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X—二四七五号回答:“丹尼尔·奥利瓦,主人。” “好,你可以走了。” 这个机器人僵硬地鞠了一个躬,随即后转。RX—二四七五号离开了。 贝莱面向他的伙伴,很慎重地说:“你并没有完全跟我说实话,丹尼尔。” “怎么没有说实话,伊利亚伙伴?”丹尼尔问。 “我刚刚和你说话时,想到一件很奇怪的事。RX—二四七五号告诉我,会有一个‘人’来护送我下太空船。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丹尼尔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贝莱继续说:“我还以为这个机器人弄错了。我原本以为来接我的是一个人,后来改由你取代,而RX—二四七五号并没有接到通知。但是你听到我跟他的对话了;事实上,并没有人告诉他你真正的全名,对不对?” “是的。没有人告诉他。”丹尼尔表示同意。 “你的名字并不是丹尼尔·奥利瓦,而是R·丹尼尔·奥利瓦,或者说,全名叫做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对不对?” “你说得很对,伊利亚伙伴。” “由此看来,根本没有人跟RX—二四七五号说,你是一个机器人,所以它以为你是人。你的外形像人,所以要伪装成人的样子也毫无困难。” “我对你的推理没有意见。” “那我们就继续推下去。”贝莱有一种野蛮而残忍的快感。他正在按图索骥,虽然这可能不太重要,但做这样的追查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奉命飞过半个太空后,可以做得很漂亮的事。他说:“现在,我们要了解的是,他只不过是一个机器人,为什么要骗他呢?你是人或机器人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不过奉命行事而已。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很合理的假设,就是通知你的太空船船长以及通知船长的索拉利官员,都不知道你是一个机器人。这是一个很合理的假设,但也许不是唯一的假设。我的推论对不对?” “我想是的。” “好,很好。现在我们来讨论。为什么推荐你和我搭档的汉·法斯托夫博士,要让索拉利人认为你是人?这不是很危险吗?如果让索拉利人发现这一点,他们可能会很生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拟人化的机器人说:“伊利亚伙伴,法斯托夫博士曾对我解释过这一点。他说,如果你和一个外世界人搭档,会提高你在索拉利世界的地位,相反,若是你和一个机器人搭档,则会降低你的地位。此外,我又很熟悉你做事的方式,很愿意跟你合作,所以让索拉利人把我当作人,对你是有利的。何况法斯托夫博士并未明确向他们表示我是人,不构成欺骗,所以这么做应该很合理。” 贝莱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外世界人绝不会这么细心考虑地球人的感受,即使是像法斯托夫那么开通的外世界人也不会。 他想到另一种可能。“在外世界,索拉利人是以生产机器人闻名的吗?”他问。 “是的。”丹尼尔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听取了有关索拉利世界经济方面的简报。” “没有人跟我提过一个字,”贝莱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了解仅限于猜得出它怎么写而已。”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伊利亚伙伴,可是你的问题却直指核心,一问就问到了最重要的一点。根据我记忆库中贮存的资料显示,索拉利世界在五十个外世界中,正是以生产多种品质精良的机器人而闻名,它所生产的专业机器人外销全外世界。” 贝莱满意地点点头。丹尼尔自然不像人类,会下意识地以对方的弱点开始思考,他也认为自己没有说明这个推理的必要。如果索拉利世界确实以专精机器人学而著称,那么,汉·法斯托夫博士和他的同事向索拉利世界展示他们自己的珍品,就可能纯粹出于炫耀,和他这个地球人的地位或安危毫无关系。他们要让精于制造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上当,把奥罗拉世界的机器人当成人类,借此证明自己的优越。 想到这里,贝莱觉得好受多了。说来也奇怪,原先他竭力也无法克服的那种恐惧,现在却已经被自负的满足感取代了。 原来外世界人同样有这种虚荣炫耀的心理,他感到安心多了。 贝莱想:老天,我们都是人;就算外世界人也是人。 他轻快地说:“地面运输车还要等多久?我已经准备好了。” 贝莱和丹尼尔走出太空船,进入气管。气管质料柔软,弹性极佳。他们一踩上去,脚就陷进管壁摇来晃去的。看来,现在这气管并不怎么合用。贝莱想,如果是在无重力的太空中,他们只要在起步时用力一跳,就可以沿着气管,从一艘太空船“飘”入另一艘太空船…… 他们走了一段,气管变窄了,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捏小了。丹尼尔握着手电筒趴下来向前爬行,贝莱也依样画葫芦,跟着他一起爬。他们就这样爬完了最后的五六公尺,终于进入地面运输车。 丹尼尔小心翼翼地关上车门,接着,沉沉地响起了“咔哒”一声,大概是气管被拔掉的声音。 贝莱好奇地望着四周。这辆地面输送车似乎并不新奇,前后有两排三人座椅,座椅两旁都有门。原本是车窗的部分一片光滑,而且是不透明的黑色。贝莱知道,这显然经过极化处理。 车内的光源来自车顶两个黄色圆形发光体。贝莱觉得不一样的,只不过是座椅前面有一块隔板,上面有通话器,而车内并无控制器。 “我猜司机坐在隔板前面吧?”贝莱说。 “是的,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回答,“我们可以下达指令了。”他说着,微微倾向前拨动摇杆,一个红色的光点闪闪发亮,表示通话器已经接通。丹尼尔轻声道,“我们已经就位,你可以开动了。” 车子发出隐隐的呼呼声,但随即静了下来。贝莱感到自己的背往后一仰,接着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他惊奇地问:“我们上路了?” “是的。”丹尼尔回答,“这辆车并不是靠轮子行驶,而是沿着反磁力场向前滑动。除了加速和减速的时候,你什么感觉也没有。” “转弯的时候呢?” “车子会调整角度自动倾斜,保持水平。即使是上山和下山的时候也一样。” “操作这辆车一定很麻烦。”贝莱揶揄道。 “一切都很自动化。司机是机器人。” “嗯。”贝莱对地面输送车想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我们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他问。 “大约一个小时。如果我们搭乘飞行工具的话,速度会比较快,可是我要考虑如何让你处于封闭的空间内。索拉利世界的飞机无法像我们所乘坐的这辆地面输送车一样,加装封闭的装置。” 贝莱对丹尼尔所谓的“考虑”有点生气,丹尼尔好像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姆照顾的小婴儿似的。他对丹尼尔讲话的方式也有点冲——用这么正式而繁复的句子来讲话,很容易就泄露他是一个机器人。 贝莱狐疑地望着R·丹尼尔·奥利瓦好一会儿。这个机器人双眼直视前方,动也不动,对旁人的注视无动于衷。 丹尼尔的皮肤构造很完美,他头上每一根毛发和身体各部位都制作得十分精良,肌肉的动作几乎和真人没什么两样,那是费了无数工夫和金钱换来的成果。根据贝莱所见和了解,当这个机器人要整修四肢及胸腔时,他身上的一道看不见的接缝就可以打开来。他知道,在这层看似真实的皮肤底下是金属与含矽的合成树脂;他知道,这个机器人的头颅内是一个正电子脑,这脑子虽然非常先进,但不过是一堆正电子而已。丹尼尔的“思想”,只是一束束历时短暂的正电子流,流过制造者精心设定的网路时所产生的作用。 可是,那些事前不知道这一切的专家,会从哪些蛛丝马迹中看出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呢?从他那略微不自然的说话方式?从他彻头彻尾无动于衷的严肃表情?还是从他那过分完美的“人”的模样? 贝莱发现自己简直在浪费时间。“我们开始谈正事吧,丹尼尔。”他说,“我想,你来索拉利世界以前,一定听过关于这里的一些简报吧?” “是的,伊利亚伙伴。” “好。这比他们对我要周到一点。这个星球有多大?” “直径一万五千公里。它是三个行星中最外侧的一个,而且是唯一有人居住的地方。它的气候及大气层与地球差不多,但可耕地的比率较高,有用的矿物含量较低,当然,矿藏的开发也较少。这是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加上机器人学专家的协助,所以他们维持着很高的生活水准。” “有多少人住在这里?”贝莱问。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 贝莱愣了一下,才以温和的口气道:“你是说两千万人吧?”他对外世界的知识了解虽不深,但起码知道,外世界的人口虽然比地球的人口数量少了很多,但也有好几百万。 “两万人,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说,这个星球才刚刚开始有人居住?” “不。这星球已独立了将近两个世纪,而在它独立前一百多年就有人居住。索拉利人刻意把人口维持在两万,他们认为这是最理想的数量。” “他们人口分布的面积有多广?” “全部的可耕地。” “那是多大?” “包括边陲地区在内,一共是七千七百七十万平方公里。” “两万人要用这么多土地?” “还有两亿左右的正电子机器人劳工,伊利亚伙伴。” “老天!你是说 每个人有一万个机器人?” “是的,伊利亚伙伴。到目前为止,这是外世界中机器人比率最高的星球。其次是奥罗拉世界,在那里,每个人平均有五十个机器人。” “他们要那么多机器人干吗?如果粮食生产过剩怎么办?” “粮食并不是主要产物,他们更重视矿产的开发,他们最重要的是制造能源。” 贝莱想到这里有那么多的机器人,不禁一阵头昏脑胀。两亿个机器人!这个星球的人口是如此稀少,机器人的数量却如此庞大!这里的机器人一定到处都是。如果从其他星球的角度来看索拉利世界,说不定会误以为它是一个机器人的世界,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星球潜藏的活生生的人。 贝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观察。他想起离开地球之前跟明尼的那段谈话,以及社会学家所预言的地球危机。虽然那次谈话已经很遥远了,也显得不太真实,可是他仍清清楚楚地记得谈话的内容。自从离开地球以后,他面临不少个人心理问题与种种困难,这段谈话的记忆因而变得遥远而模糊,但贝莱并没有完全遗忘。 地球上的社会学家已经从外世界人或外世界人的机器人口中搜集到资料,现在,他们需要直接的观察,而这正是他的工作。不管这个工作让他感到多不舒服,他都一定要做。 基于这种根深蒂固的责任感,贝莱即使必须面对开阔的空间,也不会逃避自己的任务。他把车顶检视一遍,开口道:“丹尼尔,这个车顶可以打开吗?” “对不起,伊利亚伙伴,我没听懂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车顶可以向后敞开——看到天空吗?” “可以。车顶可以敞开。” “那就把它敞开吧,丹尼尔。我想看看外面。”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这么做。”这个机器人很严肃地回答。 贝莱十分惊讶,他嘿了一声,说:“机·丹尼尔——”他特别强调那个“机”字“我换个说法好了,我命令你把车顶敞开!” 他想,不管丹尼尔多像人,但终究是一个机器人。他必须听从人类的命令。 可是丹尼尔动也不动。他说:“我必须说明,我有责任优先考虑你的安全,不能让你受伤。基于我接到的指令及我的经验,我知道,当你面对开阔的空间时,你会受到很大的伤害。因此,我不能让你敞开车顶,暴露在开阔的空间里。” 贝莱觉得一股热血往脑子里冲,涨红了脸正待发作,却又发现这样动怒毫无用处。这东西只是个机器人,而且,他很清楚机器人学的第一法则。 第一法则的内容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也不得因为采取某种行动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机器人 银河中任何一个星球的任何一个机器人,他们的正电子脑都必须遵守这条最重要的法则。虽然,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却要在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前提下才能服从。服从命令只是机器人的第二法则。 第二法则是:除非违背第一法则,否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贝莱强忍怒气,很理性地轻声道:“我想我在短时间内可以忍受,丹尼尔。” “我不认为如此,伊利亚伙伴。”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状况,丹尼尔。” “伊利亚伙伴,如果这是你的命令,我不能听从。” 听他这么说,贝莱只好把背往柔软的椅背上一靠,放弃这个念头。他绝对无法以武力迫使这个机器人就范。如果丹尼尔使出全力,会比人力威猛一百倍;丹尼尔甚至可以在不伤害到贝莱的情况下制服他。 所以,对丹尼尔而言,如果要他在违背第一法则和遭到摧毁两者之中做选择,毫无疑问,他会接受被摧毁的命运。可是贝莱并不想摧毁丹尼尔,他根本不想毁掉丹尼尔。 但他又想看看车外的情景,想得几乎有点着魔了。他不能让丹尼尔继续以保姆的姿态来对待他。 贝莱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可以用爆破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死相胁,勒令丹尼尔敞开天窗。他想以一条更危急迫切的法则压制机器人的第一法则。 念头稍纵即逝,贝莱知道他办不到。这太不像话了,他不喜欢事情演变到那种情况。 他疲倦地说:“你问一下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好吗?” “当然好,伊利亚伙伴。” 丹尼尔倾身向前,转动摇杆接通通话器。突然,贝莱也跟着向前大声叫道:“司机,把天窗打开!” 接下来,摇杆便由人手接管了。 贝莱紧握摇杆,几乎气喘吁吁地望着丹尼尔。 丹尼尔动也不动,他的正电子脑似乎为了适应突变而暂时短路。但这种短路的情况随即恢复正常,丹尼尔举起手来。 贝莱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丹尼尔会把摇杆上的人手移开(轻轻地,不伤害到这只手),接通通话器,取消这个命令。 贝莱马上威胁道:“我警告你,除非你扳断我的手指,否则你休想把我的手移开!” 事情不会演变到那种地步,贝莱心里明白。现在丹尼尔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贝莱暴露于开阔的空间,一个是阻止他。他的正电子脑必须估计产生各种情况的或然率,再转换成相对的两种电位。这一连串的过程,代表丹尼尔要多犹豫一下。 “来不及了。”贝莱说。 他赢了。天窗向后敞开,索拉利世界刺目的阳光亮晃晃地涌入车中。 忽然见到阳光,贝莱心底一阵恐惧,直觉中便想闭上眼睛。可是他竭力忍住这股冲动,硬把脸迎向窗外大片大片蓝蓝绿绿的天色。一股股风扑到他脸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有个不明物在他眼前一闪即逝,那可能是某个机器人、某个动物,或某种在风中飘飞的无生命体。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车速实在太快了。 他只知道,窗外有蓝色、绿色、空气、尘嚣……尤其是那个球状物当空洒下的烈焰、那一道道灼热炙人的白光。 贝莱猛然仰起头,直视索拉利世界的太阳。他望着它,直直望着那个赤裸裸的太阳。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丹尼尔的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下压。刹那间,贝莱的感觉一片混乱,非常不真实,各式各样的想法在他脑海翻腾,他明白他要的是什么。他要看!他要尽可能地看!而丹尼尔的责任则是阻止他这么做。 但机器人绝对不敢对人类施暴,贝莱想,这是最重要的,丹尼尔不能强力阻止他。然而,他却感到这个机器人的双手正把他往下压。 贝莱举起双臂想摆脱那双无血无肉的手,突然,他失去了一切知觉。 贝莱回到封闭的环境,感到安全多了。丹尼尔的脸在他面前晃动。他觉得眼睛花花的,不由得眨了眨,满眼的黑点顿成一片腥红。 “我怎么了?”他问。 “我很遗憾,”丹尼尔回答,“虽然我在场,你还是受了伤。直射的阳光对人类的眼睛有害。不过,你直视太阳的时间很短暂,我相信这不会对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刚才你抬头往上看时,我不得不把你拉回来。然后你就失去了知觉。” 贝莱做了个自嘲的鬼脸。他疑惑着,自己是因为太过激动(或害怕?)而昏倒的,还是被打昏的?他摸摸头,又摸了摸下巴,并不感觉疼痛。他忍着不直接问丹尼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不想知道答案。 “还好嘛。”他开口道。 “伊利亚伙伴,从你的反应看来,我认为此事对你而言并不愉悦。” “谁说的?”贝莱坚决否认。他眼前的黑点已渐渐消退,眼睛也不那么刺痛了,“真遗憾我只看到那么一点东西,输送车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刚才我们是不是和一个机器人擦肩而过?” “我们和好几个机器人擦肩而过。现在,我们正行经个人业地,这里到处都是果园。” “我还要看看外面。”贝莱说。 “只要有我在场,你绝不能这么做。”丹尼尔说,“而且,你的意思我也已经执行了。” “我的意思?” “伊利亚伙伴,你应该还记得,当你命令司机打开车子的天窗之前,曾叫我问司机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剩十六公里了,我们应该会在六分钟左右到达那里。” 贝莱实在想问丹尼尔是不是很愤怒被他耍了,他也很想看看那张完美的脸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还是忍住了。当然,丹尼尔会既不怀恨也不恼火地说他没有不高兴,他会跟平常一样冷静严肃地坐在那里,不带任何表情。 “丹尼尔,”贝莱轻声说,“你知道,我迟早都要习惯这一类事。” “什么事?”这个机器人望着他的人类伙伴问。 “老天!就是户外,这里到处都是开敞的空间!” “你不必面对户外。”丹尼尔简单回答,好像一句话就把这个话题打发掉了。接着他说,“车子的速度慢下来了,伊利亚伙伴。我想已经到了。不过我们要先等一等,让他们把气管接到我们作为基地的房子。” “不必再用气管了,丹尼尔。如果我要到户外工作,就得接受去面对它。延后这种训练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没有理由要到户外工作,伊利亚伙伴。”这个机器人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贝莱把手一挥,断然叫他闭嘴。 贝莱没有心情听丹尼尔的安慰,也不想听丹尼尔说一切都没问题,他会好好照顾他之类的话。 贝莱心里真正想的,是要有把握能照顾自己,而且能完成这次任务。长久以来,他一直很难面对户外的一切,更别提感受了。等关键时刻来临时,他可能根本没有胆量去面对。结果可想而知,他会赔上他的自尊,甚至赔上地球的安全。之所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不过因为一个小小的空间因素。 这些念头在贝莱脑际迅速掠过,他的脸沉了下来。这是迟早的 他迟早都得面对空气、太阳以及开阔的空间。 《裸阳》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三章 会面不等于见面 贝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个小城市(譬如赫尔辛基)的居民第一次到纽约观光一样,以懔然敬畏的心情看着纽约城。他原先以为丹尼尔所谓的“房子”如同地球上的公寓单位,实际上却完全不然。他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好像永无止境。房间内的窗子全都密密垂着窗帘,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每当他和丹尼尔走进一个房间,光源便自隐密的角落悄然亮起,等他们离开后,又无声地熄灭。 “有这么多房间,”贝莱惊奇地说,“简直就像一座小小的城市,丹尼尔。” “看来似乎的确如此,伊利亚伙伴。”丹尼尔平静地说。 对贝莱这个地球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难道他得跟一大堆外世界人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住在这间屋子里吗?“有多少人和我住在这里?”他问。 “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些机器人。”丹尼尔回答。 贝莱心想:丹尼尔应该说,还有一些“其他”的机器人。他再度发现,即使只有他这个完全了解丹尼尔是机器人的人在场,丹尼尔也有意彻底扮演好“人”的角色。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一问题,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不禁脱口而出:“机器人?”他吃惊地问,“那有多少人类?” “一个也没有,伊利亚伙伴。” 说着说着,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里的胶卷书从地板直堆到天花板,每个角落各有一架固定型的阅读镜,上头还有一面二十四寸的大型阅读板。其中一个角落的阅读镜上还附有动画显示荧光幕。 贝莱看看四周,有点生气:“他们把所有的人都赶走,只让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大坟墓里?” “这里只归你一人使用。依照索拉利世界的习俗,这住宅只供一个人住。” “每个人都这样生活?” “是的。” “他们要这么多房间干吗?” “索拉利人习惯一个房间只有一种用途。这间是图书室,另外有音乐室、体操间、厨房、面包房、餐室、机器间、各式机器人维修间及测试间、两间卧房——” “等等,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资料程式中的一部分,”丹尼尔答得很流畅,“在我离开奥罗拉世界之前设定的。” “老天!那谁来管理整个屋子?”贝莱手一挥。 “这里有几个家事机器人。它们被调来供你差遣,负责让你住得舒适。” “我不要。”贝莱说,他拒绝让步。他实在很想坐下来,不想再看房间了。 “伊利亚伙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只留在一个房间里。其实他们一开始就认为你可能会这么要求。不过,依照索拉利世界的习俗,他们认为这房子最好还是盖成——” “盖?”贝莱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这房子是盖给我住的?这些房间,都是特别为我盖的?” “在一个彻底机器人化的经济——”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贝莱打断他的话,“等任务结束以后,他们要怎么处理这幢房子?” “我想他们会拆掉它。” 贝莱紧抿着嘴。当然,拆掉它!盖一幢巨宅专供某个地球人使用,然后再将他触摸过的东西通通销毁,给这块土地消毒,熏蒸他呼吸过的空气!外世界人看起来虽然很强壮,但内心也有他们毫无理性的恐惧。 丹尼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然就是解读了他的表情。他说:“伊利亚伙伴,如果你认为他们拆掉房子是为了避免传染病,我建议你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觉得不舒服。外世界人对疾病还没有恐惧到那种地步。对他们而言,盖一幢房子轻而易举,盖好再拆掉,在他们的习俗里也不算浪费。 “此外,根据法律,将来这幢房子也不能继续留存,伊利亚伙伴。它建在汉尼斯·古鲁厄的业地上,不管任何业地,都只能有一幢合法的住宅,也就是业主的住宅。目前,这幢房子是因为特定目的,而特别安排建造的。因此,这只是一幢供我们暂用一段特定时间的房子,直到我们的任务结束为止。” “汉尼斯·古鲁厄又是谁?”贝莱问。 “他是索拉利世界安全署的主管,我们不久就会看到他。” “哦?老天,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始了解状况,丹尼尔?我简直就像在真空状态工作。我不喜欢这样。我看我干脆回地球算了,我……” 贝莱发现自己气得快语无伦次了,马上住口。丹尼尔仍然面无表情,只是等待着他的话告一段落。 “我很抱歉让你生气。”丹尼尔说,“我对索拉利世界的常识似乎确实比你多一点,不过,我对这件谋杀案的了解却和你一样有限。我们想知道的事特工古鲁厄会告诉我们。索拉利世界的政府已经安排好了。” “那我们就去找这个古鲁厄吧!到他那里要多久?”贝莱想到又要上路,不禁有点畏惧。他胸口那种熟悉的抽搐感又袭来了。 “不必出门,伊利亚伙伴。”丹尼尔说,“特工古鲁厄会在谈话室等我们。” “谈话也有专用的房间?”贝莱语带讥讽地喃喃说道,接着他提高声调,“现在就在等我们?” “我想是的。” “那我们就过去吧,丹尼尔。” 汉尼斯·古鲁厄是个百分之百的秃子,连头颅边缘都光溜溜的,一丝毛发也没有。 贝莱咽了咽口水。基于礼貌,他尽量不去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可是他办不到。长久以来,地球人对外世界人的认识,全来自于外世界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外世界人是银河中不容置疑的主人,他们有古铜色的肌肤与头发,高大魁梧,英俊挺拔,个性冷静,如同贵族。而奉派到地球的外世界人也往往就是这个模样,他们可能是为了展示银河主人的优越而被特意挑选出来的。总之,他们就和R·丹尼尔·奥利瓦一样,只是比他多了人性。 然而眼前这个外世界人的形貌却极像地球人。他的头是秃的,鼻子是歪的。虽然他的鼻子歪得不是很厉害,但在外世界人身上只要有一点不对劲,都格外令人注目。 贝莱开口:“午安,先生。如果劳你久等,我很抱歉。” 客气一点总是比较好,他必须和这些人共事。 就在开口说话的同时,贝莱突然有股冲动,想穿过这个宽大(大得荒谬)的房间向对方伸手致意,但他随即便打消了这念头。外世界人当然不会喜欢这种寒暄方式——一只满是地球细菌的手,算了吧! 古鲁厄很庄严地坐着,尽可能离贝莱远一点儿。他的双手藏在长长的衣袖里面,鼻孔可能还戴着过滤器,只不过贝莱看不到。 贝莱甚至觉得古鲁厄似乎不太满意地看了丹尼尔一眼,好像在说:你这个怪异的外世界人,竟然和地球人站得这么近! 看来古鲁厄根本不知道真相。接着,贝莱突然注意到丹尼尔站过去了一点,比平常跟他的距离要远一些。 当然,如果丹尼尔站得离他太近了,古鲁厄可能会起疑,因为外世界人实在不可能跟地球人站得这么近。他明白丹尼尔有意要让古鲁厄把他当作人看待。 古鲁厄说:“我没等多久。欢迎光临索拉利世界,两位先生。你们觉得一切还好吗?”他的语气很愉快、友善,但他的眼睛却一再鬼祟地瞄着丹尼尔,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是的,先生,一切都很好。”贝莱说。他不知道在礼貌上是不是应该由“外世界人”丹尼尔来代表两人回话,但他立刻愤怒地丢开这个想法。老天,应邀来调查案子的是他,丹尼尔只不过是后来才加入的。在这种情况下,贝莱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扮演外世界人的跟班,再说,现在这个“外世界人”是个机器人——即使是像丹尼尔这样的机器人——他更不能也不愿扮演跟班的角色。 也许他太多虑了,丹尼尔并没有抢着发言。古鲁厄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或不快,相反,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贝莱身上,不再理会丹尼尔。 古鲁厄开口了:“贝莱刑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告诉你任何有关你应邀前来调查的这件案子的内情,我想,你对这一点一定很好奇。”他抖动了一下衣袖,露出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两位请坐。” 他们两个坐了下来。“我们的确很好奇。”贝莱说。他发现古鲁厄并没有戴防护手套。 古鲁厄继续说:“这是故意安排的,刑警。我们希望你来这里之前不受干扰,没有预设任何模式。不久你就会获得一份有关这桩谋杀案的详情,以及我们做了哪些调查的完整报告。刑警,我想就你的经验而言,恐怕你会发现我们的调查极不完善,我们索拉利世界并没有警察的组织。” “一个警察也没有?”贝莱问。 古鲁厄微微一笑,耸耸肩膀说:“你知道,因为我们的犯罪率是零。我们的人口稀少,而且散居各处。人们没有犯罪的机会,因此警察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了解了。可是,你们现在不就发生了一桩谋杀案吗?” “是的。两个世纪以来,这是我们历史上第一桩暴力犯罪事件。” “真不幸,竟然是以谋杀案作为开头的。” “的确很不幸。更不幸的是,受害人是我们损失不起的人。他不应该成为受害人,而这桩谋杀案的手段又极其残暴。” 贝莱说:“我想,你们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否则何必到地球弄一个侦探来)。” 古鲁厄有点不自在地斜眼瞄了丹尼尔一下。丹尼尔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不发一语。贝莱知道,不管何时何地,丹尼尔都能将他听到的话语加以复述,内容再长也没关系。他是一台走路与说话都像人的拷贝机。 可是,古鲁厄知道吗?从他看丹尼尔的神情判断,也许他心中在猜疑着什么。 古鲁厄说:“不,我们并非根本不知道凶手是谁。事实上,可能做案的只有一个人。” “你是说,有一个人可能涉嫌?”贝莱一向不信任太肯定的说辞,也不喜欢坐在安乐椅上凭空推断,而非经由逻辑发现线索的人。 古鲁厄点了点秃头:“我确定。只有一个人有可能做案,其他人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绝对?”