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我回去就不来了。啊?弟弟这才醒过来。他,欺负你?唔。那你马上就回来。嗳?小娃子呢?陶黎黎说我带走。放下电话她才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但仔细一想,刚才说的是对的。她长出一口气:挣钱可真费脑子。天快亮的时候,第一医院院长被电话叫醒。让周良熙转院吧。李翰宗说。没等院长回答他就挂断电话。院长的老婆翻了个身,重重地叹了口气。电话铃又响了,还是李翰宗。让最好的医生跟车,我也去!院长老婆又翻回身来。谁啊?有完没完?李翰宗隐隐地听到了院长老婆的嘀咕,孙淑琴的话语这时莫名其妙地在他耳边炸响:你李翰宗总有一天要自己毁了自己!我们看得到的!他挂断电话,面色惨白,而孙淑琴的话就一直刺耳地响到广州。第二百四十一节怎么回事?李翰宗看着袁世忠和其他人的表情,头脑里一片空白。赶快该找谁找谁呀!袁世忠在这时连谈志军的名字都不提了。李翰宗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机朝外走。袁世忠故意很响亮地唔了一声,大家收回目光看他。袁世忠盯着桌上的电话机看了许久,等大家都跟上了他的动作,然后又唔了一声同时猛地把目光投向李翰宗。大家立刻明白袁局这是在叫我们注意李翰宗不用电话座机的细节,于是他们又集中目光看李翰宗,感觉是亲眼看到一个犯罪分子露出水面。李翰宗看见了老袁和其他人的眼神。他立刻义正词严滔滔不绝,还故意说得很响手臂挥动加强力量。谈志军几次想插话都插不上只好大叫喂李局,话不要这么难听啦!到底是什么事?设备调试不出来你到底搞的什么鬼嘛?安装的人我都叫来了,看来是他们水平不行,我再找他们公司交涉。就这事?那八十万你赶快还来吧!李翰宗忽然压底嗓子说。谈志军一愣,随即就释然了。哎呀这才几天?他说,那可是秦副市长给的面子呀!可秦副市长没签字!你找他签一个就是了。李局长我说你真是,不就是八十万嘛?想想我给了你们多少回扣吧!啊?多少?比你们俩一辈子从单位里拿的多得多!你说什么?谈志军挂断了电话。事情显然比较严重,否则李翰宗不会大喊大叫。应该是立刻动身的时候了,可还有十几个员工在四处筹钱。说不定只是那些技术人员看不懂走私设备的外文说明书呢,那么李翰宗夫妇的反常举动就属于“内虚”。李翰宗朝回走,感觉自己像一片云,他们的目光和因为侧着脑袋而产生的抬眉纹使自己漂浮起来身不由己。他站住,想说点什么又不知怎么说他们的目光浪潮滚滚铺天盖地脚下还是没根。我叫他们再派技术人员来。他说了,但好像不是自己说的。他们都不说话因为袁世忠没说话继续引导着大家的目光。我再去催催。李翰宗飘向门口并身不由己地回头又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在走向陆地巡洋舰的时候他似乎一直脚不踮地。那天下午,城北医院不忙。挂号处的胖大姐听见汽车刹车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进来。她赶紧撕下一张挂号的小票准备和处方一道朝外递,那人却倏忽而过。胖大姐认出他是李副局长,陶医生的丈夫。他今天怎么啦?李翰宗五官科门口手扶门框让自己停止漂浮。他没顾得上和陶黎黎的同事打招呼,只是说陶黎黎你出来。她们都被李翰宗的脸色吓住了。在后来的几天里,胖大姐逢人就说李翰宗先走出去的,面色铁青;过了一会儿我才看到陶黎黎的脸,哇!好白好白哦!一会儿她就回来了而且直奔电话而去。还会怎么样?出事啦!通知那个人啦!她这个年龄能出什么事?还不就是男女方面的啦?他们最早勾搭上的时候我就看出两个都不是好人。真的!她向他做媚眼而他连骨头都笑酥了,我学都学不象!哎呀就在挂号处窗前,我看得清清楚楚!胖大姐把当年李翰宗和陶黎黎的事和眼下的事搅在一起说,并且互为证据,其实是犯了逻辑不清的错误,但大家那时都为陶黎黎的婚外情而兴奋不已,所以胖大姐着实火了一阵子。我们知道很多中年妇女,尤其是自己没有婚外恋的中年妇女,对别人的议论水份很大,因为连陶黎黎自己后来都回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穿过走廊走到大门外的,路程好像很长漫无尽头,但又转眼就到了不容你再做更多的思考。第二百四十二节你从谈志军那里到底拿了多少钱?啊?她的脸顿时通红。他说你拿的钱比我们俩一辈子的工资总和还要多!李翰宗的手在方向盘上乱拍,怎么回事?他的话在提醒陶黎黎那笔钱的巨大。她在盘算。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拍方向盘。怎么?你想把这事让全世界都知道?到底是多少你说!李翰宗大叫。别朝我喊!有本事你自己去问!你也去!陶黎黎却一推车门下去了,留下李翰宗在车里张着嘴半天合不上。于是胖大姐就看见了陶黎黎冲进来打电话,坚定了她对陶黎黎有外遇的信念。陶黎黎对着电话一口气说了很多,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还是谈志军打断了她:你跟他说的是多少?十八万。谈志军半天没说话。喂、喂!谈志军说什么?你赶快想办法呀!我能想什么办法?你要是把钱都还给我,我不会嫌多,谈志军说,就怕你鸡飞蛋打一场空啊!就怕你鸡飞蛋打一场空啊!陶黎黎愣在那里,听任话筒慢慢地滑下去。李翰宗那天怎么都找不到谈志军,手机也打不通。孟洁妹想把自己现在掌握的情况告诉李翰宗,但被他的脸色吓住了。李翰宗又赶到政府大院,秦建中从会议室伸出头来,听完李翰宗的要求就说他打了条不就行了嘛?我正开会呐!以后再说吧。李翰宗回到爱心医院,大家又看他。他想说话却一句都憋不出来。陶黎黎,你给我解释清楚!因为他憋了一天,所以一开口就如同火山喷发。但陶黎黎只是扬了扬眉毛。他到底给你多少钱?小张和淘淘的脑袋从小房间门口伸出来一上一下地瞪着他们。陶黎黎转身朝卧室走去。李翰宗大叫我问你话呐!然后他的脚就迎向了正在朝他掩上的门。你想干嘛?我问你话呐!你必须说清楚!什么说清楚?说清楚!陶黎黎慢慢地在脸上堆起一个冷笑。凭什么对你说清楚?凭我是你丈夫!李翰宗气得乱抖。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和他的事?孟洁妹不是都对你说了嘛?你!陶黎黎故意大叫怎么?你要打我?外面,小张听到了啪的一声几乎同时是陶黎黎杀猪般的嚎叫啊你打我!格老子!你打我!啊!啊!小张想她正捂着脸那上面有五个手指印她的牙齿出血从嘴角流下。这时陶黎黎冲出卧室她的脸很白上面什么都没有她叫道淘淘我们走!小张想拉住淘淘被陶黎黎推到一边李局长高叫淘淘不能走!淘淘在他们的争夺中哇哇大哭小张想夺过淘淘陶黎黎大叫住手!那几乎不是人所能发出的声音,连淘淘都吓得瞪大了眼睛。陶黎黎抱着淘淘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你想让他在这儿和你一道等死?小张想等李局长表态,但她发觉他眼睛直直的身体晃动得像台风季节里的树。她回头,风从陶黎黎刚才站的地方一个劲地朝里吹。她再回头,李局长正扶着墙朝卧室里挪。第二百四十三节邻居们显然是不满的,但他们已经得到了最想得到的东西,赶紧回去打电话,留下小张对着寒风把没说完的话咽下。小张回到屋里意犹未尽,再到卫生间对陶黎黎的毛巾连唾几口。这样往复几次以后她才意识到唾也是白唾了。毕竟我们在96、97之交已经站在了信息社会的门口,陶黎黎有婚外情的事当晚就通过电话、手机以及寻呼机传遍了枝江的大街小巷,幸亏那时候没有因特网,否则网民们要花很多时间去打字并在网上讨论谁是那个“他”,这样一来月底的电话费就会很高。您的估计一点没错!您一定猜到了绝大多数人认定谈志军就是第三者(以前这样的人叫“奸夫”,社会的变化真是太大了),所以没人向谈志军通风报信,对孟洁妹也尽量封锁消息,所以第二天谈志军在接到秦建中的电话时还愣了一下。你怎么连这点都克制不了自己呢?窝边草也吃?谈志军说什么呀?陶黎黎都承认了,而且她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你倒是还没跑啊?唔?谈志军扭头,孟洁妹满脸通红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谈志军估计她随时要爆炸。秦建中继续说这下闹得满城风雨,你怎么收拾?啊?谈志军把电话一挂。装什么正经?妈的!你给我说清楚!孟洁妹说。说什么清楚?她把大家都耍了!你看不出来?哪有人会朝自己头上扣屎盆?她大叫。谈志军看着她没说话。她真蠢他们都很蠢陶黎黎不蠢可惜她没有外国护照。你怎么还有脸笑?孟洁妹又叫。谈志军这时觉得她很难看。你去哪儿!你不会需要太多的时间才把事情想清楚吧?谈志军说完转身走了,留下孟洁妹瞠目结舌。谈志军在楼下对着自己的车犹豫了一下,然后徒步走出荣盛花园。冬日的阳光尽情倾洒,他微微眯起眼睛。是陶黎黎迫使我提前计划的,还害得我少拿了十几套房款,但我得承认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聪明的女人,不过,她未必真的为自己想好了退路,其实我要是向她建议一下她说不定会跟我走。啧啧。然后谈志军庆幸自己毕竟和其他人不一样于是就步伐坚定起来,尤其是想到自己现在还能步伐坚定于是他就更加步伐坚定。事后我们知道他这是步伐坚定地走进了一个更大的黑洞,一条真正的不归路,万劫不复。那天公路上有点堵车,谈志军在路上花了不少时间。过了罗湖口岸他打开手机,香港电信局的信号半天才跳上屏幕,然后他立刻收到了李翰宗和秦建中的电话。你在哪里!李翰宗声嘶力竭像是失去了控制,你到底躲在哪里!谈志军没答话。你在哪儿啊?秦建中在第二个电话里叫道,我一直在找你!干嘛?哎呀那些设备出大事啦你快过去看看吧!还有,赶快把那八十万还给李翰宗,别把我也带进去呀!第二百四十四节他从手机里抽出SIM卡,随手扔进垃圾筒。从此他就再也没听到故乡的声音。他们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查出医疗设备是国外的淘汰设备,连已经调试好的也是。李翰宗脸色惨白,电话在他手里不停地颤抖。陶黎黎出走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但袁世忠没有丝毫让他离开休息一下的意思。他已经失去了思维能力,问他话起码要问两遍他才愕然地瞪大了眼。在场的其他人都体会到一个人的相貌从风度翩翩到一副犯罪分子的模样是多么迅速。袁世忠开始还以为只要车子在谈志军就没走远,但李翰宗已经四肢冰凉。下午袁世忠走进来说现在还无法肯定他们是不是一道跑了,有关部门正在调查。李翰宗头发凌乱,眼圈发青,连头都没抬又去按电话键。那就是谈志军过了罗湖口岸接到的第一个电话。他怎么说?袁世忠问。其实他不用问了,他们都听到了话筒里的“嘟——”又试了几次之后,有人说他该不是跑出过了吧?全球通手机哪儿都打!李翰宗猛地抬起头,半晌站起来就朝外走。你去哪儿?嗳,老李!李翰宗没有回答,越走越快,小跑着钻进陆地巡洋舰。⑩T⑩X⑩T⑩小⑩说⑩共⑩享⑩论⑩坛⑩ 啊!陆地巡洋舰消失在大门外好一会儿之后袁世忠才大叫通知警方!拦住他!依我们对李翰宗的了解,他不会想逃跑,但袁世忠那么一喊,大家还是紧张万分好像是阶级斗争就在眼前。其实李翰宗只是身不由己要找秦建中签字。这时他的脑子重新开始转动:陶黎黎跑了谈志军失踪这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如果秦建中补一个手续那么我还是清白的手续一定要补!他身不由己地把车开得飞快听到了警车啸叫又身不由己地将油门踩到底找到秦建中找到秦建中一辆卡车在前面一步三喘他想绕过去一拉方向盘车子顿时失控他看见天空和马路迅速在眼前变换然后是路边的榕树粗大的树干跳跃着迎向前来随即所有的紧张全部释放。后来卫生局驾驶员小胡说车轴断裂是严重的质量问题,当时车子才买不久我就觉得那辆车不对头。这才开了几年?但袁世忠不想把卫生局存在的问题继续扩大,李翰宗腿上打着石膏自顾不暇,其他同志被每天不断发掘出的新消息弄得眼花缭乱,大家一致认为小胡只是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否则他除了出车就是洗车,不是太无聊了嘛?周继才因此躲过一场灾难。跳脚李翰宗只昏迷了大约三小时,医生为他做了检查,然后相关人士怀着各自不同的心理等待着。他睁开眼,先看到护士,然后是公安。大家看见他猛的一下想坐起来,随即又闭上了眼睛。公安说嗳他这到底是醒没醒?护士说没事过一会儿就真正醒了。其实醒了就是醒了。李翰宗因为疼痛而闭上眼,在那个风雨交加之夜抢救周继才的情景顿时历历在目而且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也历历在目。毕竟李翰宗长于计划而且又当了几年副局长,此时他闭着眼睛想接下来该怎么回答问题,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和非知识分子的区别。第二百四十五节很严重?他又问。护士先点头然后又赶紧摇头一时不知如何把握和面前的这个人交往的态度。公安员咳嗽了一下,决定在和李翰宗说话的时候尽量不用任何称呼。为什么…把车开得那么快?我?噢我要去找谈志军呀!我们拉警笛…没听见?拉警笛?哎哟我真的没听见医院的设备出了大问题可他又不露面我急呀!公安员想再问点什么,却实在想不出很恰当的问题,只好说…休息吧。李翰宗大腿骨折,绑了石膏以后他躺了一天就要求回家,因为大家暧昧的态度令他尴尬。只有小张还是手忙脚乱李局长、李局长的叫个不停,一会儿问他疼不疼问的时候眼里噙着泪,一会儿又数落陶黎黎说她早就看出陶黎黎不是好女人,因为她表面手脚大其实心眼狠毒,而且她眼睛会放光跟人家打电话时也放。眼睛最能说明女人的品行,我们那边的女孩即使和人家对歌眼睛都不放光,哪有她那样的眼睛呢?李翰宗根本没听,但小张要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唔?她那样的眼睛?李翰宗叹息道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于是小张就到客厅里坐立不安地琢磨他怎么不要我帮他说话呢?李翰宗提心吊胆了几天,小张也坚持不懈地絮絮叨叨了几天。1997年的爱心大游行就是在这种焦躁不安中来临的。香港回归在即,各地又先后组织了恳亲慰问团,还有广东人越吃越精细的嘴巴,使得那年回国过年的华侨特别多。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会吃,所以遍布全球的中餐馆即使是在经济最不景气的时候大多也还能维持。海外的华人几天不吃中国菜就捶胸顿足,而老外吃过一次中国菜以后就无法在路过中国餐馆时目不斜视。如果手头拮据,他们就买一份外卖带回去,要么风卷残云倒进喉咙吃完了才发觉没来得及品味一下,要么用塑料餐具把东西叉起来仔细研究今天这一顿吃的到底是什么。其实在国外吃的都是广东菜,而且还不是风味纯正的广东菜。就说是翻译成外文的菜单吧,它们根本无法体现广东人伟大的想象力,比如,如何用外文翻译“佛跳墙”?您不能把它翻译成闻到狗肉的香味连佛都忍不住越墙来品尝,那样不象一道菜的名字而且显得没有宗教的虔诚;您也不能直接说那是狗肉,因为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狗是无法和锅里那一块块热腾腾的东西联系起来的。所以每年春节,大量的广东籍华侨回到故乡,大吃“佛跳墙”。1997年的情况可能比较特殊,刚才列举的三个理由能不能解释华侨返乡的心态我们也没把握。这是学者们研究的问题,我们显然不具有那样的水平。我们只知道枝江籍的华侨那年并没有敞开肚子大快朵颐。各种消息在茶馆里、餐桌上流传,他们神情严肃地听着,然后放下筷子,面色沉重。不用说,那一年的爱心大游行筹到的钱很少。爱心医院的剪彩按计划进行了,但大家都知道那只是医务人员换了个上班地点,今后要找他们看病可能比以前路更远了,而且他们的医术也没有质的飞跃。晚上袁世忠本想在电话里向王承业报告一下筹款的数字,但王市长却要他立刻过去。一见面王承业就说别说大游行的事!荣誉市民周良熙在广州的医院里躺着!而你说过爱心医院的设备将是珠江三角洲一流的!一个爱心医院凉了大家的心!这种情况是不能允许的!我要你解释!顾书记背着手在一旁走来走去,面色严峻。袁世忠在他们之间,既不敢坐也不敢抬头。第二百四十六节这个审查很快就超出卫生局的范围,枝江市不少人睡觉时都觉得床在震撼。李翰宗的问题很快露出水面。在他们来带走他进行隔离审查之前,李翰宗在小张的帮助下拆掉了石膏。他一跳一跳地在客厅里练习怎么走路,小张冲上前去,泣不成声。别扶我,李翰宗把小张的手从自己的肘部拿开说,你,扶不了几步的。谁知小张竟背过身去大哭起来,因为这是李局长第一次触摸她的手。李翰宗木然地看着她,摇摇头,然后转身继续跳起来。他们来的时候,是李翰宗开的门。他们有点惊讶,但什么都没说。李翰宗在门口转身,对小张说你走吧,对不起你了。他一起一伏地远去正如小张的泪花荡漾。她叫了一声李局长但他们都没回头,然后她五官抽成一团地想我一定要等他回来。她在这时还叫他李局长并这样考虑问题,说明她骨子里是个用情专一至死不渝的女性,李翰宗要是在晚年有她陪伴也不错。但干部住房制度已经变了,小张“空守闺房”只有几个月。后来小张回到家乡,和一个也出去打了几年工的小伙子谈恋爱,每每把花前月下的时光用在回忆李局长对她如何好上。开始那个小伙子让她讲,自己只顾在她身上忙碌。到了小张委身于他后,再讲李局长就遭到叱呵:他好什么好?一个腐败分子你一直挂念到现在?你去找他吧!小张从此就把对李局长的思念默默地藏在心底,和流行歌曲里唱的一样。其实我们不应该多说小张的事,但考虑到小张这个形象实在太可爱您在大街上肯定找不到,所以就多交代了几句免得您还有什么非分之想。李翰宗当然是把问题都朝谈志军和陶黎黎身上推。他说我们老夫少妻,平时总是由着她以为这样可以保家中太平。其实我早就知道她水性扬花,因为孟洁妹向我反映过情况,但年龄的差异…唉,我也是怕小孩受罪呀!我原来只想那只是她的作风问题,现在才明白她是和谈志军串通好了骗我,还要置我于死地。现在他们都私奔了,总能说明些问题吧?但90年代末的检察员不同于70年代的政工组,他们已经完全顺应了时代的变化,对偷情、私奔这类事不再多做纠缠。他们要李翰宗解释为什么你个人存款上一下子存进十八万以及你凭什么自己做主借给谈志军八十万。八十万是秦副市长出面借的!李翰宗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线希望。那十八万呢?是…平时省下来的。你一下子省了十八万?检察员笑着问。他们真的很有幽默感,李翰宗以为他们会拍桌子但他们却笑,笑得他无地自容浑身冒汗,只好抚摸伤腿作痛苦状给出汗以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时,秦建中为谈志军批大量贷款的问题已经暴露,如果他承认为谈志军出面借钱也并不会增加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山顶别墅没有过户到他的名下。但他慌了,就是不肯承认八十万的事,幸亏李翰宗还留着秦建中的寻呼信息,回电号码属于荣盛花园的山顶别墅。这样,秦建中自己把自己拉出了水面。看来,贪污不仅仅需要权力和技巧,更需要出了问题时的心理素质。当然,不贪最好,因为谁能保证自己的心理素质始终就那么好呢?然后检察院顺藤摸瓜势如破竹又发现几个大案。一时间,枝江检察院觉得上面给他们定岗定编的名额实在太少。谈志军公司的账目很乱,大量的现金流动使办案人员为取证而疲于奔命,而李翰宗竟有一段时间专心致志地研究走路时如何才能不跳的那么厉害。其实他也知道事情是瞒不过去的,但成天想着办案人员接下来会怎么审他也不是法子,他就干脆不再去想,让头脑里空空荡荡,只反复背诵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几句话,好像这样一来它们就变成了事实一样。心理学家说这是人的自我保护机能使他的大脑产生屏蔽,我们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只是奇怪他们怎么什么都研究呢。第二百四十七节我要做。签字的时候,孟洁妹一挥而就。这完全是因为那段时间她签字太多,但医生却以为这样的女人只要钱不要命。她对社会渣滓的鄙夷化作手中的力量,孟洁妹这次的感觉不是五脏六腑被摘走,而是被人家从那个地方下手切成了好几块。这正是医生想要达到的效果。孟洁妹半天不能起身,但医生说后面还有人等着做。孟洁妹弓着腰挪到外面的长凳上躺下。她想这下好了,今后我不但不会怀孕可能连那个需求也不会有了。肯定!肯定不会有了!没有工作没有性欲没有孩子没有男人没有一技之长什么都没有!然后她想起自己还有点积蓄,一共五十多万。三十万来自周继才…她忽然睁开眼睛。怎么?跟了谈志军这么久,得到的不如跟周继才得到的多?于是她咧嘴哭了起来,就在妇科手术室门外的长凳上。那个医生出来看了她一眼,鄙夷的目光中添了些许同情,她以为她悔过自新了。孟洁云匆匆赶回家,一路上想象着妹妹现在的样子。她会把脸背过去,你好不容易劝她转过身来,她的眼皮已经肿得目光如豆而且头发凌乱。她会扑在自己肩头说姐为什么然后突然打住再也说不下去。事已至此,孟洁云决定眼下什么都不说,让洁妹多靠一会儿,哭个够,帮她梳梳头。洁妹这些年走了些弯路,光是安慰她就能使她明白很多东西。但孟洁妹的样子和孟洁云想象的不一样。她眼皮是有点肿,不过还没到要避开别人目光的地步,也没有丝毫要扑上来哭的意思。还有,她头发整齐,决不需要孟洁云为她梳理。孟洁云准备了那么多安慰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在妹妹的床边坐了一会儿,猛地发现自己的同情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怨怼所取代。责备的话好几次几乎脱口而出,都被她拼命咽下去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孟洁妹下床去上卫生间。咦?孟洁云愣住了。洁妹怎么夹着双腿朝前挪而且还直不起腰来呢?难道单位除名所产生的震撼已经从她的灵魂深处波及到了全身?孟洁云虽然没接触过男性,但她还是隐隐感觉到这事与性有关。那天孟洁云憋住了没问,直憋得心跳加快,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又朝小说的构思框架上添加了许多注脚。洁妹下床时的姿势在她心头凝固成一个疑问,直到几年后她不经意听到了妹妹和李翰宗的对话,才似乎找到了答案。银行问题一暴露,拘留所立刻要为大案腾出单身牢房。有关人员仔细研究了李翰宗的案子,一致认为他肯定有问题,一是渎职,二是资产来源不明。他们去搜查了李翰宗的家,并没发现什么重要线索。小张那时还在等待李局长的归来,向办案人员大诉特诉陶黎黎的种种不是,烦得他们汗如雨下。他们怀疑李翰宗和这个保姆是串通好了用“谈、陶奸情”来搪塞。想耍弄我们这绝对办不到!不能让他再那么舒服地练走路!于是在1997年五月的一个上午,李翰宗被叫出单身牢房。一路上他故意夸大行走的艰难,但看守人员显然不为所动。倒是那些犯人们立刻饶有兴趣地围坐上来,歪着脑袋等他叙述自己的故事。为了让李翰宗打消顾虑,一个并不十分强壮的年轻人首先向他介绍了这里的情况:喜欢女性内裤的,到现在都不会说粗话,就是见了人家晾在外面的旧内裤忍不住要伸手,对商店里的新东西却没有兴趣。在洗衣机厂女宿舍被抓住的,从他的床底下还搜出了六百多条女内裤。其实并不值钱对不对?旧的,你就算一块钱一条,一房间能值多少钱呢?偷自行车的,专偷捷安特,心不黑但惹出了民愤,因为他把所有的捷安特不论成色都以十八元的价格出手,消费者和指定经销商两头都被他得罪了。他是在偷到第三十四辆时被抓住的,也就是六百来块钱。第二百四十八节年轻人不和他争辩,对李翰宗说够冤的,你说呢?对另外几个,年轻人表现出轻蔑的态度。学校门口抢小孩零用钱的、恋爱不成威胁女朋友父母的、专门在饭店吃到最后朝菜里放玻璃碴好满口鲜血索赔的。我呐是打了人,年轻人最后自我介绍说,其实我从来不惹正常人,但那些年轻漂亮的姑娘靠在半老头子身边走我就是不能忍受。以前我教训过好几个,他们都不敢报案,哪知这一回却教训的是姑娘的父亲。他们怎么长的一点都不像呢?而且他们靠那么近,你说我该怨谁?他向李翰宗摊开双手。李翰宗瞠目结舌,暗自庆幸当初自己和陶黎黎在海边没遇到他。你呢?年轻人问。李翰宗不说话。干什么的?医生。什么科?…外科。啊?他们都叫了出来,病人死在手术台上啦?哪儿啊?那是不会进来的!年轻人很专业地说,你是在人家上了手术台后开口要红包?缺德啊你!我不是…哎呀!哦——利用职业之便把手伸进了女同胞的那地方?他们立刻都张开了嘴。一共多少个?嗨!李翰宗哭笑不得。那你怎么进来的?腿都被人家打折了。李翰宗不说话,嘴巴紧闭了三天。气温上升,牢房里的浊臭令人窒息,蚊子开始繁忙地交尾,牢房的昏暗使它们不舍昼夜。李翰宗难以入睡,半靠在墙上,蚊子的嗡嗡声犯人的鼾声咂嘴声和梦呓不绝于耳,还有偷女人内裤的小伙子在半夜手淫,上气不接下气。四天以后,他们放风回来,为首的年轻人斜视李翰宗。你是当官的!李翰宗坐下,他们围上来俯视着他。是吗?李翰宗看着他一言不发。呸!年轻人一口唾在李翰宗脸上,你还不想理睬我们?啊?我们哪一个不比你干净?啊?来!你们每人都朝他脸上吐一口!等李翰宗反应过来用手遮住脸的时候,已经晚了。李翰宗一抹脸,那臭味立刻使他的胃强烈地痉挛起来。他连胆汁都呕吐出来了,等他终于抬起头,他们聚集在牢房的另一端,用不屑的目光显示着自己的高傲。那天夜里嗡嗡声鼾声咂嘴声和梦呓依旧,半夜时分呼哧呼哧的手淫依旧,李翰宗坐在坚如磐石的臭味中,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家族的骄傲、中学老师的宠儿、女生们最愿意接近的男生、公社医院里最繁忙的医生、全市外科的第一把刀、大学里的活跃分子,今天被同牢房其他犯人唾了满脸。就是在那一夜他想起了身体呈梨状的陶黎黎还有她第一次滴在他手上的泪,然后是孙淑琴声嘶力竭的喊叫不绝于耳。狱警在半夜巡视牢房时看见李翰宗浑身油汗眼睛一眨不眨,吓了一跳。他的手电筒在李翰宗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李翰宗忽然大叫我要交代!第二百四十九节就是现在!就是现在!狱警走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再来的时候,李翰宗已经等在门边。在走廊里,跟在后面的狱警纳闷李翰宗怎么一下子就不跳脚了呢?李翰宗自己知道的最清楚,因为他在自己的灵魂上真正地跳了一次脚。检察员听李翰宗交代了几天,不时对细节问题提出疑问。在李翰宗讲完后,他们小声嘀咕了很久,忽然问到:这么多年的事情你怎么记的这么清楚呢?李翰宗说我能记住。不可能!事无巨细你都能记住那你是什么脑子?电脑?你是晚上不睡觉编造出来的吧?检察员一拍桌子:还有更大的问题!没有啊!李翰宗一愣,然后深深地埋下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记了账。在哪里?李翰宗不肯说账本藏在哪儿,因为账本能说明他知道自己在犯罪却没有悬崖勒马,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他又坚持了几天,最终说出了录音机电池匣几个字。检察员的火气丝毫没有减少。小张听说他们要看录音机,明白了纸包不住火,立刻带他们去书房并熟练地打开黑洞。检察员觉得这个保姆实在太可疑,对她进行了仔细的盘问,但她除了谴责陶黎黎之外几乎说不出其他话。最后检察员决定要封门,小张哭得很厉害,可是检察员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小张后来的情况我们前面都说过了。在香港回归的喜庆气氛已渐渐淡下去之后,李翰宗走出了拘留所的大门。他慢慢地走,脚还有点跛,但不用跳脚。开除党籍,罢免职务,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收拾房子,然后回到和孙淑琴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很多东西都被查封了,周继才送的花木强调着这里目前的境况。李翰宗把业务书籍收拾好,犹豫再三,把《厚黑学》也扔进了大纸箱。回到老房子,他首先看到地上留着脚印的宣纸,翻过来一看是顾浩东写的“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他瞪大眼睛,许久,倒抽了一口凉气。九年了,他终于认真地看了这幅字。回归周继才比应该服刑的日子少服了一天,所长到最后履行了当初对他许下的诺言:到时候给你减一点。事实是:周继才期满的日子是周末,办手续的人有事不能上班。将近收工的时候,周继才被叫去按常规教导了一番,只是一会儿,剩下的时间刚够他办手续。在收工铃响起的时候,他正好走出劳教所。那时候香港还没回归,建筑上挂的除了迎接香港回归的口号还有楼盘降价的广告。他首先去看了莲花塘的商业用房,窗框下锈水流出的痕迹尖尖的直刺他的心。他拔起地上的杂草拼命擦,把铁锈红弄成了红中带绿还有点偏蓝的颜色。幸亏天色向晚,朱有源的人没和他照面,否则有关领导的脑袋又会被朱有源吵得肿胀不堪。他一身绿油油的气味回到大树根巷,穿着围裙的孟洁云正在布置饭桌。周伯…她忽然打住,和站在门口的周继才同时目瞪口呆。第二百五十节原本她应该比较好过的,自从打算写书起,孟洁云已经把良好的人际关系建立到了几乎是整个地球,侨办的年轻同事们渐渐发觉有问题找她准能总能有所收获,他们停止了在背后叫她“战士”的做法,甚至还当面叫她云姑,弄得孟洁云尴尬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年轻人都纷纷结婚生儿育女,叫姐只是意味着自己晚婚,而叫姑则表明她已经孑然一身地进入了奶奶辈并有可能一直如此下去。她说你们不要叫我云姑,就叫孟姐不是挺好的嘛?但他们不约而同地表示不敢造次,只要云姑不追究我们过去的年幼无知就好。吴耀先这两年和孟洁云基本上相安无事。随着年龄的增加,他越来越感到不能再在侨办主任的位置上傻傻地干下去,这种服务性机构实在太清水衙门了!去年他和王承业一道去北美慰问招商,总算有了和一把手朝夕相处的机会,所以一路上鞍前马后,印象一下子加深了许多。但回来后顾书记就询问为什么没安排孟洁云出国慰问,那虽然不至于对自己的仕途产生大的影响,却引起了他对孟洁云的警惕。周良熙出院后,顾浩东又专门关照最近不要给孟洁云安排工作,让她多去陪周良熙聊聊。嘿!吴耀先没料顾书记会这么偏心。按她妹妹的关系算,她先是属于周良熙那一边的,后来明明是谈志军的人嘛!顾浩东怎么看不到事实真相呢?在枝江市的荣誉市民中,就数周良熙和谈志军最引人注目。谈志军自己不断制造引人注目的新闻,而周良熙则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侄子,还有孟洁云对他的一系列报道,以前有理发的事,最近还报道了自行车和14英寸黑白电视机。吴耀先和孟洁云当年对他们两人的态度正好截然相反,侨办的同事都是知道的。后来孟洁妹又沸沸扬扬地粘上了谈志军,吴耀先估计孟洁云是幕后策划因为她要争夺侨办里的地位。现在谈志军故伎重演,孟洁云应该一落千丈才是,顾浩东在这时做出这样的安排,明摆着是对自己的学生的包庇。他说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自己呢?我算是看透了!吴耀先想我一定要敲一敲孟洁云,让她头脑清醒不至于忘乎所以。他在向孟洁云转达市领导的精神后很关切地问:你妹妹和你妹夫又出事啦?我记得他们几年前好像也⑤T⑤X⑤T⑤小⑤说⑤共⑤享⑤论⑤坛⑤出过同样的事,我没记错吧?孟洁云顿时满脸通红。她这几年已经不那么“战士”了,所以竟一时语塞,吴耀先笑眯眯地转身走了。孟洁云追到走廊里说他不是我妹夫!我妹妹还没结婚呐!哦?吴耀先把眉毛扬的高高的,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结不结婚还不都是那么回事!然后他背着手远去,留下孟洁云在走廊里跺了两次脚并在心里骂了三遍“小人”。妹妹的鲜廉寡耻几年前就暴露过,现在她和谈志军的关系再度成为全市的热门话题。她今后会和我一样形影相吊,只是没我这么腰板挺直;李翰宗身为医生,怎么敢在人命关天的医疗设备上做手脚呢?还有吴耀先的鼠肚鸡肠!孟洁云在大树根巷忍不住对周良熙倾诉了自己的烦恼,换回的是周良熙迫不及待地对侄子的埋怨和对孙淑琴行为的困惑。他们都非常需要一吐为快,但吐过之后却是更大的迷茫和长时间的相对无言。第二百五十一节哦?在哪儿?周良熙反应有点迟缓。它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却又装得下无数人心,包括人的廉耻、道德观、正义感、是非标准、行为准则!周良熙怔怔地说不出话。比如说李翰宗,他以前真的很不错的呀!对呀、对呀!可您的命却差点耽误在他手里。其实,我生病和他没有…你是说他是…那个黑洞?他进了黑洞!我妹妹,现在看来还有孙淑琴,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都进了黑洞,有的暴露了有的还没暴露,但我知道他们都在黑洞里。真的?唔。那…它到底是什么呢,我是说那个黑洞?孟洁云用笔尖点着工作笔记的封面想加重语气,正要开口她忽然发觉自己对黑洞的解释还是不够精确。毕竟她搞文字工作多年,深刻的东西应该言简意赅、涵盖性强,而她在用笔尖点着工作笔记的封面时各种描述或定义奔涌而来,她竟无法确定先说哪一条。她一下子悟出了问题所在,圆珠笔也在离工作笔记封面不远的上方悬着。唔?周良熙拧着脖子在等待。黑洞就是…哎呀周伯,我们说了这么多人和事,看不惯甚至看不下去的、想理解都理解不了的,那就是黑洞!哦——孟洁云以为他明白了,但周良熙紧接着说那我第一次见到我那个侄子就觉得他是个黑洞!你说的太对了!周伯,孟洁云红着脸说,黑洞不是一个人…当然不是他一个,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都是黑洞!我从来看不惯!孟洁云只好向周良熙解释黑洞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些人,总之黑洞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我们说黑洞只对事而不对人。周良熙眨了半天眼睛,低声说我侄子要不是黑洞那还有谁是呢?星期五,孟洁云准备和周伯共进晚餐。周继才明天刑满,她再来就比较尴尬了。周良熙一定要亲自下厨,孟洁云死活不让,最后双方妥协:周良熙帮着择菜。周良熙忽然说孟女士,我想明白了,我侄子偷渡、打人,我被人家当猪崽卖,李医生和孙淑琴离婚,这些都是黑洞!经你这么一说,黑洞还真不少呐!孟洁云一愣,然后无奈地笑笑。周伯前两天把黑洞理解为具体的人,现在又理解为具体的事,看来他还是没明白黑洞的含义,而他的不理解源于自己的没把握住黑洞的本质。我应该多读书,用哲学武装自己,并且在没搞通黑洞问题之前不要再使周伯费那么多脑筋。这样,孟洁云又一次从华侨身上获得了前进的动力,所以在做菜的时候心情愉快。这原本是她近期心情最好的一天,可她正摆着筷子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周继才。你?周良熙说,怎么?周继才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孟姐也在这儿呐。叫云姑!周良熙说,我问你你怎么出来了?第二百五十二节侨办的年轻人都这么叫她…噢!他忽然停住瞪大眼睛。孟洁云觉得这声噢比他逼着他叫云姑更令人尴尬。周继才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在门口站住头也不回慢慢地说我提前释放了。啊?孟洁云要走,周良熙拼命拦住还大叫继才你云姑噢不你孟姐要走你快出来拦住她!孟洁云和周伯厮打般地到了门口,周继才从房间里出来说孟姐留下吧,你做的饭,要走该我走。孟洁云一犹豫,周良熙就说你也别走,去加两个菜,孟女士每天都来看我的呀!吃饭的时候周良熙一个劲地给孟洁云夹菜,还一个劲地要周继才向孟女士学习。她都研究出黑洞来了!女才子啊!黑洞?什么黑洞?孟洁云没说话,周良熙于是抢着说黑洞就是不好的事,我想做不好的事的人也该算,但孟女士说对事不对人,其实你该好好想一想啦!孟女士,吃菜呀!孟洁云觉得周继才应该多吃因为那里面一定很缺油,但他没怎么吃,只是不住地抬眼看孟洁云,然后放下筷子用手抹嘴,手心抹过再用手背,让他们目瞪口呆地闻到了一股青草味。他又瞄了伯父一眼,略一犹豫,突然轻轻地说小孟…她还好吧?说完就赶紧低头看着眼前的空碗。顿时一片寂静。周良熙过了一会儿才开始一个劲地清嗓子。孟洁云在瞠目结舌中猛然想到洁妹和眼前的这个人今后说不定还真的会…哎哟!她迅速考虑两个都走过弯路的人在一道会弯得更厉害呢,还是互相矫正最终变直。您一定能看出这是一个错误,如此重大的问题怎么可能在片刻之间考虑出结果来呢?她果然立刻心烦意乱,匆匆告辞,事后竟记不得是否回答了周继才的问题,只记得在周家老宅的门槛上绊了一下,还有周良熙“孟女士、孟女士”的叫声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周良熙在大树根巷微弱的灯光里站了一阵子,先是咬紧牙关,后来又想还是和侄子认真地谈谈,不要高声不要瞪眼要晓之以理,把周家艰辛的历史和自己这辈子做人的体会慢慢地讲给他听。他转身跨进门槛,立刻身不由己地瞪大了眼睛,侄子只穿着三角裤头站在堂屋正中,两腿之间鼓囊囊的,肚子上的疤痕格外醒目。周继才说要不你先洗澡?周良熙赶紧扭头朝巷子里看。那我就先洗了。周继才又说。他很坦然地转身,屁股蛋下两道弯弯的槽几乎完全露在外面。周良熙坐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击掌跺脚,反复地说黑洞!真正的黑洞啊!他感慨叹息到周继才半裸着身子走出浴室,这才抓紧时间考虑如何在谈话中运用黑洞理论以达到“攻心”的效果。走过去要推侄子的房门时,周良熙听见侄子在里面打电话。房门终于打开,侄子已经一身光鲜,根本不像刚刚刑满的劳教分子!第二百五十三节嗳。怎么?哦你身体现在好点了吧?我…要和你谈谈!唔?我们周⑧T⑧X⑧T⑧小⑧说⑧共⑧享⑧论⑧坛⑧家原来…哎呀伯伯我知道你想谈还知道你想谈什么我都耽误两年时间了这两年他们几乎天天跟我谈!他双臂同时抬起又同时落下,你比他们谈的好?啊?你以为我不想谈?可是谈了那栋楼还在那里对不对?我在里面就担心你弄不过朱有源,唉!周良熙只觉得血朝头上涌。为了避免老毛病再犯,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商业楼要变成钱得先投钱,对不对?好,不说了不说了。您也不容易,早点休息吧,啊?侄子迅速消失在黑暗里,周良熙觉得眼熟。好多年前大雨如注,侄子也是在门口迅速消失,周良熙记得他的裤腿立刻改变了颜色。这么多年过去,而且是释放的第一天,他又这么一闪就没了踪影,看来黑洞真的…啊?他忽然站起来,一下子明白了孟女士说的黑洞到底是什么:既不是人也不是事,而是一种国法和家法都拿它无奈的东西。他坐下重新击掌跺脚,嘴巴里还不停地喃喃道:黑洞,深刻啊!黑洞,真深刻!生姜头和斗鸡眼当晚就恢复了叫周继才为周总,尽管在周继才劳教后他们仍然有机会叫,但由于公安小顾在场,叫起来不能尽兴。那晚他们在小饭店里为周继才“洗尘”,除了大呼周总,还一股脑地列出许多方案,但莲花塘的景象还漂浮在周继才眼前像一堵墙无法逾越,所以他闷闷地并不怎么接茬。生姜头于是为他分析香港有钱人跑了不少,周总您抓住这个时机,充分利用枝江市在地理位置上的优势,说不定我们能在好几个方面接替香港在国际上的地位,到那时候…斗鸡眼抢着说到那时候我们天天洗澡我的眼睛就彻底好啦!小饭店老板围着他们转了很久,终于找机会插嘴说到时候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和你们的那些方案相比我这个饭店实在没有存在下去的理由。在酒和“周总”的叫唤声中,周继才渐渐面红耳热,许久,他缓慢地说看来真的可以抓住香港回归这个机会。生姜头和斗鸡眼都咧嘴笑了,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两年多前的周总在晚上十一点半钟左右终于复苏。取代香港?周良熙第二天大叫道,枝江?他原来打定主意一定要和侄子谈如何做人的问题,可周继才的话使他把事先想好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枝江连广州都取代不了!还香港?我没说整个取代!周继才说,我还不知道枝江现在的实力远远不够?我是说一点一点地取代,先干一个项目,我有现成的房…什么项目?啊?你说!什么项目要看市场的需求,哪能随便就决定呢?周继才说这话时愕然地瞪大了眼,然后不屑地走了。周良熙又愣站了很久,一时竟无法判断自己和侄子到底谁更懂得生意经。第二百五十四节怎么办?反正不是取代香港!想点实际的东西!有什么不能取代香港?如果有人合作搞个夜总会,它跟香港也没什么区别!这时候一声炸雷仿佛就在门口响起,伯父又在喊着什么但周继才已经魂不守舍了。他想起偷渡那晚雷击一棵树的情景老姚说不吉利后来果然不吉利刚才自己说夜总会又是一声炸雷看来…他抬头,伯父挥舞双臂声嘶力竭:夜总会?啊?夜总会?在这种时候?周继才坐下,一言不发地任伯父骂。等到周良熙终于发现侄子的反常时,他已经骂了近两个小时了。他停下后,周继才叫生姜头、斗鸡眼送伯父回家。周良熙带着疑惑跟他们走了。周继才在淅淅沥沥雨声里端坐不动,从偷渡至今他第一次认真地想自己今后的去向。外面天昏地暗,他在里面一身冷汗手脚冰凉,想离开又不敢离开,因为雷声还不时从天边滚过。那年中秋,顾浩东请孟洁云到他家去。他们默默地吃着月饼,味同嚼蜡。是顾浩东打破沉默先问起李翰宗的。听说出来了,其他情况我…不太清楚。他的工作呢?不太清楚。孟洁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在讲到李翰宗时不红脸,尤其是在老师面前。她想迎着老师的目光可怎么都办不到。顾浩东也知道不该在孟洁云面前提起李翰宗,但他实在憋不住。每当有干部出问题他就觉得脸上不好看,因为出事的干部都是党员,而对于李翰宗的事,顾浩东岂止脸上不好看,简直就是滚烫。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师生关系,李翰宗刚提拔那会儿,顾浩东给了他大量的支持。令人心寒啊!顾浩东叹息道,他可以鹏程万里的,我们都曾经认为他会鹏程万里的,唔?可他竟像尘埃似的掉了下来!啊?我说过有一个黑洞的。孟洁云像是辩解地说。唔?顾浩东一下子想起了以前听到过的这个怪怪的词。你说的这个黑洞是什么来着?它是吞噬廉耻感、道德观、是非标准、行为准则的一种形而上的存在。从孟洁云的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在这些日子里的确读了些哲学书。顾浩东半晌没说话。市委书记在很多时候是不能说话或不便说话的,尤其是孟洁云的黑洞理论已经初具规模,你怎么说都是一种表态。你的海外华侨史写得怎么样了?顾浩东终于说。孟洁云说已经写了不少可是没找到突破口,再写下去就是一部华侨的血泪史、奋斗史,这实在缺乏深度。你可以多关注香港回归嘛!香港回归?回归之前,很多人匆忙离开香港,回归才多久?现在他们又开始回来了!这种情形我以前见过,共产党建立政权的时候多少人跑掉?现在回来投资、捐款、定居,你在侨办,这些事例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这是为什么?啊?第二百五十五节孟洁云好像看到了机关总支书记摇头的样子。我是回到了起点,她在家里挥着手自言自语道,但人的认识活动是循环渐进的,人不可能两次趟入同一条河流,这是哲学呀!李翰宗成天呆在老房子里,窗帘始终没真正拉开过,半明半暗中一切都那么静,只有他的头发和胡子和对淘淘的思念在疯狂地滋长。在里面的时候他几乎忘了儿子,现在就像要补偿似的拼命地想,顺带着也会想起陶黎黎,因为她总是在儿子的照片上笑。在临释放前,办案人员说陶黎黎很可能没和谈志军一道跑,因为海关无法发现她的出境记录,除非…那我儿子呢?办案人员只是摇了摇头。他的摇头使李翰宗提心吊胆夜以继日。偶尔他也会想起孙淑琴。他难得出门,但一出门就看到自己的那辆旧自行车蜷缩在楼梯下的杂物里,这时候孙淑琴的形象就会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这种联想使他汗颜,因为孙淑琴像旧自行车一样被自己扔了,而且至今不见到旧自行车就不会想起她这么个人。他想看点医学书,可是和这几年的丰富多彩相比,医学书实在不堪入目。他一本本地拿起又一本本地扔下,最后认真看的还是《厚黑学》。随着书页的翻动,他甚至闻到了臭豆腐乳味,直到读第二遍味道才渐渐消退。放下《厚黑学》,他在床和写字台之间狭小的通道上一跷一跷地走,然后猛地站住,悟出了陶黎黎没有和谈志军私通更不是私奔,那是补锅理论在世纪末的运用。他愣愣地站了半天,突然长呼一口气,因为淘淘暂时没有危险。袁世忠费了很长时间来考虑如何应付现在的李翰宗。他自己是做了检讨才过关的,如果李翰宗心理过分失衡,有些事情说出来可能就不是再写检查的问题了。临近中秋的时候,袁世忠让小胡到李翰宗那里去一趟。工资你给他带去,袁世忠说,不管怎么说饭总是要吃的嘛!他没有出勤,奖金就不发了。单位里发的月饼给他拿一份去。小胡说他要是问今后的安排我怎么回答呢?袁世忠说给他基本工资局里可以算是仁至义尽了吧?还有什么好问的?小胡想这样的话怎么能由我说呢?于是站在那里面有难色。好啦好啦,袁世忠说,你可以再买点什么带去就算我个人对朋友的意思,别忘了开发票回来。小胡在选购东西的时候一直骂骂咧咧的。他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还给他基本工资,对我你能这样吗?这正说明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的问题说不定比他的还大!当官的真没有好人我身边的事就是例证!他带着仇恨转了半天,琳琅满目的百货公司在他的蔑视下黯然失色。后来他想为李翰宗买一本党员干部廉洁自律的书讽刺他一下,却发现了有一本书叫《厚黑学》。看了介绍,小胡立刻买下。心黑加脸皮厚,袁世忠送给李翰宗的!他一路吹着口哨到了李翰宗家,还吹着口哨按了门铃,然后对头发蓬乱满脸胡须的李翰宗说:是袁世忠叫我来的,这是他给你的书!第二百五十六节啊。看着李翰宗大惑不解的样子,小胡又想吹口哨但憋住了没吹。他仔细观察了李翰宗眼下的处境,放心地看到正义终于得到了伸张,然后就让自己的口哨声洒遍了枝江的大街小巷。小胡以袁世忠的名义送的《厚黑学》只是李翰宗的第二本。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那年中秋一些亲朋好友觉得该来看望看望李翰宗,实在没什么东西好送,就每人都带了一本《厚黑学》。唉,想开点吧!他们说,你的头发和胡子都该剃了!这本书你看了大概能…反正你看看吧,啊?于是他们打开层层报纸,拿出一本《厚黑学》。最后一本是弟弟送的,他带着妻子来陪李翰宗过节,见哥哥只顾喝酒不说话,就伸手去包里掏。哥,我给你买了本书。《厚黑学》?你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这本书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你们还一个劲地送!送!送!哥,弟媳妇说,我们也是好意,不是想让你轻松…看这书能轻松?没了良心连活着都没滋味!还轻松什么?还轻松什么呀!李翰宗叫着,直到两行浊泪汇集到胡子尖并开始坠落。他们临走的时候犹豫地看着《厚黑学》,李翰宗却把它放上了书架。留下吧,他说,还是留在这里好。他的书架上一字排开六本《厚黑学》,而那天下午弟弟在市新华书店里看到货架上只有两本。出来后弟媳妇开始抱怨,弟弟却说我们应该高兴,因为我哥哥回归了!孟洁妹在家过的中秋。她把月饼切得很小,看着父母吃。父亲嘴里发出很响的声音,母亲却一个劲地把盘子朝女儿面前推。孟洁妹吃不下,只觉得喉咙口堵得慌:如此简单的亲情——一盘切好的月饼被推来推去,以后将成为回忆,和未来的月饼一道伴随她未来的孤零零的中秋。母亲出门次数更少了,而且低着头不和邻居打招呼。每次在窗口看着母亲瘦削的身影来去匆匆,孟洁妹就咬紧了嘴唇。母亲再也没提过谈志军三个字,但依旧在小房间门外小心翼翼探头,然后就到楼梯旁边的信箱里查看有没有信,蹑手蹑脚地用很长时间开门关门以免发出声音。孟洁妹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但母亲和其他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此刻的她。她头脑里已经完全没有了谈志军的踪影,不管人家信不信,她自己最清楚。有时候她要强迫自己才能回忆起过去的事,谈志军在回忆中有时虽然栩栩如生,但依然和她没一点关系。为什么会这样连孟洁妹自己也很纳闷,进入新世纪后她看到了一篇文章,说根据荷尔蒙分泌的规律,女性应该三、四年换一个配偶,否则生活在一起没有任何趣味,甚至会像仇人一样。她把那篇文章读了两遍,心想难怪自己在97年会那么无动于衷,原来是荷尔蒙起的作用!就是说那时候我该和他分手了,他出不出逃都没关系。几年来的疑问一下子得到了科学的解释,孟洁妹频频颔首一身轻松。我们大多数人当然不相信那种说法,因为记忆中我们的奶奶、外婆都是从一而终而且恩爱一辈子的,这几十年我们没见到人类有什么进化,难道光进化了女性荷尔蒙分泌规律?这是题外话,反正我们知道了在1997年仲秋时节,孟洁妹体贴父母,心态平和,好像从来没恋爱过,也没有要恋爱的打算。第二百五十七节1997年中秋,成都市青羊区公安分局接到举报,五个干警随即放下街道慰问的月饼出发,在万家团圆的时刻他们连月饼也吃不安稳,所以他们的神情不但严肃而且愤怒。他们很快就发现五个人和严肃而愤怒的神情都是浪费,因为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祥和景象:两个小孩在打闹,一个中老年妇女叫着小心、小心!然后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性站起来叫淘淘!看到公安干警她的脸顿时苍白,月饼从手中坠落,两手空空正好为她带手铐。两名公安员用枪对准了旁边坐着的一个男青年大声问他是不是谈志军,但他们无法听清他的回答因为那个中老年妇女拼命嚎叫声可裂帛那个人欺负我女儿在外面不干不净可是他当了官就可以让公安来抓我女儿来人啊快来看公安局帮着腐败分子抢人啦!后来还是邻居们出面证明男青年是陶黎黎的弟弟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他怎么可能姓谈呢?这时陶黎黎的母亲才问谁是谈志军。公安让她问自己的女儿。谁是谈志军?她只问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公安干警眼看着她从中老年妇女变成了真正的老年妇女。陶黎黎在公安员簇拥下走出家门,邻居们闪开一条路。路的尽头,中秋的月亮悬挂在青羊宫高低错落的古建筑之上。当年她应聘去枝江,临行前和母亲狠狠地吵了一架,因为母亲不断地要她记住和哈罗交往的教训。那天她拎着行李出门,看着青羊宫的屋顶咬紧牙关。我以后不回来了!决不!后来她回来过,对青羊宫毫无感觉。这次她又迎着青羊宫出门,但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幅图景将长久地在她脑海中闪回。她看着头月亮挪动着脚步,身旁的公安员注意到她眼睛连续地眨,睫毛真的很长。陶黎黎离开枝江后只在成都呆了两天。她对母亲说李翰宗生活腐化透顶,有了很多女人还不放过我,他肯定会找来的!他敢?母亲说,我这把老命跟他拼了!然后母亲就哭诉自己命不好女儿的命也不好,她还指着陶黎黎的弟弟说你爸爸是禽兽你姐夫也是禽兽,你要争气要不我这辈子就没看到一个好男人了!淘淘在旁边瞪大了眼睛。他觉得妈妈和外婆说的都不是事实。爸爸挺好的,舅舅也很好。但妈妈不看他,只顾和外婆说。直到离开成都后妈妈才重新和他说话,并要他别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任何人。你就叫淘淘,姓陶名淘,你不知道爸爸是谁,懂吗?淘淘想我怎么不知道呢?我爸爸是李翰宗呀!但他被妈妈的神情吓住了。此后淘淘一直闷闷不乐,不管陶黎黎怎么绞尽脑汁,他也难得开心。实在躲不过妈妈的催促,他就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倏忽而过,揪紧了陶黎黎的心。她明白这世界上有得就有失,而且知道自己会失去很多,但她不能想象失去淘淘。走到这一步是身不由己的事,从她和哈罗在望江楼公园被抓以后,毕业分配、街道卫生所打工使她身不由己地应聘广东,那里渐次向她打开了一扇扇门,她又身不由己地走到今天。现在门已经关闭,想回头是不可能了,只有等待,让事情由该负责的人负责,而自己和淘淘相依为命。第二百五十八节陶黎黎后来带淘淘躲在乐山,那里游人如织,从来没人问你从哪儿来。淘淘你看,这儿风景多美呀!陶黎黎总是说。淘淘顺着妈妈的手看过去,又赶紧把脸扭开,面无人色且又斑斑点点的大佛令他害怕。然后陶黎黎就给淘淘讲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淘淘会忽然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陶黎黎考虑再三,决定中秋带淘淘回成都过,顺便在成都郊区买一套合适的房子,有了幼儿园和今后的小学,淘淘就会慢慢适应的。出发前陶黎黎再三打电话确认了没人找过她,可她哪里料到街道居委会那些催缴垃圾费的半老太们就是不穿制服的公安呢?当然,青羊区公安分局接到的跨地区通缉令中不会提到淘淘的问题,他们也不可能想到要把一个模样可爱的小孩和嫌犯一起押解去广东,这就为李翰宗日后和淘淘团聚增加了难度。陶黎黎被判了十年。从她被押回枝江到世纪之交,她和李翰宗又见了两面。一次是说离婚的事,第二次是李翰宗用法律手段把淘淘夺回来后,带着淘淘去探监。那次他们几乎没说话,淘淘和陶黎黎的哭声撕肝裂肺,李翰宗赶紧站到外面去。他靠着墙紧闭双眼,打心眼里承认陶黎黎聪明、漂亮而且具有成为一个好母亲的一切素质,或许她当年不和我结婚就不会到这一步。李翰宗靠墙站在探视室外面已经是1999年底的事了,澳门回归在即,距第一次探监已近两年,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陶黎黎的母亲保护外孙的决心之坚强。风浪中的鱼“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施耐庵在《水浒》里总是用这两句话形容逃跑或撤退的人,并不计较他是官兵还是好汉,让我们吃不透它们到底属于褒义还是贬义。不过对于到了香港的谈志军来说,这两句话真的不适用。用他的话说他是死过几回的人,这回只不过是和几个贪官周旋,贪官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能和鲨鱼比,更不能和打手比。最初几个月他居无定所,频频更换旅店,后来才在红勘的一栋贫民楼里落了脚。这种房子是官方租给居港多年又没钱买房的人的,厕所和厨房是一间,而且奇小无比,居民们得坐在马桶上烧菜。谈志军不大烧菜,但他有时坐在马桶上下方便面。楼下是家禽集散地,从半夜到清晨鸡、鸭、鹅轮流扯开嗓子冲着你的耳膜喊叫。谈志军中午时分起身,从窗口看着堆积如山的空笼子、地上的菜叶和羽毛,在家禽粪便的气味和邻居们的嘈杂声中揉眼睛。从人家手中搞到这房子很费了一番工夫,谈志军看中的就是这里的环境,因为全世界的人都有一个通病:见到贫穷就躲得远远的,警察也不例外。即使他们和大陆警方合作,也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寻找有两亿多资产的人。第二百五十九节香港回归和东南亚金融危机的爆发对谈志军来说都是电视上的事,他直接体验到的却是香港市民的惶恐和抱怨:邻居餐桌上会突然爆发争吵,常去的几家小饭店相继关门使谈志军为了吃饭越走越远。 这个香港共产党是收了,他对自己说,可他们收不住呀!这意味着他暂且不必那么匆忙离开,然后他注意到了恒生指数上下翻腾,但总是和人们的预料相左。凭着经商的经验,他知道这里有一个挣钱的机会。他的开户资金把接待员吓了一跳,她用内部电话说了些外语,片刻之后一个外国人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边说:嗨,我是山姆·辛格。谈志军愣了一下,然后咧嘴笑着伸手how do you do。从“奥德塞”号上醒来时有人说嗨我是巴恩斯船长你得救了后来在海滩上胖子说我会看屈来你系宗果来地啦还有独眼龙带着打手一字排开凡是有人主动找我说话那就意味着机会想不到这次带来机会的又是一个老外。山姆有点罗嗦。我知道为什么你要来这里,你想使自己的资本在短期内迅速增长!Am I right?他总是说am I right谈志军就觉得他很平易近人。混乱给了我们一个机会,am I right?所以我们需要混乱,am I right?你是一个有眼力的人,人们在退出股市,你却看到了使自己财富增长的机会,am I right?山姆用了很长时间向谈志军解释没有不跌的股票也没有不涨的股票所以你的眼力再好在股市里也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am I right你唯一能赢的办法就是控制股票的涨跌而靠你一个人的力量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am I right但我们公司现在就是要做到这一点。说到这里山姆停下,向谈志军矜持地微笑。就这样,谈志军从国内银行搞来的钱融入了外国势力的钱,成为和自己的祖国较量的一股势力。当然两个亿算不上什么,而且我们无法断定他当时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在和祖国为敌,不过以他的智商和分析能力,没意识到是说不过去的。后来孟洁云得到了谈志军的死讯,在关于黑洞的解释中加了这么一条:在黑洞中陷得太深以至于不能自拔的人,最后必将成为民族的敌人。那时候她已经进入了到了研究黑洞理论的准专业状态,连报纸上关于婆媳矛盾的消息都会引起她的深思,谈志军的问题自然是一目了然。此后谈志军就隔三岔五地问山姆赚了多少,山姆总是笑盈盈地说not yet,you will see,you will see。可是谈志军分明看见屏幕上的下滑线清晰无比。这…?山姆说这些蓝筹股,全世界都盯着它们看。它们现在还没怎么大跌。我们要从高价买起,然后低价抛出,再买,再抛,它们就非大跌不可am I right?第二百六十节你过高地估计了人们的耐心,am I right?到大家都不想要的时候,我们,山姆的手朝下一捞拉动谈志军的目光渐渐地升到头顶。我们在那时候…,他拍着手好像那上面有很多灰尘,am I right?他笑得眼睛碧蓝牙齿洁白令谈志军觉得他比陶黎黎还美丽。那天谈志军在证交所撒完尿后胯下很轻盈地走出大楼。他在撒尿的时候想这个鬼佬真沉得住气不过他是对的难怪他们不违法不行贿也能弄到那么多钱可我连尿都急出来了这真是学无止境等这事情完了我得跟他说说我的事这家伙肯定有办法。秋日的阳光格外灿烂,谈志军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辉煌下面灰暗的人群。他忽然停住:街对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长头发拨开人群迅速消失和他们第一次在枝江见面时一样。但香港不是枝江现在不是当初,谈志军顿时又有了尿意。他对出租车司机说快开!随便哪里!随即意识到这话他以前说过他以为不会再说了可是却不得不说看来这是天意。此刻的谈志军已经不会再去猜测是不是看走了眼,他唯一的感觉是尿意充盈几乎胀破膀胱。他那间贫民屋里的厕所从此使用频率大幅度提高,小便次数多了下方便面的次数也多了。直到恒生指数稳住,他才打电话问山姆你们怎么还不拉升?山姆却说你最近怎么不来?到底怎么回事?我想有些事我最好当面向你解释,你什么时候来?谈志军没去,眼睁睁地看着中国领导人和香港特区行政长官的笑容越来越灿烂。没戏了,他知道没戏了。他在天黑之后出了门,山姆他们炒各国的股,灯火通明像引诱螃蟹那样等着全世界的钱自己走过来。让他们等吧,我要把钱抽出来,不管亏多少在所不惜!他后来知道选在晚上出门是错了,而且这个错误无法更改。山姆领口拉开,胡子已经很长。谈志军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却说你怎么才来?我的股票怎么样?山姆耸肩。可你说先把股市压下去再拉起来的!山姆说当时有人跟我们打。谁?共产党?你还说过共产党不懂股市的!山姆指着电脑说你看他们当时把纽约股市都晃动了,他们很强大am I right?你 right个屁right!谈志军擂着键盘叫道然后忽然停住,现在怎么办?等吧,除了等我们眼下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等?我不能等了,我抛!炯!老外都把“军”发成炯,山姆说你抛了就永远也赚不回来了。谈志军说把我的卖掉不管什么价格立刻卖掉!炯?卖掉!现在!现在收市了,炯。谈志军瞪了半天眼,从牙缝里挤出我操你妈!这时他忽然又想撒尿,山姆在后面叫着问你说什么炯?这个没用的东西一天到晚am I right、am I right?我当初怎么会信他?谈志军站在小便斗前憋不出来,这狗日的把我小便都气回去了我当初怎么会信他的?第二百六十一节谈志军猛然意识到这是用泰国话问的他立刻收回家伙两个男人用膝盖非常泰拳化地朝他腹部和下身轮番攻击刚才憋不出来的小便此刻在裤子里汩汩流淌两腿都是他们停下他大口喘气这时一个气味怪异的塑料袋向他伸来山…他想大叫但一下子轻飘飘的很舒服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长头发从一个门后慢慢走出来他好像笑了一下又像是没有表情走吧他说。他们没推他,谈志军是自己走的,好像还坐了车。看见黑乎乎的大海时他的腰上刺痛了一下,记忆就此中断。那是98年2月的事,就是说长头发他们在证交所不舍昼夜地等了他几个月。一个圆圆的东西在不远的地方忽明忽暗嗡嗡作响。谈志军想揉眼睛胳膊却没有知觉,然后他看见了身上的一道道麻绳。另一道光射过来,一个男人站在梯子上弯腰看看他又挺直身子叫刀疤醒啦!谈志军一下子明白自己是在船上,那个忽明忽暗的圆是海浪跳跃的舷窗,它没有声音,嗡嗡声来自马达。鱼腥味刺鼻。长头发露面了,他一直走到很近的地方,许久才说我知道会有今天。我还钱!多得多,钱!谈志军的泰语已经生疏。当然,要不你能活到今天?我们去哪儿?大佬要见你。回香港!我保证你有钱,比当时…我还多!弟兄们都有!这个?谈志军看着自己的所有凭证在长头发手里晃顿时船舱里的氧气都没了他必须张大了嘴呼吸鱼腥味愈加强烈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就是被打在舱里的鱼。一条在鱼网间穿梭往来的鱼,可最终落入的竟是一张旧网!回香港…我带你去取…钱…我会取到的。谈志军一身冷汗:他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筹码。长头发说为了减少麻烦我得让他们给你做点手术。他依然没有表情就像以前来收钱以及后来到云南还有在爱心大游行的中心会场。什么?长头发没回答,只是叫了一声。那两个打手随即出现。长头发又说了句什么,谈志军还在头脑里翻译他的话就被他们翻过去踩住他的腿弯他动弹不得真像一条死鱼他大叫着等待刀子扎进脖子或其他地方可刀子却扎进了他脚踵上面谈志军感觉到刀子在那里拼命挣扎把自己的身体拉得两头翘起刀子猛地挣脱他一下子松弛疼痛像铁锤把他砸昏了过去。直到上岸的时候谈志军才又见到长头发。他被他们拎出鱼舱扔在担架上,长头发打着灯上前看看他然后捂住鼻子。微风拂煦,星光满天,谈志军在担架的每一次颠簸中都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抬担架的也不断地说真臭、真臭!后来他们每天黄昏的时候朝他身上浇几桶水然后放在大石头上晾干,天黑后继续赶路。这时谈志军明白了施耐庵的“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是褒义,因为漏网之鱼令死鱼、干鱼、臭鱼羡慕。第二百六十二节大佬、大佬!谈志军趴在地上叫,我还钱!多还!你没有钱了怎么还呵…呵?我有钱!你问他!呵…呵好!你签个字我就让他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