罪未分,则东迁之不竞,与历年多处未见着落。春秋同是圣人经世之用,要其托史见义,以五霸为据案;而左氏合诸国之史,发明经所不书,以表见其所书,因五霸之兴衰,究观王道之缺,则战国之事起,周亡而秦汉出矣。此其大略。若夫精详,非面莫究。太史公书又以接尚书春秋之统绪,而下逮秦汉,其用功略与左氏同;而不敢比拟春秋,是以变为纪傅书表耳。何当合并,共讲其指。(止斋文集,四部从刊本卷卅五)  “经世之用,要其托史见义”,是重视史文的原因,同时也是对史文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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