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兴奋地说:“可是地球就不一样了。那里有那么多人,伊利亚,我猜你走在路上时,甚至会碰——碰到人。我是说,在无意间碰到人。” 贝莱有点想笑:“你还会无意间把人撞倒。”他想到人们在高速路带上推来挤去、跳上跳下的情景,刹那间,他不禁感受到思乡的苦楚。 “你不必站得那么远。”格娜狄亚说。 “我还可以再走近一点吗?” “我想可以。你走得太近时我会跟你说。” 贝莱一步一步走向她,格娜狄亚睁大了眼睛望着贝莱。 突然,格娜狄亚说:“你想不想看我的力场彩绘作品?” 此时,贝莱距离她大约两公尺。他停下脚步望着她。眼前的格娜狄亚似乎娇小而脆弱。他试着想像她手里拿着某个东西(什么东西?)愤怒击向她丈夫的脑袋。他试着把她想像成一个因为盛怒而发狂的女人,一个为了泄恨而杀人的女人。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可能的。即使是一个体重五十公斤的女人,只要手上拿着适当的武器,也很可能打烂一个人的头颅。贝莱见过许多女杀人犯(当然是在地球上),她们安静的时候简直就像小白兔一样。 他问:“格娜狄亚,什么是力场彩绘?” “一种艺术。”她说。 贝莱想起李比曾向他提过格娜狄亚的艺术工作。他点点头:“我很想看看。” “跟我来。” 贝莱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两公尺的距离,这还不到克罗丽莎向他要求的距离的一半。 他们走进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房内的每个角落都映着明亮而多彩的光。 房间的主人格娜狄亚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她带着期待的表情望着贝莱。 贝莱没有说话,但他的反应一定是她所预期的。他缓缓转身,试着分辨他所看到的东西。这些东西并非实体,只是一块块的光。 这些光块落在房内四周的台座上,由生动的几何图形、线条、彩色的弧线缠绕组合而成,它们各自维持本身的形状,并不互相混凝。而且,这些光块没有一个重复的。 贝莱拼命想找出适当的字句来表达意见。他说:“这有什么意义吗?” 格娜狄亚笑了起来,嗓音低沉悦耳:“你认为它代表什么意义,它就代表什么意义。它们只是一些色光彩图。当你看到它们,也许你会感到愤怒、快乐或是好奇,甚至会知道我在制作它们时的感觉。我可以为你制作一个光图,类似肖像那种。不过由于是即兴制作,效果可能不太好。” “你肯为我做?这一定很有趣。” “好啊。”她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向角落一个光图旁。格娜狄亚经过贝莱身边时距离他只有几公分,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她在光图台座上碰了一下某个不知名的东西,光图闪都没闪,霎时就消失了。 贝来倒抽一口冷气:“不要取消!”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看腻了。我要暂时减弱其他的光图,免得分心。”她揭开一面空白墙上的某块盖板,移动了一下变阻器,光图的色彩便消退得几乎看不见了。 贝莱问:“没有机器人帮你做这种切断光图的工作?” “别说话,”她有点不耐烦地说,“我这里不用机器人,这个房间代表我。”她望着贝莱,皱皱眉头,“我对你不太了解,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并没有看着台座,只是把双手轻轻放在它光滑的表面上。她弯着十根手指,很紧张地等着。 她移动了一根手指,台座上描绘出半条曲线,深黄色的光棒亮了起来,斜斜划过台座上空。她的手指又稍稍向后移动一点,光棒的色度减弱了一些。 她看看它:“我想就是这样了,一种无重的重量。” “老天!”贝莱说。 “有没有冒犯你?”她抬起手指,光棒斜斜地静静悬在那里。 “没有,完全没有。可是这是什么?你怎么做的?” “这很难解释清楚,”格娜狄亚望着那个台座,若有所思地说,“因为我自己也不是真的很了解。别人告诉我,这是一种光影的幻觉。我们在不同层次的能阶上设立力场。这些力场实际上就是一种抽取出来的超空间,并不具有一般空间的属性。在不同的能阶上,肉眼会看到不同色度的光。光图的形状和色彩,是我用手指的温度触摸台座上适当的位置来控制的。每个台座都有各式各样的控制位置。” “你是说,如果我把手指放在那里——”贝莱向前走去,犹豫地把手指放到台座上,有一种软软的跳动感。 格娜狄亚退到一旁:“动呀!动动你的手指,伊利亚!” 贝莱移动手指,一道暗灰色的锯齿形光块突了起来,把黄色光棒顶歪了。贝莱赶紧收回手,格娜狄亚大笑,但旋即感到后悔。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她说,“这实在不容易,就算经过长久的练习也很难做到。”她的手指轻快地在台座上移来移去,贝莱还没看清楚,格娜狄亚就已经把他弄出来的怪东西变不见了,只剩下那根黄色光棒。 “你怎么学会的?”贝莱问。 “只是不断尝试罢了。你知道,这是一种新的艺术,真正知道怎么做的只有一两个人——” “而你是最好的,”贝莱有点不悦,“在你们索拉利世界,每个人不是唯一的一个,就是最好的一个,不然便是既是唯一又是最好的。” “你不用嘲笑。我曾经展示过一些作品,我办过展览会。”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十分自傲的模样。她又接着说,“让我继续帮你画像吧。”她的手指又动了起来。在她的操作下,台座上出现了一些光的曲线。这幅光图的主色调是蓝色,全部由尖锐的角组成。 “这算是地球,”格娜狄亚咬着下唇若有所思地说,“我把地球想像成蓝色,地球人在那里见人、见人、见人;我把影像会面想像成偏玫瑰色调。你觉得呢?” “老天,我没办法把具体的事物想像成色彩。” “你没办法?”她心不在焉地问,“你常常会说‘老天’,那就是一小块紫色。因为它总是‘啪’的一声出现,所以只是一小块尖尖的紫色,就像这样。”光图的中央出现了一点尖尖的紫色光。 “然后,”她说,“这样这幅作品就完成了。”一个暗暗的土灰色空心方块跳了出来,把光图原先的模样整个包住。方块里的光虽然能透出来,但却变得比较黯淡,好像被囚禁起来了一般。 贝莱看着这幅光图,心底泛起微微的哀愁,仿佛自己被包围住了,无法接触到某种他想要的东西。他问:“最后那个空心方块是什么?” 格娜狄亚说:“就是你四周的墙嘛。你心中最大的感觉就是这个。它表现的是你无法出去,必须留在里面的那种感觉。你看不出来吗?” 贝莱看出来了,但却有点不以为然:“这道墙并不是永远都存在,像我今天就出来了。” “是吗?那你在不在意呢?” 贝莱忍不住要反击一下:“就像你在意和我见面一样。你不喜欢,但是能够忍受。”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现在想不想出去?和我一起出去散散步?” 贝莱想,这下他可要说:老天,不行! 格娜狄亚游说他:“我从不曾在见人的情况下和别人一起散步呢,而且现在还是白天,天气也不错。” “如果我去的话,你会不会去掉那个灰色的边框?”贝莱望着那幅抽象派肖像说。 她嫣然一笑:“那就要看你的表现喽!” 他们离开房间时,那幅光图仍然留在那里,贝莱的灵魂如同囚禁了般被紧紧关在灰色的城市中。 贝莱有点发抖。他的身体接触到流窜的空气,感觉有些凉意。 “你冷吗?”格娜狄亚问他。 “先前我没有这种感觉。”贝莱喃喃说。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但还不算真的冷。你要不要加件外套?机器人很快就可以拿来。” “不用,没关系。”他们沿着一条铺有碎石的小路向前走,贝莱问,“这就是你以前和李比博士散步的地方?” “哦,不是。我们是在远一点的田野那边散步。在那里,你偶尔可以看到机器人工作,也可以听到动物发出来的声音。不过我们还是在屋子附近散步吧,以防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你要进屋子里去呀。” “还是万一你厌倦和我见面?” “这不会困扰我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他们头上隐隐传来叶片沙沙的响声,触目所及都是黄色和绿色。空中微微响起一阵啼叫,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到处都有阴影在移动。 贝莱对这些阴影特别有感觉。有个阴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形状看起来像是个人,他一移动,阴影就跟着他移动,令他觉得很恐怖。当然,贝莱听说过影子,他知道影子是什么。可是城市里到处都是间接照射的灯光,他从不曾见过什么是真正的影子。 贝莱明白,在他身后的是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去看它,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广阔的空间、寂寞的空间,他觉得空间似乎要把他吸进去一般。贝莱想,他正走在一个星球的表面,周围可远至数千里,空间大得可以数以万光年计。 为什么他会着迷地去想这种寂寞呢?他不要寂寞。他只要地球、只要温暖,只要和挤满了人的城市长伴左右。 这种想像并没有令他舒服一点,他又试着去想像纽约的情景,想像那嘈杂的、人满为患的纽约。可是,他发现自己意识到的全只是索拉利世界这个安静的、冷空气四窜的表面。 贝莱不自觉地靠近格娜狄亚,直到距离她不到一公尺时,才发现她一脸惊愕。 “对不起。”他马上道歉,并且立即退开。 她喘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们走这边好吗?也许你想看看花圃?” 她所指的方向正背着太阳。贝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格娜狄亚说:“再过些日子,气候会变得很好。我可以在温和的天气里跑到湖边游泳,不然就在原野上拼命地跑,然后高高兴兴地倒在地上,静静躺着不动。”她低下头,看看自己,“但我现在这身打扮使我不能这么做。身上穿着这些东西,我只能散散步。你知道,我只能端庄地走路而已。” “你比较喜欢怎么穿?”贝莱问她。 “最多只穿背心短裤。”她大叫着举起双臂,好像已感觉到她想像中的那种自由,“有时候我会穿得更少,也许只穿一双凉鞋,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接触到空气——噢,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贝莱说:“没有,没关系。你和李比博士散步时穿什么衣服?” “各式各样的衣服,看天气怎么样。有时候我穿得很少,但是,你知道,那只是以影像跟他在一起而已。我真的希望你能了解。” “我了解。那李比博士呢?他也穿得很少吗?” “约丹穿得很少?”格娜狄亚笑了一下“噢,不。他总是很严肃庄重的。”她扭曲着脸,装扮出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半垂着眼睑,两颊凹陷,把李比外貌的特色全表现了出来。贝莱对她的模仿能力不由得暗声叫好。 “他讲话的方式是这样的,”她说,“亲爱的格娜狄亚,关于第一级电位对正电流的作用——” “他和你谈的就是这些?谈机器人学?” “差不多是这些。噢,你知道,他对这些东西是很认真的。他总想教我机器人学,而且永不放弃。” “你学到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学到。对我而言,这种事简直就是太复杂了,有时候他会很气,每次他气得骂我的时候,如果我们正好在湖边,我就会跳进湖里,用水泼他。” “用水泼他?我以为你们只是以影像会面呢!” 格娜狄亚纵声大笑:“噢!你真是名副其实的地球人!我用水泼他的时候,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就是在他的业地上。水根本不会溅到他身上,不过他还是会躲来躲去的——你看!” 贝莱抬眼望去。现在他们已经绕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块开阔的空地。这里有些小砖墙,隔出一个装饰用的水池。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种满了各式花卉。贝莱看过胶卷书,知道这些植物叫作花。 这些花卉有点像是格娜狄亚创作的光图,贝莱想,可能她是受到花卉的影响才创造出光图。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花。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尽是红色、黄色的花朵。 贝莱转头四下张望,眼角瞥见了太阳。 他不安地说:“太阳快下去了。” “现在是下午,”格娜狄亚一边大声说,一边跑向水池,坐在池边的石椅上,“来这里,”她向他招手叫道,“要是你不喜欢坐在石头上,你可以站着。” 贝莱慢慢走过去:“它每天都这么低吗?”话一出口,他立刻就后悔了。如果这个星球在转动,那么太阳在早晨和下午的时候一定都低低垂在天边,只有中午时才会高挂在头顶上。 尽管他这么告诉自己,但他仍然无法改变这一生对太阳的印象。他知道夜晚的存在,他可以体会到夜晚时太阳在地球另一面,他和太阳之间隔着一个厚厚的地球,这可以保护他。他也知道云的存在,还知道一种灰蒙蒙的东西可以把户外那些无边无际、丑陋可怕的景象隔离。但只要一想到星球表面,他脑海中出现的永远是太阳高悬,大地一片刺眼的光。 他转头迅速望了太阳一眼。“如果我决定逃离户外,不知道离屋子有多远?”他想。 格娜狄亚指指石椅的另一端。 贝莱说:“这样不是离你太近了?” 她两手一摊:“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真的。” 贝莱面对她坐下,避开阳光。 格娜狄亚向后靠着水池这边,随手摘了一朵杯形的花。这朵花的外表是黄色的,里面有白色的条纹,一点也不鲜艳。她说:“这是本地的植物。这里的花卉大多来自地球。” 她小心翼翼地把花朵递给贝莱,新折断的花梗还在滴着水。 贝莱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你把它弄死了。” “不过是一朵花罢了,这里还有成千上万朵呢。”她说。贝莱正要把花拿过来,格娜狄亚突然将它抽回,两眼瞪着他:“你在暗示,我既然能弄死一朵花,就能杀死一个人?” 贝莱柔声安抚她:“我没有暗示什么。这朵花可以让我看看吗?” 其实贝莱并不真的想摸到这朵花。它是生长在湿地里的花朵,还带着一股泥土的气味。这些索拉利人实在令人纳闷,他们和地球人接触甚至彼此接触时都那么小心,为什么接触到肮脏的泥土却反而如此不在乎? 贝莱用食指和拇指夹着花看。这朵花的花瓣像是一种薄如底片的组织,每片花瓣都是从共同的基部向上弯曲,形成花杯。花心有块突起的白色东西,湿湿的,还长有细细的黑毛。风一吹过,这些黑毛就会抖动。 格娜狄亚问他:“你有没有闻到花的气味?” 贝莱果然闻到花朵所散发出来的香味。他倾身凑近花:“气味很像女人用的香水。” 格娜狄亚高兴得拍起手来:“真像地球人!你的意思是说,女人的香水味就像这样?” 贝莱有点懊悔地点点头。他对户外越来越厌倦了。阴影越来越长,地面越来越阴沉,但他还是决定不能示弱。他要消除令他的肖像光图黯淡失色的灰色光块。他知道这么做有点逞 匹夫之勇,但他非如此不可。 格娜狄亚把他手上的花拿走。贝莱很高兴地松开手。她缓缓撕开花瓣:“我想,每个女人都有不同的味道。” “这要看她用的是哪种香水。”贝莱不太热情地说。 “想想看,人和人能够靠得那么近,还可以闻到对方的体味……我不擦香水,因为没有人能靠我那么近,除了现在。我猜,你一定常闻到香水味。在地球上,你太太总是和你在一起,对不对?”她把花瓣撕成一片一片,撕得很专心。 “她没有总和我在一起,”贝莱说,“我们不是分分秒秒都在一起。” “可是你们大多数时候都在一起,而且只要你想要” 贝莱打断她:“你想,李比博士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教你机器人学?” 那朵被撕碎的花现在只剩下花梗和花心了。格娜狄亚捏着花转来转去,最后把它扔掉。花梗在水池里飘浮一阵便沉下去了。“我想他要我做他的助手。”她说。 “他曾经这么对你说吗,格娜狄亚?” “到最后才说的,伊利亚。我想他对我不耐烦了。总之,他问我对于从事机器人学的工作有没有兴趣。当然,我回答说,我认为这是最无趣的工作。结果他很生气。” “从此他就再也不肯和你一起散步了?” “大概吧,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我想我伤了他的感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这么说,你在此之前就跟他提过你和达尔曼博士吵架的事了?” 格娜狄亚的手紧紧捏成拳头,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很不自然地提高了声音:“什么吵架?” “你和你丈夫吵架。我知道你恨他。” 她的脸扭曲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愤怒地瞪着他:“谁告诉你的?约丹?” “李比博士向我提过这件事,我认为他说的是事实。” 格娜狄亚吃了一惊:“你仍然想证明是我杀死他的。我一直把你当朋友,但你只不过是——是一个侦探而已。” 她举起拳头,贝莱等待着。 “你知道,你无法碰触我的。”他提醒她。 格娜狄亚垂下手,无声地啜泣起来,然后把头转开。 贝莱低着头,闭上眼睛,把那些令他心慌意乱的长长阴影关在眼帘外。“达尔曼博士并不是一个很热情的人,对不对?”他问。 她哽咽道:“他一直那么忙。” 贝莱说:“但你却是个很有情感的人。你觉得男人很有趣,是不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这很恶心,可是我没有办法。这种事连说起来都令人感到恶心。” “可是你却向李比博士提到这件事?” “我总得做些什么,约丹又和我很接近,而且似乎并不介意,跟他谈一谈让我觉得好受一点。” “这就是你和你丈夫吵架的原因?因为他很冷漠、不热情,所以你很愤怒?” “有时候我的确很恨他,”格娜狄亚无奈地耸耸肩“他只是一个好索拉利人,我们又没有被分配要生——生——孩——”她说不下去了。 贝莱等她把话说完。他觉得腹部好冷,户外的空气紧紧压在他身上。等格娜狄亚的抽泣声逐渐平息之后,他尽可能柔声问道:“你有没有杀他,格娜狄亚?” “没——有!”她说。接着,她好似内心所有的抵抗力似乎全都被磨光了一般,突然说,“我没有把全部的经过告诉你。” “那请你现在告诉我吧。” “他死的时候,我们正在吵架,吵的总是那一些。我对他尖叫怒骂,他却没有回嘴,他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可是这让情况变得更糟。我好生气、好生气,接下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老天!”贝莱的身体微微一晃,他赶紧望着那令他感到可依靠的石椅,“你说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死了。我不停尖叫,机器人赶来——” “你杀了他?” “我不记得了,伊利亚。如果我杀了他,我会记得的,对不对?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好害怕、好害怕。伊利亚,请你帮助我。” “不要担心,格娜狄亚,我会帮你的。”贝莱有些晕眩,他想到凶器。凶器到哪里去了?一定被人拿走了。果真如此,只有凶手才会拿走凶器。在案发后,格娜狄亚马上被人发现在现场,所以她不可能拿走凶器。那么凶手一定另有其人。不管索拉利人怎么想,凶手一定是别人。 贝莱很难受地想着:我得回屋里去了。 他说:“格娜狄亚——” 不知道怎么搞的,贝莱凝视着太阳。现在太阳几乎已落到地平线上,他必须转过头才能看到它。贝莱近乎病态般着迷地盯着太阳,他从不曾见过这幅景象。浑圆的太阳红彤彤的,但阳光已没有先前那么强烈,所以他并不觉得目眩。他看见太阳上面有血丝般的云朵,还看见一长条云横过太阳,像根黑色的棒子。 贝莱含糊地说:“太阳好红。” 他听到格娜狄亚以哽咽的声音幽幽说道:“每当黄昏,太阳总是那么红。” 贝莱的脑海浮现出一幅景象。太阳落下地平线,是因为星球以好几千公里的时速在太阳下旋转着,部分星球表面因而转离了太阳。星球表面上那些称之为人类的微生物,则在旋转 的星球上跑来跑去。星球疯狂地转呀转呀…… 真正在旋转的是他的头。石椅向下歪斜,天空往上抛;一片蓝色、靛色模糊了他的视线,太阳不见了。泥地、树梢都在震动,格娜狄亚微弱的尖叫声隐隐传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声音……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六章 老天!我知道了 一开始,贝莱察觉到四周被包围住了,空旷的视野已遭阻隔。然后,他发现眼前有张脸正俯视着他。 贝莱望着那张脸,一时没认出来。接着,他叫道:“丹尼尔!”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个机器人并没有露出放心的模样或任何表情:“你的意识恢复了,很好,伊利亚伙伴。我想你的身体并没有受到伤害。” “我没事。”贝莱试着用手肘撑起身体,“老天,我在床上?怎么回事?” “你今天暴露在外面好几回,累积的次数已经影响到你的身体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更需要一些答案。”贝莱四下张望。这是个陌生的房间,室内的窗帘都放了下来,光线也是令人感到安心的人造光。他感觉好多了。“我现在在哪里?”他问。 “在达尔曼太太宅邸内。” “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干吗?你怎么摆脱那些监视你的机器人?” 丹尼尔说:“我想你对这样的发展并不高兴,可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并恪遵我所接受的命令,我认为我毫无选择,只有——” “老天!你做了什么?” “几个小时之前,达尔曼太太似乎想跟你会面。” “没错。”贝莱想起格娜狄亚稍早曾跟他提过这件事,“我知道。” “你对看守我的机器人所下的命令是:‘不要让他——你指的是我——和别的人类或其他的机器人联络,不管是见面或以影像会面都不可以。’可是,伊利亚伙伴,你没有说不让别人或别的机器人来跟我联络,你看出这其中的区别了吗?” 贝莱呻吟了一声。 丹尼尔说:“别沮丧,伊利亚伙伴。你命令中的缺失,反而是拯救你性命的关键。因为有这个缺失,我才能及时赶到这里。之前,达尔曼太太获得监禁我的机器人允许,以影像和我会面,她问我你在哪里。我坦白告诉她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想办法找找看。她似乎急着要我找到你。我说,我认为你可能暂时离开屋子了,我会去查,我还问她可否命令房间里的机器人也去找你。” “你没有亲自命令机器人,她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我想,我给了她一个印象——我是奥罗拉人,不像她那么习惯机器人;她下的命令会更具权威、更有效率。显然,索拉利人对操作机器人的技巧相当自负,他们也看不起其他星球人使唤机器人的能力。你不也这么想吗,伊利亚伙伴?” “然后她就命令他们走开?” “她命令他们走开时有些麻烦,因为这些机器人一再声明奉令不能离开,而你又叫他们不得暴露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他们无法向达尔曼太太说明获得的是什么命令。总之,她还是迫使他们就范了,不过她最后是很愤怒地尖叫着下达命令的。” “所以你就离开了?” “是的,伊利亚伙伴。” 贝莱想,可惜他先前以影像和格娜狄亚会面时,她并不了解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所以没有告诉他:“我想,你大概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吧,丹尼尔。” “索拉利世界的机器人都装有一种借由次以太波联系的消息网络,技术好的索拉利人轻易就能获得他需要的资料,不过这些资料要经过数百万个机器传送,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搜寻起来得花一点时间。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得知你的行踪,另外我也花了一点时间去拜访达尔曼博士工作的地方。” “你去那里干什么?” “去做点我个人的调查工作。很抱歉我擅自这么做,但是我急着调查,别无选择。” 贝莱问:“你和克罗丽莎·甘托萝会面,还是亲眼见到她?” “我和她会面,不过是在她宅邸的另一边,不是从我们业地上和她会面的。培养中心里有些纪录我得查一查,虽然这些纪录只要以一般观看影像的方式查一下就好了,可是在我们的业地上这么做,也许有些不便。那三个机器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他们很可能会再把我监禁起来。” 贝莱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恢复正常了。他起身下床时,才发现身上穿了件睡衣之类的东西。他厌恶地看了看这套衣服一眼:“把我的衣服拿来。” 丹尼尔这下倒挺听话的。 贝莱边穿衣服边问:“达尔曼太太呢?” “被软禁了,伊利亚伙伴。” “什么?谁下的命令?” “我。她被软禁在她的卧房内,由机器人看守着。除了要求提供她个人饮食起居等所需的服务之外,她下令的权力已经被宣布无效了。” “你宣布的?” “这块业地上的机器人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贝莱穿好了衣服。“我知道事情对格娜狄亚不利,”他说,“事实上,她的确有下手的机会,而且远超过我们当初的想像。她并不像她一开始说的那样,听到她丈夫的叫声才赶到现场的,其实她一直在那儿。” “她有没有说她看到凶案发生的过程?有没有看到凶手?” “没有。她把关键时刻的情况全忘光了,这种事偶尔会发生。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确有杀人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