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批评史-2

子产之从政也,择能而使之。......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贵贱、能否,而又善为辞令。裨谌能谋,谋于野则获,谋于邑则否。  郑国将有诸侯之事,子产乃问四国之为干子羽(即公孙挥),且使多为辞令;与裨谌乘以适野,使谋可否;而告冯简子使断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应对宾客。是以鲜有败事。他们这种反复的讨论修饰的办法,很得到孔子的称赞。  论语宪问篇载孔子以赞美的口吻说:“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即子大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卒润色之。”  此外,国语楚语下载王孙圉论宝,也强调指出:  楚之所宝者日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训辞也就是替行人准备的辞令。  那末辞令的考究究竟要到什么程度、什么样子呢?仪礼聘礼记云:  辞无常,孙(通逊)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  后来语言进为文章,辞令便进为文辞,同时“尚达”也便进为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了。  ○二 最广义的文学  周秦诸子,是哲学家而不是文学家。固然哲学赖着文学表现,但究竟“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萧统文选序)唯其如此,所以他们虽有时言及“文”  与“文学”,但他们所谓“文”与“文学”,与我们所谓“文”与“文学”大异;他们所谓“文”与“文学”是最广义的,几乎等于现在所谓学术学问或文物制度。  如此广泛的讨论学术,文学批评史上似不应惠予篇幅。惟一则因为古代的学艺,本来混而不分,所以讨论的虽是学术,而文学“亦在其中矣”。二则因为时居古代,所以后世的一切思想和文艺,都直接间接受其影响,文学批评也不例外,所以他们所谓“文”与“文学”,乃对所谓“文”与“文学”的评价,遂在文学批评史上有了地位了。  ○三 孔子及孔门诸子所谓“文”与“文学”及“文章”  论语中言及“文”者如下:  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篇)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篇)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治长篇)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篇)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篇)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篇)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亻巽,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宪问篇)  由此知道孔子很重视文,列为四教之一,又以斯文自任。但其所谓文绝不同于现今所谓文。固然只就“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之“文”而言,可以附会为狭义之文;但由“博学于文”,“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谓之文”而言,可以推知“文”实包括一切应知的学问。至所谓“斯文”之“文”与“郁郁乎文哉”之 “文”,则其义更广,差不多指一切文物制度了。  孔门弟子所谓“文”,亦全同于孔子。如颜渊称孔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子罕篇)与孔子所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辞义全同。棘子成说:“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便急忙说:“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革享,犹犬羊之革享!”(颜渊篇)也同于孔子所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雍也篇)  至“文学”一个名词,始见论语,以前的书是没有的。论语先进篇说:“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子游子夏都是偏于读书知礼一方面,所以孔子以“绘事后素”  警戒子夏(引见二章四节),而晚出各种儒家书如毛诗序、丧服大传,后人往往附会为子夏之作。至子游,则其故事之见于礼记中檀弓、玉藻诸篇者,亦泰半为讲礼由礼之言;以子夏子游之列于“文学”一科而言,则所谓“文学”,亦是广义的,不是狭义的。  论语言及“文章”者有两处:一为孔子之言,谓:“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觉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泰伯篇)一是子贡称孔子之言,谓:“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治长篇)前者谓尧有文章,当然是最广义的,不同后世所谓“文章”;后者称孔子之文章,容或指威仪礼法之见于语言文字者而言。  但与“文学”相较,“文”而缀一“学”字,自偏重内容;“文”而缀一“章”  字,则较重形式。所以到汉代便以“文学”括示现在所谓“学术”,以“文章”  括示现在所谓“文学”。(详二篇二章三节)  孔子的文学概念之所以如此者,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是博学的哲学家,不唯不是文学批评家,也不是文学作家。哲学家之于文,只是用以说明其学术思想。所以孔子虽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但谓文为质之自然的表现。如云: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宪问篇)又云:  辞、达而已矣。(卫灵公篇)  固然易系辞下引孔子云:“其旨远,其辞文。”左传襄二十五年亦引孔子云:  “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似乎孔子很注重文辞。但系辞不是孔子所作,已经近人的研究而渐成定谳;左传所引孔子语,也不能一律信认。我们知“辞、达而已矣”是孔子的话,则“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之不出于孔子可知。礼记经解云:“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文心雕龙宗经篇亦云:“春秋辨理,一字见义。”假使春秋真出于孔子之手,而且如史记孔子世家所说,“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则孔子对于文章的修辞,确很注重。但他的目的不在修辞,而在正名;不过因为要正名,所以ゼ词特别郑重,由是对后世的文学批评发生很大的影响而已。  ○四 孟子所谓“养气”与“知言”  孟子从未言及文学,更未言及文学批评,而在文学批评史上则有相当的地位,就是因为他的提出“养气说”。他说: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公孙丑篇)  此虽是就修养而言,却与文学批评很有关系。第一,他说: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养气”与“知言”连举,而所谓“知言”又是“讠皮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虽其目的超乎鉴赏文辞,但也就是鉴赏文辞的方法。第二,孟子的文章之所以磅礴骏伟者,与养气有相当的关系。所以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云:“文者、气之所形。......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弘博,称其气之小大。”(详六篇六章六节)  至后世的“文气说”,渊源自然出于孟子,但与孟子不同:第一,孟子养气虽与他的文章有关,而其目的不似后来文气说之只在文章。第二,孟子所谓气是“集义所生者”,义为本,气为末,故曰:“志至焉,气次焉。”后来的文气说之所谓气,则只是行文的气势而已。  ○五 荀子的立言论准  孔子所谓文学指一切学问文献,荀子所谓文学也指一切学问文献。荀子性恶篇云:  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  王制篇云:  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大略篇云:  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知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下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  孔子的文学概念,虽然有指一切学问的意思,但未明言指一切学问;荀子则彰明较著的以“学问”解释“文学”了。  孔子因主张正名主义,由是影响于文学方法者为严词主义,就是遣词造句要恰如其分。此义,荀子要能明白言之。正名篇云:  君子之言,涉然而精,亻免然而类,差差然而齐。  何以要如此呢?并不是要文章美化;彼正其名,当其辞,以务白其志义者也。(亦正名篇)  用此以解释孔子的“辞、达而已矣”,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注脚了。  唯其因正名而主张严词,由是谓:  多言而类,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  (非十二子篇)  不过:(一)虽然因孔子尝称尧舜,由是后人谓儒家的首统创始于尧舜,实则儒家的道统创始于孔子,所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者,固有“以述为作”  的成分在内,而大体还是“托古改制”。以故孔子的正名主义提不出具体的方案。  荀子是儒家的后学,遂有具体的以圣人为准的方法。(二)虽然自孔子“以述为作”以扣,遂开始了私家著作的风气,但孔子究竟很少自己著作,无庸提出立言的论准。荀子则生在著作盛行的时代,自己又是正名主义的著作家,自然有建立论准的需要。所以他说:“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正论篇)由是他不得不定出立言的论准了。  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正论篇)  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不合王制也。天下有不以是为隆正也,然而犹能分是非曲直者耶?(解蔽篇)以此论准而著论为文,自然不应离开圣道王功:  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  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辨说也者,不异实名以喻动静之道也。期命也者,辨说之用也。辨说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 心合于道,说合于心,辞合于说,正名而期,质情(原作请,依王念孙校改)而喻,辨异而不过,推类而不悖,听则合文,辨则荆┦,以正道而辨奸,犹引绳以持曲直。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正名篇)以此论准而说经,由是经书也都是为圣道王功而著了: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儒效篇)  由前之说,启示了后来古文家及道学家的文学观;由后之说,启示了后来注疏家的经书观。  ○六 易传对于文学的点点滴滴  易传的著作年代,虽然现在仍是议论纷纭,莫衷一是,但在道家有相当的成立以后是很显然的。  所谓易传,指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说卦、序卦、杂卦,就是所谓十翼。十翼里边,彖象与序卦杂卦,从没有论到文学。说卦也没有论到文学,但有的地方,却予后来的论文学者以相当提示。如云: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这自然不是就文学而言,但后来桐城派的刚柔说,尤其是曾国藩的“古文四象”,确与此有相当的渊源关系,虽然那只是桐城派的一种“托古立说”。  文言与系辞上下便有很多的关于文学理论的言论了。依近来学者的考订,文言与系辞的关系很密切,以故我们不妨合而述之。  文言系辞的文学观,有四种特点:  (一)文学是摸拟自然的──系辞下云:  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是对八卦的一种解释,似与文学无关;但我们应知八卦为最古的文字,而文字却是寄托于文字的(自然不是说不著于竹帛的不算文学)。系辞上云:“卦有大小,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而于后紧接以: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易如此,易辞更不必说了,这也是摸拟自然的倾向。系辞上又云:  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这虽是就易象而言,但其影响于文学观念者,当然也是摸拟自然了。  八卦以至稍后的文字画,无疑的是摸拟自然,以故谓文学为摸拟自然之意向,应当是很古的。但很古的人虽有谓摸拟自然的意向,却没有摸拟自然之说;摸拟自然之说,多少是受道家影响,而易传始有鲜明主张的。  二、怀疑的批评──系辞上云: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这很显然的与道家所谓“美言不信,信言不美,”是螂相通的。但又接云:  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  又由怀疑之下而找到办法,所以仍是儒家的文学观,不是道家的文学观。此处谓“卦以尽情伪,系辞以尽其言,”而系辞下则云:“圣人之情见乎辞。”又云: “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盖“尽言”者,乃尽欲言之情伪,所以也就是尽情。  情既是见乎辞,所以可由辞以知情。  三、道与诚──文言云:  君子进德修业:患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可以说是十足的儒家学说。虽则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影响了后来的载道派的文学观。我们应当注意者,是它所谓“立诚”是以“居业”的,而“居业”又是与“进德”并举的。系辞下云:“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  ......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与此合而观之,其与后世载道派的文学观之关系更显然了。  四、文学形式论──文言系辞的作者,虽则主立诚,主载道,但不似后世一部分古文家之重质轻文。骈文家尝以“物相杂故曰文”一语,做自己的护身符,自然不免有许多曲解与附会;不过既能举之而加以曲解附会,则其本身多少有近于骈文家的文学观的质素。系辞上云:  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  系辞下云:  夫易......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  更很明显的重视文的形式。惟作者究竟是儒家,不是骈体派的文学理论家,所以于“其旨远”前云:  夫易彰往而察来,而显微阐幽。开而当名,辨品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仍是正名主义的文学办法了。  ○七 墨子的“三表法”及其重质的文学观  分派叙述,儒家应在墨家之前,由是荀子亦在墨子之前。但依时代先后,则墨子在荀子之前。荀子之提倡立言的论准,一方面固受孔子的影响,一方面也受墨子的影响。墨子非命中云:  凡出言谈,由文学之为道也,则不可不先立义法。若言而无义,譬犹立朝夕于员钧之上也,则虽有巧工,必不能得正焉。不过,墨子的“义法”与荀子的“隆正”不同:荀子的隆正是“圣王”,墨子的义法是所谓“三表”(中下篇作三法)。非命上云:  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曰:有本(下作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  于何用之?发(原作废,据中下篇改)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这里所谓三表法,固是他的哲学方法,同时也是他的文学方法,故谓此为“文学之为道”。不过他所谓文学,亦与其他晚周人所谓文学一样的近于学术,与现在所谓文学不同。  于此有应附带说明者,就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似为荀子以圣王为“隆正”之所从出。实则荀子所承受的墨子的影响,只是立言论准的提倡;至他的具体的论准,则与其说是积极的受墨子的影响,无宁说是消极的反墨子之说。  荀子之所以有论准者,因为别家有论准,自己不能不有论准以资对抗。他所谓圣王与墨子所谓圣王,名同而实异。所以韩非子显学篇云:“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儒墨两家,名圣其圣,各王其王,压根儿就是分道扬镳的。  唯其所谓文学近于学术而不同于现在所谓文学,所以他注重实质的功用,反对形式的优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有以下的一个巧譬善喻的关于墨家的故事: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王先谦谓当作体身)则可,其言多不辩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文衣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妄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而未可碚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用,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依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本)  以此与孔子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说,比而观之,知儒家虽谓”有德者必有言“,”言“不过”德“之表现,而究竟用”言“;虽然谓”辞、达而已矣 “,究竟用”辞“。墨家则对纯美的文学,不惟不提倡,且极力反对,无怪荀子说他”蔽于用而不知文“(解蔽篇)了。  ○八 晚出谈辨墨家的论辩文方法  墨子书中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是晚出的谈辨墨家所作。  (详拙撰墨子探源,见前中央大学文史哲季刊第一卷第一期)谈辨墨家继承墨子的三表法,特别注重论辨。经上云:  辨,争彼也;辨胜,当也。  小取篇云:  夫辨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乃也)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这是论辨的作用。至论辨的方法,小取篇云:  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  论辨的对象是”实“,但”实“不能举之于口;举之于口的是”名“,所以说:“以名举实”。经上亦云:“举,拟实也。”经说上释云:“告以之名,举彼实也。”  “名”是举“实”的工具,但只是“名”不能发抒论辨者的意见;能以发抒论辨者的意见的是“辞”。“辞”就是论理学上所谓“命题”。荀子正名篇云:  “辞也者,兼异实之名以论一意也。”譬如说:“鸟、飞禽也。”“鸟”是一实之名,“飞禽”又是一实之名,“鸟、飞禽也,”则是论辨者的意见,所以说:  “以辞抒意。”  “辞”所抒的是意见,意见的构成必有原故。经上云:“故、所得而后成也。”  “故”的表出赖于“说”,所以说“以说出故”。经上云:“说所以明故。”明故的具体方法有“或”、“假”、“辟”、“效”、“侔”、“援”、“推”、 “同”、“异”九种。小取篇云:  或也者,不尽也。假也者,今不然也。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也(同他)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之者予之也。是犹谓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  “或”就是论理学上所谓“特称命题”。经上云:“尽、莫不然也。”如说“人皆有死”,是“尽”;“人或黑或白”,则是“或”。(此条采取梁任公先生说,见墨子学案第七章)  “假”就是论理学上所谓“假言命题”。经下云:“假必悖,说在不然。”  经说下释云:“假、必非也而后假。”例如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悭且吝,其余不足观矣。”“如有周公之才之美”,是假设之辞,实则并无周公之才之美,所以说“假、今不然也”,“必非也而后假”。  立论的目的之一,是寻求事物之“法”。事物之“法”的获得由于“效”。  所以说:“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法也。”经上亦云:“法、所若而然也。”经说上释云:“法:意、规、圆,三也,俱可以为法。”“若”也就是“效”。譬如欲求圆之法,则意象之圆,规写之圆,圆物之圆,都可据效以为法。经上云:“圜、一中同长也。”圜就是圆,“一中同长”就是圆之法。此法即由效而得,所以经说上释云:“圜、规写交也。”规写交,中间有一中心点,由此中心点量至周围边线,其长相等,由是效之而立圆法也“一中同长”。法之获得既由于效,法之是非也就以中效与否而定。所以说“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然则“效”是效事物以求事物之法的方法,“法”是求得的事物之法,即今所谓规律。  “辟”就是譬喻。孙诒让墨子间诂引王符潜夫论释难篇云:“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再如说苑善说篇云:“梁王谓惠子曰,’ 愿先生言事则直言耳,无譬也。‘惠子曰,’今有人于此而不知弹者,曰,”弹之状何若?“应之曰,”弹之状如弹“,则谕乎?‘王曰:’未谕也。‘’于是更应之曰,”弹之状如弓,而以竹为弦,“则知乎!‘,王曰’可知也。‘惠子曰,’夫说者,固以其所知谕所不知,而使人知之?今王曰无譬,则不可也。‘”  王符说明了譬喻的产生和性质,惠施说明了譬喻的作用。  “辟”的作用是借彼物以说明此物,“侔”的作用是借彼辞以证成比辞。孙诒让云:“说文人部云:’侔、齐也。‘辞义齐等,比而同之。”例如公孙龙子迹府篇云:“龙闻楚王......丧其弓,左右请求之,王曰,’止。楚人遗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闻之曰,’......亦曰人得之而已,何必楚? ‘若此,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夫是仲尼异’楚人‘于所谓’人‘,而非龙异’白马‘于所谓’马‘,悖。”惠施以弓说明弹,是“辟”;公孙龙以孔子异 “楚人”  于所谓“人”,证成异“白马”于所谓“马”,是“侔”。  “援”就是援例。如墨子尚贤中云:“且以尚贤为政之本者,亦岂独子墨子之言哉?此先王之道,先王之书,距年之言也。传曰,’求圣君哲人,以裨辅而身。 ‘汤誓曰,’聿求元圣,与之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则此言圣王之不失以尚贤使能为政也。”援圣王以尚贤使能为政之例,墨子也当然可以尚贤使能为政。  “推”就是推理。此云:“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之者予之也。”经说下亦云:“在(察也)其所然者于未然者,说在推之。”所以“推”的作用,是以已知推未知。如论语为政篇载孔子云:“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就是以已各的殷之损益夏礼,周之损益殷礼,推知继周者之损益周礼。  “同”就是求同,“异”就是求异。“是犹谓也者,同也。”彼有一说,此亦犹其说,二说相同,所以叫做“同”。“吾岂谓也者,异也。”你这样说,我岂这样说,二说不同。所以叫做“异”。  此九种都是明故的方法,但“辟”“侔”“援”“推”四种的适用却要有相当的限制。小取篇云:  夫物有以同,而主率遂同。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原无所字,据王引之较增);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是故“辟”“侔”“援”“推”之辞,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则不可不审也。不可常用也。  “辟”“侔”“援”“推”的成立,是根据于物的同点。但有同点,也有异点,所以说“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既“不率遂同”,则“辟”“侔”  “援”“推”的效能,便不能过分的依赖。所以惠施说“弹之状如弓”后,还须添上一句,“而以竹为弦”。异“白马”于所谓“马”,确与异“楚人”于所谓 “人”的命题相同。但孔子说:“亦曰人亡之,人得之而已,何必楚?”并不是说“楚人非人”,而公孙龙的异“白马”于所谓“马”,则是说“白马非马”。  “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至“援”  与“推”的不十分正确,更为明显,所以很早就有人对形式逻辑提出异议。  “名”“辞”及“说”,特别是“辞”“说”二种,其取予须以类而行,所以小取篇云:“以类取,以类予。”大取篇亦云:  夫辞、以类行者也;立辞而不明其类,则必困矣。  如经说下云:“木与夜孰长?智与粟孰多?爵、亲、行、贾四者孰贵?”就是“不明其类”,而不以类取。不以类取,必不能“抒意”,不能“出故”。如孟子告子篇载孟子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欲以水之就下,说明人之性善,实则水与人不同类,所以水之就下虽是事实,而人并不因水之就下而性善。这就是“不明其类”,而不以类予。不以类予,常陷于论理的错误。  上述虽都是论辨的方法,但:一则论辨文的内容是论辨,所以论辨的方法,也就是论辨文的办法。二则后来的论辨文本出于先秦诸子,而晚出墨家之在诸子之中,独言及论辨的方法,在文学批评史,自占有重要地位。  ○九 老子的反对“美言”与提倡“正言若反”  老子的怀疑派的哲学家,他怀疑一切,诅咒一切,力言:“绝圣弃智”,“绝巧弃利”,“绝学无忧”(十九章)。反对美的观念,说: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二章)  美言不信,信言不美。(八十一章)反对言与辩,说: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五十六章)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八十一章)  而主张“不言之教”(四十五章)。既然反对美,反对言,则借助于美与言的文学,更不必说了。所以老子之在文学批评史上,只是一个消极的破坏者。但他对后世却有积极的影响,就是他的“正言若反”(七十八章)之说。他所谓“正言若反”,并不是就文学而言,但后来的“微词派”的文学家与文学理论家,却以“正言若反”一语做他们的口头禅,而他们的“微词”之说,亦多少受老子的提示。  ○十 庄子书中的艺术创造论、写作方法论及书文糟粕论  庄子一书,只有内七篇及天下篇是姓庄名周的庄子所作;其余是晚出道家的总集。(详拙撰庄子外杂篇探源,见燕京学报第十九期。)但言及文艺评论的几篇,却大半受了庄子的影响,所以不妨合并论述:  一、艺术创造论──庄子是自然主义的哲学家,对于“道”的意见是“任自然”,对于“艺”的意见也是“任自然”。内篇的养生主篇载庖丁自述他的解牛云: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导大,技经肯綮之未然,而况大瓜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讠桀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庄子之提叙这种“妙造自然”的技术,是借以说明养生的方法,不惟不是为文学而发,也不是为艺术而发。但后来的自然文艺论──如苏轼的文说《答谢民师书》云:  “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详六篇六章三节)多少总受此说的影响。  既要“妙造自然”,当然不要人为的方法。外篇的天道篇载轮扁云:  斩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同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  又达生篇称“工亻垂旋而盖(过也)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也是在说明技巧不需要规矩,也无方法可言。此种论调,也不是为文学或艺术而言。  但曹丕的典论论文云:“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  (详三篇四章一节)其受了此说的影响,毫无疑义。  不要方法,必有代替方法的方法,所以反对方法的本身也就是方法。庄子的代替方法的方法有二:一是“真积力久”,一是“用志不分”。  庄子在大宗师篇借着孔子的口气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虽是就道术而言,不是就艺术而言,说“人相造乎道”,正同“鱼相造乎水”一样,生于江湖,长于江湖,并且“忘乎江湖”,自然习于水,善于水居。同样人若生于道,长于道,并且“忘乎道”,自然习于道,善于道了。艺术也是如此,所以庖丁解牛之能到“妙造自然”的境地者,因为他有“十九年”的历史与“解数千牛”的经验。也经过“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必要到“三年之后”,才“未尝见全牛地”。  这种“真积力久”的非方法的方法,到了晚出的道家便益发具体化了。达生篇托为仲尼颜渊的问答云: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尝邪?‘曰,’可。善游者数能;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复,犹其车也。......”  又述孔子问吕梁丈人“蹈水有道乎?”吕梁丈人云:  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回水)俱入,与汨(涌波)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此种言论也不是为文学或艺术而发,但苏轼的日喻赠吴彦律云:“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  其受了此说的影响,也毫无疑义。  至“用志不分”的最好说明,莫妙于达生篇。在那里假设了两个故事。一个是: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不而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另一个是:  梓庆削木为钅,钅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钅,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通斋,下同)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钅,然后加乎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欤!”  综上各种言论,都不是为文学而发。但后世言文学者,每斟酌其意趣,挹取其论旨,由是在文学理论上,遂有了不可磨灭的价值。  二、写作方法论──创造艺术既不要方法,写作文章自也不循方法。庄子在天下篇自述他的写作说: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态纵而不傥,不以骑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晚出的道家在寓言篇为之演释其义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借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  年老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这纯是一种虚构的写作方法,同时也就是不循方法的方法。淮南子修务训云:  “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参康有为孔子改制考,及古史辨第六册,拙撰晚周诸子反古考)既是托之神农黄帝,就不是真出于神农黄帝,所以其他诸子的写作方法,也往往是虚构的;不过不及庄子的故意使用,因之其文章也不及庄子的更为淑诡曼衍。庄子以外,使用得最妙的是屈原,因之屈原的作品也充满了寓言、重言和卮言;与庄子不同者,止是庄子用以说理,屈原用以言情。可惜自汉代崇儒以后,征实主义****这种虚构的方法,除写作小说外,无人再来使用,止有苏轼作刑赏忠厚之至论,引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梅圣俞问出何书,答云:“想当然耳”(见龚颐正齐隐笔谈),还是这种方法的仅存硕果。  三、书文糟粕论──庄子书中没有提到“文学”,只提到“书籍”之“书”。  本来先秦所谓“文学”是最广义的,包括一切学问文献,书籍亦当然在内。外篇的天道篇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斩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  “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  “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糟粕已夫!......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秋水篇亦云:  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这是极端自然主义的必然悲哀。从自然主义的观点看来,最完美的是自然,破坏自然的是人为。那末,对于语言文字的要求,当然是表现自然,不是表现人为。可是语言文字的本身就是人为,结果只有否定它,而主张“不言之辨,不道之道”(齐物论)。说“天下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常法而不义,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知北游)。实则人假设只是一味地顺任自然,早被自然淘汰了;人的能以生存下来,而且继续发展,是靠了人为的改造自然,语言文字就是改造自然的工具之一(也还是他方面的工具)。因此语言文字不是自然的奴隶,也不是现实的奴隶,而是从自然现实提炼加工、组织再造的产品,它比自然现实更高级,更完美。  ○十一 韩非的反对文学及解老篇的重质轻文  韩非也同于一般的见解,以一切学问为文学。六反篇云:  学道立方,离法之民,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八说篇云:  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术以道民也,而又贵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疑。......夫贵文学以疑法,......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在这句话的前面说:“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知所谓文学者就是指的“博习辩智如孔墨”的人物,所以五蠹篇也说:“儒以文乱法。”这也足以证明其所谓文学是指一切学问。  再者,就此言观之,他对文学是反对的。不但此言为然,书中反对文学的地方,实举不胜举。如五蠹篇云:  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  富国以农,距敌恃卒,而贵文学之士,......之世之所以乱也。  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显学篇也反对:  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亡征篇亦云:  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外储说左上篇亦云:  夫不谋治强之功,而艳乎辩说文丽之声,是却有术之士,而任坏屋折弓也。  儒墨与韩非同样以文学包括一切学问,但儒墨对其所谓文学积极提倡,韩非对其所谓文学则极力反对。此其原因,由于韩非与儒墨之政治哲学不同:儒墨之政治哲学皆着眼于积极的劝导,韩非则着眼于消极的限制;劝导须用学问,限制则只恃国家的成文法典,民众愈有学问,则异说愈多,而限制之力亦因之愈减。  所以他的理想国是:“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五蠹篇)自然反对学问。至于纯文学,因为那时还不发达,假使发达,更在“辞而癖之”或“法以制之”之例了。  韩非子中有解老喻老两篇,不见得是韩非所作。在解老篇里面有以下崇质卑文的言论:  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所谓文质,当然不同于文论家所谓文质,而是政论家所谓文质,但此种崇质卑文的论调,却予后来文论家以相当的影响。★第二篇 两汉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诗的崇高与汨没  ○一 诗的崇高  两汉是封建功用主义的黄金时代,没有奇迹而只是优美的纯文学书,似不能逃出被淘汰的厄运,然而诗经却很荣耀的享受那时的朝野上下的供奉,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的送给了它一件功用主义的外套,做了他的护身符。  这件外套,不但不是一人所作,亦且不成于一个时代;我们于此喊句顾颍ㄕ先生治古史的口号吧,是“层累而上的”。  自从有人受着功用主义的驱使,将各不相谋的三百首诗凑在一起,这功用主义的外套便有了图样;从此你添一针,他缀一线,由是诗的地位逐渐崇高了,诗的真义逐渐汨没了。  在第一篇第二章里,我们已经说过周秦诸子的诗说是染有浓厚的功用主义的色彩的。但那仅是站在功用的观点,使诗有了文学以外的价值;或者是“断章取义,予取所求。”汉代便不同了,他使诗经的第一首诗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迹,使诗经每一句话有了裁判一切礼俗政教的职责与功能。  陆贾新语慎微篇云:  故隐之则为道,布之则为文诗,在心为志,出口为辞,矫以雅(当为邪)僻,砥砺钝才,雕琢文邪(当为雅),抑定狐疑,通塞理顺,分别然否,而情得以利,而性得以治。  贾谊新书道德说云:  诗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缘之以自成也。故曰,诗者,此之志者也。  董仲野春秋繁露玉杯篇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瞻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 这自是上承了荀子的诗说,然鲜明的主张诗为道德的表现,而且为君子在位者所以服人的工具,则谓诗有圣道王功的奇迹,诗为一切的裁判者,都有了根据了。  孔孟述诗,虽有尊重诗句的意向,但究竟只是一种引证的作用,到荀子便逐渐有引作论准的倾向了。他在一段文章的末尾,喜欢引几向诗作他的结论。这种倾向到孝经、说苑、新序、列女传、韩诗外传(此乃离经之传,故介于著论与注疏之间)而极矣。说苑、新序还不厉害;孝经、烈女传、韩诗外传,差不多每一章的结论都是诗经。近人尝骂古人的文章总是“诗云”“子曰”,以“子曰”作论准的风尚较晚,在秦汉,则“子曰”的势力,绝不敢与“诗云”的势力对抗。  ○二 诗的汨没  在汨没诗义的记“功”牌上,我们只得使著论家屈居第二位,因为第一位已被注疏家(说是经学家)占去了。他们不似著论家之仅仅崇高了诗经的地位,他们更能予诗经的每一首诗以圣道王功及其他的奇迹。  汉书儒林传云:“汉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传。”这些人虽在训诂注释,但未必不可成功解释的批评。可惜他们一方面继承儒家的功用观念,一方面又受了阴阳家的影响,由是他们的解释,上者不出于圣道王功,下者且流于五行纤韩。如关雎明明是一首平淡的民间情歌,他们却要使之有“美”“刺”的大道理。据冯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申培鲁诗故云:  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后不然,诗人叹而伤之。后苍齐诗传云:  周室将衰,康王晏起,皆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薛汉韩诗章句云:  诗人言关雎贞洁慎匹,以声相求,以于河之洲,隐蔽于无人之处。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去留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在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此刺时也。  差不多每一首都有了作者,有了微言大义的美刺,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迹。而最奇的奇迹要算齐诗。汉书卷七十五翼奉传云:  察其所繇,省其进退,参之****五行,则可以见人性,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诗之为学,性情而已,”这是如何正确的见解;但其所谓性情因于历律,真是奇之又奇了。叙述至此,应当与千古诗人,同声一哭。  今文学如此,古文家亦何独不然。如关雎,毛诗序说是“后妃之德也”,虽异于齐、鲁、韩的说是刺康后,然究竟逃不出“美”“刺”的故套,仍然不给予它以诗的位置,仍然给予它以圣道王功的奇迹。  自然啦,诗经中是有刺诗的,如魏风的葛屦云:“维是褊心,是以为刺。”  (引见一篇二章一节)所以以美刺说诗,也不是完全无根据,也不是完全错误。  但每一首都替它加上美刺的作用,而加上的美刺又以圣道王功为准绳,则诗经中的诗,得到了“不虞之誉”,同时也背上了“不白之冤”。  读者不要说我“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吧?须知因了这种观念,不惟崇高了诗经的地位,汨没了诗经的真义,以美人香草解楚辞,以忠君爱国释古诗十九首,以至以一切礼教的道德的观念曲解古往今来的诗文词曲,都是此义的适用与演绎,在鉴赏文学上虽是障碍物,在鉴赏的历史上则有非常的地位!   ○三 卫宏毛诗序  握有诗学权威的毛诗序便是在这种空气之下产生的。毛诗序的作者,后世虽是言人人殊,然后汉书儒林传已云:“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卫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前一节引的“关雎,后妃之德也。”是关雎诗的序,全文很长,总论诗经一书,人称之为大序;其余每篇都有数言以至数十言的短序,人称之为小序。小序仅是美刺与作者的附会;大序说诗可分此下三点:  一、诗言志──毛诗序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自然是虞书说诗的演绎。不过此种演绎,不始于毛诗序,而始于礼记中的乐记。  乐记云:  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  又云:  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不过乐记的侧重点在乐,毛诗序的侧重点在诗,所以略有不同。有的人以为乐记本之毛诗序,实则毛诗序出于东汉,乐记既编入礼记,不能晚于西汉,所以是毛诗序本之乐记。至后世的研究诗的产生的论文,则本之毛诗序者很多,俟后分叙,兹不预述。班固的白虎通义礼乐篇云:“乐所以必歌者何?夫歌者、口言之也。中心有乐,口欲言之,手欲舞之,足欲蹈之。”也是在讨论乐舞与诗之不能分离的关系。  麦更西(A.S.Mackezie)在文学的进化一书中说:跳舞、音乐、诗歌,是原始艺术三位一体。毛诗序所谓“永歌之”的歌词的是诗歌,“永歌之” 的声调是音乐,手舞足蹈便是跳舞。中外古今的意见是一致的。不过原始人类为什么要作而且能作三位一体的艺术呢?麦更西归之于在团体生活的不能安静,毛诗序归之于主观唯心的情动于中,那就彼此不同,可是都不正确。事实是产生于生产劳动:生产劳动的形象发展为舞蹈,节拍发展为音乐,呼唤发展为诗歌;后来之作为艺术或者说是游戏,不过是把劳动的过程,提炼加工的再表演一次罢了。  二、诗与政教的关系──毛诗序云: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是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异俗,而变风变雅作矣。这种说法,亦本于乐记。乐记云: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意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与此如出一口;不过彼以论乐,此则由乐渡之于诗而已。此种社会的历史的批解,自是上本于孟子所谓“论世”。  但孟子所谓“世”如何,未加申说,其范围极广漠而游移,此则鲜明的指出世教王化。既然诗与世教王化有关,当然先王要“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而诗便纯为圣道王功而作了。  三、诗的六义四始──毛诗序云: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六义之说,也并不始于毛诗序,周礼春官已云:  大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虽然周礼不是“周公致太平之书”,但决不会在毛诗序之后。“风”“雅”“颂”是诗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作法。风、雅、颂的区分是很古的;不过古代好象不止风、雅、颂三种,还有一种叫“南”的。所以小雅鼓钟云:“以雅以南”;孔子也尝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但到荀子时代似乎便已经将南忘掉了,已经将南附在风里了,所以他提到诗时,只说风、雅、颂,没有说南。  南、风、雅、颂之先后次序,有没有意义在内,我们无从知道;释诗者总以为是有很大的道理吧?汉代有所谓“四始”之说,论理应当是南、风、雅、颂四诗的各类首篇。但是不然,他们已经不知道有南了,所以他们的“四始”没有南,而分大小雅为二。由此知古代似乎亦有“四始”之说,以故汉代虽因忘了南而只剩了风、雅、颂三种,仍要凑成四种。史记孔子世家云:  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毛诗序所谓“四始”,大概也就这样了?  至于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R1,韩诗序云:  伤夫有恶疾也。  薛君韩诗章句云:  R1、泽舄也。R1、恶臭之草。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发愤而作。以是兴R1虽臭恶乎,我犹采采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  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  谗人也。  薛君章句云:  鸡远鸣,蝇声相似也。  解为赋者,如伐木,韩诗序云:  伐木废,明友之道缺,劳者歌其事。诗人伐木自苦,故以为文。以韩诗推齐鲁二家,大概也有此种解说。不过各家的解说不见得一致,尤其毛诗与韩诗更显然不同。如R1、韩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但赋比兴的说法,总是各家所同的。可见不始于卫宏,也不始于毛公。至再早的渊源,我们不知道。孔子曾说,“诗可以兴”。但那只是泛论诗对读者感发兴起的力量,与赋比兴之就方法而分者,实大相迳庭。  毛诗序只解释风雅颂,未解释赋比兴,齐、鲁、韩有无解释不可考。郑玄注周礼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劝喻之。”又引郑司农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这是否合毛诗的意思不可知,是否合齐、鲁、韩三家更不可知,可知者这是汉人的说法而已。依郑司农的说法,比是比方,兴是托事;依郑玄的说法,则比用于刺恶,兴用于劝善,二郑已经不同。至后世的解说,无价值的不必谈,有价值的大抵都是一种“以述为作”,换言之,就是一种文学新说,都当各还作主,所以俟后分述,兹不征论。  ○四 郑玄诗谱序  郑玄的诗谱,也是这种空气下的产物。诗谱的本书只是谱南、风、雅、颂的古地理。如周南召南谱云:“周召者、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地名。”鲁颂谱云:  “鲁者、少昊挚之墟也。国中有大庭氏之库,则大庭氏亦居兹乎。”至对于诗的意见,都表现于序:  一、诗的起源──诗谱序云: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  这自是错的,但注意到这个问题的,要算郑玄为最早,则他的功续亦不可磨灭了。  二、诗的功能──诗谱序云:  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郑玄的这种论调,又见于他的六艺论:  诗者、弦歌讽谕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稀,情志不能,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恶。(孔见孔颖达毛诗谱序正义)汉初的美刺说,已经使诗有了本身以外的美刺作用,郑玄更进而说:“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则美刺的作用,不仅在美刺过去的事实,而要顺匡未来的行动,诗之功用的价值更崇高,诗之文学的旨趣更汨没了。  三、诗的正变──毛诗序已说到诗的正变,诗谱序说的更为详明:  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繇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亭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  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知吉凶之所篇,忧娱之渐萌,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这也是说的诗与政治的关系。不过毛诗序侧重诗的产生,谓政有治乱及亡国之别,由是诗亦有安乐怨怒及哀思之分。此侧重诗的作用,谓为上者“勤民恤政,昭事上帝,”则有正风正雅及颂声的赞美;“若违而勿用”,则有变风变雅的讥刺。所以仍是美刺的另一说法。●第二章 “文”与“文章”及其批评  ○一 文学文的兴起  文学批评──狭义的文学批评──的批评对象是文学,以故必先有某种文学,然后才有某种文学的批评。在孔、墨、孟、荀的时代,只有文献之文和学术之文,所以他们的批评也便只限于文献与学术。到晚周、秦、汉才有了文章之文(现在可以叫做文学之文),所以汉代的文学批评便不只限于文献的学问,而渐及于文章。当时的文章有两种,一是散文,一是辞赋。文献和学术的散文虽起源很早,而文学的散文(所谓文献、学术、文学,乃比较言之),则产于战国的晚年。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云:  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龋ɑ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  除谓“纵横本于行人之官”以外,其论文学散文的兴起,是很合实在情形的。  至于辞赋的兴起,无疑的源于屈宋,而盛于西汉的辞赋家和司马相如杨雄这流。  ○二 所谓“文”  著作界既于学术文外有了文学文,批评界不能不为之“作新名”。其所作新名,一为用周秦旧名之“文”,以名当时的文学文,而以“学”名周秦所谓“文”。  一为袭周秦之旧,以“文学”名学术文,而另以“文章”名文学文。  “学”字之在先秦,大率用作动词。论语学而篇所说“学而时习之”,是不用说的了。即同篇所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也是动词。此外若荀子,是很重学的了,其书发端首篇就是“劝学”。但其所谓“学”,亦泰半为“学习”之意,也是动词。儒效篇谓“纵性情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问学”似为名词,但其上文为“:知谨注销,慎习俗,大积靡,则为君子矣。”两者正相对为文,知仍为动词。韩非子所谓“显学”之“学”,当然是名词了;但是指的“学者”,不是指的“学术”或“学问”。至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自然是名词,但此段并非先秦之书。(冯友兰先生说,见中国哲学史页四四六一四四八,及拙编古史辨第四册页一八三,一八四。)  至两汉,以用“文”括示文学文的缘故,由是“学”遂用作名词,以名周秦所谓“文”,就是现在所谓“学术”或“学问”。如杨雄法言学行篇云:“有学术业。”史记儒林传云:“劝学修礼。”其所谓“学”与“学术”,自然就略同于现在所谓“学”与“学术”,也就相当先秦所谓“文”与“文学”了。  至于所谓“文”之不同于先秦所谓“文”,而指文学之文,清人刘天惠已经说过了:  汉书贾生传云:“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终军传云:“以辨博能属文闻于郡中。”司马相如如叙传云:“文艳用寡,’子虚‘’乌有‘。”杨雄叙传云: “渊哉若人,实好斯文,初拟相如,献赋黄门。”至若董子工于对策,而叙传但称其属书;马迁长于叙事,而传赞但称其史才:皆不得扌昆能文之誉焉。盖汉尚辞赋,所称能文,必工于赋颂者也。艺文志先六经,次诸子,次诗赋,次兵书,次术数,次方技。六经谓之六艺,兵书术数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诸子曰:  “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各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支与流裔。”据此则西京以经与子为艺,诗赋为文矣。(诗赋家有隐书十八篇,盖隐其名而赋其状,为射复之类。至于设问,亦赋之流:故皆谓之文。东方朔传载答客难、非有先生论二篇,结之云:“朔文辞此二篇最善,”是其证。)  然非独西京为然也,后汉书创立文苑传,所列凡二十二人,类皆载其诗赋于传中。盖文至东京而弥盛,有毕力为文章而他无可表见者,故特立此传。必载歌赋者,于以见一时之习尚,而文苑非虚名也。其传赞曰:“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辞费。”章怀注:  “杨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是文苑所由称文,以其工诗赋可知矣。然又不特文苑为然也,班固传称能属文,而但载其两都赋;崔驷传称善属文,而但载其达旨(拟解嘲)及慰志赋。班之赞曰:“二班怀文。”崔之赞曰:“崔氏文宗。”  由是言之,东京亦以诗赋为文矣。(文笔考,见学海堂初集卷七)  刘氏谓汉代不以经子为文,这是很对的;但谓文专指赋颂,则不尽然。汉代所谓文,自然包括赋颂,但赋颂不是所谓文的全体。谓汉书贾生传所说的文专指颂赋,还有根据,就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载有贾谊赋七篇;谓终军传所说的文也专指赋颂,则苦于无法证明。因为汉志没有著录终军的赋颂。至后汉书文苑传所列二十二人,固然“类皆载其诗赋于传中”,但也载其诗赋以外之文。如杜笃传称:“所著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论十五篇。”王隆传称:“所著诗赋铭书,凡二十六篇。”又称“沛国史岑子孝亦以文章显......著颂诔复神说疾,凡四篇。”黄香传称:“所著赋笺奏书令,凡五篇。”李尤传称:  “尤同郡李胜亦有文才,......著赋诔颂论数十篇。”苏顺传称:“所著赋论诔哀辞杂文,凡十六篇。”葛袭传称:“著文赋诔碑书记十二篇。”王逸传称:“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崔琦传称:“所著赋颂铭诔箴吊论九咨七言,凡十五篇。”边韶传称:“著诗颂碑铭书策,凡十五篇。”(以上文苑传上)张升传称:“著赋诔颂碑书,凡六十篇。”赵壹传称:“著赋颂箴诔书论及杂文,十六篇。”张超传称:“著赋颂碑文荐檄笺书谒文嘲,凡十九篇。”所谓书论笺策杂文,都不能纳于赋颂之内。至侯瑾传称:“覃思著述,以莫知于世,故作应宾难以自寄。又案汉记,撰中兴以后行事,为皇德传三十篇,行于世。余所作杂文数十篇,多亡失。”(以上文苑传下)固然以其文久佚,无由证明是否为赋颂,但皇德传,决非赋颂:所以汉代所谓文固包括赋颂,而亦包括赋颂以外的文学作品。  括示辞赋及文学的散文之“文”,当然含有美的意味。所以说文文部云:  “文,错画也,象交文。”释名释言篇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义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周秦没有传下来的文字学书,所以无从比较,但由孔子释“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为“文”看来,也可以知周秦所谓“文”重实质,两汉所谓“文”则重形式了。  ○三 所谓“文章”  先秦所谓“文章”是最广义的,盖指一切表现于外的文彩而言。如孔子称尧:  “焕乎其有文章。”(详一篇三间三节)韩非子解老篇云:“礼者所以貌情也,群义之文章也。”然也有含义较狭的。如子贡称孔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  荀子非十二子篇云:“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人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其所谓“文章”,皆有指表现于语言文字者之意。但先秦无文学之文,故其狭义的“文章”,与其所谓 “文学”无大异,不过较重形式而已。  基于这种原因,汉代遂用“文章”称文学之文。如杨雄的法言渊骞篇云:  “七十子之于仲尼也,日闻所不闻,见所不见,文章亦不足为矣。”史记儒林传载“博士等议曰,’......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  《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赞》云:“汉之得人,于兹为胜;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而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后汉书班彪传载彪上言选置东宫及诸王国官属云:“及至中宗,亦令刘向、王褒、萧望之、周堪之徒,以文章儒术,保训东宫。”班固两都赋序亦云:“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又云:“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大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了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崔瑗河间相张平子碑亦云:“道德漫流,文章云浮。”至后汉书文苑传里,“文章”一字,更举不胜举。固然作者范晔为刘宋时人,而所称论者则皆是东汉之文人与其作品。总观上述所谓“文章”,形式方面是“训辞深厚”,内容方面是“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  已略同于后世所谓“文章式”的“文学”了。  至于广义的文章,就是指一切表现于外的文彩而言的文章,在汉人的著作中也时常见到。如陆贾新话资质篇云:“夫梗楠豫章......在高柔软,入地坚强,无膏泽而光润生,不克画而文章成。”淮南子原道训云:“是故圣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白虎通义天地篇云:“道德生文章”之类,皆是。但以与文学无关,与文学批评更无关,故兹从略。惟周礼考工记画绩:“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文章与黼黻绣并言,当然指文彩的文章,但后世论文学的文章者,每喜引用。周礼传出周公,但依近人考订,知作于汉人,故叙述于此。  先秦所谓“文学”本不同于我们所谓文学,而是指广义的学术,但以其为后世文学所从出,故不能不论;两汉既已有了文学文,又有了“文章”一名以括示文学文,则其括示学术的所谓“文学”,在文学批评史上已经没有它的地位了,故亦从略。  ○四 杨雄的意见  汉代虽有了文学之文,也有了括示文学之文的“文”与“文章”的名词,但以于时尚用的关系,所以那时的批评家,对文学之文的“文”与“文章”是反对的。关于这,在西汉可以扬雄为代表,在东汉可以王符与荀悦为代表。(至于王充,则另有专章论述。)  杨雄在法言卷二吾子篇设或曰:“君子尚辞乎?”他的答复是:  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所谓“事之为尚”,就是因为事是有用的。在这几句话里虽似不极端排弃文辞,但同篇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杨雄的答复则毫不客气的说是:  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氵屈法度也。又或曰:“有人焉,自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杨雄云:  其文是也,其质非也。......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也。  此外于卷十二君子篇批评淮南、太史公、司马相如云:  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尔。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  又卷六问明篇“或曰:’亦有疾乎?‘曰:’摭我华而不食我实。‘”卷七寡见篇痛斥:“今之学也,非独为之华藻也,又从而绣其ひ。”则其反对重形式之 “文”可知,所以于太玄卷四云:  大文弥朴,质有余也。又云:  之文,徒费日也。  既反对重形式之“文”,当然即提倡重内容之“学”,而且是儒家之“学”。  所以主宗经、征圣、尊孔:  舍舟航而济乎读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法言卷二吾子篇)  好书而不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见诸仲尼,说铃也。(同上)  万物纷错则县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同上)  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卷五问神篇)  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浩浩乎其莫之御也。  (同上)  言心声地,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圣人之辞,浑浑若川,顺则便,逆则否者,其惟川乎!(同上)  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欤?曷其杂也?”曰:“杂乎杂,人病以多知为杂;惟圣人为不杂,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同上)  而他所提倡之经,虽然“浑浑如川”,虽然“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问神篇)但不是华文的,而是简易的。所以法言卷八五百篇或问 “天地简易,而望人法之,何五经之支离?”杨雄云:“支离?盖其所以为简易也。已简已易,焉支焉离?”  ○五 王符荀悦的意见  就著作界的情形而论,东汉较西汉尚文,所以史记汉书都只有儒林传,后汉书始于儒林传外,别立文苑传。但评论者却仍走着西汉尚用的故道。王符潜夫论务本篇云:  教训者以道义为本,以巧辨为末;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品人(汪继培云:  “品人犹言众人”)鲜识,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或(通惑)蒙夫之大者也。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也,故温雅以广义,兴喻以尽意。  今赋颂之徒,荀为饶辨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  释难篇亦云:  夫譬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质也。交际篇亦云:  情实薄而辞厚,念实忽而文想忧(汪继培谓想忧当作相爱),......此俗士可厌之甚者也。......士贵有辞,亦憎多口。故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与其不忠,刚毅木纳(论语作纳),尚近于仁。  释难篇与交际篇所言,自非对表现于文字的文章而言,但反对巧言,当然亦反对巧文。谓“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质也,”重质轻文,其意甚显。至务本篇所言,更是彰明较著的反“雕丽之文”,倡道义之教了。  荀悦申鉴杂言下云:  辩为美矣,其理不若绌;文为显矣,其中不若朴;博为盛矣,其正不若约。  又云:  或曰:辞达而已矣,圣人以文其奥也有五,曰玄、曰妙、曰包、曰要、曰文。幽深谓之玄,理微谓之妙,数博谓之包,辞约谓之要,章成谓之文。圣人之文成此五者,故曰不得已。  虽要文,却须“辞约”,“文为显矣,其中不若朴,”也是尚用不尚文了。●第三章 对于辞赋及辞赋作家的评论  ○一 辞人的意见  诗人自言作诗的动机与目的,一是言志,一是美刺的功用。(详言一篇二章一节)辞人自言作辞的动机与目的,则在发愤抒情。就以屈原作例吧。他的离骚云: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又抽思云:  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惜诵云: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垂著以自明。  思美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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