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系列2--裸阳-7

“这是很自然的反应。证实你的话只会对特工阿托毕希造成轻微的伤害,揭穿你的谎言却会直接对你造成很大的伤害。”  “电位对抗电位时,由高者决定,是吗,丹尼尔?”  “是的,伊利亚伙伴。据我所知,人类的思想也是如此,只是不能像机器人那么明确做决定。但我还是要重复一句,你这个新的建议并不安全。”  “你说的是哪一个新的建议?”  “我不赞成你去见人。我是说,不看影像而直接去见本人的那种想法。”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并没有要求你赞成。”  “我是奉有指示的,伊利亚伙伴。虽然我不知道昨夜特工古鲁厄趁我不在场时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但从你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改变来看,他显然对你说了些什么。而从我所获得的指示中,我也猜得到,他一定警告过你,索拉利世界发生的情况可能对其他星球构成危胁。”  贝莱缓缓伸手去掏烟斗。他常常会不自觉地这么做,等他掏不出烟斗,并想起在这儿不能抽烟的时候,便会感到烦躁气恼。“索拉利世界总共才两万人,他们会构成什么危胁?”他说。  “我的奥罗拉世界主人不放心索拉利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他们并没有把已经掌握的资料完全告诉我——”  “而已经告诉你的那一点资料,你也奉命不能跟我说,对不对?”贝莱问。  丹尼尔回答:“有很多部分要先查清楚,才能自由讨论此事,伊利亚伙伴。”  “查出索拉利人在干什么?制造新武器?被人收买从事颠覆活动?进行暗杀运动?两万个索拉利人能对几亿个外世界人怎么样呢?”  丹尼尔保持沉默。  贝莱继续说:“你知道,我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但不是用你现在所提议的方式去查,伊利亚伙伴。我曾接到极慎重的指示,务必要保护你的安全。”  “你本来就必须保护我的安全,第一法则!”  “更甚于此。在你的安全与他人冲突时,我必须保护你的安全。”  “当然,我了解这一点。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不可能这样留在索拉利世界而不引起某些困扰。这些困扰,可能还是目前奥罗拉世界还没办法处理的。我来这里,是因为受到索拉利世界的邀请,只要我还活着,我们可以恣意要求、为所欲为,还可以逼得他们不得不让我们留下。如果我死了,整个形势将会改观。所以你获得这种指示——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贝莱的性命。我说的对不对,丹尼尔?”  丹尼尔说:“我不能妄自演绎我接到的指示背后的理由。”  贝莱说:“好了,别担心这件事。开敞的户外空间要不了我的命。如果我确定要去见某人,我会度过这场劫难的。我甚至可以习惯它。”  “不只是户外空间的问题,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而是去见索拉利人的问题。我不赞成这一点。”  “你是说索拉利人会不喜欢?管他们喜不喜欢,就让他们鼻子戴着过滤器,手上戴着手套吧,让他们在空气中喷杀虫剂吧。如果我活生生出现在他们眼前有违他们美好的习俗,就让他们畏缩脸红吧,但我还是要去见他们。我认为那是必须的,而且我将会那么做。”  “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  “你不让我做?”  “当然,伊利亚伙伴。”  “为什么?”  “特工古鲁厄,这个调查谋杀案的关键人物已经被人下了毒,你难道没有想到,如果我让你照你的计划进行调查,让你随便在外抛头露面,那么下一个被害人就是你?因此,我怎么可能让你脱离这幢宅邸的安全范围?”  “你要怎么阻止我,丹尼尔?”  “如果有必要,就用强迫的手段,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平静地说,“就算会伤害你也在所不惜。因为我如果不这么做,你一定会死。”  “这么说来,又是高电位造成的结果,丹尼尔,你会为了保住我的性命而伤害我。”贝莱说。  “我认为没有伤害你的必要,伊利亚伙伴。你知道我的力气比你大,因此,你不会做无谓的反抗。但如果必要的话,我只好伤害你了。”  “我可以一枪干掉你,”贝莱说,“现在就干掉你。我没有电位的问题,我这么做毫无顾虑。”  “就我们目前的关系而言,我曾经想过你可能会这么做,伊利亚伙伴。我们坐地面输送车来这里的途中,你有一度变得很暴躁,当时我就有这个想法。当然,和你的安危比较起来,我存在与否并不重要。但你如果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毁掉我,一定会为你带来麻烦,并且搞乱我主人的计划。所以,你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我已经趁你睡觉的时候取走了你爆破枪里的电能。”  贝莱紧紧抿着嘴。他身上带的居然是一把无用的爆破枪!他立刻伸手去摸枪套,取出爆破枪,查看电贮量显示器。上面显示的数字是零。  有一会儿,他呆呆拿着这块无用的金属,几乎想把它扔到丹尼尔脸上。但这什么用?这个机器人的性能可卓越得很,他会迅即闪开。  贝莱把爆破枪放回枪套。反正他很快就可以重新充电。  他缓缓地、非常慎重地说:“我不会上你的当,丹尼尔。”  “怎么说,伊利亚伙伴?”  “你简直就像我的主人,我被你搞得无计可施,你真的是机器人吗?”  “你以前就怀疑过我了。”丹尼尔说。  “去年在地球上,我曾经怀疑过R·丹尼尔·奥利瓦是不是真的机器人,结果证明他的确是机器人,我现在仍然相信他是,我目前的问题在于:你是R·丹尼尔·奥利瓦吗?”  “我是。”  “是吗?既然丹尼尔能够被设计得这么像外世界人,那么,难道外世界人不能把你弄得很像丹尼尔吗?”  “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为了能以比机器人更强的主动性及能力来这个星球调查。此外你所扮演的丹尼尔角色,借由给我一种优越的假相而隐隐控制着我,美其名曰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危。毕竟,你的工作必须透过我来完成,所以我必须让你易于驾驭。”  “事实不是如此,伊利亚伙伴。”  “那为什么我们遇到的索拉利人都把你当成外世界人?他们是机器人学专家,会这么容易受骗吗?我可不认为只有我聪明,别人都是傻瓜。说不定真正的傻瓜就是我。”  “绝对不是这样,伊利亚伙伴。”  “那你证明给我看!”贝莱说着走向桌子另一头,拿起一架碎屑处理机,“你到底是不是机器人,很容易证明。把你皮肤下的金属露出来!”  丹尼尔说:“我向你保证——”  “露出来!”贝莱厉声道,“这是命令!难道你不认为你应该服从人类的命令吗?”  丹尼尔解开衬衫,露出胸膛,光滑的古铜色肌肤上稀稀疏疏覆盖着胸毛。他用手指紧紧压住右乳下方,胸前的皮肉裂开一条缝,但却没有流血,缝里透着金属的亮光。  说时迟那时快,贝莱放在桌边的手指立刻移过去十公分,按下触控钮,一个机器人几乎在按钮的瞬间进入房中。  “不要动,丹尼尔!”贝莱吼着,“这是命令!不准动!”  丹尼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没有生命——或者说,机器人的模拟生命已经从他身上流失了。  贝莱对进房的机器人叫道:“你能不能就在这里再叫两个机器人来?如果可以,马上叫它们来。”  那个机器人说:“是的,主人。”  另外两个机器人接到无线电传呼走进房中,和原先那个机器人并肩站成一列。  “机仔们!”贝莱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个被你们误认为主人的东西?”  六只红色的眼睛严肃地转向丹尼尔,这三个机器人异口同声说:“看到了,主人。”  贝莱说:“那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这个主人实际上和你们一样,也是用金属做的机器人?他只是被设计成人的模样而已。”  “看出来了,主人。”  “我不准你们服从他的命令,明不明白?”  “明白,主人。”  “而我,”贝莱说,“则是真正的人类。”  这些机器人有些犹豫。贝莱想,让他们看到一个外形像人、结果却是机器人的东西以后,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把人类当主人。  接着,一个机器人说:“你是人类,主人。”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好。丹尼尔,你可以放松了。”  丹尼尔的姿势变得自然了点,他平静地说:“我想,你刚才之所以表示怀疑我,其实只是为了向这些机器人暴露我真正的身份。”  “没错。”贝莱边说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想:丹尼尔不过是具机器,不是人。所以这不算是出卖他——对一具机器而言,根本无所谓出卖。  然而,贝莱无法压抑内心那种羞愧的感觉。丹尼尔虽然敞着金属胸膛站在那里,但他那么像人,还是让人有一种出卖了他的罪恶感。  贝莱说:“丹尼尔,合上你的胸腔,仔细听我说。论体力,你不是三个机器人的对手。我想,你也很明白这一点。”  “是的,伊利亚伙伴。”  “好现在,机仔们,”他转向那三个机器人说,“你们不准告诉任何一个机器人或主人说他是机器人。没有我本人亲口进一步下令,你们在任何时候都不准和别人说这件事。”  “谢谢你。”丹尼尔插口道。  “但是,”贝莱继续说,“这个人形机器人不得以任何方式干预我的行动。如果他想这么做,你们就以武力制服他。记住,除非必要,不要损坏他。除了我,不准让他跟别的人类接触,也不准让他和你们三个以外的机器人接触,不准他见人或观看影像,任何时候都不准离开他。你们就把他关在这个房间里,留在这儿看守他。在我进一步下命令给你们之前,你们先暂停其他的工作。明不明白?”  “明白,主人。”它们齐声回答。  贝莱再转向丹尼尔:“现在你也无计可施了,所以别想再阻止我。”  双臂垂落两侧的丹尼尔说:“我不得因为不采取行动而使你受到伤害,伊利亚伙伴,但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也只有不采取行动了。这种逻辑推理是无懈可击的,所以我就不采取任何行动了。我希望你会很安全、很健康。”  就是这样,贝莱想,逻辑就是逻辑,机器人除了逻辑之外什么也没有。逻辑告诉丹尼尔,他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了,但如果他是人类,那么他可能会想到,世事难料,说不定对方会犯某个错误。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想了,反正机器人只合乎逻辑,不通事理。  虽然如此,贝莱仍觉得十分惭愧,不禁想安慰丹尼尔一番:“丹尼尔,就算我身涉险境——事实上我并没有如此(他飞快加上这么一句,迅速瞥了那三个机器人一眼),这也不过是因为工作而已。我领的薪水就是要我做这份工作,我的工作是防止全部的人类受到伤害,就像你的工作是防止个人受到伤害一样,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伊利亚伙伴。”  “因为你原本就不是被制造来明白这些事的。相信我,如果你是人,你会明白的。”  丹尼尔顺从地低下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贝莱缓缓走向门口,那三个机器人让出一条路,但他们的电眼却仍紧紧盯着丹尼尔。  贝莱觉得自己好似走向一条通往自由之路,他的心跳因为预期可通向自由而加快了。突然,他的心跳停了一下。有个机器人迎面向他走来。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机仔?”他厉声问道。  “主人,安全署代理署长阿托毕希的办公室传来一封信给你。”  贝莱接过这卷交给他的私人信筒,信筒一到他手里立刻自动打开,信纸上写着细小的文字(他对这一切并不惊奇,他知道索拉利世界的档案中登录了他的指纹,信筒一碰到他的手就会自动开启)。  他把内容看了一遍,长长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这是准许他去“见”人盘查的官方许可书。许可书上虽然注明只有在受访者的同意下才能进行盘查的工作,但却吁请受访者尽量和“特工贝莱与奥利瓦”合作。  阿托毕希投降了,他甚至把地球人的名字写在前面。这是一个好兆头,调查的工作终于可以用正常的方式来进行了。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十章 新世纪与古文明  贝莱又坐在一架飞行交通工具里,就像他从纽约到华盛顿那样。不同的是,这架飞行交通工具不是密闭式的,它的窗子全是透明的。  天气显然不错。从贝莱的座位望去,所有的窗子都呈现蔚蓝色,单调而平淡。贝莱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缩成一团,但最后实在无法忍受,只好把头埋进双膝间。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考验。然而,他这种胜利者的心态,这种先后击败阿托毕希及丹尼尔的非比寻常的自在痛快,这种在与外世界人对抗下维护了地球尊严的感觉,却似乎也要他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不得不接受这个考验。  从他头昏眼花地走进开阔的空间,前往飞行交通工具停泊的地方,这场考验就开始了。这种感觉令他蛮愉快的,他甚至还志得意满得昏了头,发神经似的下令无须封闭机窗。  他想:我一定要习惯这一切。他强迫自己望着那一扇扇蔚蓝的窗子,直看到心跳加快,喉咙里好像有个东西卡得他无法忍受。他这才闭上眼睛,把头埋进双臂里。  每隔一会儿,他就得重复这么一次。贝莱的自信慢慢消失了。即使他伸手去摸那把重新灌满电能的爆破枪,也无法挽回他失去的自信心。  他试着集中精力,去想他的攻击计划。首先,他要学习这个星球的生活方式,要约略知道每件事的背景,否则他无法理解这些事。  接着,他要去找一个社会学家!  他曾向一个机器人打听过谁是此间最负盛名的社会学家。向机器人打听消息有一种好处:他们不会问任何问题。  机器人告诉他这个社会学家的名字,以及一些重要的个人资料,并说社会学家可能正在  吃午餐,要他稍后再作联系。  “午餐!”贝莱厉声道,“别胡扯了,现在离中午还有两个小时!”  这个机器人回答:“主人,我说的是当地时间。”  贝莱睁大眼睛,接着他就明白了。在地球的各个城市里,人的黑夜和白天、睡觉的时间和醒着的时间是由人控制的,以符合社会与整个地球的需要。但在索拉利世界,一切都暴露在太阳下,日与夜根本不是人能选择的,他们不得不接受日月星辰的自然流转。  贝莱试着想像一个因为转动而忽明忽暗的星球,他发现要想像出那种景象还真是不太容易。他想到这些优越的外世界人竟然对星球这种人力不可抗拒的自然转动无计可施,不得不任它来决定他们对“时间”的划分方式,不禁有些瞧不起他们。  他跟机器人说:“不管他,你去帮我联系!”  飞行交通工具着陆时,有一些机器人来接他。贝莱走了出来,再度进入开阔的空间,他发现自己抖得好厉害。  他低声对最靠近他的那个机器人说:“让我抓住你的手臂,机仔。”  那个社会学家正在长廊的另一端等着,他看到贝莱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午安,贝莱先生。”  贝莱上气不接下气地点点头:“你好,先生。请你拉上窗帘好吗?”  社会学家说:“已经拉上了。我对地球人的习俗还算有些了解。请跟我来。”  贝莱在没有机器人的扶持下,尽可能镇定地跟着他走。他远远落在社会学家后头,随他走进一个到处都是走道的迷宫。最后,贝莱坐在一个装潢精致的大房间里,他很高兴终于有机会可以歇一会儿了。  这房间的墙壁上有许多凹龛,每个凹龛里都有一座粉红色或金色的雕像。这些雕像虽然很悦目,但看不出来它们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另外,房里还有个大大的、箱子似的东西,上面有一些悬垂的白色管子,底下还有许多踏板,看起来像是一种乐器。  贝莱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社会学家。这个外世界人的长相和他稍早在影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样。他又高又瘦,满头白发。他的脸是正三角形,鼻子很大,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  他的名字叫安塞莫·奎马特。  他们就这样望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贝莱觉得自己可以用正常的音调说话了。他说的第一句话与调查案子无关,事实上,他事先并没有想到要说这句话。  他说:“我可以向你要杯饮料吗?”  “饮料?”这个社会学家的声音尖尖的,听起来不太舒服。“你要喝水吗?”他说。  “最好是有酒精的饮料。”  这个社会学家显得更不自在了,好像根本不懂什么是待客之道。  贝莱想:他的表现很真实。在一个人与人只以影像接触的星球上,没有人会懂得大家一起分享食品的道理。  有个机器人端来一杯饮料,光滑的小瓷杯里盛着粉红色的液体。贝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气味,谨慎地浅尝了一口。饮料在他嘴里热热的,接着整个食道都热了起来。他又不客气地喝下第二口。  奎马特说:“如果你还想要的话——”  “不,谢谢,现在不要了。谢谢你同意和我见面。”  奎马特似乎想要挤出一丝笑意,但却没有挤出来:“我已经很久没做这种事了。”他说话时似乎非常局促不安。  贝莱说:“我想,对你而言这么做很困难。”  “是很困难。”奎马特突然转过身,走向房间的另一头,把椅子转开,避免直接面对贝莱,然后坐下。他戴了手套的双手紧紧交握,鼻孔微微歙动着。  贝莱喝完饮料,觉得四肢都暖和起来了,他甚至感到连自信心也恢复了一些。  他说:“你让我到这里来见你,真正的感觉究竟如何,奎马特博士?”  这个社会学家喃喃回道:“这是个很不寻常的私人问题。”  “我知道。但是我想之前在看到你的影像时,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正在调查一件谋杀案,我必须问你许多问题,其中一定会有一些私人问题的。”  “我会尽可能协助你。”奎马特说,“我希望你问的都是正正经经的问题。”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尽量避免直视贝莱。偶尔他的视线落在贝莱脸上,也总是一接触就闪开,绝不停留。  贝莱说:“我并不只是因为好奇,才问你的感觉怎么样。这点对调查工作很重要。”  “我看不出来这对调查工作有什么重要性。”  “我必须尽可能了解这个星球,我必须知道索拉利人对一般事情的感受。你明白吗?”  现在奎马特根本不看贝莱了。他缓缓地说:“我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我每次和她见面时总是很难自在,可是当然,每个人都要学着去忍受这种事,何况她也不是那种喜欢打扰别人的人。自从我过了生——生——”他看看贝莱,好像希望贝莱能帮他接下去。当他发现贝莱无意如此时,只好低声继续说:“生育年龄后,我就没有续弦的配额了。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就更不习惯见人。”  “可是你究竟感觉怎么样?”贝莱坚持再问,“你害怕吗?”他想到自己在飞行工具上的情形。  “不,我不害怕。”奎马特把头转过来瞥了贝莱一眼,但随即移开目光,“但是,贝莱先生,老实说,我想我能闻得到你身上的味道。”  贝莱立刻把身体往后靠,觉得很不自在:“你闻得到我的体味?”  “当然,这只是想像而已。”奎马特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体味,也不知道你的体味有多大,但就算你的体味很大,我鼻孔上的过滤器也能隔绝这种气味。可是在我的想像中……”他耸耸肩。  “我了解。”  “更糟的是,在我真的见到你之后,我会有种被某个黏黏滑滑的脏东西碰到的感觉,我会不断退缩。这是令人十分不舒服的事。请原谅我这么说,贝莱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摸摸耳朵,极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气。毕竟,这只是奎马特个人对一种简单的状况所产生的神经质反应而已。  他说:“倘若真是如此,你这么轻易就答应和我见面,实在太令我意外了。你一定早就知道这种事令人很不舒服的。”  “我知道。可是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很好奇。你是个地球人。”  贝莱冷冷一笑,这应该是他另一个不愿见面的理由才对。“我是地球人又怎么样?”他问。  奎马特的声音突然变得热切起来:“关于这一点,我没办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事实上,我对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研究社会学已经十年了,我真的是全心全意在研究。我已经提出了一些很新的见解,虽然令人吃惊,但基本上却是事实。其中有一项见解,使我对地球及地球人特别有兴趣。你看,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索拉利世界的社会及生活方式,你会发现,索拉利世界其实是在直接模仿地球上的社会及其生活方式,两者极为相似。”  “什么?”贝莱忍不住叫出声。  一阵静默后,奎马特望着贝莱身后说:“我指的不是地球现在的文化,不是这个。”  贝莱说:“噢。”  “我指的是过去的文化、地球古代的历史。你是地球人,当然是知道的。”  “我看过一些书。”贝莱谨慎地回答。  “那你是了解的。”  贝莱其实并不了解,他说:“奎马特先生,让我说明一下我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尽可能告诉我,索拉利世界为什么和其他的外世界这么不一样?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机器人?为什么你们的习俗会这样?如果你觉得我好像是在转移你的话题,请见谅。”  贝莱的确急于改变话题,讨论索拉利世界和地球文化的异同,只会令他集中精力在这上面。但这可能会花费他一整天的时间,而没有使他获得任何有用的资料。  奎马特笑着说:“你想比较索拉利世界和外世界的文化,不是索拉利世界和地球的文化?”  “我了解地球,先生。”  “随便你。”这个索拉利人轻轻咳了一声,说,“你介意我把椅子完全转过去背对你吗?我这样会更——更舒服一点。”  “随便你,奎马特博士。”贝莱口气僵硬。  “好。”奎马特说。一个机器人在他的低声命令下,帮他把椅子转了过去。这位社会学家背对着贝莱,避开了贝莱的视线后,他的声音增添了活力,连音调也变得深沉有力。  奎马特说:“索拉利世界在三百年前开始有人居住,最早殖民来此的是奈克森人。你熟悉奈克森世界吗?”  “不太熟悉。”  “它和索拉利世界很近,大约只有两个秒差距,事实上,索拉利世界和奈克森世界是银河中两个最接近的星球,也是两个有人的星球。在还没有人类居住之前,索拉利世界就已经有生物了,极适宜人类殖民。当时,对人口爆满、难以继续维持适当生活水准的奈克森世界而言,索拉利世界具有很强的吸引力。”  贝莱打断了他的话:“人口爆满?我还以为外世界都在控制人口呢。”  “索拉利世界是在控制人口,但其他的外世界没有那么严格地控制人口。在三百年前,奈克森世界的人口已经有两百万了。由于人口太多,他们必须对每个家庭所拥有的机器人数量加以限制。于是,某些富有的奈克森人就到土地肥沃、气候温和,而且没有危险动物的索拉利世界来建造避暑别墅。  “那时候的拓荒者要回奈克森世界很简单,但他们可以在索拉利世界过他们想过的日子。他们可以想用或者觉得需要用——多少机器人就用多少机器人。此外,他们的业地也可以想要多大就有多大。索拉利世界很空旷,空间不是问题,再加上机器人的数量并没有受到限制,所以开发土地的劳动资源也不成问题。  “机器人越来越多,每个都配有无线电联络装备,这便是我们著称的机器人工业的滥觞。我们开始研制各种新的机器人、新的装备、新的功能。文化支配了发明,我想这句话是我最先说的。”奎马特得意地咯咯笑道。  椅背后,有个机器人在贝莱看不见的某个动作命令下,给奎马特端来一杯饮料。这杯饮料和贝莱先前喝的饮料很像。机器人并没有端饮料给贝莱,贝莱也决定不向他们要了。  奎马特继续说:“那些来自奈克森世界的拓荒者,显然都发现在索拉利世界生活的好处。索拉利世界变成了时髦人居住的地方,越来越多的奈克森人在这里建立家园,索拉利世界成了我所说的‘别墅星球’;越来越多的拓荒者终年留在这里,而让他们的经纪人代为处理他们在奈克森世界上的产业。他们在索拉利世界建立了制造机器人的工厂,同时开发农场和矿场。他们制造的产品数量已达外销标准。  “总之,贝莱先生,这情况如果持续一百年,那么索拉利世界就会变得像奈克森世界一样拥挤了。如果找到这么一个新世界后,却又因为缺乏远见而失去它,那实在既荒谬又令人惋惜。  “我不用多说什么复杂的政治问题了,总之,索拉利世界终于设法获得独立,而且不必打仗就成为独立的星球。我们生产各种特殊功能的机器人以满足外世界的需求,这使我们在  争取独立时得到许多友谊与帮助。  “独立后,我们最关心的就是不要让人口超出合理的范围。我们控制移民、控制生育,并增加多样多量的机器人来照顾我们的一切。”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贝莱说,“索拉利人为什么不愿意彼此见面?”他不太高兴奎马特避开正题,却转而详细说明索拉利世界的拓荒史。  奎马特转头从椅角偷偷瞄贝莱一眼,随即回过头去:“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他说,“我们的业地太大了,动辄两万多平方公里,当然,那些最大的业地尚有许多荒废的地区。我的业地虽然只有两千四百多平方公里,但全是良田沃土。  “总之,一个人社会地位的高低决定了他所拥有的业地大小。在一片所谓的大业地上,你可以漫无目的任意走动,但却不可能走到你邻居的业地上并且碰到他。你明白吗?”  贝莱耸耸肩:“我想我明白。”  “总之,我们索拉利人以见不到邻居为傲。此外,我们在机器人的照料下在自己的业地内就可以自给自足。我们没有必要和邻居见面。这种不愿见人的现象,导致影像观看设备的发展日趋完美,而影像观看设备的功能越完美,人就越不需要和邻居见面了。这是一种不断增强的循环作用,一种反馈作用,你懂吗?”  “嘿,奎马特博士,”贝莱说,“你不必用如此简单的方式跟我解释这些,我虽然不是社会学家,但大学时好歹也修过一些基本的社会学课程。当然,我上的只是地球的大学。”贝莱勉强加上最后一句话,免得人家以同样一句话回敬他,徒然受辱。“但数学方面的事我懂。”他又说。  “数学?”奎马特的声音尖锐起来,隐隐流露出不屑。  “呃,我说的不是用在机器人学方面的数学,那个我是外行。不过社会学上的各种关系我还搞得清楚。譬如说特拉明关系式我还挺了解的。”  “什么关系式,先生?”  “也许你们用的是别的名称。我指的是特权的便利与非特权的不便,两者之间的关系式以微分……”  “你在说什么啊?”这个外世界人的语气既严厉又专横。贝莱愣在那里,沉默下来。  难道他不晓得?要学会如何掌控人们且能避免其不满,就必须了解特权与它所导致的不便这两者间的关系。假设某人专用一间个人私用间,结果造成X个人在外面等候,那么,这X个人同时遭雷电击中的几率,则可借由特拉明关系式计算出来。X的值在两个已知的条件——环境和人性——的变化下,产生一定的变动。不了解特拉明关系式,就无从掌握这微妙的变化。  可是话又说回来,在一个只有特权而没有导致任何不便的星球上,特拉明关系式可能就变得毫无用处了。也许他举错了例子。  贝莱再试一次:“嘿,先生,对你们这种不愿见人的偏执为何日甚一日有定性的了解是一回事,但这无益于我的目的。我要知道的是关于这种偏执的分析,这样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反应。我要说服别人像你一样和我见面。”  “贝莱先生,”奎马特说道,“你不能把人类的情绪当成正电子脑的反应来看待。”  “我没有说要你这么做。我的意思是,机器人学是一种演绎性科学,社会学是一种归纳性科学,这两者都应用到数学。”  一阵静默后,奎马特颤声道:“你刚刚承认你并不是社会学家。”  “没错,不过别人告诉我,你是社会学家,而且是这星球上最好的社会学家。”  “我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社会学家。你甚至可以说,这门科学是我发明的。”  “哦?”贝莱有些犹豫了,要不要问他下一个问题呢?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无礼,“你看过这方面的书吗?”  “我看过奥罗拉世界的关于这方面的一些书。”  “你看过地球上的书吗?”  “地球上的?”奎马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根本没想到要看地球上的科学书籍。呃,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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