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复次述尚简。萧颖士慨叹“战国遗策旧章”及“汉臣著纪新体”的不合“圣人存简易之旨,尽芟夷之义”,知他理想的文章是“存简易”,“尽芟夷”。 李华有质文论(文三一七),虽不是专就文章而言,但文章亦当然在内。发端就说: 天地之道易简;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又提出易简的方法是:“始于学习经史;左传、国语、尔雅、荀、孟等家,辅佐五经者也。”很显然的在希冀以经史的简易之文,代魏晋以来的繁密之文。 任何学术的改革,例先有消极的破坏,然后才有积极的建设,而最先的建设者,又率偏于极端,不合中道,必待以后的折中补正,始能与社会相融洽,始能成功一种新的学术。就古文的理论而言,李谔王通以至四杰,其消极破坏者,已奏敷功;其积极建设者,则实在可怜。陈子昂缺乏理论的文章,富吴也没有文论传后,故萧李实是提出积极建设的最初功臣;而其所建设,则真是太极端了,太偏枯了。 ○六 独孤及元结的折中意见 修正萧李之过于极端,过于偏枯的是独孤及(七四四~七九六)和元结(七一九~七七二)。独孤及自称“其先刘氏,出于汉世祖光武皇帝之裔”,大概是妄攀高门。又说他的远祖“穆生进伯......迁居独孤山下,生尸利,单于加以谷蠡王之位,号独孤部。”及“罗辰从魏文帝迁都洛阳,遂为司州洛阳人,始以其部为氏”(文三九三,唐故朝大夫颖川郡长史赠秘书监河南独孤公灵表)。可知中原是胡人。至元结为拓跋氏之后,更当然是胡人了。古文运动所以启端于北朝者,最大的原因由于与南朝的地方经济不同;而北朝多胡汉杂种,胡人固厌薄文丽,当亦是原因之一,唐代的古文家不惟多是北人,若独孤及与元结,更直是胡裔,此中消息,不难窥知了。 独孤及尝受知于李华,他称赞李华的文章云: 公之作,本乎王道。大抵以五经为泉源,抒情性以托讽,然后有歌咏;美教化,献箴谏,然后有赋颂;悬权衡以辩天下公是非,然后有论议。至若记序编录铭鼎刻石之作,必采其行事以正褒贬,非夫子之旨不书。故风雅之指归,刑政之本根,忠孝之大伦,皆见于词。于时文士驰鹜,飙扇波委,二十年间,学者稍厌折杨皇 ,而窥咸池之音者什五六。识者谓之文章中兴,公实启之。(文三八八,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 又告诉他的弟子梁肃云:“为学在勤,为文在经;勤则能深,经则可行。” 又云:“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听丑。”(文五二二,梁肃祭独孤常州文)知他也是主张宗经载道的。但对萧李的极端尚简的主张,则似有所补正。他说: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自典谟诀,雅颂寝,世道陵夷,文亦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词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及其大坏也,俪偶章句,使枝对叶比,以八病四声为梏,拳拳守之,如奉法令,闻皋繇史克之作,则呷然笑之。天下雷同,风驱云趋,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痛乎,流俗之感人也旧矣!(李公中集序) 又云: 足志者言,足言者文。情动于中而形于声,文之微也;粲于歌颂,畅于事业,文之著也。君子修其词,立其诚,生以比兴宏道,殁以述作垂裕,此之谓不朽。 (文三八八,唐故殿中侍御史赠考功郎中萧府君文章集录序) 又述说萧府君(立南)的话云:“杨马言大而迂,屈宋词侈而怨,尚其流者,或文质交丧,雅送相夺,盍为之中道乎!”称赞萧府君的文章云:“深其致,婉其旨,直而不野,丽而不艳。”(同上)告梁肃云:“后世虽有作者,六籍其不可及已。荀孟朴而不文,屈宋华而无根,有以取正,其贾生史迁班固云尔。” (文五一八,梁肃常州刺史独孤及集后序)萧李皆崇尚简易,他则虽嫌“屈宋华而无根”,而亦嫌“荀孟朴而少文”,由是取法于萧李所认为复杂漫疏的史汉。 足见他虽谓“必先道德,而后文学”(同上),而与萧李相较,便有点注重文辞了。 元结在唐代古文家中,别具一种风格,颇有小品文的味道。他有诗论而无文论,惟于文编序,自言他的文章可分为两期。第一期: 天宝十二年,漫叟(即结)以进士获荐名在礼部,会有司考校旧文,作文编纳于有司。当时叟方年少,在显名迹,切耻时人谄邪以取进,奸乱以致身,径欲填陷 于方正之路,推时人于礼让之庭,不能得之,故优游于林壑,怏恨于当世。 是以所为之文,可戒、可劝、可安、可顺。第二期,自天宝十二年,至大历二年,中间共十五年: 更经丧乱,所望全活,岂欲迹参戎旅,苟在冠冕,触践危机,以为荣利。盖辞谢不免,未能逃命。故所为之文,多退让者,多激发者,多嗟恨者,多伤闵者。 其意必欲劝之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如此,非救时劝俗之所须者欤?(文三八一) 虽未如萧李独孤所言,为文必须宗经载道,但“劝以忠孝,诱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节分”,亦近于宗经载道。元结谓其文为“救世劝俗之所须”,可知古文家的志趣,要在“救世劝俗”;既“救世劝俗”,在那时,便只有提倡宗经载道的文学了。 ○七 梁肃的提出文气与李观的重视文辞 萧李主张宗六经,尚简易,虽是古文运动的应有的提议与应有的阶段,但他们实与道德家相近。至独孤及元结转返于稍重修辞,始逐渐走了文章之路。独狐及的弟子梁肃(七五三~七九三)及李华的儿子李观,虽仍主宗经载道,而对文章的修辞,又较独孤及结更为重视了。 文气说是早已有的,而古文家的讲究文气,则始于梁肃。他说: 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一作传)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盖道能兼气,气能兼辞,辞不当则文斯败矣。(文五一八,补阙李君前集序) 又称赞李翰的文章说:“其气全,其辞辨,驰骛古今之际,高步天地之间。” 又说:“议者又谓君之才,若崇山之云,神禹导河,触石而弥****,随山而注巨壑,盖无物足以歇其气,而阂其行者也。世所谓文章之雄,舍君其谁欤?” (同上) 唐代古文家所谓文气,与古所谓文气不甚同:古所谓文气,如曹丕所谓“气之清浊有体”,指先天的体气才气而言;刘桢所谓气势,指文章的声势气调而言;刘勰所谓养气,在“清和其心,调畅其气。”古文家所谓文气,与他们完全不同,盖指由道以培养的正气而言,所以谓“道能兼气”。就此而言,似与孟子的养气相似。不过孟子的养气,虽结果可影响到他的文章,而其目的本不在此;古文家家虽是以道德为根本,然究竟是文章家,自偏于为文而养气。所以说:“文本于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而梁肃之由重视道德,转趋于重视文章,是很明显的了。 梁肃谓“失道则博之以气,气不足则饰之以辞。”至李观则真重视辞了。陆希声唐太子校书李观文集序云: 文以理为本,而辞质在所尚。元宾(观字)尚于辞,故辞胜其理;退之尚于质,故理胜其辞。退之虽穷老不休,终不能为元宾之辞;假使元宾后退之之死,亦不能及退之之质。(文八一三) 至其自言,亦在在足以证明比以前的古文家,重视辞藻。与右司赵员外书云: 羊舌大夫谓明曰:“子不言,吾几失子矣。”仲尼又云:“言而无文,行之不远。”则知士不得不言,言不得不文。(文五三三) 又云: 今之人学文一变讹俗,始于宋员外,而下及严秘书皇甫拾遗.世人不以为经,呀呷盛称,可叹乎!然世人之庸,而拟议于数公,其犹人与牛马也。以观视数公,则皆师延之余音,况能爱世人之蝇蚊乎!夫能以观之文言于世人,得非会群聋而鼓五音,曷知其由来哉! 与膳部陈员外书亦慨叹“文之难言也久矣!是使为文者纷纶,无人察其否臧焉,雷同相从,随声是非,遂令怨咨之音作,苟且之道开,荆ギ无价,武夫有辉”(文五三三)。由是希望陈员外既“事文章之储,文词之师”,当“扶微削讹,可以厚名;殚誉垂哀,可以辨文”。处处为文而言,不为道而言。固然他上陆相公书,不满意于“相国昔以章句知之,今固亦章句待之”(文五三三)。 然正可证明他的成就是章句之学。(指辞章而言,非注释家所谓章句)与膳部陈员外书不满意于有司的“以词赋琐能而轨度之”,而代替“词赋琐能”者,是文章,不是道德。帖经日上侍郎书谓“才不由经,文自谬矣”(文五三三),知他也主宗经。但他以前的古文家之宗经,固亦出于为文,而亦出于为道;他的宗经,则在“由经之才,文自见矣”。至报弟兑书,更谓明经为文是两件事,言“明经世传,不可堕也;文贵天成,不可强高也。二事并良,苟一立可矣,汝择处焉” (文五三三)。与帖经日上侍郎书所言合而观之,显然是挹经以为文,不是为文以传经;是取经之文,不是取经之道;宗经是为文的敲门砖,门一敲开则砖可以不要了。 ○八 古文理论家之柳冕的文论 柳冕(贞元中官御史)传下来的文章只有十四篇(据全唐文卷五二七),而以 “论文”名者有六篇之多,其余陈青帅乞朝觐表、皇太子服纪议、请筑别庙居献懿二祖议、请定公主母称号状四篇应酬或公事文字外,亦都实质是“论文”之文。则他虽无赫赫之名,而吾侪亦可称之曰“古文理论家”了。 他的文论,最要者有三点: 一、情道一元论──我们通常分文学为“缘情”“载道”两大派,这是比较的说法,实则情每需乎道,道亦本于情;不过到了极端的载道与极端的缘情,则似乎各不相容而已。柳冕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 猥辱来问,旷然独见,以为齿渐衰,人情所惜也;亲爱远道,人情不忘也。 大哉,君子之言,有以见天地之心。夫天生人,人生情,圣与贤在有情之内久矣。 苟忘情于仁义,是殆于学也;忘情于骨肉,是殆于恩也;忘情于朋友,是殆于义也。此圣人尽知于斯,立教于斯。今之儒者苟持异论,以为圣人无情,误也。故无情者,圣人见天地之心,知性命之本,守穷达之分,故得以忘情。明仁义之道,斯须忘之,斯为过矣;骨肉之恩,斯须忘之,斯为乱矣;朋友之情,斯须忘之,斯为薄矣。此三者,发于情而为礼,由于礼而为教。故夫礼者,教人之情而已。 丈人志于道,故来书尽于道,是合于情,尽于礼,至矣。 这是柳冕的一大发现。但这一大发现,实是时人极端崇道卑情,拆散道情的当然反应。盖情虽需于道,而六朝的淫放之情,则已背乎道,物极必返,由是激而为唐代古文家的崇道卑情的情道二元论。然离情之道,必矫揉枯寂而不成其为道,由是又激而产生柳冕的情道一元论。 二、文教关系论──隋唐的提倡古文,本以于时的以文教民,以文化世为背景,因此自李谔王通以来的文论,无不时时以领导教化为言;就是所谓宗经载道,亦实是为的教民化世。至柳冕遂特别对此问题提出讨论。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 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声而为律,和而为音。......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文,君子耻之。及王泽竭而诗不作,骚人起而淫丽兴,文与教分而为二:以杨马之才,则不知教化;以荀陈之道,则不知文章。以孔门之教评之,非君子之儒也。夫君子之儒,必有其道;有其道必有文。道不及文则德胜,文不及道则气衰。文多道寡,斯为轻矣。语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兼之者,斯为美矣。 为滑州卢大夫论文书亦云: 夫文生于情,情生于哀乐,哀乐生于治乱,故君子感哀乐而为文章,以知治乱之本。屈宋已降,则感哀乐而亡雅正;魏晋以还,则感声色而亡风教;宋齐以下,则感物色而亡兴致。教化兴亡,则君子之风尽,故淫丽形似之文,皆亡国哀思之音也。自夫子至梁陈,三变以至衰弱。嗟乎,关雎兴而周道盛,王泽竭而诗不作;作则王道兴矣。天其或者启往时之乱,为圣唐之治,兴三代之文者乎? (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亦有此类言论) 他认为文教应当合一。就历史而言,三代是文教合一的,自屈宋以至梁陈是文教分立的。对于唐代文学,希望“兴三代之文”,就是仍返于文教合一。 他以前的古文家,都企图以文教世,以文变俗,他则谓文因于世,文生于俗。 杜相公谓唐初文章承徐庾之弊,房杜为相,不能反之于右。柳冕答书云: 荀孟贾生,明先王之道,尽天人之际,意不在文,而文自随之,此真君子之文也。然荀孟之学,困于儒墨;贾生之才,废于绛灌。道可以济天下,而莫能行之;文可以变风雅,而不能振之,是天下皆惑,不可以一人正之。今风俗移人之矣,文雅不振甚矣,苟以此罪之,则萧曹辈皆罪人也,岂独房杜乎?相公欲变其文,即先变其俗,文章风俗,其弊一也。(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 他认为文章之坏,由于世俗之坏,故“欲变其文,即先变其俗。”准是而言,他似已知道了某种社会,当然要产生某种文学的道理,较以前的倒因为果的以文教世的言论,切实多了。但他虽知道了以文教世的错误,而代替的方法却是以经教世。谢杜相公论房杜二相书续云: 变之之术,在教其心,使人日用而不自知也。伏维尊经术,卑文士;经术尊则教化美,教化美则文章盛,文章盛则王道兴:此二者在圣君行之而已。 以经教世移俗的权柄,操之人君,而不操之人臣,所以说“在圣君行之而已”。 又说:“萧曹虽贤,不能变淫丽二体;二荀虽盛,不能变声色之词;房杜虽明,不能变齐梁之弊。是则风俗为尚,系在时王,不在人臣明矣。”和以文教世的论调,没有多大的区别;不过旁人主宗经为文以变俗,他主尊经变俗以为文而已。 三、才与气──梁肃已提出文气问题,柳冕对此问题的探讨尤详。他也主张气源于道,“文不及道则气衰”,但与才亦有关系。答杨中丞论文书云: 来书论文,尽养才之道,增作者之气。推而行之,可以复圣人之教,见天地之心,甚善。嗟乎!天地养才,而万物生焉;圣人养才,而文章生焉;风俗养才,而志气生焉。故才多而养之,可以鼓天下之气;天下之气生,则君子之风盛。......嗟乎!天下之才少久矣,文章之气衰矣,风俗之不养才病矣,才少而气衰使然也。故当世君子,学其道,习其弊,不知其病也。所以其才日尽,其气益衰,其教不兴,故其人日野。如病者之气,从壮得衰,从衰得老,从老得死,沈绵而去,终身不悟,非良医孰能知之。夫君子学文,所以行道。足下兄弟,今之才子,官虽不薄,道则未行,亦有才者之病。君子患不知之,既知之,则病不能无病。故无病则气生,气生则才勇,才勇则文壮,文壮然后可以鼓天下之动,此养才之道也。(同上) 梁肃只重以道养气,柳冕则一方面谓气非才莫办,除上文外,又于答郑使君论文书云:“噫!文之无穷,而人之才有限。苟力不足者,︹而为文则蹶,︹而为气则竭,︹而成智则拙。”一方面又谓道可养气,所以劝杨中丞兄弟亟亟行道,谓如此则无病,“无病则气生,气生则才勇,才勇则文壮。”答郑使君论文书亦云: “夫善为文者,发而为声,散而为气。真则气雄,精则生气。”假使说梁肃所谓气是一元论,则柳冕所谓气是二元论。 ○九 权德舆的二尚二有说 古文的兴起是为的载道,所以各家都重视道,加上萧李倡简,梁柳倡气,到了权德舆(七五九~八一八),又益之以通,完成“尚气、尚理、有简、有通” 的文说。所作醉说云: 予既醉,客有问文者,渍笔以应之云:尝闻于师曰,尚气、尚理、有简、有通。能者得之以是,不能者失之亦以是。四者皆得之于全,然则得之矣。失于全,则鼓气者类于怒矣,言理者仿于懦矣,或狺狺而呀口,ㄢㄢ以堕水;好简者则琐碎以谲怪,或如许纬;好通者则宽疏以浩荡,庞乱憔悴;岂无一曲之效,固致远之必泥。苟未能朱弦大羹之遗音遗味,则当钟罄在悬,牢醴列位;何遽玩丸索而耽Х饵,况颠命而伤气。六经之后,班马得其门。其或悫如中郎,放如漆园,或遒拔而峻深,或垣夷而直温。固当漠然而神,全然而天,混成四时,寒暑位焉。 穆如三朝,而文武森然。酌古始而陋凡今,备文质之彬彬。善用常而为雅,善用故而为新。虽数字之不为约,虽弥卷而不为繁。贯通之以经术,弥缝以元渊元。 其天机与玄解,若圬鼻而斩轮。岂止文也,以宏诸立身。不如是,则非吾党也,又何足以辩云?(文四九五) 这种“漠然而神,全然而天”的文论,当然受道家,特别是庄子一派的影响,但其取法的却是自然天象。唐御史大夫赠司徒赞皇文献公李栖筠文集序云: 辰象文于天,山川文于地,肖形最灵,经纬教化,鼓天下之动,通万物之宜,而人文作焉,三才备焉。命代大君子所以序九功,正五事,精义入神,英华发外,著之话言,施之宪章,文明之盛,与天地准。(文四九三)中岳宗元吴尊师集序亦云: 道之于物,无不由也,无不贯也,而况本之元览,发为至言。言而蕴道,犹三长之丽天,百卉之丽地,平夷章大,恬淡温粹。飘飘然轶八弦而溯三古,与造物者为徒。其不至者,遣言则华,涉理则泥,虽辨丽可嘉,采真之士不与也。 (文四八九) 前文由自然推及文明,后文由文理溯于天地,总之是文法自然;而谓“不至者,遣言则华,涉理则泥”,可知二尚二有的文论也是植基于自然了。 ○十 吕温独孤郁等的天文说及人文说 植基自然的文论,并不始于权德舆,其远源当然可以上溯于周易所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而唐人的提出,则始于唐初的史学家。 魏徵隋唐文学传序云: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传曰:“言、身之文也,言而不文,行之不远。”故尧曰则天,表文明之称;周云盛德,著焕乎之文;然则文之为用,其大矣哉!李百药北齐书文苑传序亦云: 夫玄象著名,以察时变,天文也;圣达之言,化成天下,人文也。达幽显之情,明天人之际,其在文乎!姚思廉陈书文学传序亦云: 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孔子曰:“焕乎其有文也。”令狐德周书王褒庾信传论亦云: 两仪定位,日月扬辉,天文彰矣;八卦以陈,书契有作,人文详矣。 所谓天文不同于后来的天文算术的天文,而是指自然界的文彩;所谓人文不同于西洋的人文主义(Humanism),而是指社会上的文化。为文而取则天文,自易成功自然主义,为文而取则人文,又易至于崇尚功用。所以史学家一方面主张折中的文学,一方面又视文学为政治的工具。(详五章二至四节) 至古文家的采用此说,则莫早于崔元翰。与常州独孤使君书云: 天之文以日月星辰,地之文以百谷草木,生于天地而肖天地,圣贤又得其灵和粹美,故皆含章垂文,用能裁成庶物,化成天下。而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时雍;承辅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 稍后的权德舆李舟也持相类的论调。权德舆的话已引见前节,李舟独孤常州集序云: 传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数成而文见矣。”始自天地,终于草木,不能无文也。而况天人乎?且夫日月星辰,天之文也;邱陵川渎,地之文也;羽毛彪炳,鸟兽之文也;华叶彩错,草木之文也。天无文,四时不行矣;地无文,九州不别矣;鸟兽草木无文,则混然而无名,而人不能用之矣。 无文则礼无以辨其数,乐无以成其章,有国者无以行其刑政,立言者无以存其劝诫,文之时用大矣哉!(文四四三) 古文家之言文,虽也离不开政治,但其观点与史学家微有不同。大体说来,史学家注重事功,古文家注重道德。因此,古文家虽采取史学家的天文说与人文说,而史学家本据以建设折中主义及政治工具的文论;到了古文家手里,则据以建立简易载道说,攻击繁密缘情说。所以崔元翰谓“治平之主,必以文德致时雍;承辅之臣,亦以文事助王政。”李舟谓“无文则礼无以辨其数,乐无以成其章,有国者无以行其政,立言者无以存其劝诫。”权德舆更谓不蕴道之文,“遣言则华,涉理则泥,虽辨丽可嘉,采真之士不与也”(见前节)。又于徐泗濠节度使赠司徒张公文集序引左传所单襄公之言云:“忠、文之实也;智、文与舆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文四八九)很显然的是据天文之文和人文之文,以定文章之文的应简易载道,不应繁缛缘情。 顾况(至德进士)作文论,结云;日月丽乎天,草木丽乎地,风雅亦丽于人,是故不可废。废文则废天,莫可法也;废天则废地,莫可理也;废地则废人,莫可象也。郁郁乎文哉,法天、理地、象人者也。周易赞乾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赞坤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唯大者配乾,至者配坤,幽者赜鬼神,明者赜礼乐,不失于正,谓之为文。 也是由天文,地文,以证人文。而发端即云: 周语之略曰:“孝、敬、忠、信、仁、义、智、勇、教、惠、让,皆文也。。” 天有六气,地有五行,此十一者,经纬天地,叶和神人,名之为文。其实行也,文顾行,行顾文,文行相顾,谓之君子之文,为龙为光。(文五二九)则所言人文虽不限于文章,而表现于文章者,自应“孝敬忠信仁义智勇敢惠让”,自应“文顾行,行顾文。”所以呵斥“吟咏风月”的文人,谓“建安、正始、洛下、邺中,吟咏风月,此其所以乱文也!” 吕温(约七七二~约八一一)作人文化成论,也是以易所谓“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观点,扶持教化,反对绮靡雕虫之文: 易曰,“观乎人文化化成天下”,能讽其言盖有之矣,未有明其义者也。尝试论之,夫一二本生,大约造物,百化交错,六气节宣;或阴阖而阳开,或天经而地纪,有圣作则实为人文。若乃夫以刚克,妻以柔立,父慈而教,子孝而箴,此室家之文也。君以仁使臣,臣以义事君,予违汝弼,献可替否,此朝廷之文也。 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九流异趣,百揆同归,此官司之文也。宽则人慢,纠之以猛;猛则人残,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此刑政之文也。乐胜则流,遏之以礼;礼胜则离,和之以乐;与时消息,因俗变通,此教化之文也。文者盖言错综庶绩,藻绘人情,如成文焉,以致其理。然则人文化成之义,其在兹乎。而近代谄谀之臣,特以时君不能则象乾坤,祖述尧舜,作化惑天下之文,乃以常冕服,章句翰墨,为人文也。遂使君人者,浩然忘本,沛然自得,盛威仪以求至理,坐吟咏而待平,流荡因循,败而未悟,不其痛欤!必以常冕服为人文,则秦汉魏晋,声明文物,礼缛五帝,仪繁三王,可曰焕乎其有文章矣;何衰乱之多也?必以章句翰墨为人文,则陈后主隋炀帝雍容绮靡,洋溢编简,可曰文思安安矣;何灭亡之速也?之以名义,研之以情实,既如彼;较之以古今,质之以成败,以如此。传不云乎,“经纬天地曰文”;礼不云乎,“文王以文治”,则文之时义大矣哉,焉可以名数未流,雕虫小技,厕杂其间乎!(文六二八)独孤郁作辨文,则又以天文为根据,证明文当简易自然,不录彩饰其字: 或曰:“文所以指陈是非,有以多为贵也,其要在乎彩饰其字,而慎其所为体也。”又曰:“文章乃一艺耳。”是皆不知上流之文,而文之所由作也。夫天之文位乎上,地之文位乎下,人之文位乎中,不可得而增损者,自然之文也。故伏羲作八卦以象天地,穷极终始,万化无有差忒,故易与天地准,此圣人之文至也,但合基德而三才之道尽。后圣有作,不能使之为五或七而九洎曲折者,是其文之至也。文字既生,治乱既形,仲尼作春秋,以绳万世,而褒贬在一字,是亦文之至者乎。然则易卦之一画,春秋之一字,岂所谓崇饰之道,而尚多之意耶? 夫文者,考言之具也,可以革,则不足以毕天地矣。故圣人当使将来无得以笔削,果可以包举其义,虽一画一字其可已矣;病不能然,而曰必以彩饰之能,援引之富,为作文之秘诀,是何言之末欤?夫天岂有意于文彩耶,而日月星辰不可逾;地岂有意于文彩耶,而山川邱陵不可加;八卦春秋岂有意于文彩耶,而极与天地侔。其何故得以不可越,自然也。不得不然之谓也。不得不然,又何体之慎耶? (文六八三) 而主张书文皆为“教化之至言”,反对“给曰文与艺”的“纤纤而无根”之文。●第七章 韩柳及以后的古文论 ○一 韩愈的贡献 依上章的叙述,韩柳以前,载道说也有了,文气说也有了,简易说也有了,宗经学史的学说也有了,推崇周秦两汉、卑弃魏晋六朝的学说也有了,那末韩柳之对于古文的理论,不只是前人的追随者吗?人云他亦云,还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不错,古文运动到了韩柳,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已有无数的有名作家及无名作家的努力,到他俩适际其会,其完成登峰造极的古文及其理论是当然的,虽不能谓其只是前人的追随者,然确是食前人之赐。但他俩虽是顺着历史的食前人之赐,而却使古文运动划一新时代,最明显的就是前人虽已提出载道说,而道是什么,非常模糊;韩愈则作原道,说明道是指仁义之道、儒家之道(详一篇一章十三节)。 韩愈(七六八~八二四),字退之,南阳人(旧唐书作昌黎人)。旧唐书卷一六○、新唐书卷一七六有传。韩愈以前,北周的苏绰,北齐的颜之推,都有儒家的倾向,但没有标出儒家之道。王通自言要“绍宣尼之业”(文中子天地篇),但对佛老,并不十分反对,谓:“诗书盛而秦世灭,非仲尼之罪也;虚玄长而晋室乱,非老庄之罪也;斋戒修而梁国亡,非释迦之罪也。”(前书周公篇)此后提倡载道说最力的为萧颖士和李华,李华是表彰佛的,所以独孤及谓其“诠佛教心要而会其异同,则南泉真禅师、左溪郎禅师碑。”(文三八八,检校尚书吏部员外郎赵郡李公中集序)萧颖士无表章佛老的言论,可也无排斥佛老的言论。此外的古文家之对于佛老,也只有表章,绝无排斥。到韩愈便不同了,他很起劲的排斥佛老,以卫儒道。他谏迎佛骨云: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文五四八,论佛骨表) 又作原道,提倡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所传下来的仁义道德;辟佛老,主张“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 (文五五八),与孟尚书书谓杨墨交乱,使人几于禽兽,而“释老之害,过于杨墨”(文五三三)。 不错,韩愈所提倡的儒道是服务封建阶段的,但在当时却有进步意义,特别是他的用来反对佛老。他在原道指出得很对:“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多了不劳而食的佛老。因此“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六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何民不穷且盗也”!精愈以前也是辟佛的,如傅弈的上疏请除释教(唐书傅弈传),姚崇的治令谓信佛皆亡国殄家(唐书姚崇传)。但第一,他们辟佛而不辟老,实则老教在六朝已几与佛教相埒,至唐代又以皇帝奉老子为远祖的缘故,更形发达。第二,他们虽辟佛教,但并未鲜明的卫儒道。韩愈则一面辟佛老,一面卫儒道(他名为圣道),他的攻守阵线排布得非常周密。而且他有真诚的信心,在举世信佛有灵应的时代,他敢很负责任的发誓说:“佛如有灵,能作祸崇,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论佛骨表)他因谏迎佛骨,贬为潮州刺史,“有一老僧号大颠者,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与孟尚书书)由是有人疑心他“信奉释氏”。他与孟尚书书,力陈自己卫道辟佛的决心,末谓:“孟子不能救之于末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不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其激昂慷慨,百折不挠的气概,千载之后,犹可想见。 古文既不是缘情的,而是载道的,则必有一种旗帜鲜明的道;而后其道始真,其文始信。普通说来,情源于人的感情作用,道源于人的理智作用。但看见人家言情,我为时髦起见,虽无情可言,也要搜情取貌,则不是源于情感,而是源于理智,失掉“文学产于情感”的要素。因此其所言之情,是无病呻吟,是无欢强笑。反之如对一种道理,深信不疑,而且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头可断,此道不可不行,则已由理智作用,渡于感情作用,虽为载道文学,仍合于“文学产于情情感”的要素。韩愈以前的古文家,其所谓道既模糊,其对于道的信念,也比较平淡。韩愈不惟抓住了鲜明的道,而且有万死殉道的愿力,自然要使古文运动,划一新时代了。 至韩愈所以能抓着儒道以排佛老的原因,属于个人方面者,一由于师友的薰陶与怂恿,一由于家庭的教育与传染。前者如旧唐书卷一六○本传云:“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为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愈从其徒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这是师传的薰陶。张籍两次上韩愈书,力言老释之害,劝愈“嗣孟轲杨雄之作,辨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此系宋洪迈所提出,见容斋四笔卷三,韩退之张籍书条)这是朋友的怂恿。后者如王钰韩会传称:“会与其叔云卿俱为萧颖士爱奖。其党李纾、柳识、崔┙、皇甫冉、谢良弼、朱巨川并游,会慨然独鄙其文格绮艳,无道德之实,首与梁肃变体为古文章,为文衡一篇。......弟愈三岁而孤,养于会,学于会。 ......观文衡之作,益知愈本六经,尊皇极,斥异端,节百家之美而自为时法,立道雄刚,事君孤峭,甚矣其似会也。”(此系李嘉言先生所提出,见文学第二卷第六期,韩愈复古运动的新探索)属于社会方面者,一由于社会矛盾的益趋严重,一由于佛老的畸形发达。前者是无庸细述的,韩柳的时代正届中唐之末,经济的摇动,政治的腐败,以及其他的破弊情形,尽人皆知其较以前更甚。后者──所谓佛老的畸形发达,也不必远找例证,上引韩愈原道就说:“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知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佛老,已与士农工商平分社会。这样自然应当排斥佛老,而排斥佛老自然要卫护儒道了。 ○二 道与文的关系 至道与文的关系,韩愈以为就学习而言,要“因文见道”;就创作而言,要“文以载道”。答李秀才书云: 然愈之所以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文五五二) 答陈生书云: 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文五五二) 题哀辞(欧阳生哀辞)后云: 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道者也。(文五六七) 这就是说学习古文的原因,为的“因文见道”。答刘正夫书云: 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文五五三) 上兵部李侍郎书云: 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文五五一) 上宰相书云: 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文五五一) 送陈秀才彤序云: 读书以为学,缵言以为文,非所以夸多而斗靡也;盖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苟行事得共宜,出言适其要,虽不吾面,吾将信其富于文学也。(文五五五) 这就是说创作古文的原因为的“以文载道”。所以道是文的实质,文是道的形式。答李翊书云:“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则所重者是道的实质,其次才是文的形式。所以答李翊书又云:“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答尉迟生书亦云: “人所谓文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未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文五五一) ○三 古文方法 韩愈所抓着的儒家之道,其义蕴已为周秦两汉的儒家发挥殆尽,至韩愈已无多可言,故虽有“信道笃”的愿念,也只能作实行的儒家,不能作理论的儒家。 苏轼韩愈论云:“韩愈之于圣人之道,盖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乐其实。何者? 以其论甚高,其待孔子孟轲甚尊,而距杨墨佛老甚严,此其用力亦不可谓不至矣。 然其论至于理而不能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东坡七集,应诏集卷十八)实以儒理已为以前的儒家说尽,故韩愈只能据儒理以排斥佛老,不能对儒理有新的发明。故韩愈虽自言重道轻文,而结果还是文章家,不是哲学家。 从历史的根据而言,隋唐的古文运动,在取法周秦两汉之文,以****魏晋六朝之文,所以自李谔王通以来,几乎没有一位古文家不反对魏晋六朝文的。韩愈也说魏晋以下的文学,“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驰以肆,其为言也杂乱而无章”(文五五五,送孟东野序)。又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嗓。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诗五函十册韩愈卷二,荐士) 既反对魏晋六朝,故不读魏晋六朝之书,不作近似魏晋六朝之文。而其所取法的,无疑的是周秦两汉了。答李翊书自述读书为文的经验云: 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汨汨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儿于成乎?(文五五二) 答刘正夫书亦云: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 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杨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控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杨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文五五三) 前者昭示古文方法,在精计三代两汉之书,实行三代两汉之道;后者谓师古圣贤之书,须师其意,不必师其辞。良以古文本来注重载道,所以欲作古文,必先明古道。惟古道不是照钞,而务去陈言,必非常物。要明古道,又务去陈言,固是以复古为革命,而在逻辑了是有矛盾的。且古道已为古人脱尽,余义无多,所以务去陈言的律条,遂躲避实质之道,趋向形式之文。所以韩愈的古文,自谓“不专一能,怪怪奇奇”(文五五七,送旁文)。又托为太学生的讥笑云:“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在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进学解)樊绍述的文章有名的奇涩,韩愈却赞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神徂圣伏道绝塞。既极力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地阳樊绍述墓志铭)孟郊的诗有名的奇涩,韩愈却赞云: “及其为诗,刿目钅术心,刃迎缕解,铭章棘句,掐擢胄肾,神施鬼设,闻见层出。”(贞曜先生墓志铭)知他很重视文辞的怪奇,所以柳宗元云:“信韩子之怪于文也。”(文五八六,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至他的门弟子后学,遂专专的提倡怪奇之文了。 ○四 “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 至文学的产生,韩愈以为由于“不平则鸣”。送孟东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灸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诃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音,其皆有弗平者乎。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文五五五) 文学既生于不平之鸣,则愈不平,其文学愈善;而不平的因素虽多,最直接的是穷困,所以“文穷益工”。荆谭唱和诗序云: 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ん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文五五六) 这种“不平则鸣”与“文穷益工”说的产生,其历史的来源,大概可上溯于司马迁的对一切著述,率谓其由于“抒其愤思”(详二篇三章三节)。韩愈颇推崇司马迁,司马迁的学说,当然可给他以极大的影响。然韩愈的特别提出这种说法,与他的不得志有关。他“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于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壮。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因又诣州府求举。 凡二试于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于中书”(文五五二,答崔立之书)。后来三上宰相书(文五五一),遍干当时执政者,虽爬上了仕途,而迭遭贬谪,几至杀戮。 由是作进学解以解嘲(文五五八),作送穷文以自谑。送穷文列举急欲送出的穷鬼有五个,就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和交穷。的确他不惟仕途失败,文誉也不佳。答李翊书说:“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正反映文誉的穷厄。与冯宿论文书更说明白:“仆为文久,每自测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校┲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人以为好矣;小惭者亦蒙谓之小久,大惭者即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文五五三)这样当然使他穷得不平。不幸他又不是优游肥遁的隐士,而是有绝大抱负的学者,因此益感不得志行道之苦,“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益困”(文五五一,上兵部李侍郎书),遂由不平则鸣、文穷益工的事实,作出了不平则鸣、文穷益工的文论。 ○五 柳宗元的地位及其所言道之二病 唐代古文的有韩柳,犹之先秦儒家的有孟荀;韩愈近似孟子,其成就在于伟大,柳宗元近似荀卿,其成就在于绵密。柳宗元(七七三~八一九)字子厚,河东人。旧唐书卷一六○、新唐书卷一六八有传。韩愈为了传道而排斥佛老,柳宗元为了传道而排斥“好辞工书”。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云: 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又云: 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针攻熨,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感乎!......均之二病,书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 甚矣,子癖于伎也!(文五七五) “辞”“书”二病,虽“书字益下”,但除了崔黯秀才以外,因好辞害道者甚多,因工书害道者甚少。这是因为书与道的关系较远,所以工书者未必以书用于道,明道者亦未必寄道于书;辞与道的关系较密切(道假辞而明),所以好辞者每每喜假道以擒辞,明道者亦喜借辞以传道。实则道固假辞而明,亦因辞而晦。 所以柳宗元于他篇下再反对“书”,而只反对“辞”。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云: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粮粮,务彩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文五七五)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 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文五七四)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 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好诡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学者以其文也,咸嗜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经,则溺其文,必信其实,是圣人之道医也。(同上) 非国语后序云: 凡其繁芜蔓衍者甚众,背理去道,以务富其语。......越之下篇尤奇竣,而其事多杂,盖非出于左氏。吾乃今知文之可之行于远也,以彼庸蔽奇怪之语,而黼黻之,金石之,用震曜后世之耳目,而读者莫之或非,反谓之近经,则知文者,可不慎耶?(柳河东集卷四五) 就传下来的韩柳时代的文章而论,固大体是不尚辞的古文。然柳宗元与杨京兆凭书云:“自古文士之多莫如今。今之后生为文,希屈马者可得数人,希王褒刘向之徒者又可得十人,至陆机潘岳之比,累累相望。”(文五七三)希屈马王刘的十数人容或不尚辞,累累相望的希陆机潘岳之比者,其尚辞无疑。所以柳宗元以辞为病道而非之,并非无的放矢,正是对症下药。 ○六 学文的步骤与作文的态度 柳宗元与韩愈一样,究竟是文学家而不是哲学家。韩愈抓着儒家的仁义道德之道,柳宗元也抓着儒家的中庸之道。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云: 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大中而出者咸无焉。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吾自得友君子,而后知中庸之门户阶室,渐染砥砺,几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垂文,则恐而不敢。今动作悖谬,以为﹃于世,身编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文五七四) 其自谦为小书者,就是非国语六十七篇。非国语是就国语,而“黜其不臧,究世之谬”。可知他对道的苦于无可发挥,无可插嘴,由是很可怜的删国语。删国语不能就算了不起的讲中庸之道的哲学书。哲学既不能为役,所以结果仍是由道渡于文。与杨京兆凭书云: 今之世言士者先文章,文章士之末也。然立言存乎其中,即末而操其本,可十七八,未易忽也。......天下方理平,今之文士,咸能先理;理不一,断于古书先生;直趋尧舜不道,孔氏之志,明而出之,又古之所难有也。然则文章未必为士之末,独采取疚如耳。(文五七三) 文章因道而贵,文章家亦因道而尊,所以虽先道后文,而“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所以仍然要作文章家。既作文章家,则须学文章,作文章。学文章的步骤是: 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胄俊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文五七五,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这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文五七五,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至作文的态度,则是: 每为文章,未尝敢以经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驰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语所以羽翼夫道也。(同上) 韩愈的方法,只是读三代两汉之书,行三代两汉之道,以俊文思的“汨汨然来矣”,“浩乎其沛然矣”。柳宗元则读文既分别挹取,作文又有种种态度,较韩愈绵密多了。 ○七 “得之难”及“知之难” 惟其如此,所以韩愈对于作文,始也虽“戛戛乎难也哉”,后来便逐渐“汨汨然来矣”,“浩乎其沛然矣”,一点也不觉得难了。柳宗元与友人论为文书则云: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恢拓之不远,钻砺之不工,颇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愈难耳! 苟或得其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且自孔氏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元刂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录,波及后代,越不过数十人耳。其余谁不欲争列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纵叟而不克,踯躅而不进,力蹙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 嗟乎!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大抵生则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杨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才,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者哉?固有文不传于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文五七四) 所以谓“得之难”者,虽可解以深于文,故知作文的甘苦,但深于文的人很多,独他特别的说明“得之难”,大概由于他的作文方法过于绵密。所以谓“知之愈难”者,据与友人论为文书是: 而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 自然朱紫淆混,辨析极难,但这不是他说“得之难”的主因;他说“得之难” 的主因是他远谪永柳,失掉了优越的政治地位。不错,韩愈说得好,“使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 (文五六三,柳子厚墓志铭)。可是“落井下石”者流,不免贬讥他的文章,所以他很慨叹的说,“道之显晦,幸不幸系焉!”所以友人欲观看他的文章,他 “退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而不住也。” 固是自谦,也是警友。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云:“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而侧俯,反是则仰,无可私者。”(文五七五)是他的知文不难;然则所谓 “知之愈难”者,不是指他的知他人的文章之难,而是指他的文章求他人知之之难。 在这种情形之下,“荣古虐今”的学说,遂在复古道、作古文的柳宗元口里唱出。不惟与友人论为文书言之,与杨京兆凭书亦云: 彼古人亦人耳,夫何远哉!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桓谭亦云:“亲见杨子云容貌不能动人,安肯传其书?”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杨雄,犹为今之人,则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观之,古之人未必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 固然由复古运动,可以激起这种反古的言论。但不能出之于复古运动者的本身,尤其柳宗元是复古运动的柱石,更不应如此。而所以如此者,实由于他的身遭贬谪,文亦随之遭了贬谪,遂愤而为此,一方面诋时人之不识文,一方面自勖虽“薄于当世”,而可“荣于后世也”。 ○八 诗与文 诗与文有共同性,也有各别性。所以虽同是文学的一部门,但诗是美的文学,文则或尚美,或尚用,颇不一致。就文学的历史而言,大约尚美的时代,则文亦尚美,由是与诗走着差不多相同的道路;尚用的时代,则文当然尚用,而诗以不便于说理的缘故,每相当的保持着尚美的态度,由是诗与文分道扬镳。唐代的古文家,希望以古文救世,当然是尚用的,所以主张简易载道。但对于诗则承认它的绮靡缘情。如独孤及谓“文章可以假道,道德可以长保;华而不实,君子所丑。” 但对于诗,则大捧沈期宋之问的“裁成六律,彰施五色,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章。”谓“缘情绮靡之功,至是乃备”(详一篇一章八节)。到柳宗元益有显明的论调。大理评事杨君文集后序云: 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攻比兴而莫能极,张曲江以比兴之隙穷著述而不克备。其余各探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文之难兼,斯亦甚矣。(文五七七) 著述之文就是文,比兴之文就是诗,源流风格,皆“乖离不合”,因此能文者未必能诗,能诗者未必能文。我常以为唐代的诗文是分化发展,观此益可了然了。 ○九 刘禹锡的诗文分论 柳宗元谓文有比兴之文和著述之文二道,刘禹锡(七七二~八四二)则谓文有文人之词和经纶之词两种。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序云: 谨按公文,未为近臣以前所著词、赋、赞、论、记、述、铭、志、皆文士之词也,以才丽为主;自入为学士,至宰相以往,所执笔皆经纶制置财成润色之词也,以识度为宗。(文六○五) 这虽是就韦公(执谊)文集而言,但对他文当也有类似的分类观念。他所谓文人之词包括柳宗元所谓比兴之文的全部,同时还包括柳宗元所谓著述之文的大半;至经纶之词虽也属于柳宗元所谓著述之文,却偏于典章经济。本来刘禹锡虽与韩柳同为古文家,但也和元白同为诗人;古文家简易载道,诗人绚丽缘情;所以混合诗文,则谓皆“以才丽为主”;分别诗文,则文宗三代秦汉,诗宗魏晋六朝。 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文集序云: 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同上) 这是就文而言。董氏武陵集序云: 诗者,其文章之蕴邪!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千里之缪,不容秋毫,非有的然之姿,可使户晓,必俟知者,然后鼓行于时。自建安距永明以还,词人比肩,唱和相发,有以“朔风”“寒雨”,高视天下; “蝉噪”“鸟鸣”,蔚在史策。国朝因之,灿然复兴。(同上) 这是就诗而言。韩愈不只反对魏晋六朝文,也反对魏晋六朝诗;刘禹锡则弃其文,取其诗。这固然由于他不只是古文学家,也是诗人,而由魏晋六朝文学的逐渐抬头,也足征文学界的逐渐注重辞藻了。 ○十 时人的见解与李翱的批评 古文运动之至于韩柳,已发展到了最高点,同时便已有转移方向的暗示。韩愈对于文主“怪怪奇奇”,则虽自谓不注重形式,而较萧李则实在注重形式了。 柳宗元虽反对“好辞工书”,然又说:“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文五七七,大理评事杨君文集后序)其作文方法,绵密繁琐,无非在求文章之美。以故韩柳是古文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是后来转返于怪丽的开导者。本来一切物不能永久保持同一状态,否定自己而变成他物,是物的内在本质。南北朝以来的繁密缘情的文学否定自己而变成唐代古文;古文发展到了最高点,又否定自己而变成晚唐五代的缘情的四六文。──这是内在的原因。至外在的原因,则古文的目的原在救世,其存在的客观条件在世之答应拯救;或社会虽不答应拯救,而拯救者还未完全死心。前者是隋至初盛唐,正努力在复兴社会,所以朝野上下,皆愿承受古文之实质的道之教导与束缚。后者是中唐,社会方面,已由贫富的悬殊过甚,致使权贵与富豪不甘受道的教导与束缚,平民不能受道的教导与束缚。但也正因为贫富双方皆不受道的教导与束缚。益使有心救世者,加强道的形质与力量,由是产生韩柳的载道文论与文章。韩柳的载道文论与文章之不容于世,是他俩曾再三明言的。韩愈答尉迟生书谓自己“所能言者,皆古之道。 古之道不足以取于今”(文五五一)。答李翊书也慨叹“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他明儒道,辟佛老,由是谏迎佛骨,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这样当然使他相当的灰心。柳宗元是被称为躁进者,然其所以躁进的原因,行道救世当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不幸竟以此贬永柳二州十余年。经了这一次的当头棒喝,使他发现了统治阶段的残酷。韦中立愿奉他为师,他力辞不敢当其名,说是不敢“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又举了孙昌胤以行古礼见怪的例子云: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笏言于卿士曰:’某某冠华。‘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 ’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非郑尹而怪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 (文五七五,答韦中立书)为世所不为且不可,以道矫世更当然反被所矫。因此他俩对于道不能不稍微放松,而精力所注,止有颛颛于文。因此韩柳虽自谓重道轻文,而其所成就者,实文过于道。(道的无可发挥,也是原因之一,已详前。) 至韩柳以后,言文章者,虽有的仍主文以载道,如韩愈的门人李汉云:“文者贯道之器也;不深于斯道而至焉者,不也。”(文七四四,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韩愈文集序)而大部分的人则率拾道言文,最低也是轻道重文。李翱答朱载言书云: 天下之语文章有六说焉:其尚异者,则曰文章辞句奇险而已;其好理者,则曰文章叙意苟通而已;其溺于时者,则曰文章必当对;其病于时者,则曰文章不当对;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 (文六三五) 除好理较近载道说外,其余都不管道不道,只论文不文。至李翱的意见,则谓六说者“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他说: 义不深,不至于理,言不信,不在于教劝,而词句怪丽者有之矣,剧秦美新、王褒僮约是也。其理往往有是者,而词章不能工者有之矣,刘氏人物表、王氏中说、俗传太公家教是也。古之人能极于工而已,不知其词之对与否、易与难也。 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对也。又曰:“进闵既多,受悔不少,” 此非不对也。书曰:“朕谗说殄行,震惊朕师。”诗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采其刘,瘼此下人。”此非易也。书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诗曰:“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旋兮。”此非难也。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 他虽谓“学者不知其方,而称说云云如前所陈者非吾之敢闻也,”但他实承认六说都是文之一体。又云: 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宜不能传也。文理义三者兼并,乃能独立于一时,而不泯灭于后代,能必传也。仲尼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子贡曰:“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革享,犹犬羊之革享。”此之谓也。陆机曰:“怵他人之我先。”韩退之曰:“唯陈言之务去。”假令述笑哂之状,曰“莞尔”,则论语言之矣;曰“哑哑”,则易言之矣;曰“粲然”,则梁子言之矣;曰’攸尔“,则班固言之矣;曰”冁然“,则左思言之矣;吾复言之,与前文何以异也?──此造言之大归也。 则他虽自谓,”吾所以不协于时而学古文者,悦古人之行也;悦古人之行者,爱古人之道也“,(亦答朱载言书)而反对当时为文者,”务于华而忘其实,溺于辞而弃于理“,(文六三四,百官行状奏)但他实重文轻道,所以说”义虽深,理虽当,词不工者不成文。“他说文理义为文章三要素,而谓: 故义深则意远,意远则理辩,理辩则气直,气直则辞盛,辞盛则文工。如山有恒华嵩衡焉,其同者高也,其草木之荣,不必均也;如渎有淮济河江焉,其同者出源到海也,其曲直浅深色黄白,不必均也;如百品之杂焉,其同者饱于腹也,其味咸酸苦辛,不必均也:此因学而知者也,此创章之大归也。 从表面看,似以义为最重,理欠之,文又次之;然未谓”此创意之大归也,“ 实是文章家的为文而创意,不是哲学的为道以垂文。韩愈与冯宿论文书,闵叹李翱张籍的”弃俗尚而从其寂寞之道,以之争名于时也。“盖道虽是李翱所心尚,而以于时反道尚文,为了”争名于时“和其他的原因,遂也有意无意的视文重于道了。答皇甫书云: 仆以为西汉十一帝,高祖起布衣,定天下,豁达大度,东汉所不及,其余惟文宣二帝为优,自惠景以下,亦不皆明于东汉明章二帝,而前汉事迹灼然传在人口者,以司马迁班固叙述高简之工,故学者悦而习焉,其读之详也。足下读范蔚宗汉书,陈寿三国志,五隐晋书,生熟何如左邱明司马迁班固书之温习哉?故温习者事迹影,而罕读者事迹晦,读之疏数,在词之高下,理之必然也。(文六三五) 注重文词的意思,尤为明显。文中又云,”仆文采虽不足以希左邱明司马子长,足下视仆叙高愍女杨烈妇,岂尽出班孟坚蔡伯喈之下耶?“可见他自己所矜重的也是文词。寄从弟正辞书云: 汝勿信人号文章为一艺。夫所谓一艺者,乃时世所好之文,或有盛名于近代者是也;其能到古人者,则仁义之辞也,恶得以一艺而名之哉?仲尼孟子殁千余年矣,吾不及见其人,吾能知其圣且贤者,以吾读其辞而得之者也。后来者不可期,安知其读吾辞也,而不知吾心之所存乎?亦未可诬也。夫性于仁义者,未见其无文也;有文而能到者,吾未见其不力于仁义也。由仁义而后文者性也,由文而后仁义者习也,犹诚明之必相依尔。......仁义与文章生乎内者也,吾知其有也,吾能求而充之者也,吾所惧而不为哉?(文六三六)杂说上云: 是以出言居乎中者,圣人之文也;倚乎中者,希圣人之文也;近乎中者,贤人之文也;背而走者,盖庸人文之也。(文六三七) 前者可解为注重仁义之道,后者可解为注重中道,但为韩愈的”师其意,不师其辞“相比,重道重文,便区以别矣。 ○十一 裴度对李翱重文说的抗议 社会真是复杂的,有的推着时代的轮子向前跑,有的扯着时代的轮子向后拉。 自韩柳载道失败,转重文辞以后,韩愈的大弟子李翱便首先说:“义虽深,理虽富,词不工者不成文。”而裴度却极力反对,寄李翱书谓周、孔、孟、荀、骚人、相如、子云、贾谊、司马迁、董仲舒、刘向之文,“皆不诡其词而词自丽,不异其理而理自新”。又云: 若夫典谟训诰文言系辞国风雅颂,经圣人之笔削者,则又至易也,至直也。 虽大弥天地,细入无间,而奇言怪语,未之或有。意随文而可见,事随意而可行,此所谓文可文非常文也。(文五三八) 又云: 观弟近日制作,大旨常以时世之文,多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为文之病甚矣,故以雄词远志,一以矫之,则是以文字为意也。且文者圣人假之以达其心,达则已,理穷则已,非故高之下之详之路之也。愚欲去彼取此,则安步而不可及,平居而不可逾,又何必远关经术,然后骋其材力哉?昔人有见小人之违道者,耻与之同形貌,共衣有,遂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异也,不知其倒之反之之非也。虽非于小人,亦异于君子矣。故文人之异,在气格之高下,思致之浅深,不在其磔裂章句,隳废声韵也。人之异在风神之清浊,心志之通塞,不在于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也。试用高明,少纳庸妄。若以为未,幸不以苦言见革其感。 不惟不赞成李翱的“以文字为意”,以“奇言怪语”,矫正当世的“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对于韩愈的以文为戏,亦不以为然。寄李翱书又云: 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耳。 裴度的意思,大概谓文为达意的工具,能达意就完了,不应于达意之外,故意在文字上,“高之、下之、详之、略之,”因此主张至易至直之文。本来古文的意义,在矫正魏晋六朝以来的繁密缘情之文。但以既名古文,则于道以外,应顾及于文。至韩柳由重道失败而转返重文以后,李翱一班人遂不免舍道为文,舍道论文;而又以不能投降于所反对的“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之文,自然只是从事于“奇言怪语”,“雄词远志”。裴度诋其“思倒置眉目,反易冠带,”以求异寻常,可以说是正中其失。全唐文纪事卷七十六引学古绪言载有人写韩送王含序云:“世之称韩文以怪怪奇奇,吾尤重其大雅卓然,独不牵于流俗。 ......而愦愦者乃曰古文之法亡于韩;不知其所谓亡者何等也!此诚儿童之见,所谓‘蚍蜉撼大树’者!”说古文之法亡于韩,自未免误妄。但古文至韩愈而极盛,而韩门的弟子便撞了丧钟,为时无几,便被“偶对俪句,属缀风云,羁束声韵” 的文章所战胜,确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至裴度之所以能燃首简易说的最后的光焰,以反对韩愈李翱的怪奇说者,固是怪奇说产生后的当然反响;而不出于旁人,独出于裴度,其最大的原因,恐与师传有关。他学于刘太真(风文五三八,裴度所作刘府君神道碑铭并序),而刘太真正是主极端简易说的萧颖士的弟子(见新唐书卷二○三文艺本传)。再者,他本是以德化事功为主的人物,虽学于刘太真,而不以文章名家,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十二 皇甫孙樵的怪奇主义 简易说的最后的一点光焰,胜不过由历史及社会环境所促成的怪奇说,韩愈及其大弟子李翱不过有怪奇主义的趋势,还没有以全副精神作怪奇的文章与文论。 韩门弟子中年岁较晚的皇甫,其文章文论便真的置重于“怪奇主义”了。答李生第一书云: 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由于众则奇矣。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莺凤之音不得不锵于鸟鹊,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于先之也。乃自然也。(文六八五) 古文运动的意义之一,是反对六朝文的绮缛繁密,有伤自然,由是提倡简易自然的古文。今皇甫竟以怪奇为自然。怪奇是他所提出的新义,自然是古文原有的通则,欲使新义值基于通则,由是不能不挑着自然的招牌,贩卖怪奇的药品。 韩愈所谓古文,较过去所谓古文,已有很大的量的变化,皇甫更逐渐由量的变化,形成质的变化。所以湛静澄云:“或谓皇甫,韩门弟子,而其学流于艰涩怪僻,所谓目瞪舌涩,不能分其句读者也。”(引见全唐文纪事卷五十八) 皇甫的文学观,虽已由简易的古文,变为怪奇的古文,而有的当然还留滞于传统的见解,以故这位向他请教的李生,便似乎不以为然。皇甫答李生第二书云: 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伤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者敕;谓不如常,乃出常也;无伤吾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此统论奇之体耳,未以文言之失也。夫文者非他,言之华者也,其用在通理而已,固不务奇,然亦无伤于奇也。使文奇而理正,是尤难也。生意便其易者乎?夫言亦可以通理矣,而以为贵者非他,文则远,无文即不远也。以非常之文,通至正之理,是所以不朽也,生何嫉之深耶?夫绘事后素,既谓之文,岂苟简而已哉?圣人之文,其难及也,作春秋,游夏之徒不能措一辞,吾何敢拟议之哉?秦汉以来至今,文学之盛。莫如屈原、宋玉、李斯、司马迁、相如、杨雄之徒,其文皆奇,其传皆远。 (文六八五) 又第三书云: 生以正抑其奇。......生言非常之物如何得常,故当尔也,所以千年圣而愚比肩也。生言天象形象非常者,皆为妖妄。如天出景星,地出醴泉,盖非常,谓之妖可乎?假如妖星荧惑,天所常悬,牛溲马勃,地所常有,足尚乎?生何窒!生以松柏不艳比文章,此不知类也。凡比必于其伦,松柏可比节操,不可比文章。 大人虎变,君子豹变,此文章比也。有以质为贵者,有以文为贵者,引茅屋越席,易黼藻元黄之用,可乎?生云奇与易,作者何别,在所为耳。请考之于实:生为易矣,试为仆作难者,视何如相如杨雄也?恐生乃不能,非不为也。楚词史记太元之不朽也,岂为资笑谑乎哉.如鸟鹊啁啾,声断便已,人如不闻尔,何足贵也? 所言诗书之文不奇,举多言之也,易处多,奇处少尔。易文大抵奇也,易处几希矣。(文六八五) 由他的答书里,知李生以正抑他之奇,以常抑他之怪,以质直抑他之华艳,以简易抑他之繁难。他是号称古文家的,而他所提倡的,正是过去的古文家所反对的;李生所持以攻击他的,却含乎过去的古文家的见解。可见古文之名虽存,古文之实已异。不错,皇甫是古文家,是集古文大成的韩愈弟子,但以时过境迁,所以逐渐否定自己,而要变成他物了。 皇甫是韩愈的弟子,而竟打着古文的旗号,逐渐转变古文,以至否定古文。 皇甫以后的孙樵,自谓“尝得为文真诀于来无择,来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字),皇甫持正得之于韩吏部退之。”(文七九四,与王霖秀才书,又同上与友人论文书。)虽作有乞巧对云:“彼巧在文,摘奇搴新;辖字束句,稽程合度;磨韵调声,决浊流清;雕技镂英,花斗窠明。至有破经碎史,稽古倒置,大类于徘,观者启齿。下ㄤ沈谢,上残骚雅,取媚于时,古风不归。”(文七九五)然似对诗而言。至对于文,更是极端主怪主奇。与王霖秀才书云: 太原君足下,雷赋逾六千言。推之大易,参之元象,其旨甚微,其辞甚奇,如视骇涛于重溟,徒知褫魄眙目,莫得畔岸,诚谓足下怪于文,方举降旗,将大夸朋从间,且疑子云复生。无何,足下继以翼旨及杂题十七篇,则与雷赋相阔数百里。足下未到其壶,则非樵所敢与知;既入其域,设不如意,亦宜上下铢雨,不当如此悬隔。不知足上以此见尝耶?抑以背时戾众,且欲粕嗓ㄤ以苟其合耶? 何自待则浅,而徇人反深?莺凤之音必倾听,雷霆之声必骇心,龙章虎皮,是何等物,日月五星,是何等象,储思必深,ゼ词必高,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趋怪走奇,中玻╅正。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前辈作者正如是,譬玉川子月蚀诗,杨司城华山赋,韩吏部进学解,冯常侍清河壁记,莫不拨地倚天。句句欲活。读之如赤手捕长蛇,不施控骑生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 又似远人入太兴城,茫然自失,讵比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已极西郭耶?(文七九四) 又与友人论文书亦云: 古今所谓文者,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和深然后为工,焕然如日月之经天也,炳然如虎豹之异犬羊也。是故以之明道则显而微,以之扬名则久而传。(同上) 又与贾希夷书也称赞贾希夷文的“立言必奇,摭意必深,抉精别华,期到圣人” (文七九四)。与高锡望书更提倡文饰,反对俚言,谓“今世俚言文章,谓得史法,因牵韩吏部曰如此如此,樵不知韩吏部以此欺后学耶?韩吏部亦未知史法耶?” 其重怪奇文饰,毫无疑问。 皇甫只提出怪奇,孙樵于怪奇以外,又提出所谓工,说:“辞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工必艰深,也有不平常的意思。古文运动,其意义虽千条万绪,而其约归,不外内容的以道理代性情,形式的以简易代繁密。然唐代的古文家,其所谓道本没有多少可以阐说的,至韩愈言道失败,更不必再事阐说。 内容既无可阐说,当然要转而考究形式,由是逐渐放弃简易的旧说。又因古文不主张俪偶。故只有从怪奇着想。但古文运动的两大意义丢掉了,而古文运动也便逐渐坏灭了。 ○十三 沈亚之的改并刃主义 韩门提倡怪奇主义,不出韩门却与韩愈宗人静略有来往的沈亚之(元和十年,即八一五年进士),作送韩静略序也反对因循,提倡改并刃云: 或者以文为客语曰:古人有言:“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乃客之所尚也,恢漫乎奇态纟由纽,已思以自织剪,违曩者之成辙,岂君子因循之道欤?客应之曰:......有植木堂下,欲其益茂,伐他干以加之枝上,名之树资,过者虽愚,犹知其欺也。且裁经缀史,补之如疣,是文之病烦久矣。间之韩祭酒之言曰: “善艺树者,必壅以美壤,以时沃濯,其柯萌之锋,由是而锐也。”夫经史百家之学于心,灌沃而已。余以为构室于室下,葺之故材,其上下不能逾其复,拘于所限故也。并刃之隙空之地,访坚修之良,然后工之于人(泽案疑有误),何高不可者。祭酒导其涯于前,而后流蒙波,稍稍自泽。静略于祭酒,其宗也,遵道十年而功就,颇秀出流类。今既别而延蔓,将游乎河江,岂欲益其自广哉?惟其勉,无怠!(文七三五) 只许韩愈为“导其涯”,又勉韩静略“益其自广”,弦外之音,似对韩愈相当不满。韩愈主张“戛戛独造”,和他的反对因袭,并无不合。不过韩愈的“戛戛独造”,还要宗经学史,在沈亚之看来,宗经学史便不是真正的“戛戛独造”,所以谓“裁经缀史,补之如疣”,所以主“并刃之于隙空之地”。“并刃之于隙空之地”,就是一点也不依傍前人,所以是极端的改并刃主义。极端改并刃主义的产品,自然“恢漫乎奇态纟由纽”,所以虽十分赞成韩愈,却与韩门的怪奇主义,殊途同归。 ○十四 李德裕的自然灵气说 韩门提倡怪奇主义,沈亚之提倡改并刃主义,李德裕(七八七~八五○)则提倡 “自然灵气”说。作文章论云: 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辞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鼓气以势壮为美,势不可以不息,不息则流宕而忘反。亦犹丝竹繁奏,必有希声窈眇,听之者悦闻。如川流迅激,必有洄γ逶迤,观之者不厌。从兄翰常言“文章如千兵万马,风恬雨霁,寂无人声,盖谓是矣。近世诰命,唯苏廷硕叙事之外,自为文章,才实有余,用之不竭。沈休文独以音韵为切,轻重为难,语虽甚工,旨则未远。夫荆璧不能无瑕,隋珠不能无,文旨既妙(一作高妙),岂以音韵为病哉?此可以言规矩之内,不可以言文章外意也。较其师友,则魏文与王陈应刘讨论之矣。江南唯于五言为妙,故休文长于音韵,而谓”灵均以来,此秘未睹“,不亦诬人甚矣#┡人辞高者,盖以言妙而工适情,不取于音韵;(原注”曹植七哀诗有徊泥谐依四韵,王粲诗有樊原安三韵,班固汉书赞及当时辞赋多用协韵,猗与元勋包田举信是也。“)意尽而止成篇,不拘于只耦。(原注”文选诗有五韵七韵十一韵十三韵二十一韵者;今之文字四韵六韵以至百韵,无有只者。“故篇无定曲,辞寡累句。譬诸音乐,古语如金石琴瑟,尚于至音;今文如丝竹靳鼓,迫于促节;则知声律之为弊也,甚矣!世有非文章者曰:“辞不出于风雅,思不越于离骚,摸写古人,何足贯也?”余曰:“譬诸日月,虽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此所以为灵物也。”余尝为文箴,今载于此曰:“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惚而来,不思而至。杼轴得之,淡而无味:琢刻藻绘,弥不足贵。如彼璞玉,磨砻成器。奢者为之,错以金翠,美质既雕,良宝斯弃。”此为文之大旨也。 从表面看来,既反对音韵声律,又反对琢雕藻绘,真是典型的古文家的理论。 但韩愈“余事作诗人”,“以文为诗”,当然是以古文为主,然后以古文的方法与余力作诗。柳宗元说文之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诗之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是分别诗文。李德裕的文章论论及诗骚,知是揉合诗文。 揉合诗文,以文就诗,象徵着文学的走向尚美的途路。他反对声律,却提倡气贯势息的节奏,是以自然的音律代人工的音律(参三篇四章)。所以谓“文之为物,自然灵气”。首先提倡此说者是曹丕刘桢,所以他崇奉“魏文与王陈应刘”的讨论。既崇奉曹刘,当然不同于韩愈的“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当然是由三代两汉降到魏晋,而反魏晋六朝的古文当然逐渐澌泯了。★第五篇 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文学论 ○一 自唐代社会变迁说起 唐封建社会的逐渐崩溃,可分三个阶段:一是中宗前后的内而后妃为乱,外而豪族兼并,酿成内地骚动,边境不安。不过这是崩溃的初期,一则不似后来二次的严重,二则经开元年间的励精图治,又造成唐代的中兴。但最根本的贫富悬殊的原因,未能铲锄,所以一旦有隙,旧玻ù发,由是有第二次的大崩溃,就是旧史家所谓“安史之乱”。自这一次的大崩溃之后,终唐之世,不能恢复,卒酿成第三次的总崩溃,就是旧史家所谓“黄巢之乱”。自此以后,唐天子的统治权便完全丧失,外而胡羌,内而豪族,风起云涌,各据一方,此仆彼继,连续电影般的演了几十年,直到宋太祖削平群雄,“黄袍加身”,才又由分而合,成功统一局面。 第一次的崩溃,使文章由繁缛缘情,转于简易载道。(详四篇六章)第二次的崩溃,使诗亦由艺术之宫,移植到人间世上。(详四篇三、四两章)第三次的崩溃,则使诗及文章都放弃社会的使命,而转于俪偶格律,绮缛****。这是因为文章主用,诗歌主情,所以第一次的崩溃,就激动了文章的自觉,而诗歌则仍然躲在象牙之塔,不肯与人世接近;到了第二次的崩溃,才使诗人也感觉到社会没落的严重,也放弃艺术的文学,提倡并创作人生的文学。但社会既不能根本改革,则文章家的救世与诗人的刺世,虽不能说丝毫无补,而所补者实在有限得很。对社会言,所补有限;对各人言,则救世刺世都不见容于世。所以第三期的总崩溃之后,文章家与诗人大半都放弃救世与刺世,而反回来救自己;由是自救世刺世的文学,变为自娱娱人的文学。同时又以一方面社会丧乱,一部分的文人流落于江湖,或慷慨愤世,或优游肥Т,一方面都市发达,一部分的文人苟安于都市,或献诗宫庭,或声艺自娱。前者反映为变相的古文及其文论,后者反映为艳丽文学的提倡与“诗格”的讲明。 ○二 李商隐的反道缘情文学说 关于“诗格”,俊下章论次,兹先述变相的古文论与艳丽文论的种种矛盾与斗争。本来中唐的古文家已因载道救世的失败,转而提倡奇辞怪语;社会诗人也因言志刺世的失败,转而逃于声色文艺。不过古文家不能忘情于道,社会诗人也不能忘情于社会。到了晚唐五代的宫庭都市文人,才干脆的反对载道,提倡缘情。 打头阵的便是创造四六文的李商隐。(八一三~八五八)他的上崔华州书云: 愚生二十五年矣,五年读经书,七年弄笔砚。始闻长老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怏怏(广板作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能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忌能意分其高下哉?(文七七六)这真是毫不躲闪的对古文家的正面攻击。古文家宗经学史,他便说“直挥笔为文,不能攘取经史。”古文家主文载周孔之道,他便说“夫所谓道岂古所谓周公孔子者独能邪,盖愚与周孔修身之耳。”又于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云: 论者徒曰次山下师孔氏为非。呜呼!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百千万年圣贤相随子涂中耳!次山之书曰:“三皇用真而耻圣,五帝用圣而耻明,三王用明而耻察。”嗟嗟!此书可以无乎!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文七七九) 他的意思未必是反对古代的周孔,而是反对当时古文家的为文必载周孔之道,所以说:“孔氏固圣矣,次山安在其必师之邪?” 既反对古文,由是别创所谓“今体”,就是四六文,自序樊南甲集云:“生十六,能著才论、圣论,以古文出诸公间。后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居门下,时敕定奏记,始通今体。后又两为秘书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间。有请为文,或时得好对切事,声势物景,哀上浮壮,能感动人。”(文七七九)古文家所反对的徐庾,又在李商隐手里复活了。又被李商隐藉以创造四六文了。四六文骈四俪六,当然要讲究形式的华美。至实质方面,则以情为主,所以极力的反对载道。 文且如此。诗更可知,献侍郎钜鹿公启云: 属词之工,言志为最。自鲁毛兆轨,苏李扬声,代有遗音,时无绝响,虽古今异制,而律吕而归。(文七七八) 又献相国京兆公启云: 人禀五行之秀,备七情之动,必有咏叹,以通性灵。(文七七八)前者就形式言,谓“虽古今异制,而律吕同归,”后者就实质言,谓“必有咏叹,以通性灵。”和元白之以诗“补察时政,泄导人情”者,完全不同了。 至李商隐之所以反对古文,提倡四六文,不以诗咏社会,而以诗咏性灵,除了社会的大原因以外,与他自己的身分有关,他说唐代的诗人,“枕石漱流,则尚于枯槁寂寥之句;攀鳞附翼,则先于骄者艳佚之篇。”(献侍郎钜鹿公启)而他自己先为郓相国华太守所怜,后两为秘书省房中官,正是“攀鳞附翼”者,当然要反对载道的古文与刺时的诗歌,而提倡并创作“骄者艳佚之篇”了。 ○三 杜牧的事功文学说 诗原于性灵而需要韵美,四六文也泰半原于性灵而需要韵美,所以诗人而兼四六文作家的李商隐,不管论文论诗,都提倡艳丽,至他所反对的古文,则与诗的旨趣回殊,所以古文家率提倡载道,反对缘情;诗人则力主缘情,不问载道。 诗人的见解,容后详述,兹先叙古文家的见解。当时的古文家可以分为三派:一是事功派,以杜牧为代表;二是隐逸派,以皮日休陆龟蒙为代表;三是韩愈嫡派,以孙樵为代表。因为孙樵是韩愈嫡派,所以已述于第四篇的韩柳及以后的古文论一章,现在只述事功派与隐逸派。 杜牧(八○三~八五二)虽也坐过内官,但几次的为团练官,监察使,出守各州县,看到各地的兵荒马乱,由是注孙子,作战论、(文七五四)守论、(同上)罪言、(同上)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文七五一)上李尉论江贼书、(同上)上李尉论北边事启,(文七五二)颇有事功家的味道。所以他对于文章,提倡有功用的变相的古文。上安州崔相公启云: 某比于流辈,一不及人。至于读书为文,日夜不倦,凡诸所为,亦未有以过人。至于会昌三年八月中所献相公长启,铺陈功业,称较短长,措于史记两汉之间,读于文士才人之口,与二子并无愧容。(文七五二) 韩愈等所提倡的古文要载周公孔子之道,杜牧所提倡的古文则要“铺陈功业,称较短长”。所以他的文章不似韩愈之亟亟圣道,而要“上猎秦汉魏晋南北二朝,逮贞观至长庆数千百年,兵农刑政,措置当否”的论次。(文七五九裴改翰樊川文集后序)所以他不提倡“道”,而提倡“意”。答庄充书云: 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遗辞,辞不能成意: 大抵为文之旨如此。(文七五一) 道是圣人之道,意则是自己的意见;意见是事功家的说法,不是以道统自负的儒家的说法。所以他虽然以“古作者”为仿效的目标,(答庄充书)虽然宗仰韩愈,(读杜韩集)而与韩愈一班人所提倡的古文不尽同。所以我们称之为变相的古文。 不过若从历史源流上说,则杜牧之继承了韩愈的见解,正同李商隐之继承了元白的见解一样。李商隐继承元白的晚年见解,特别是元稹的逃于声色文艺,由是提倡艳丽,反对载道。杜牧继承韩愈一班人的见解,由是提倡“文以意为主”。 不只“文以意为主”,诗也以意为主。献诗启云: 某苦心为诗,惟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既无其才,徒有其意。(文七五二) 所以反对俗艳。在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引李府君戡云: 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抉,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语,冬寒夏热,入人迹┣,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后代知有发愤者,因集国朝以来类于古诗者,得若干言,编为三卷,目为唐诗,为序以导其志。(文七五五) 此虽系标为李戡的话,但杜牧必表同意,所以在墓志里特别提出。且作者是杜牧,所谓“李府君尝曰”者,不过是李戡有此意旨,而造为上述一段文字的,当然是杜牧,范摅云溪友议直认为是杜牧的话,虽然失考,却有几分近于真实。 ○四 皮日休陆龟蒙的隐逸文学说 杜牧是事功派,所以侈谈事功,将原来的古文拉到事功方面,皮陆是隐逸派,所以栖隐林泉,又将原来的古文拉到隐逸方面。 皮日休自己说:“吾于吾唐,汨汨于民间,无能以文取位。”又说皮氏“自有唐以来,或农竟陵,或隐鹿门,皆不拘冠冕,以至皮子。”(文七九九,皮子世录)陆龟蒙有甫里先生传,大概是变相的自述。传中称“人谓之江湖散人,先生乃著江湖散人传而歌咏之。”又云:“先生之居,有池数亩,有屋三十楹,有田畸十万步,有牛不减四十蹄,有耕夫百余指。”(文八○一)纯然是有产的隐者。皮日休隐于鹿门,也当然有相当的产业。他俩一方面厌烦世乱,一方面又可以隐退自给,因此对于文章的见解,与杜牧的以事功为出发点者不同。皮日休作鹿门隐书六十篇,序云: 醉士隐于鹿门,不醉则游,不游则息。息于道,思其所未至,息于文,惩其所未周,故复草隐书焉。(文七九八)中有一篇云: 文学之于人也,譬乎药,善服有济,不善服反为害。(同上)又有一篇云: 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富者曰文。噫!吾将谓得时乎?尊而骄者不为矣;吾将谓失时乎?富而安者吾为矣。(同上) 由“息于道”,“息于文”看来,知他以道与文为隐息的消遣品;由“不位而尊者曰道,不货而富者曰文”看来,知他又以道与文为傲有位有货者的工具。 文学如药的意旨不甚了了,或者是谓善用文学者,能以得到游息之乐和不货而富之利;不善用者,不惟得不到游息之乐,反倒受作文之苦,不惟得不到不货而富之利,反倒招能文之忌。这样自然便将古文由救世引到自娱。 固然他曾极力提倡儒道,主张以儒道入文。请韩文公配食太学书云:“孟子荀卿,翼传孔道,以至于文中了。文中子之末,降及贞观开元,其传者ㄤ,其继者浅,或引刑名以为文,或援纵横以为理,或作词赋以为雅,文中之道,旷百世而得室授者,惟昌黎文公焉。”但同文又云:“於戏!圣人之道,不过乎求用。 用于生前,则一时可知也;用于死后,则百世可知也。”(文七九六)又转于不亟亟用世,又露出隐逸者的口吻来了。 陆龟蒙复友生论文书自谦:“少不攻文章,止读古圣人书,诵其言,思其道,而未得者也。”(文八○○)可见也主张以圣道入文。因主以圣道入文,所以宗经。在甫里先生传,自言:“好读古圣人书,探六籍、识大义,就中乐春秋,抉レ微旨。”(文八○一) 杜牧自夸其文,谓“措于史记两汉之间,读于文士才子之口,与二子并无愧容。”陆龟蒙则宗经而排斥史汉,复友生论文书云:“苟以六籍谓之经,习而称之,可也;指司马迁班固之书谓之史,何不思之甚也!六籍之内,有经有史,何必下及子长孟坚然后谓之史乎?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又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又曰:‘董孤,古之良史也。’此则笔之曲直,体之是非,圣人悉论而辩之矣,岂须班马而后言史哉?以诗易为经,以书春秋为史足矣,无待于外也。”此其原因,亦以杜牧是事功家,所以推崇记述事功的史汉;陆龟蒙是隐逸者,觉史汉不及六经之醇,所以宗经而抑史。 古文家的以文载道,本有救世的意义。到韩柳以后,因救世被辍,遂逐渐的重文轻道,由是有文辞上的“怪奇主义”。(详四篇七章四节及十二节)皮陆的时代,社会益乱,从封建阶段的立常┷点看来,欲救也无从救起,由是不救社会,只救自己,就是以道与文为自娱的工具。这样自然要注重文的形式了。复友生论文书载他的友生说:“某文也,某辞也。”龟蒙答云: 易之翼曰系辞。系辞曰:“齐小大者存乎卦,辨吉凶者存乎哉;故卦有大小,辞有险易。”又曰:“观其缘辞,则思过半矣。”易之辞非文邪?书载帝庸作歌,皋陶乃赓载歌,又歌五子之歌,皆辞也。书之辞非文邪?“属辞比有,春秋教也。” 春秋之辞非文邪?礼有朝聘之辞,娶夫人之辞,乐有登歌荐之辞。礼乐之辞非文邪?法言曰:“往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孟轲之辞非文邪?太元曰:“元之辞也,沈以穷乎上,浮以际乎上。”杨雄之辞非文邪?是以文者辞之总,辞者文之用。“天之将丧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不当称辞;“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不当称文。文辞一也,但所适者有宜耳,何异涂云云哉。 他的友生又说:“声病之辞,非文也。”龟蒙答云: 夫声成文谓之者,五音克谐,然后中律度。故舜典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声之不和,病也;去其病则和;和则动天地,感鬼神,反不得谓之文乎?(文八○○) 这不惟提倡辞藻,亦且提倡声病了。陆龟蒙如此,皮日休何尝不然?他作陆龟蒙松陵集序云: 吾唐开元之世,易其体为律焉。始切于俪偶,拘于声势。诗云,“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其对也工矣。尧典曰:“声依永,律和声,”其为律也甚矣。由汉及唐,诗之道尽矣。(文七九六) 于郢州孟亭记(孟浩然序)亦称道“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又极力推崇孟浩然的诗句,谓可“与古人争胜于毫间也”。(文七九七)对杜牧的诋讠毁元白,也特作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一文,为之辩护: 祜初得名,乃作乐府艳发之词,其不羁之状,往往间见。凝之操履不见于史,然方干学诗于凝,赠之诗曰:“吟得新诗草里论”,戏反其词谓“朴里老”也。 方干世所谓简古者,且能讥凝,则凝之朴略椎鲁,从可知矣。乐天方以实行求才,荐凝而抑祜,其在当时,理其然也。令狐楚以祜诗三百篇上之,元稹曰,“雕虫小技,或奖激之,恐害风教。”祜在元白时,其誉不甚持重。杜牧之刺池州,祜且老矣,诗益高,名益重。然牧之少年所为,亦近于祜,为祜恨白,理亦有之。 余尝谓文章之难,在发源之难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文七九七) 这自然是入情入理,而且也是从“风教”立论,与杜牧的诋讠毁似乎同一出发点。但是不同,杜牧反对元白的“纤艳”,皮日休则相当的拥护元白的“雍容宛转之词”。松陵集序详论诗歌,谓“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他虽是古文家,却重视诗文的“雍容宛转”“俪偶”“声势”,推崇反古文的唯美作家温李,这是因为他既视文学为隐逸者的自慰的消遣品、骄人的工具,当然要力求美好了。 ○五 刘蜕罗隐的文章丧亡论 李杜皮陆以后的文学论,可以分为三派:一是古文家的文章丧亡论,二是诗人的香艳说和清丽说,三是香艳说和清丽说所激起的反对的论调。 伤惮文章丧亡者,当以刘蜕的梓州兜率寺文冢铭为最沈痛的表现,他拿他的文章二千七百八十纸,封而为冢云: 文冢者,长沙刘蜕复愚为文,不忍去其草,聚而封之也。蜕愚而不锐于用,百工之技天不工蜕也,而独文蜕焉。故饮食不忘于文,晦冥不忘于文,悲戚怨愤疾病嬉游群居行役,未尝不以文为怀也。......然而“获助于人,不获助于人”,所以只有埋之一法。其铭云: 文乎!文乎!有鬼神乎!风水惟贞,将利其子孙乎!(文七八九) 又投知己书也慨叹“其书空为来世吊己矣乎!”(文七八九)咳!这大概就是文章的出路了! 不止刘蜕叹文人不见用,罗隐(八三三~九○九)也叹文不见用,投知书云: 窃念理世之具,在乎文质。质去则文必随之;苟未去,则明天子未有不爱才贤,左右未有不汲善者。......而千百年后,风侈敝敛,居位者以先后礼绝,竞埋得以毁誉相高,故吐一气,出一词,必与人为行止。......何昔人心与今人不相符也如是!若某者,正在此机窖中,不惟性灵不通转,抑亦进退间多不合时态,故开卷则悒悒自负,出门则不知所之,斯亦天地间不可人也!(文八九四)但他比较达观,他不葬理自己的文章,而希冀自己的文章能以立言垂后。答贺兰友书云: “仆之所学者,不徒以竞科级于今之人,盖将以窥昔贤之行止,望作者之堂奥,期以方寸广圣人之道,可则垂于后代,不可则庶几致身于无愧之地,宁复虞时人之罪仆者与?”(文八九四) ○六 韩欧阳炯的香艳说 香艳说要以韩欧阳炯为代表。韩作有香奁集,自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