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势发端即称“王氏论文云:‘诗有学古今势一十七种,具列如后。’” 知十七势的作者姓王。遍照金刚以前的研究诗格诗势而姓王的,只有王昌龄一人。 宋史艺文志载有王维诗格一卷,不见新旧唐志,疑出后人伪作。篇中引及王维诗,也引及王昌龄诗,对王维则姓名全举,对王昌龄则名而不姓,知作者是王昌龄,不是王维。 他的十七势,可分为七组: 第一组──第一直把入作势,第二都商量入作势,第三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第四直树二句第三句入作势,第五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第六比兴入作势,可以归为一组,都是讲明诗之如何入作的。他所谓“入作”,就是锺嵘所谓“发端”,指一首诗之起始数语而言。他以为入作的方法有四种。一是直把入作势,二是都商量入作势,三是直树几句入作势,四是比兴入作势。直树几句入作势,又分直树一句第二句入作势,直树二句第三句入作势,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三种。 1.“直把入作势,若赋得一物,或自登山临水,有闲情作,或送别,但以题目为定,依所定题目,入头便直把是也。”盖与赋比兴的赋体差不多,就是直接叙起的方法。 2.“都商量入作势者,每咏一物,或赋赠答寄人,皆以入头两句平商量其道理,第三、第四、第五句入作是也”,就是用泛论引起的方法。 3.直树几句入作势,如“直树一句者,题目外直树一句景物当时者,第二句始言题目意是也。”直树两句第三句入作势,与直树三句第四句入作势,可以类推,此种方法,以今语释之,就是以写景衬起。他认为此种方法,直树一句至三句都可,再多便不好了;“亦有第四、第五句直树景物,后入其意,然恐烂不佳也。” 4.“比兴入作势者,遇物如本立文之意,便直树两三句物,然后以本意入作比兴是也。”此所谓“物”,与直树几句入作势所谓“景物”之“物”,其作用微有不同;彼可任意的描写当时的景物,此则须“物如本立文之意”,故与赋比兴的比体相象。原始的赋比兴,是质量不同的三种作诗方法,但后人往往仅以量的差别分析比与兴,由是比与兴没有多大的区分,而王昌龄遂以比兴同为一种方法了。 第二组──第七谴比势与第九感兴势,可归为一组,都是讲时诗之含蓄的作法的。第一组所讲明的入作的方法虽不同,而最后都要鲜明的说出题意,就是比兴入作势,发端虽是“遇物如本立文之意,便直树两三句物,”而最后仍须“以本意入作”。此谴比势与感兴势,则始终仅是暗示题意,而不明言题意。 1.“谴比势者,言今词人不悟有作者意依古势有例。”此释恐有脱误,意不明了。他举他的送李邕之秦诗云: 别怨秦楚深,江中秋云起。天长梦无隔,月映在寒水。前二句下注云:“言别怨与秦楚之深远也。别怨起自楚地,既别之后,恐长不见,或偶然而会,以此不定,如云起上腾于青冥,从风飘荡,不可复归其起处,或偶然而归尔。”后二句下注云:“虽天长(文笔眼心抄作天虽长),其梦不隔,夜中梦见,疑由相会,有如别,忽觉,乃各一方,互不相见。如月影在水,至曙,水月亦了不见矣。” 则谴比势是借外物映写内心的方法;内心的意思,不肯直说,由是谴出而借外物比较。 2.“感兴势者,人心至感,必有应说,物色万象,爽然有如感会。”则这种感兴是由内及外的心灵感兴,而不是由外及内的景物感兴。所以他举常建诗云: “冷冷七弦遍,万木澄幽音;能使江月白,又令江水深。”极言感物的力量之大。 第三组──第十含思落句势与第十七心期落句势,可归为一组。第一组是讲明一首诗之如何入作的,此组则是讲明一首诗之如何落句的。 1.“含思落句势者,每至落句,常须含蓄,不得令语尽思穷。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说,即上句为意语,下句以一景物堪愁与深意相惬便道。仍须意出成感人始好。”前者是普通所谓含蓄不尽;后者大概是以景物的状态,象征诗主的心情。 所以他举自己的送别诗云:“醉后不能语,多山雨,”便是以“乡山雨”,象征醉后的样子。 2.“心期落句势者,心有所期也。”他举自己的诗云: 青桂花未吐,江中独鸣琴。 注云:“言青桃花吐之时期得相见;花既未吐,即未相见,所以江中独鸣琴。” 合而观之,便可了然矣。 第四组──第八下句拂上句势与第十一相分明势,可以归为一组,都是讲明一联两句之相互关系的。 1.“下句拂上句势者,上句说意不快,以下句势拂之,令意通。”例引古诗云: 夜闻木落叶,疑是洞庭秋。则下句拂上句势,是上句故留未尽之意,以下句补足之。 2.“相分明势者,凡作语皆须令意出,一览其文,至于景象,恍然有如目击。若上句说事未出,以下一句助之,令分明出其意也。”关于前者,例引李堪诗云: 云归石壁尽,月照霜林清。关于后者,例引崔曙诗云: 田家收已尽,苍苍唯白茅。 前者一联两句虽互相关照,而语意各明;后者则非合而观之,其意不显。前者与下句拂上句势相差较远;后者则几于相同,不过下句拂上句势故意以下句拂上句,此则以下句补明上句的意思而已。 第五组──第十四生煞回薄势独为一组,是讲明诗意之前后拂救的。 “生煞回薄势者,前说意悲凉,后以推命破之,前说世路矜骋荣宠,后以至空之理破之入道,是也。”据此,知其作用与下句拂上句势有相同者,都是前后相拂相救;惟彼所以明句意,此所以见作意,彼仅求句之显豁,此则在拂救诗意不使太偏耳。 第六组──第十二一句中分势与第十三一句直比势,可归为一组,都是讲明句法的。 1.“一句中分势者,海静月色真。” 2.“一句直比势者,相思河水流。” 王氏对此二势,皆以例代释。就例观之,一句中分势者,大概是一句中上半与下半分写,如“海静”为一种景象,“月色真”又为一种景象;惟二者当然要有联属关系,惟其“海静”,所以“月色真”。一句直比势者,大概是句内自为比况,如以“河水流”比况“相思”。 第七组──第十五理入景势与第十六景入理势,可归为一组,都是讲明景与理的相互关系的。 1.“理入景势者,诗不可一向把理,皆须入景,语始清味。理欲(泽案,疑当作语)入景势,皆须引理语入地及居处所在,便论之。其景与理不相惬,理通无味。” 2.“景入理势者,诗一向言意,则不清及无味;一向言景,亦无味;事须景与意相兼始好。凡景语入理语,皆须相惬,当收意,紧不可正言,景语势收之便论理语,无相管摄。方今人皆不作意,慎之。” 二者合而观之,知王氏的意思,大概谓只是说理,或只是写景,都不算好诗;“事须与景相兼始好”。惟引理入景,须与景相惬;写景入理,亦须与理相惬。 否则“景与理不相惬,理通无味”,景好也不是佳作。 ○六 王昌龄诗格二──格律论 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引或曰右旁,注有“王氏论文云”五字,十七势中有生煞回薄势,此亦云:“夫诗有生煞回薄,以象四时,”故知作者亦为王昌龄。又云:“古文格高,一句见意,则‘股肱良哉’,是也。其次两句见意,则‘关关雎鸩,在河之洲’,是也。其次古诗四句见意,则‘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是也。”又见诗中宗旨,知宗旨假中有真,而此之出于王昌龄诗格,也益有佐证了。 这里所讨论的主题是“意”和“声”,故云: 凡作诗之林,意是格,声是律。意高则格高,声辨则津清,格律全然后始有调。用意于古人之上,则天地之境,洞焉可观。 十七势也常说到意,但侧重意的表现方法,此则侧重意的搜求方法。如云: 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须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又云: 凡属文之人,常须作意,凝心天海之外,用思元气之前,巧运言词,精练意魄。所作词句,莫用古语及今烂字旧意。改他旧语,移头换尾,如此之人,终不长进,为无自性,不能专心苦思,致见不成。又云: 凡诗立意皆杰起险作,傍若无人,不须布惧。古诗云:“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及“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是也。 知其对于立意主冥搜苦探,力求新奇。至于声则主张辨析清浊。如云: 凡文章体例,不解清浊规矩,造次不得制作,制作不依此法,纵令合理,所作千篇,不堪施用。 调清浊的要点,一在诗句,二在诗韵。如云: 夫用字有数般,有轻有重,有(泽案,有字原无,依上下文义校增)重中轻,有轻中重,有虽重浊可用者,有轻清不可用者,事须细律之。若用重字,即以轻字拂之便快也。夫文章第一字与第五字须轻清,声即稳也;其中三字,纵重浊亦无妨。如“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若五字并轻,规脱略无所止泊处;若五字并重,则文章暗浊;事须轻重相间,仍须以声律之。如“明月照积雪”,则“月”“雪”相拨;及“罗衣何飘”,则“罗”“何”相拨,亦不可不觉也。 这是诗句的调清浊法。又云: 今世间之人,或识清而不知浊,而识浊而不知清。若以清为韵,余尽须用清;若以浊为韵,余尽须用尽;若清浊相和,名为落韵。 这是诗韵的调清浊法。诗句的调清浊法,言及轻重,但以“轻清”与“重浊” 对举,知轻重仍是清浊,轻中重为次清,重中轻为次浊。所举“明月照积雪”的: “月”“雪”二字,据广韵,月、鱼厥切(卷五,十月),属疑纽,韵镜列为次浊;雪、相绝切(卷五,十七薛),属心纽,韵镜列为全清,确是清浊相拨。所举“罗衣何飘”的“罗”“何”二字,罗、鲁何切(卷二,七歌),属来纽,韵镜列为次浊;何、胡歌切(同上),属匣纽,韵镜列为全浊,并非清浊相拨,不知是否由于王的读音与广韵不同,或分清浊与韵镜不同。 第二节所述佚名的声调术,也论到轻重清浊,谓“字全轻,霜字轻中重,疮字重中轻,床字全重。又如清字全轻,青字全浊。”字注侧羊反,霜注色反,疮注初良反,床注土反,与广韵全同。据韵镜,照纽全清,霜审纽全清,床透纽次清,疮穿纽次清,除外,都不合。清、广韵七情切(十四清),青、仓经切(十五青),韵镜皆清纽次清,亦不合,不知何故。 文中也论及对偶。如云:“凡文章不得不对,上句若重字双声叠韵,下句亦然。若上句偏安,下句不安,即为离支;若上句用事,下句不用事,名为缺偶。 故梁朝湘东王诗评曰:‘作诗不对,本是孔(泽案,疑为札)文,不名为诗。’” 不过虽讲清浊,但仍以意为主,做云:“诗有意好言真,光今绝古,即须书之于纸,不论对与不对,但用意方便,言语稳,即用之。若语势者有对,言复安稳,益当为善。” ○七 王昌龄诗格三──今本诗格及诗中密旨 今本诗格中有起首入兴体十四,一曰感兴入兴,二曰引古入兴,三曰犯势入兴,四曰先衣带后叙事入兴,五曰先叙事后衣带入兴,六曰叙事入兴,七曰直入比兴,八曰直入兴,九曰托兴入兴,十曰把情入兴,十一曰把声入兴,十二曰景物入兴,十三曰景物兼意入兴,十四曰怨调入兴。又有常用体十四,一曰藏锋体,二曰曲存体,三曰立节体,四曰褒贬体,五曰赋体,六曰问益林,七曰象外体,八曰象外比体,九曰理入景体,十曰景入理体,十一曰紧体,十二曰因小用大体,十三曰诗辨体,十四曰一四团句体。和十七势颇有同者,知伪中有真。 至密旨的伪中有真,已详前节。又中有诗六病例,一曰龃龉病,二曰长撷腰病,三曰长解镫病,四曰业杂病,五曰形迹病,六曰反语病,皆见秘府论西卷论病类(详三篇五章二节)。又有犯病八格,一曰支离病,二曰缺偶病,见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已详前节。又见西卷论病类,详第三篇第五章第二节。三曰落节病,四曰业木病,五曰相反病,六曰相重病,亦见秘府论西卷论病类,亦详第三篇第五章第二节。七曰侧对病,释云:“凡诗字体全别,其义相背”知就是侧对。 八曰声对病,释云:“字义全别,借声类对,”知就是双声侧对。皆见秘府论东卷论对类,详本篇第一章第五、六两节。不过秘府论引为元兢崔融说,认为是一种对偶方法而提倡之,此认为是一种病犯而反对之罢了。 又说诗有九格,俱见秘府论地卷十四例类,惟彼多此少,恐此有残缺,兹棱列于左: 一日重叠用事格──举诗曰:“净宫连博(原作薄,据秘府论棱改)望,香刹对承华。”秘府论同,释云:“上句用事,下句以事成之。” 二曰上句立兴下句是意格──举诗曰:“明月照高楼(原作台,据秘府论棱改),流光正徘徊。”秘府论为第三,作“立兴以意成之例”。 三曰上句立兴下句是比格──举诗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秘府论为第四,作“立双兴以意成之例”。 四曰上句体物下句状成格──举诗曰:“朔风吹飞雪(秘府论作雨),萧条江上来。”秘府论为第七。 五曰上句体时下句状成格──举诗曰:“昏旦变气侯,山水含清辉。”秘府论为第八。 六曰上句体事下句意成格──举诗曰:“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秘府论为第九。 七曰句中比物成语意格──举诗曰:“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秘府论为第十一,作“立比成之例”。 八曰句中叠语格──举诗曰:“既为风所开,还为风所落。”秘府论为第十三,作“叠语之例”。 九曰句中轻重错缪格──举诗曰:“天子忧征伐,黎民常自怡。”秘府论为第十四,无“句中”二字,例诗缺。 秘府论所多五例为:二、上句用事,下句以事成之例;五、上句古,下句以即事偶之例;六、上句意,下句以意成之例;十、当句以物色成之例;十二、复意之例。虽秘府论未注明引自王昌龄诗格,但一则秘府论本来大半采自中国书,又大半不注出处;二则秘府论在中国旧无流传,当然系彼钞此,非此钞彼;而密旨的伪中有真,又可得到证明了。 诗格中除二十八体外,还有物镜、情境、意境三境,生思、感思、取思三思,言志、劝勉、引古、含思、叹美、抱比、怨调七落句体,立意、有以、兴寄三宗旨,高格、古雅、闲逸、幽深、神仙五趣向,好势、通势、烂势三语势,势对、疏对、意对、句对、偏对五对例,渊雅、不难、不辛、饱腹、用事、一管六式,杰起、直意、穿穴、挽打、出意、心意六例,用事不如用字、用字不如用形、用形不如用气、用气不如用势、用势不如用神五用。密旨除上述外,还有高、下二格、得趣、得理、得势三格,因为真伪莫辨,姑列其名,不举其释。 ○八 皎然诗议 新唐志文史类载皎然诗式五卷,诗评三卷,诗式俊下节论次,兹先述诗评。 新唐志和通志艺文略都作三卷。宋四库阙书目别集类和宋志文史类都作一卷,陈录文史类无诗评,有诗议一卷,秘府论也引及诗议,评议义近,盖即一书。吟窗杂录、诗法统宗及诗学指南都收有诗议一卷,指地还另外有评论一卷。 诗议中有八种对,和秘府论所引符合,可知并非伪书。又“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别”一条,也引见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但只标为或曰,两相棱,此略彼详,可证秘府论此段系引自诗议,又可证今本诗议,已有残缺。 至评论一卷,是后人割裂诗议诗式凑成的。第一条云: 或曰:今人所以不及古人者,病于丽(秘府论作俪,不同)词。予曰:不然。 先正诗人,时有丽词。“云从龙,风从虎,”非丽邪?“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非丽邪?但古人后于语,先于意。第二条云: 或曰:诗不要苦思,苦思则丧于天真。此甚不然。固当绎虑于险中,采奇于象外,状飞动之趣,写真奥之思。夫希世之珍,必出骊龙之颔,况通幽名变之文哉? 第三条云: 古人云:具体惟子建仲宣,偏善则太仲公干,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鲜能兼通,况当齐梁之后,正声寝微,人不逮古,振颓波者,或有贤于今论矣。 都见秘府论,和引自诗议者相连属,知原出诗议。后面还有几条,又都见五卷全本诗式。所以知评论是割裂诗议诗式凑成的,今仍拆还诗议诗式。 诗议诗式都是皎然所作,想通的地方自然很多,但论其差别,则诗议偏于评议格律,诗式偏于提示品式。 诗议中的八对,已详前章第七节。此外还有六格,实即六对:一曰的名对,二曰双拟对,三曰隔句对,四曰联绵对,五曰互成对,六曰异类对(见今本诗议),秘府论列于古人同出的十一对。皎然的对偶说是一种修正论,所以一方面诠解极平常的六对,一方面创造极宽泛的八对,另一方面又反对律家的拘泥对偶云: 律家之流,拘而多忌,失于自然,吾常所病也。必不得已,则削其俗巧与其一体。一体者,不明诗对(秘府论不上有田字,诗议对上有体字),未皆大通(诗议作未阶大道)。若国风雅颂之中,非一手作,或有暗同,不在此也。......夫累对成章,高手有互变之势,列篇相望,殊状更多,若句句同区,篇篇共辙,名为贯鱼之手,非变之才也(数句诗议缺)。俗巧者,由不辨正气,习俗师弱弊之过也(诗议作“习弱师弊之道也”)。......夫境象不一,虚实难明,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闻而不可见,风也;虽系乎我形,而妙用无体,心也;义贯众象,而无实质,色也。凡此等,可以对(诗议作偶,下同)虚,亦可以对实。 (今本诗议,又秘府论) 又指摘诗对诗词的俗卑云: 至如渡头浦口,水面波心,俗对也;上句青,下句绿,上句爱,下句怜,下对也;句中多著映带傍佯等语,熟字也;制锦一同,仙府黄绶,熟名也;溪氵差水隈,山脊山肋,俗名也。(秘府论) 可是旁人攻击俪词,他又不以为然,前引为俪词辨护的一条,秘府论所引,在“先于意”下,还有“意因成语,语不使意,偶对则对,偶散则散,若力为之,则见斤斧之迹。故有对不失浑战,纵散不关造化,此名手也”数句。提倡自然对,反对造作对的意思,尤为显明。 提倡自然对,并不是听任自然,而是追求自然,所以反对“诗不要苦思”,却希望“成章以后有易,貌若不思而得也”(秘府论)。还有作诗的目的是抒情意,所以谓“后于语,先于意。”又云: 古今诗人,多称丽句,关意为上,反此为下。(秘府论)又云: 夫诗工创心,以情为地,以兴为迳,然后清音韵其风律,丽句增其文彩,如扬林积翠之下,翘楚幽花,时时间发,乃知斯文,味益深矣。 (同上) 所以是重意而不轻词的诗论。 ○九 皎然诗式 诗式各本只残余一卷,惟陆心源辑十万卷业书二编本还为五卷。卢文绍跋云: “此书世有镌本,俱不全,今乃得此五卷完备者,从两汉及唐诗人各篇丽句摘而录之,差以五格,括以十九体,此所以谓之式也。若世间本则虚张其目而已,岂知其用意之所在乎?” 五格是反用事的: 不用事第一,作用事第二(其有不用事而措意不高者,黜入第二格),直用事第三(其中亦有不用事而格稍下,贬居第三),有事无事第四(此于第三种中稍下,故入第四),有事无事情格俱下第五(情格俱下,有事无事可知也)。 十九体所括示的是诗之外彰的风律及内蕴的体德: 高(风韵切畅曰高),逸(体格闲放曰逸),贞(放词正直曰贞),忠(临危不变曰忠),节(持节不改曰节),志(立志不改曰志),气(风情耿耿曰气),情(缘情不尽曰情),思(气多含蓄曰思),德(词温而正曰德),诫(检束防闲曰诫),闲(性情疏野曰闲),达(心迹旷诞曰达),悲(伤甚曰悲),怨(词理凄切曰怨),意(立言曰意),力(体裁劲健曰力),静(非如松风不动,林未鸣,乃谓意中之静),远(非谓淼淼望水,杳杳看山,乃谓意中之远)。 而皎然所最推崇者,则是“高”与“逸”两种,不惟以“高”与“逸”列十九字之首,且序言云: 夫诗人之思初发,取境偏高,则一首举体便高;取境偏逸,则一首举体便逸。 又明势条云: 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之盛,荣回盘礴,千变万态;或极天高峙,焉不群,气胜势飞,合沓相属;或修江耿耿,万里无波,出高深重复之状: 古今逸格,皆造其极矣! 此外他又谓有三格四品。跌宕格二品: 一曰越俗。其道如黄鹤临风,貌逸神王,杳不可羁。 二曰骇俗。其道如楚有接狂,鲁有原壤,外示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 氵屈没格一品: 曰淡俗。此道如夏姬当垆,似荡而贞,采吴楚之风,虽俗而正。 调笑格一品: 曰戏俗。......此一品非雅作,足为谈笑之资矣。 最上的跌宕格的越俗品是“貌逸神王”,也是在提倡“逸”。 “高”“逸”的方法,有四不: 气高而不怒,怒则失于风流;力动而不露,露则偏于斤斧;情多而不暗,暗则蹶于拙钝;才赡而不疏,疏则损于筋脉。 有四深(诗人玉屑卷五引同,他本作源,下同): 气象氤氲,由深于体势;意度盘礴,由深于作用;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用事不直,由深于义类。 有二要: 要力全而不苦涩,要气足而不怒张。 有二废: 虽欲废巧尚直,而思致不很实;虽欲废词尚意,而典丽不得遗。 有四离: 虽期道情,而离深僻;虽用经史,而离书生;虽尚高逸,而离迂远;虽欲飞动,而离轻浮。 有六逆: 以虚诞而为高古,以缓漫而为冲澹,以错用意而为善,以诡怪而为新奇,以烂熟而为隐约,以气少力弱而为容易。有七至(原作六至,据吟窗杂录、诗法统宗、诗学指南各本及诗人玉屑引校改): 至险而不僻,至奇而不差,至丽而自然,至苦而无迹,至近而意远,至放而不迂,至难而状易。(第七至原无,据诗法统宗诸书校增)有七德(一作得): 一议理,二高古,三典丽,四风流,五精神,六质干,七体裁。 大体都是“叩其两端”,希望“恰到好处,”也就是普通所谓“惨淡经营,出之自然”。诗式总序云: 夫诗者众妙之华实,六经之菁英,虽非圣功,妙均于圣。彼天地日月元代之渊奥,鬼神之微冥,精思一搜,万象不能藏其巧。其作用也,放意须险,定局须难,虽取由我里,而得若神表。至如天真挺拔之句,与造化争衡,可以意会,难以言状,非作者不能知也。......今从西汉已降,至于我唐,名篇丽句凡若干人,命曰诗式,使无天机者坐致天机。(兼见全唐文卷九一七) 可见他的教人“坐致天机”,是要“放意须险,定局须难”的。取境条云: “不要苦思;苦思则丧自然之质。”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取境之时,须至难至险,始见奇句;成篇之后,观其气貌,有似等闲,不思而得,此高手也。有时意静神至,佳句纵横,若不可遏,宛若神助;不然盖由先积精思,因神王而得乎。 此种言论,亦略见于前节所引的诗议,据知他的诗法是:取境时要险难,成篇后要自然。这样,诗的风格才能“高”“逸”。 为什么皎然独提倡“高”“逸”,大概由于他是方外僧人,性耽禅阅。诗式中序云: 贞元初,余与二三子居东溪草堂,每相谓曰:世事喧喧,非禅者之意,......岂若孤松片云,禅坐相对,无言而道合,至静而性同哉?吾将深入杼峰,与松云为侣,所著诗式及诸文字,并寝而不纪。......至于申夏五月,会前御史李公洪,自河北负谴遇恩,再移为湖州长史,初与相见,未交一言,恍若神合。余素知公精于佛理,因请益焉......他日言及诗式,余具陈夙昔之志。公曰不然。因命门人简出草本一览。......公欣然因请吴生相与编录,有不当者公乃点而窜之,不使琅与齐列,勒成五卷,粲然可观矣。(兼见全唐文卷九一七) 可见他的志趣在“禅者之意”,为他编录点窜的李公洪也“精于佛理”。 “禅者之意”的应用于诗,当然是“高”“逸”。文章宗旨条云: 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彻,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耶?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安敢私焉?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性情,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彼清景当中,天地秋色,诗之量也。庆云从风,舒卷万状,诗之变也。不然,何以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 更鲜明的谓诗的格高由于“通内典”,得助于“空王之道”;则“通内典”,得助于“空王之道”的皎然,当然提倡“高”“逸”的诗了。 ○十 佚名的诗文作法 我在前章第一节云:“唐人的对偶说与病犯说大体只限于诗,鲜及于文。” “鲜及于文”,不是“不及于文”,皎然的对偶说已举及赋例(前章第七节)。 此外,秘府论南卷论文意类云: 假令一对之语,四句而成,便用四言以居其平,其余二句,杂用五言六言等。 或经一对两对已后,仍须全用四言。即用四言,又更施其杂体(杂原作谁,盖形误也),循环反复,务归通利。 显然指骈文而言,非指律诗而言。秘府论引于皎然诗议之后、般河岳英录集叙之前,共有三则,审其文义,似是一人所作,可惜作者姓名,已无从考证。 第一则谓文章有六体云: 凡制作之士,祖述多门;人心不同,文体各异。较而言之,有博雅焉,有清典焉,有绮艳焉,有宏壮焉,有要约焉,有切至焉。夫模范经诰,褒述功业,渊平不测,洋哉有闲,博雅之体也。数演情志,宣照德音,植义必明,结言唯正,清典之致也。体其淑姿,因其壮观,文章交映,光彩傍发,绮艳之则也。魁张奇纬,阐耀威灵,纵气凌人,扬声骇物,宏壮之道也。指事述心,断辞趣理,微而能显,少而斯洽,要约之旨也。舒陈哀愤,献纳约戒,言唯折中,情必曲尽,切至之工也。至如称博雅则颂论为其标,语清典则铭赞居其极,陈绮艳则诗赋表其华,叙宏壮则诏檄振其响,论要约则表启擅其能,言切至则箴诔得其实。凡斯六事,文章之通义焉。苟非其宜,失之远矣。博雅之失也缓,清典之失也轻,绮艳之失也淫,宏壮之失也诞,要约之失也阑,切至之失也直。体大义疏,辞引声滞,缓之致焉。理入于浮,言失于浅,轻之起焉。体貌违方,逞欲过度,淫以兴焉。 制伤迂阔,辞多诡异,诞则成焉。情不申明,事有遗(原作贵,误)漏,有遗漏阑自见焉。体高专直,文好指斥,直乃行焉。故词人之作也,先看文之本体,(原注“谓上所陈文章六种,是其本体也”。正文本原作大)随而用心,遵其所宜,防其所失,故能辞成炼,动合规矩。而近代作者,好尚互舛,苟见一涂,守而不易,至今ゼ章缀翰,罕有兼善。岂才思之不足,抑由体制之未该也。 这是在讲文体,同时也是在讲作法,所以说“至今ゼ章缀翰者罕有兼善,岂才思之不足,抑体制之未该也”。的确必先了解文体,然后才能讲论方法,因为方法是因体制宜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第三则云: 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犹夫行陈之有次,阶梯之有依也。先看,将作之文,体有大小;又看,所为之事,理或多少。体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体小而理少者,置辞必局。须以此义,用意准之,随所作文,量为定限;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据,义别为科;众义相因,厥功乃就。故须以心揆事,以事配辞,总取一篇之理,折成众科之义。其为用也,有四术焉:一者分理务周,二者叙事以次,三者义须相接,四者势必相依。理失周则繁的互舛,事非次则先后成乱,义不相接则文体中绝,势不相依则讽读为阻。若斯并文章所尤忌也。故自于首句,迄于终篇,科位虽分,文体终合,理贵于圆备,言资于顺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弥缝,择言者不觉其孤,寻理者不见其隙,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之小者,有限而合之。申之则繁,合之则约。善申者虽繁不得而减;善合者虽约不可而增。合而遗其理,疏秽之起,实在于兹。皆在于义得理通,理相惬故也。 (此句疑有误) “分理务周”,“叙事以次”,“义须相接”,“势必相依”,是各体文的共同作法;“申”是长篇文的作法;“合”是小品文的作法。 第一、三两则讲的体裁与作法,第二则讲的构思。首言:“凡作文之道,构思为先,扣将用心,不可偏执。”末言:“心或蔽通,思时钝利,来不可遏,去不可留。若又情性烦劳,事由寂寞,强自催逼,徒成辛苦。不若韬翰屏笔,以须后图,待心虚更澄,方事连缉。非止作文之至术,抑亦养生之方耳。”略同于刘勰的养气说(详三篇八章五节),并没有新的识解,故不详述。●第三章 诗与社会及政治 ○一 陈子昂的提倡风雅诗 初唐的诗论,侧得重对偶格律的提示;中唐的诗论,侧重社会政治的作用。 以现在的术语说来,前者是艺术文学的方法,后者是人生文学的理论,绝对的相反不同;而交替转变则在于盛唐。盛唐一方面有王昌龄和僧皎然等的作“诗格” “诗式”,一方面有稍前的陈子昂和同时的李杜的提倡风雅诗和社会诗。这是国家社会的矛盾危机,盛唐已逐渐暴露的反映。 我在第一篇第一章第六节曾说:“盛中唐的人生文学理论自以元稹就白居易为集其大成,而序幕的揭开,则始于元白以前的陈子昂(六五六~六八九)。” 又引陈子昂与东方左虬修竹篇序云: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竞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徵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窃思古人,常恐逦逶(一作逶迤) 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又引喜马参军相过醉歌序云: 吾无用久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日月云迈,蟋蟀谓何? 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 可见他反对“彩丽竞繁”的齐梁诗,提倡“以义补国”的比兴诗。此外,又于座右铭云: 诗礼固可学,郑卫不足听。(全唐文卷二一四,后简称“文”) 上薛令文章启云: 然而文章薄伎,固弃于高贤,刀笔小能,不容于先达,岂非大人君子以为道德之薄哉!某实鄙能,未窥作者,斐然狂简,虽有劳人之歌,怅尔咏怀,曾无阮籍之思,徒恨迹荒淫丽,名陷俳优,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同上)本来初唐以天下太平,优游天事,朝廷之下,君臣倡酬(详一章一节),由是一时的诗人,都竟作韵美之词,藉为媚君之资。在陈子昂看来,“迹荒淫丽,名陷俳优,”“文章薄伎”“为道之薄”。不过自己也是诗人,颇有同流合污之嫌,自己自恨“长为童子之群,无望壮夫之列。”实则他的目的是“论道匡君”,“以义补国”,所以虽也学习诗礼,但不听郑卫淫声;虽也努力作诗,但注重风雅比兴。而其对于诗的观念,当然是元白的社会诗论的先河了,所以元白都对他称赞不已。(详四章一节) 至陈子昂的所以有这种论调的原因,固由于他的志趣使然,而志趣的形成,虽与性格有关,却大半由于陈子昂时的君已须匡,国已须补,此在每一篇第一章第六节已有详论,现在无庸复述了。 ○二 李白的提倡古风 唐代诗歌本背有两重历史,一是南朝的绮靡缘情,一是北朝的质直言志;而唐代则由对立而逐渐融合,使北朝的素朴佳人,涂上南朝的香馥的脂粉,成功豪壮而华美的律诗。此种豪壮华美的律诗,自其产生的背景而言,是盛世元音;自诗歌的表现而言,则不免流于粉饰太平。(详拙编中国诗歌史,第十二章,唐初之揉合南北的诗歌)到了陈子昂和李白的时代,已不复是完美无缺的盛世,使他们逐渐厌弃粉饰太平的诗歌,而思恢复到质直言志的故道。 关于陈子昂,已详上节,兹再述李白(七○一~七六二)。李白与陈子昂不甚同,他虽厌弃粉饰太平的律诗,而一因经过开元的中兴,比较的可做太平迷梦;二因他是“兴圣皇帝九世孙”(新唐书本传),家世富有,养成十足的公子哥儿的生活意识,对于社会政治虽也福┾掠影的关照,但远不及陈子昂的切实,所以结果只是有意无意的冲出律诗的樊篱、提倡古风而已。他有古风五十九首,第一首云: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杨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废兴虽万变,宪章亦已沦。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群才属休明,乘运共跃麟。文质相炳换,众星罗秋。我志在删述,垂晖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全唐诗三函四册一卷,后简称“诗”)又第三十五首云: 丑女来效颦,还家掠四邻;寿陵失本步,笑杀邯郸人。一曲斐然子,雕丧天真。棘剌造沐猴,三年费精神。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安得郢中质,一挥成风(原作斧,依李太白集校改)片。(同上)陈子昂的提倡风雅,大体怵于时代丧乱,欲“论道匡君”“以义补国”;李白的提倡古风,虽亦由于“古风变太古,道丧无时还”(古风第三十首),“颂声久崩沦”,“我志在删述”,但大半为矫正当时的句酌字斟的律诗。所以谓:“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所以谓:“丑女来效颦,还家惊四邻。寿陵失初步,笑杀邯郸人。 一曲斐然子,雕丧天真。”所以陈子昂要使诗有比兴的功用,李白则要使诗不失元古的清真;陈子昂是为社会政治而改革诗,李白则为诗而改革诗。所以陈子昂不必提出诗的作法,而李白则为矫正讲求格律的斩丧天真,提倡“一挥成风斤” 的自由抒写法。 他的草书歌行云: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般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偏。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诗三函四册七卷) 这是讲草书,也是“一挥成风斤”的注脚。在古风里主张“复元古”,在这里又主张“不师古”,好象是自相矛盾,实则正是相反相成。李白的励行诗国的复古运动,和韩愈的励行文苑的复古运动一样,──都是以复古为革新。李白的复古在矫正“约句准篇”的律诗,韩愈的复古在矫正“枝对叶比”的骈文。所以李白提倡复古,却力主自由抒写;韩愈提倡复古,却力主“戛戛独造”(详七章三节)。我们如只看到“古”字的表面意义,便说他们是开倒车,是文学逆流,那他们真要在地下叫冤了。 韩愈的复古运动是提倡古文,李白的复古运动是提倡古诗。古诗的产生当然在律诗之前,但“古诗”的名称则在律诗之后,古诗的提倡则在矫正律诗。这一点也不奇怪。古文的产生也前于骈文,但标名为“古文”而提倡之,也是骈文发达后的一种反响。元稹唐故检棱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云:“沈(期)宋(之问)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律诗”(全唐文卷六五四)。知沈宋时已有“律诗”的名称。至“古诗”的名称,则李白以前,尚不多见。自然我没有忘记文选有古诗十九首,玉台新咏有古诗八首,锺嵘诗品首列古诗,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说,“古诗佳丽”。但那题为“古诗”的原因,和乐府中的所谓“古辞” 一样,因为它是不知作于何人的古代诗歌,并不是用以括示它的体裁。李白虽没有明确的标出“古诗”一名,但题名他自己的一部分作品为“古风”,而所谓 “古风”,又恰是“古体”,不是“律体”,在那里又极力提倡复古。其他诗中,如东武吟亦云:“好古笑风俗,素闻贤达风”(诗三函四册四卷)。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亦云:“观书散遗帙,探古旁至妙”(诗三函六册卷二十三)。 孟启本事诗也引他的话云:“梁陈以来,艳薄斯,将复古道,非我而谁?”可见确是在努力使诗解脱声律的羁绊,恢复古时的自由抒写,而后来的“古诗”的名称,大概源于他的所谓“古风”了。 ○三 杜甫的兼龋┡律及倡导社会诗 杜甫(七一二~七七○)与李白自是最好的诗友。但一则李白的年龄较长,其活动的时代大半当开元中兴;杜甫的年龄较晚,其活动的时代大半在天宝之乱。 二则李白是翩翩公子;杜甫则“少贫不自振”,“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窃愁转死沟壑”(新唐书本传)。三则李白是骋才的作家,而杜甫则特别讲求功力: 因之二人对诗的主张不甚同。李白的冲出律诗,提倡古风,杜甫似不以为然。春日暮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诗四函二册九卷)显然是弦外余音。所以杜甫对于古律之争,主张兼收并蓄,不可偏废。集中此种言论甚多,且看他的专为论诗而作的戏为六绝句: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 杨王卢骆当时休,轻薄为文晒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才力应难夸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试看翡翠兰苕上,未制鲸鱼碧海中。 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未及前圣更勿疑,递相祖述复无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 (诗四函三册十二卷) 再看解闷十二首中的论诗几首: 沈范早知何水部,曹刘不待薛郎中(原注:水部郎中薛据),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钧翁。 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原注:校书郎云卿)论文更不疑。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今见古人诗。 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颈鳊。 陶治性灵在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 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最传秀句宁区满,未绝风流相国能。 (诗四函四册十五卷) 再看偶题: 文章千古事,得夫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期。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诗四函四册十五卷) 就人言,“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就时代言,挹取周秦汉魏,也不菲弃六朝隋唐,“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就诗言,固然于秦州见数三十韵,慨叹“大雅何寥阔”(诗四函三册十卷),但又于又示宗武云,“觅句新知律”(诗四函四册十六卷),遗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亦云,“晚节渐于诗律细” (诗四函四册十九卷)。知对于古律问题,他是主张并存不废的。 不过杜甫虽主张古律并存,但他的伟大成就,尤在律诗。所以元穑他作墓志铭,──唐故检棱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虽称其“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尊,”但尤赞其“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引详四章一节)。这是技术方面。至实质方面,则见称于白居易与元九书的是:“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同上)的等等社会诗。 技术方面的有伟大成就,固基于他的天才与学力,可也基于他的作诗方法;实质方面的走向社会诗,固基于他的环境使然,可也基于他的诗学观念。 他的作诗方法,有点近于杨雄的作赋方法;杨雄的作赋方法是“赋神”(详二篇三章三节),他的作诗方法可以说是“诗神”。所以他在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云,“文章有神交有道”(诗四函一册二卷)。八哀诗中的汝阳王一首云,“挥翰绮绣扬,篇什若有神。”(诗四函二册七卷)独酌成诗云:“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诗四函三册十卷)游修觉寺云,“诗应有神功”(诗四函三册十一卷)。 神是怎么来的?一由于素养,二由于感兴,三由于陶治,四由于钻研。奉赠韦左丈丞二十二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诗四函一册一卷)。可见“下笔如有神”,基于“读书破万卷”;“读书破万卷”,就是学有根柢,文有素养。上韦左相二十韵云,“感激时将晚,苍茫兴有神”(诗四函二册九卷)。 可见神也靠兴而动,兴则待感而发。至感的来源多得很:坐对云山可以发兴,如陪李北海冥历下亭云,“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诗四函一册一卷)。进到隐士的幽居也可以发兴,如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云,“入门高兴发”(诗四函二册九卷)。凭高望远也可以发兴,如题郑县亭子云,“郑县亭子涧之滨,户牖凭高发兴新”(诗四函三册十卷)。看见梅花也可以发兴,如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见寄云,“东阁观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诗四函三册十一卷)。总之,有感就可以发兴,发兴就可以作诗。所以至后云,“愁极本凭诗遣兴”(诗四函三册十三卷)。遣兴之诗,便可以“苍茫有神”。秋日夔府咏怀云,“登临多物色,陶治赖诗篇”(诗四函四册十五卷)。可见他也注重陶治。感兴的作品偏于动趣,陶治的作品偏于静趣。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云,“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素养、感兴、陶治三种方法是古律一样的,钻研则比较偏于律诗。这是因为律诗之所以为律诗,就在较古诗更有规律。前引偶题云:“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又示宗武云,“寻句新知律”。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云,“晚节渐于诗律细”。此外桥陵诗三十韵亦云,“遣辞必中律” (诗四函一册一卷)。可见他对于诗律是很有研究的。对于诗律有研究,也可以使诗有神。所以敬赠郑谏议十韵云,“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诗四函二册九卷。上两段探自罗膺中先生少陵诗论,见经世季刊一卷二、三期合刊) 至诗学观念,虽找不到他的明确的言论,然如求贤敷厥谠议云: 顷之问考秀,取备寻常之对,忽经济之体。考诸词学,自有文章;在策以征事,易成凡例焉?今愚之粗征,贵切时务而已。 进雕赋表云: 臣之述作,虽不足以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沈郁顿挫,随时敏捷,而杨雄枚皋之流,庶可及也。 前者虽谓贵切时务者是策,而以“贵切时务”的观念为诗,则当然不会作弄风月、述恩怨的个人诗歌;后者自谦谓“不足以鼓吹六经”,正见其以“以鼓吹六经”为重。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云: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杨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更使风俗淳。 可见他在梦想“赋科杨雄敌,诗看子建亲,”便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见他虽以自己“经济惭长策”(偶题),不是政治人才,因未彰明较著的提出诗与社会政治的关系,然其诗则许多是在伤悼社会,讽咏政治,则其不主张个人诗歌,而主张社会诗歌,已隐约可见了。 ○四 元结的反对声律与提倡规讽诗 陈子昂李白之对于声律,虽暗示菲薄,而未明白反对;明白反对者,是古文家而兼诗人的元结(七一九~七七二)。他的箧中集序云: 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辞,不知丧于雅正然哉!彼则指咏时物,会谐丝竹,与歌儿舞女,生惑之声于私室可矣;若令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听而诵之,则未见其可矣。(文三八一) 消极破坏的是声律,积极建设的是风雅。又刘侍御月夜谚会序云: 于戏!文章道丧,盖亦久矣!时之作者,烦杂过多,歌儿舞女,且相喜爱,系之风雅,谁道是邪?诸公尝欲变时俗之****,为后生之规范,今夕岂不能道达情性,成一时之美乎?(诗四函六册元结卷二) 在这里讥贬时之作者,不足“系之风雅”,在箧中集序也慨叹“风雅不兴,几及千岁。”可见他在企望以风雅诗代替当时的“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诗。 陈子昂的提倡风雅虽似以风雅有美时刺时的功作,然未明言用以规讽;元结则旗帜鲜明的提倡风雅,以规讽时君。二风诗论云: 客有问元子曰:“子著二风诗何也?”曰:“吾欲极帝王理乱之道,系古人规讽之流。夫至理之道,先之以仁明,故颂帝尧为仁帝;安之以慈顺,故颂帝舜为慈帝;成之以劳俭,故颂夏禹为劳王;修之以敬慎,故颂殷宗为正王;守之以清一,故颂周成为理王:此理风也。夫至乱之道,先之以逸惑,故闵太康为荒王;坏之以苟纵,故闵夏桀为乱王;复之以淫暴,故闵殷纣为虐王;危之以用乱,故闵周幽为惑王;亡之于积累,故闵周报为伤王:此乱风也。......吾旦不曰著斯诗也,将系规讽乎!”(文三八二) 图穷匕首见,著理风乱风的二风诗,原是“将系规讽乎!”则他所提倡的,固然是风雅诗,但我们不妨直截了当的说是规讽诗,更比较恰当。 刘侍御月夜宴会序称刘侍御诸公:“尝欲变时俗之****,为后生之规范。” 箧中集序亦云:“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旁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时师效,能类似者,有五六人。” 可见以风雅代****,已形成一时的趋势,不惟元结一人,无怪稍后的元稹白居易能成功伟大的社会诗人与社会诗论家了。 ◎五 三位选家的意见除了元结的箧中集以外,这时还有三部诗选集,也都在提倡风雅诗。 一是芮挺章在天宝三年所选的国秀集三卷。据宋人曾彦和跋,“楼颖序之”,今已亡佚。自序首云: 昔陆平原之论文曰,“诗缘情而绮靡”,是彩色相宣,烟霞交映,风流婉丽之谓也。仲尼定礼乐,正雅颂,采古诗三千余什,得三百五篇,皆舞而蹈之,弦而歌之,亦取其顺泽者也。 他的选诗标准似是婉丽顺泽。然续云: 近秘书监陈公,国子司业苏公,尝从容谓芮侯曰:“风雅之后,数千载间,词人才子,礼乐大坏,讽者溺于所誉,志者乖其所之,务以声折为宏壮,势奔为清逸,此蒿视者之目。聒听者之耳,可为长大息者也。运属皇家,否终复泰,优游阙里,唯闻子夏之言,惆怅河梁,独见少卿之作。及源流浸广,风云极致,虽发词遣句,未协风骚,而披林撷秀,揭厉良多。自开元以来,维天宝三载,谴谪芜秽,登纳书英,可被管弦者,都为一集。(四部丛刊本国秀集)可见选诗的目的,是在恢复风雅。 二是殷所选居岳王维、王昌龄、储光义等二十四人的作品的河岳英灵集上下二卷。自叙云: 夫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有雅体野体鄙体俗体。(文作”夫文有神情体雅“,疑误)编纪者能审鉴诸体,委(文作定)详所来,方可定其优劣,论其取舍。至如曹刘诗多直语,(文”直“下多一”致“字,则”语“字下属)少切对,或五字并侧,或十字俱平,而逸驾终存。然挈瓶庸受之流,责古人不辩宫商(集多”徵羽“二字),词句质素,耻相师范。于是攻(文多一”乎“字)异端,妄(文多一”为“字)穿凿;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意象,但贵轻艳,虽满箧笥,将何用之?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文先”后“字),声律风骨始备矣。实由主上恶华好朴,去伪天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有周风雅(集作南风周雅),称阐今日。(文四六三,四部丛刊本英灵集,文镜秘府论南卷)又集论云: 昔伶伦造律,盖为文章之本也。是以气因律而生,节假律而明,才得津而清焉,宁预于词场而不可不知音律焉(秘府论无”宁“字及”而“字)。孔圣删诗,非代议所及。自汉魏至于晋宋,高唱者千(集作十)有余人,然观其乐府,犹有小失。齐梁陈隋,下品实繁,专事拘忌,弥损厥道。夫能文者,匪谓四声尽要流美,八病咸须避之,纵不拈缀(秘府论作工),未为深缺。即”罗衣何飘飘,长裾随风还“,雅调仍在,况其他句乎?故词有刚柔,调有高下,但令词与调合,首末相称,中间不败,便是知音。而沈生虽怪曹王曾无先觉,隐侯言之更远。今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俦(集作传,误),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士,无致深憾(秘府论作惑)。 (四部丛刊本英灵集,文镜秘府论南卷) 虽”文质半取“,然实是卑薄声律。谓”理则不足,言常有余,都无意象,但贵轻艳“的诗歌,”虽满箧笥,将何用之“。可见他固不轻视诗之美,但尤重视诗之用;固不轻视诗的艺术价值,但尤重视诗的人生价值。所以力赞玄宗的”恶华好朴,去伪从真,使海内词场,翕然尊古,有周风雅,称阐今日。“ 三是高仲武所选的”自至德元首,终于大历末年“的中兴气集二卷。自序首云: 诗人之所作,本诸于心;心有所感,而形于言;言合典谟,则列于风雅。暨乎梁昭明载述已往,撰集者数家,推其风流,正声最备;其余著录,或未至正焉。 何者?英华失于浮游,玉台陷于****,珠英但纪朝士,丹阳止录吴人,此繇曲学专门,何暇兼包众善,使夫大雅君子所以对卷而长叹也。 末又云: 且夫微言虽绝,大制犹存,详略其否臧(文作”臧否“),尚可拟议:古之作者,因事造端,敷弘体要,立义以全其制,因文以寄其心,著王政之兴衰。表(文无”表“字)国风之善否,岂其苟悦权右,取媚薄俗哉?今之所收,殆革前(文作”斯“)弊。但使体状(文作”格“)风雅,理致清新,观者易心(”观“ 上文多”期“字),听者辣耳,则朝野通取,格律兼收;自郐以下,非所敢录焉。 (文作”非所附丽“。文四五八,四部丛刊本中兴气集) 其提倡风雅的意旨,尤为显豁,无庸申说。此外还有无名氏所撰搜玉集一种,王士祯十种唐诗选本止于乔知之张谔,知选者大概也是盛唐或中唐时人。惜不见序文,所以选集的旨趣,无由探悉。 国秀集对每人皆不评论,英灵集对每人皆有评论,气集则或评论或不评论。 英灵集首选常建诗,好象是最推崇常建诗。评云: “高才无贵士”,诚哉是言!曩刘桢死于文学,左思终于记室,鲍昭卒于参军,今常建亦沦于一尉,悲夫!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唯论意表。至如“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又“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然一篇尽善者,“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属思既苦,词亦警绝。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卷上) 气集首选钱起诗,好象是最推崇钱起诗。评云: 员外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为雄。芟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迥然独立,莫之与群。且如 “鸟道挂疏雨,人家残夕阳。”又“牛羊山上小,烟火隔林疏。”又“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皆特出意表,标雅古今。又“穷途恋明主,耕桑亦近邻,”则礼义克全,忠孝兼著,足可以弘长名流,为后楷┉。士林语曰: “前有沈宋,后有钱郎。”(卷上) 英灵集的推崇常建,还算是就诗论诗。然此外如评崔颢云:“颢少年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懔然”(卷中)。评储光义云:“储公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迹,浩然之气。”(同上)评王昌龄云: “余尝睹王公长平伏冤,又吊枳道赋,仁有余也,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使知音者叹息。”(同上)则又论及行事,重视诗旨。至闲气集的论及行事,重视诗旨,则由评钱起文中,已得到充分的证明。这当然是因为他们评选诗歌的目的,本来虽不轻视诗的艺术价值,但尤重视诗的人生价值。 他们的评论方法,大概模仿诗品,特别是闲气集尤为明显。如评韩翊云: “前载‘芙蓉出水’,未足多也。其比兴深于刘员外,筋节成于皇甫冉也”。 (卷上)评郎士元云:“古谓谢‘工于发端’,比之于今,有惭阻矣”。(卷上)评崔峒云:“亦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卷下)不惟故实出于诗品,语句亦效法诗品。 闲气集的选者高仲武,恰巧和高适的字相同,而且也是渤海人,由是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系于高适名下。但高适死于永泰元年,当公元七六五年,闲气集 “终于大历末年”,当公元七七九年,高适的“墓木已拱矣”,所以自陆游跋中兴闲气集已云:“高适字仲武,此乃名仲武,非适也。”又云:“此集所谓高仲武,乃别一人名仲武,非适也。”(四部备要本陆放翁全集,渭南文集卷二十七) ○六 杨绾贾至梁肃及权德舆等的诗教论 以风雅代****,真成了当时的共同目标,选家如此,著论著亦莫不然,杨绾(?~七七七)条奏贡举疏云: 国之述士,必藉贤良。......自叔叶浇诈,兹道寰微,争尚文词,互相矜。 马卿浮薄,竟不周于任用;赵壹虚诞,终取摈于乡闾。自时厥后,其道弥盛,不思实行,皆徇空名,败俗伤教,备载前史,古人比文章于郑卫,盖有由也。近炀帝始置进士之科,当时犹试策而已;至高宗朝,刘思立为考功员外郎,又奏进士加杂文,明轻加帖经,从此积弊,寝而成俗。功能就学,皆诵当代之诗;长而博文,不越诸家之集。递相党与,用致虚声。六经则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况复征以孔孟之道,责其君子之儒者哉?......朝之公卿,以此待士,家之长老,以此垂训,欲其返淳朴,怀礼让,守忠信,识廉隅,何可得也?(文三三一) 杨绾的这种言论,很快的就有人引为同调,如贾至(七一八~七七二)议杨绾条奏贡举疏云: 易曰,“观乎人文化以化成天下”。关雎之义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盖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故延陵听诗,知诸侯之存亡。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而不穷旨义,岂能知迁怒罚之道乎?考文者以声病为是非,而惟择浮艳,岂能知移风易俗化天下之事乎?是以上失其源,而下袭其流,乘流波荡,不知所止,先王之道,莫能行也。(文三六八) 又工部侍郎李公集序云: 洎骚人怨靡,杨马诡丽,班、张、崔、蔡、曹、王、潘、陆、扬波扇飙,大变风雅;宋齐梁隋,汤而不返。昔延陵听乐,知诸侯之兴亡,览数代述作,固足验夫理乱之源也。(同上) 梁肃(七五三~七九三)丞相邺侯李泌文集序云: 予尝论古者聪明睿智之君,忠肃恭懿之臣,叙六府三事,同八风七律,莫不言之成文,歌之成声。然后浃于人心,人心安以乐;播于风俗,风俗厚以顺。其有不由此者,为理则粗,在音则烦;粗之弊也悖(一作朴),烦之甚也乱。(文五一八) 又秘书监包府君集序云: 文章之道,与政通矣。世教之污崇,人风之薄抉,与立言立事者邪正臧否皆在焉。故登高能赋可以观者,可与图事;诵诗三百,可以将命,可与专对。(同上) 武元衡(七五八~八一五)刘商郎中集序云: 天运地转,刚柔生焉;礼辩乐形,文章出焉。天之文莫尘于日月,地之文莫秀乎山川。圣人观象立言,用稽述作,发乎情性,形于咏歌,大则明天下政途,弥纶王化,小则舒一时幽愤,刺见国风。故子夏云:“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声成文谓之音”也。固可动天地,感鬼神,则正始之道存焉。(文五三一) 杜确(代宗时人)岑嘉州集序云: 自古文体,变易多矣。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始为轻浮绮靡之词,名曰“宫体”。自后沿袭,务于妖艳,谓之“ゼ锦布绣”焉。其有敦尚风格,颇存规正者,不复为当时所重。讽谏比兴,由是废缺。物极则变,理之常也。圣唐受命,斩雕为朴,开远之际,王纲复举,浅薄之风,兹焉渐革。其时作者凡十数辈,颇能以雅参丽,以古杂今,彬彬然,粲粲然,近建安之遗范矣。(文四五九)稍后的李益(七四八~八二七)亦作诗有六义赋云: 夫圣人之理,原于始而执其中,观天文以审于王事,观人文而知其国风。故每岁孟春,采诗于道路,而献之泮官,有以知下之化,达人之穷,发于关雎之首,及乎王道之终。故曰:天明自人而视,天听自人而聪。所谓政于内,系一人之本;动于外,形四方之风。始于风,成于雅。失其道或天方荐瘥,得其宜或锡之纯嘏。 是人情之大窦,未有不由于斯者尔。其德以颂宣,事以类比。陈之于学校,将可以反正轻淫;播之于丝桐,何有于翦商变徵?属辞庶因于劝戒,缘情孰多夫绮靡。 嘉鱼作而贤者进焉,驺虞废而王道缺矣。......王泽竭而诗不作,周道微而兴以刺,俾乃审音之人,于以知风之自,洎夫代见更改也。(文四八一)这些人的论点虽不同,然都归结于提倡风雅,反对****。淫艳的流弊是行为不检,所以指摘文人无行,于重文学以外,提倡励品行。如权德舆贞元二十一年礼部策问五道的第五道云: 问:“言、身之文也。”又曰,“灼于中,必文于外”。司马相如杨雄藉甚汉廷,其文盛矣,或奏琴心而涤器,或赞符命以投阁,其于溺情败度,又奚事于文章耶?至若孔融祢衡,夸傲于代,祸不旋踵,何可胜言!两汉亦有质朴敦厚之科,廉清孝顺之举,皆本于行而遗其文,复何如哉?(文四八三) ****的原因由于以声律取士,所以杨绾贾至皆指摘科举制度、权德舆进士策问五道的第五道亦云: 问:育材造士,为国之本,修辞待问,贤者能之,岂促速于俪偶,牵制于声病之为耶?但程试司存,则有拘限:音韵颇叶者,或不闻于轶响;璋特达者,亦有累于微瑕。欲使楚无献玉之泣,齐无吹笙之滥,取舍之际,未知其方。......鄙夫虚亻宁,以广未闻。(同上) 杨绾贾至要彻底的改革科举制度,权德舆要在科举制度中谋“取舍”之方,总之是想借抡士大典,将诗改为风雅典正,代替当时的丽靡淫哇。 自然我没有忘记唐初也有阐明诗教关系的言论。如孔颖达(五七四~六四八) 毛诗正义序云: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又云: 然则诗理之先,同夫开辟:诗迹所用,随运而移。上皇道质,故讽论之情寡;中古政繁,亦讴歌之理切;唐虞乃见其初,牺轩莫测其始。于后时经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 但这是经学家对于经学中的诗经之传统见解,不是诗论家对于诗的一般见解,不能据此谓唐初人之对于诗,已趋向于用以咏歌民风,规讽时政。到天宝以后,则反对个人诗,提倡社会诗,已由上述诸人的见解,证明为时的风尚人。 唐初的经学家之对于诗经,依经学之传统的见解,主张大胆的“畅怀舒愤” 俾“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史学家之对于诗文,亦依史学之传统的见解,主张参合文质,因之对于六朝诗文的淫丽,并曾加抨击(详五章二至四节)。但这种见解,几皆为文章家所采用,诗人则对之若从若违。唐初的诗,内容似不甚“淫”,形式则不惟“丽”,而且要对偶,要律切。唐太宗帝京篇序云: 余以万机之暇,游息艺文,......追纵百王之末,驰心千载之下。慷慨怀古,想彼哲人,庶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 自然有改正烂漫****之意。但第一他所作的虽是诗序(帝京篇是诗),而意思则似指全部文化。所以在文中反对“秦始、周穆、汉武、魏明”的“峻宇雕墙,穷侈极丽,征税殚于宇宙,辙迹偏于天下,九域无以称其求,江海不能胆其欲”。 第二,他对宫体诗是很艳羡的,唐诗纪事卷一载:“帝(太宗)尝作宫体诗,使虞世南赓和。世南曰:‘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有所好,下必有甚,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帝曰:‘朕试卿尔。’”实则虞世南原为隋炀帝的宠臣,其诗歌如旧唐书卷七十二本传所说。是“祖述徐陵”的。不过据此知唐初确反对诗的“****”。但提倡声律对偶,与天宝以后的诗论不同。天宝以后,其反对“****”,似与唐初相像;但唐初的反对“****”,是代以粉饰太平,天宝以后的反对“****”,则代以咏歌社会,规讽政治。至形式方面,唐初提倡声律对偶,天宝以后虽仍有少数的人在提倡声律,但多数的人则皆企图以风雅诗代声律诗了。 ○七 刘的先德后艺说与尚衡的文章三等说 权德舆虽想到文人的行为问题,但还没有著专文讨论;著专文讨论的,有刘(肃宗时人)的取士先德行而后才艺疏,尚衡(肃宗至德中官散骑常侍等职) 的文道元龟。刘疏云: 国家以礼部为孝秀之门,考文章于甲乙,故天下响应,驱驰于才艺,不务于德行。夫德行者,可以化人成俗;才艺者,可以约法立名。致有朝登科甲,而夕陷刑辟,制法守度使之然也。陛下焉得不改而张之?至如日诵万言,何关理体? 文成七步,未足化人。昔子张学千禄,仲尼曰:“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又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今舍其本而循其末!况古之作文,必谐风雅;今之未学,不近典谟,劳心于草木之间,极笔于烟云之际,以此成俗,斯大谬也。 昔之采诗,以观风俗,咏卷耳则忠臣喜,诵蓼莪而孝子悲。“温良敦厚,诗教也。” 岂主于淫文哉!夫人之爱名,如水之就下,上有所好,不必甚焉。陛下若以德行为先,才艺为末,必敦德励行亻宁甲科。酆舒俊才,没而不齿;陈实长者,拔而用之。则多士雷奔,四方风动;风动于下,圣理于上,岂有不变者欤?(文四三三) 尚衡的著作,乃所以解答平阳太守稷公公的叹“取士之道”,“或精文而薄于行,或敦行而浅于文。”他分文为君子之文,志士之文,词士之文三等: 文章之阃,大抵不出乎三等,斯乃从人而有焉,工与不工各区分而有之:君子之文为上等,其德全;志士之文为中等,其义全;词士之文为下等,其思全。 其思也可以网物,义也可以动众,德也可以经化。化人之作,其惟君子乎!君子之作先乎行,行为之质,后乎言,言为之文;行不出乎言,言不出乎行,质文相半,斯乃化成之道焉。志士之作,介然以立诚,愤然有所述,言必有所讽,志必有所之,词寡而意恳,气高而调苦,斯乃感激之道焉。词士之作,学古以摅情,属词以及物;及物胜则词丽,据情逸则气高;高者求清,丽者求婉,耻乎质,贵乎情,而忘其志,斯乃颓靡之道焉。 对于三等文,尚独提倡君子之文,而反对词士之文: 古人之贵有文者,将以饰行、表德、见情、著事,杼轴乎天人之际,道达乎性命之元,正复乎君臣之位,昭感乎鬼神之奥。苟失其道,无所措矣。君子也文成而业著,志士也文成而德丧。然今之代,其多词士乎!代由尚乎文者,以斯文而欲轨物范众,经邦叙政,其难至乎化成!悲夫#ㄒ著元龟,庶观文章之道,得丧之际,悔吝之所由者也。(文三九四) 提倡“君子之文”,是因为“可以经化”;反对“词士之文”,是因为“乃颓靡之道焉”。所以与以“风雅”代“****”,正是如出一辙。●第四章 元稹白居易的社会诗论 ○一 原因与动机 因了社会的转变和陈子昂杜甫以来的鼓吹,使诗由艺术之宫,逐渐的移植在人间世上,由歌咏各人的悲欢离合,逐渐的改变为歌咏社会的流离丧乱。但社会诗和社会诗论的完成者,仍然要推举元稹就白居易。 元稹(七七九~八三一)字微之,河南人。白居易(七七二~八四六)字乐天,下わ人(原籍太原)。旧唐书二人合传(卷一六六),新唐书二人分传(元卷一七四,白卷一一九)。他俩的所以能完成社会诗和社会诗论,最大的原因有二: 一、元白居陈杜诸人之后,社会诗和社会诗论,已由他们揭开序幕,循次而进,自然就要唱出压轴好戏。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云: 稹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其可数。年十五六,粗识声病。......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村,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元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兴寄,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文六五三) 知他的学赋诗系从陈杜入手,就中对杜甫尤为推崇备至,作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云: 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古人之才有所总萃焉。......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季,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文六五四) 白居易也特别推崇陈杜,与元九书云: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荆─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 (文六七五) 又喜欢别人说他的诗似陈杜。伤唐衢二首之二云: 致吾陈杜间,赏爱非常意。(诗七函一册一卷) 知他的作诗也在效法陈杜。陈杜都是提倡并创作社会诗的,他们既效法并称赞陈杜,同时称赞陈杜的又恰是“激烈”,“兴寄”,“风雅比兴”的社会诗,当然也要提倡社会诗,创作社会诗了。 二、陈子昂时不过是唐社会崩坏的初期,还不十分危急;杜甫正值天宝之乱,自然是丧乱不值,但肃宗即位灵武,郭李收复两京,正在做着中兴的好梦。至元白的时候,安史之乱已平,而中兴之梦却断,豪族与农民的悬殊益甚,一方面促成农村经济的凋敝没落,另一方面又促成朝廷士大夫的骄奢荒情,再加以藩镇跋扈,臣庶苟且,致使天下攘攘岌岌,不可终日。这也不必旁征博引,即举元白的诗文作证吧。元稹叙诗寄乐天书云: 时贞元十年(七九四)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务因人,最不欲文法史生天下罪过。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固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其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悴,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孙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于几阁,甚者拟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下啻仆畜,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之。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直臣义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间,时或缮完ㄨ坠,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上下欲令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铒,史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仆时孩,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 白居易与元九书亦云: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入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又伤唐衢二首之二云: 忆作元和初,{夭小}备谏官位。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这都是元白自述作诗的动机,由于“伤民病痛”,或不惯闻见当时社会的怪现象;至只写社会民生的疾苦,官商富家的剥夺百姓,而未言因以作诗者,如元稹的如李棱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文藁自叙,白居易的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策林等诗文,更举不胜举;元白以外的书,亦颇有记载。惟以我们不是在写社会史,故不一一征引;但元白的所以成功社会诗人与社会诗论家,据此可知是当时社会的驱之使然了。 ○二 “补察时政”与“泄导人情” 至社会诗论,则元较简略,白更详尽。元稹叙诗寄乐天书自述作诗的动机是: 每公私感愤,道义激扬,朋友切磨,古今成败,日月迁逝,光景惨舒,山川胜势,风云景色,当花对酒,乐能哀余,通滞屈伸,悲欢合散,至于疾恙穷身,悼怀惜逝:凡所对遇异于常者,则俗赋诗。 又上令狐相公诗启自述他的诗是: 其间感物寓意,可备朦瞽之讽达者有之,词直气粗,罪戾是惧,固不敢陈露个人;唯杯酒光景间,屡为小碎篇章以自吟畅。(文六五三) 知其吟诗率以社会为主;但没有以社会为主的理论。白居易则不同了,与元九书云: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至,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言。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 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王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 自白居易的观点看来,天下和平基于圣人的“感人心”;“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正是“根情、苗言、华声、实义” 的,所以五帝三王都“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根情、苗言、华声,实义,是诗的四要素。根情就是本之性情,苗言就是表以语言,华声就是佐以声调,都是普通的见解,不能算是白居易的新说。不过白居易以为诗之为诗,不止在“根情、苗言、华声”,还要“实义”。“实义”就是实之以义,就是以义理为实质。因为诗是“根情、苗言、华声”的,所以有“感人心”的力量,但“感人心”的力量善用之可以感人为善,不善用之也可以感人为恶,所以必须实之以义。 实之以义是白居易的根本主张,同时也是他的新说,虽然陈杜的提倡风雅比兴,也就是实义。 实义的具体方法是“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与元九书续云: 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诚,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下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道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元刂矣。策林六十八亦云: 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ぁ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 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文六七一)读张籍古乐府亦云: 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读君学仙诗,可讽放佚君;读君董公诗,可诲贫暴臣;读君商女诗,可感悍妇仁;读君劝齐诗,可劝薄夫敦。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诗七函一册一卷)寄唐生亦云: 篇篇无空文,句句必荆╂。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同上) 与元九书和策林是泛论,读张籍古乐府是称赞张籍的作品,寄唐生是述说自己的诗歌,总之是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泄导人情”是诗人的作诗路向,“补察时政”是当权的观诗施政。当权的人何从看到诗人的诗歌,白居易以为惟有恢复古代的采诗制度。策林六十九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眩┷风之使,建采诗之官,裨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篇,则知泽及四海也;闻禾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诗,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著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役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 “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之善,不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疚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文六七一) 有了采诗之官,则诗人知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诫”,由是喜作“泄导人情”的诗歌,敢作“泄导人情”的诗歌;当权者也得“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没有采诗官,则恰恰相反。新乐府中的采诗官一首云: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恐朝廷绝讽议。......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诗七函一册四卷) 这是因为没有采诗官,则“泄导人情”的诗歌不易上达君听;而预备上达君听的诗歌只有故意的“赞君美”,“悦君意”。所以前引与元九书也说采诗官废,则 “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元刂矣。” ○三 历代诗的优劣 由这个观点论诗,最好的作品,除了尧舜时的君臣赓歌以外,就是诗三百篇,后来则每况愈下。因为赓歌是君臣的互相劝勉,诗三百篇是传为采诗官采来的“泄导人情”的美刺诗。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云: 始尧舜时,君臣以赓歌相和。是后诗人继作,历夏殷周千余年,仲尼缉拾选练,取其干预教化之尤者三百。其余无闻焉。骚人作而怨愤之态繁,然犹去风雅日近,尚相比拟。秦汉已还,采诗之官既废,天下俗谣民讴,歌颂讽赋,曲度嬉戏之词,亦随时间作。逮至汉武赋柏梁诗,而七言之体具;苏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为五言。虽句读文律各异,雅郑之音亦杂,而词意简远,指事言情,自非有为而为,则文不妄作。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罗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其遒壮(二字本集无)抑扬,冤哀悲(本集作存)离之作,尤极于古。晋世风概稍存。宋齐之间,教失根本,士子以简慢歙习舒徐相尚,文章以风容色泽放旷精清为高,盖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也;意义格力,两无取焉。 陵迟至于梁陈,淫艳刻饰,佻巧小碎之词剧,又宋齐之所不取也。 批评的标准是:是否“干预教化”,是否合乎“风雅”。又指出采诗官既废以后的诗歌,便陵迟至于“淫艳刻饰,佻巧小碎”,可见恢复采诗官的提议,和“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的口号,虽倡自白居易,但元稹也正有同感。 前节所引白居易与元九书,也推崇赓歌(即“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和洛歌,也致慨于采诗官既废以后的“六义始元刂矣”,则由采诗官采辑来的诗三百篇,当然也是他所推崇的。与元九书续评诗三百篇以后的作品云: 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吾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 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仿徨抑郁,不暇及他耳。 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寝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炼”,“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六义就是风雅颂赋比兴。风雅颂的原始意义不可考,汉儒的解释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雅也是如此,所不同者,“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详二篇一章三节)。 赋比兴的解释很纷歧,大抵汉代经学家偏于就意义解释(同上),六朝文论家偏于就方法解释(详三篇八章五节及九章四节)。唐人是倾向汉代经学家的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